丁玉珍+++
摘要:神話是先民意識的最初覺醒,是民族精神的土壤。中國神話發(fā)展的起點是原始神話,其中的神和英雄們一方面總是不畏艱難、舍己為公,展示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力量和勇氣;另一方面又常常要以犧牲自己的利益和生命為代價。這種死亡,悲壯而輝煌,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毀滅。這樣的結(jié)合,使得中國原始神話彰顯出可歌可泣又耐人尋味的悲劇美。本文在深刻解讀中國原始神話的基礎上,以上古個體神話為例,細致分析了原始神話悲劇性的來源以及其兩大要素——毀滅與輝煌。
關(guān)鍵詞:中國原始神話悲劇性毀滅輝煌
神話是先民意識的最初覺醒,是民族文化的源頭。中國神話發(fā)展的起點是原始神話,這也是最符合狹義神話定義的一個階段。原始先民們在特定的生存條件下,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和觀察,解釋天地的分開、人類的誕生、萬物的來歷等,創(chuàng)造出了豐富的神話人物和神話故事,如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夸父逐日、精衛(wèi)填海、共工怒觸不周山、刑天舞干戚、鯀禹治水等。在《山海經(jīng)》《楚辭》《莊子》以及后來的《淮南子》等書籍中,保存了這些原始神話故事。進入階級社會后,統(tǒng)治階級出于政治上的需要,編造出許多神話,這樣的系統(tǒng)神話帶有較多的倫理化、歷史化和政治化的因素。而中國原始的個體神話作為先民們對自己民族起源與發(fā)展過程中艱難過程的深刻記憶,帶有最為原始的古樸特征,被人們代代傳誦并深刻影響著大眾文化心理。
中國原始的個體神話中顯示出濃郁的悲劇性。遠古時期,生存環(huán)境惡劣難忍,神話中的英雄用必勝的信念和永不退卻的決心與之抗爭。像悲壯的夸父、無畏的后羿,以及令人同情和贊嘆的精衛(wèi)等等,這些英雄在大自然的威脅中或失敗,或遭到殘暴殺戮,但他們卻因為意志堅強而變得偉大。因而他們的“悲劇”具有鼓舞人奮力抗爭困境的巨大精神力量。中國原始神話的悲劇性來自人們對惡劣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條件的抗爭,在這個過程中,毀滅與輝煌是兩大必不可少的要素。
一、悲劇性產(chǎn)生于人對異己力量的抗爭和毀滅
中國神話產(chǎn)生的時期,先民們的生存環(huán)境是嚴酷而惡劣的。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誕生的搖籃,其自然條件,正如歷史學家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描述到的那樣:“人類在這里所要應付的自然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要比兩河流域和尼羅河的挑戰(zhàn)嚴重得多。人們把它變成古代中國文明搖籃地方的這一片原野,除了有沼澤、叢林和洪水的災難之外,還有更大得多的氣候上的災難,它不斷地在夏季的酷熱和冬季的嚴寒之間變換?!盵1]在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下,原始先民不得不同大自然展開殊死搏斗。然而,在那個神話時代,人們的生產(chǎn)力水平和認識能力都是極為低下的,人們改變生存環(huán)境的愿望很難實現(xiàn)。
馬克思說,神話是通過“不自覺的藝術(shù)加工方式”產(chǎn)生的,原始神話時代環(huán)境的嚴酷自然而然地在神話中體現(xiàn)了出來?!痘茨献印び[冥訓》記載的女媧補天的神話故事中,寫了遠古之時極為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馉f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边h古之時,支撐天地四方的四根柱子坍塌了,大地開裂;天不能普遍覆蓋萬物,地不能全面地容載萬物。大火熊熊而不滅,大水浩洋而不息,兇禽猛獸到處吃人。這種環(huán)境惡劣到讓人幾乎無法生存?!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中后羿射日時期面臨的環(huán)境亦是很嚴酷:“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脩蛇皆為民害?!薄渡胶=?jīng)·北次三經(jīng)》中精衛(wèi)本是炎帝的小女兒,到東海游泳,卻不幸被大海奪去了寶貴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的生命顯得如此脆弱、渺小。早期的人類與自然處于對立的狀態(tài),強大而持續(xù)的自然災害不斷威脅著人類的安全。隨著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古老的文明開始反映出人類為了生存而向自然宣戰(zhàn)的行為。“神話作為古代人類精神活動的智慧之國,是他們在大自然威嚴的力量面前感到惶惑和恐怖,但又力圖擺脫這種惶惑、恐怖心理束縛,渴望支配自然力的矛盾產(chǎn)物。”[2]
中國原始神話故事也反映出人與人之間很深的社會矛盾。在遙遠的上古時代,不同的部族在不斷兼并、融合的漫長歷史時期中,發(fā)生了數(shù)不清的廝殺。黃帝與炎帝部族為了爭奪中原發(fā)生了曠日持久的涿鹿之戰(zhàn);刑天與帝爭神,操干戚以舞;黃帝部族東進中原時,與炎帝部族的后裔蚩尤展開了一場生死之戰(zhàn),《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毕拿褡宓淖嫦弱叀案`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部族內(nèi)的權(quán)利之爭、部族生存空間之爭等一直存在著。除此之外,《山海經(jīng)》中還提到種種酷刑,像《大荒東經(jīng)》中的犁靇之尸、奢比之尸,《海外東經(jīng)》中的肝榆之尸,《海內(nèi)經(jīng)》中的相顧之尸,《大荒南經(jīng)》中的祖狀之尸等等,這些殘酷的刑法也反映出上古時期不為人知的血腥故事。
在人類與這種異己力量的抗爭與失敗中,原始神話顯現(xiàn)出其悲劇性。恩格斯在《致斐·拉薩爾》一文中提出:“悲劇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边@是指悲劇的本質(zhì)和根源在于客觀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而這種沖突有其歷史的必然性——任何“悲劇性”沖突,都是特定歷史條件下某種矛盾或斗爭的反映和表現(xiàn)。在雙方的較量和沖突中,往往是以新生力量最終失敗和毀滅而結(jié)局。但與沖突較量的決心和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偉大,這個過程中所展示出的精神正是原始神話的恒久魅力所在。
二、毀滅鑄就不朽的精神
原始神話既然產(chǎn)生于大自然的威嚴力量面前,產(chǎn)生于一種惶恐的心理束縛之下,那么其中往往會顯露出故事的不完美甚至是慘烈的失敗和徹底的毀滅。而原始神話能夠流傳至今,并深深影響著大眾的文化心理,正是因為這種徹底的毀滅產(chǎn)生了不朽的精神?!霸谏裨拰W中,先知總是以承受苦難為代價的……英雄就是承擔災難為人類造福之人?!盵3]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盤古以犧牲自己的肉體來完成開天辟地的偉績,在其偉岸的身軀倒下的一剎那,垂死化身,完成了生命的最后一次升華。他的氣息化作風云,聲音成為雷霆,左眼變成太陽,右眼變成月亮。四肢五體分別成為亙古五岳,血液則變成奔騰的江河。他的毛發(fā)散布成滿天星辰,牙齒骨骼最終成為金石珠玉,汗水成為澤惠后代的雨水……盤古成為人類的開天始祖,卻犧牲了自己,毀滅了形體。這種徹底的毀滅讓他的偉岸形象更加光輝動人,讓他的精神亙古永存。共工,這個在炎黃之戰(zhàn)中敗北的炎帝后裔,怒而觸不周山的瞬間,淋漓盡致地用毀滅來解釋什么是永恒的存在。共工犧牲自己來改造山河的大無畏的英雄氣概,使他的形象光芒萬丈。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夸父逐日”的故事,反映出先民壯麗的理想,然而這種理想?yún)s由于現(xiàn)實的局限性而不能完全實現(xiàn)。失敗是不可避免的,原始神話常常給偉大人物一個有毀滅性的結(jié)局,為整個故事涂上了一層濃厚的悲劇色彩。夸父逐日,“未至,道渴而死”,雖未說明具體原因,夸父卻因這個結(jié)局而流芳千古,毀滅賦予其濃厚的悲劇性,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造就了英雄不朽的精神?!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中“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寫了這個名叫精衛(wèi)的女娃被東海淹死后,化而為鳥,堅持以弱小的生命、菲薄的力量,向浩瀚的大海復仇。這種明知徒勞仍要抗爭的舉動,注定了這個形象最終毀滅的結(jié)局。弱小與偉大無形中的鮮明對比使故事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鯀禹治水”的故事中,鯀冒死治水,被天帝派人殺死在羽郊,亦是一個輝煌的毀滅。但整個故事并不完美,其中的人物歷經(jīng)坎坷挫折乃至犧牲,成敗之間賦予了故事以濃厚的悲劇色彩,演繹成一首催人奮進的悲壯之歌?!渡胶=?jīng)·海外西經(jīng)》中刑天舞干戚的故事,展現(xiàn)了一個叛逆者頑強反抗的精神。刑天形體的殘缺和畸形,是在反抗強者的過程中遭受摧殘所致,刑天在被砍掉頭顱的情況下用兩乳當雙眼,以肚臍做大口,憑借殘缺畸形的形體頑強地作戰(zhàn),將其永恒的形象孕育在悲壯的毀滅之中。丑陋的外形下掩藏著斷頭無悔、戰(zhàn)斗不息的信念,表現(xiàn)其堅強的意志與頑強的生命力,使這個形象絲毫沒有失敗者的悲哀。
如果說抗爭是悲劇意識產(chǎn)生的動因,那么“毀滅”則是產(chǎn)生悲劇性的必然結(jié)果。人類現(xiàn)實存在的有限性決定了人不可能總是擊敗困境,消滅異己力量,失敗和毀滅是不可避免的,也正是這種毀滅的力量激起了人類內(nèi)心最深沉的悲劇意識,由此反映到原始神話故事中,產(chǎn)生一種濃郁而永恒的悲劇性。
三、輝煌讓悲劇產(chǎn)生美感
中國原始神話中的悲劇性不僅僅是一種悲痛、惋惜,它同時又與一種永恒的精神光芒相得益彰,使人類得以在劇痛中振奮精神、倍受鼓舞,進而關(guān)照自身?!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夸父逐日”的故事中,沒有寫夸父為何要與日逐走,只用簡單幾行字凸顯出其奮力拼搏的勇氣以及那溶入太陽光芒之中的高大形象,反映出古代先民的偉大愿望。這種大理想大愿望,使得夸父在沒有達成目標、“道渴而死”的結(jié)局中,彰顯出一種悲壯的美感。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鯀禹治水”的故事中,鯀始終沒有與帝正面爭斗,但他那股沉默的力量,卻顯得特別強大,他的尸首默默地躺在羽山下,三年也不腐爛,直到用吳刀去剖割他,他才從肚子里生出禹來。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歷時三十年,終于完成治水,給故事一個成功的結(jié)局。在暫時掙脫不開的現(xiàn)實枷鎖的束縛下,人們自然而然地去追求理想、尋求永無止境的超越,所以才會有一次次不懈的斗爭,這種頑強的斗爭精神折射出感人心志的偉大情懷,成就了神話人物的輝煌形象。
如若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只“悲”不“壯”,便會缺少一種美感,因此也就沒有了被銘記被傳誦的價值。縱觀中國原始神話,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神和英雄大都是在與強大未知的大自然抗爭著、搏斗著。他們一方面總是不畏艱難、舍己為民,展示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力量和勇氣;另一方面他們又常常要以犧牲自己的利益和生命為代價,毀滅形體,化為一種永恒的存在。這種死亡,悲壯而輝煌,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毀滅。這樣的結(jié)合,使得中國原始神話中彰顯出可歌可泣又耐人尋味的悲劇美。無休止地銜木填海的精衛(wèi),不知疲憊不停追日的夸父,形體毀滅卻仍然堅持戰(zhàn)斗的刑天……這些悲壯的神話人物都是以毀滅自我的悲劇為一生的結(jié)局,讓人感慨惋惜,又震撼人心。他們在表現(xiàn)頑強生命力與不屈不撓的精神的同時,顯現(xiàn)出磅礴之力與豪壯之美,是一種崇高的悲劇。這種悲劇感不但不會使人過于哀傷,反而令人產(chǎn)生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
悲劇性產(chǎn)生于人對異己力量的抗爭和毀滅。在抗爭的過程中,神話里的形象產(chǎn)生了其輝煌的一面。“神話思維伴隨著濃烈的情感體驗?!盵4]這種情感體驗在中國原始神話故事中、在個體的毀滅和輝煌中得到升華。毀滅,所以感人心;輝煌,所以感人志。毀滅與輝煌,是構(gòu)成中國原始神話悲劇性兩大不可缺少的要素。事實上,在中國原始神話里,主體追求中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勝利都是向悲劇結(jié)局的邁進,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崇高精神,以一種自覺的痛苦,顯示出民族發(fā)軔期那種博大深沉的追求精神。
悲劇的意圖不只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們看,更是要讓感性生命的消逝來成就精神世界的永恒,讓悲壯凈化人的心靈。中國原始神話審美意義上的悲劇性借用生命形體的毀滅成就了精神上無限的輝煌,以積極的審美體驗強化了人生的價值。
注釋:
[1]湯因比著,曹未風等譯:《歷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謝選駿:《神話與民族精神》,山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3]呂新雨:《神話·悲劇·〈詩學〉:對古希臘詩學傳統(tǒng)的重新認識》,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4]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版)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參考文獻:
[1][漢]劉向,劉歆編定,李澤非整理.山海經(jīng)[M].遼寧:萬卷出版公司,2009.
[2]茅盾.中國神話研究初探[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3]顧遷.淮南子[M].中華書局,2009.
[4]汪小洋,呂少卿.古神話引:古代人物神話卷[M].花城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