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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葬禮(短篇小說)

2014-08-08 10:02趙荔紅
紅豆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叔

趙荔紅,先后就讀于復(fù)旦大學(xué)、上海師范大學(xué)、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法學(xué)學(xué)士、文學(xué)碩士、工商管理碩士。在國內(nèi)眾多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著有散文集《意思》《情未央》《幻聲空色》《世界心靈》,隨筆集《孔子:公元前551年》等。系上海人民出版社副編審,《西部》雜志特約欄目主持。

1.晚春

今年春天真夠冷的。報紙上使用一個詞,“晚春”。往年三月初,在南方,柳樹冒芽了,梅花開過了,油菜黃已冒出星星點點。今年,一切都被凍住了。又一股寒流盤旋北方。昨晚電視上,鵝毛大雪紛飛,行人在沒了腳踝的積雪上深一腳淺一腳,環(huán)衛(wèi)工費勁地鏟雪,交警滿嘴白氣笨重地站在擁堵的路口……寒流正在南下,剛剛遭遇雪災(zāi)的南方,面臨新考驗。十幾天前,京珠高速嚴重阻塞,最長一段汽車長龍達90公里,一些困在車上的老人凍餓交加,犯了病,急救車卻開不過來……民航、鐵路中斷,幾百萬人滯留機場、車站……大雪壓斷電線桿,水管爆裂,一些地方斷電斷水達72小時……

這種鬼天氣,19座的中巴車,竟奇異地塞滿了人??照{(diào)孔費勁地噴著粗氣,還是冷。乘客們瑟縮在座位上,裹著厚外套,圍巾帽子緊緊包住頭臉,露出兩只吊死杏干般的眼睛,堅冰似的盯著前排靠椅垂下的一方油膩罩布、白底藍字的某房產(chǎn)公司售樓電話地址。天空陰沉如浸滿水又凍得堅硬的舊棉墊。原野枯黃,散落些低矮啞默灰黑房舍,牲畜和人,都無一個。兩根煙囪,高、直,洶涌地向灰棉墊吐著白煙。煙囪近處的枯黃山包被挖掘出兩個大洞,如一個禿腦袋上張著兩只巨大的驚怖的眼睛,洞口堆著高高的灰白礦石,像被翻晾的內(nèi)臟,一輛綠皮卡車歪在礦堆邊。樹梢上、田梗上壓著些殘雪,結(jié)冰的水塘倒映著蛛網(wǎng)般的電線。干枯枝椏擦窗而過,黑鳥驚起如落葉。

車內(nèi)寂靜無聲。司機振作似的推進一張DVD,是某年的重大新聞事件回顧影像:

“……失聯(lián)客機的搜救工作尚無任何進展,沒有飛機殘片,沒有黑匣子信號……”

屏幕閃了一下,中斷,中巴一個急剎車,乘客們齊聲驚呼,向前傾倒,又重重摔回靠背椅上。車停下,司機爬下去——原來正經(jīng)過一座橋,橋邊歪著一輛金龍客車,車頭及兩個輪子已出離橋面,懸在半空,大半個車身歪掛在橋面,半掉不掉,下面是峽谷——沒有拖車,沒有交警,這車懸掛在那多久了?司機乘客如何?——我們的司機繞著客車轉(zhuǎn)了半圈,將煙蒂扔在橋上,抬腳攆滅,吐了口唾沫,往回走。他嘟嘟囔囔上了車,踩油門,車向后倒退了幾尺,左旋方向盤,小心地慢慢繞過那輛客車,這才加速繼續(xù)前進。屏幕恢復(fù)了影像聲音:

“發(fā)生在K市火車站的暴力恐怖事件令全國人民震驚!暴行不僅發(fā)生在遠方,就在我們身邊……”

后面兩個乘客小聲議論著。車發(fā)動開始,末排堆著的一個扎口麻袋就不時傳出細小聲音,現(xiàn)在已轉(zhuǎn)為凄厲急促的叫喚。一只小貓!憋在麻袋個把小時了,且叫且蠕動,試圖突破麻袋出來。左排一個男人張著嘴打呼嚕,頭歪到鄰座肩膀,那人就不耐煩推開。他吸煙,后排一個女人捅捅他,要他滅了煙。他就開窗,一股寒風(fēng)涌進車內(nèi),好幾個人叫起來,那人只得猛吸幾口,將半截?zé)熑映龃巴?。司機罵罵咧咧抓過遙控器摁快進,停下來處,是“4?1”校園投毒案庭審紀實,記者稱:

“一年前的大學(xué)校園投毒案今天一審結(jié)束……”

貓的叫聲越來越微弱,間隔也越發(fā)長了。呼嚕聲卻大起來??照{(diào)持續(xù)工作了一個半小時,車內(nèi)終于回暖些。窗戶密閉,暖氣一蒸,車內(nèi)就散發(fā)出一股沉悶、餿了的隔夜飯氣味,更兼誰的腳臭,未散盡的煙味,哪個筐里散出的魚或海產(chǎn)干貨的腥氣,貓的臊味,女人廉價的香水味,我被熏得腦袋發(fā)漲,昏昏沉沉,尋出一個塑料袋子,預(yù)備著嘔吐。但我還是沒有勇氣脫掉大衣。只是希望中巴趕緊開到終點……

我是去J城參加一個親戚的葬禮。

2.照片

他叫有福,是我二舅公的小兒子。我應(yīng)稱他小表舅吧?剛一聽到他去世消息,只是如陌生人般驚異地叫了一聲:真的嗎?如同在空難礦難公告名單中,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認識的名字,疑惑是否同名同姓。大表哥電話中說,八年前他父親曾帶有福來參加我祖母的葬禮。又說有福沒有子女,子侄輩須多盡些心。欲言又止的樣子。有福?我在記憶中搜尋他的身影。這么多年來,沒人向我提起他,他的名字也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日常生活軌跡中。最后一次見他,就是在祖母葬禮上。似乎只有葬禮,才將我們這些平日從不來往、居住在各自星球上的親戚短暫聚集在一起,抽象的名字、陌生的面孔,彼此小心翼翼地伸出天線,探測到微弱的血緣信號,泛起點滴溫情;葬禮結(jié)束后,又縮回到各自星球,將彼此擠壓到記憶深洞,乃至遺忘。誰知道下次是去參加這次來參加葬禮的誰的葬禮呢?

我翻出祖母葬禮的一些照片(寧可封存起來?。?,長久地撫摸那個慈祥的、微笑的、矮小的白發(fā)老太太,整個下午,沉浸在與奶奶溫暖而悲傷的聚首中——我的少年,隨爺爺奶奶的逝去而永不復(fù)活了!只是在一張參加葬禮的親戚合影中,才找到有福:

他瘦,一米六光景。瘦且矮,使得他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軍綠色衣服顯得過分寬大,松松垮垮一條藍灰褲子拖在一雙塑膠底解放鞋上,蓋了大半只鞋子,若不提起褲子,走動時總要踩到褲沿,將整個人絆倒。他的瘦弱,不是體重,而是感覺,被一種無依無靠、孤孤單單包裹著的瘦弱個體,始終處于被逼迫、驅(qū)逐、恥笑的恐懼卑微狀態(tài)中。他的瘦尤其體現(xiàn)在那張臉上。假如每片骨骼都支撐著足夠厚實的血肉那張面龐本應(yīng)寬大飽滿。但他的骨骼一片片分離、突顯出來,如同實驗室的頭顱模型!短而干硬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因為瘦削,雙眼深深凹進去,陷在眼眶,顯得特別大,你覺得他睡著了也是如此大張著眼睛。大眼睛并沒有專注、深邃、溫暖的神情,而是空洞、茫然地望向某個地方,似乎趁你不注意,會緊張地瞥你一下,一旦你留意看他,那眼神馬上又溜走。在這張合影里,他站在前排靠左末二位,左膝微曲,向左歪著身子,與身邊的人隔著一肘間隙,微張著嘴巴,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似乎是被逮過來拍照,閃光燈一閃,快門一按,他就馬上從人群中逃離開去,躲到自己覺得安全的角落。

八年前,我是否與有福說過話,全然不記得了。但伴隨名字與照片的植入,一些更為久遠的畫面,如沉渣泛起……大學(xué)二年級暑期,奶奶帶我去鄉(xiāng)下,二舅公當(dāng)時還在世,帶我們一家家走過去,兒子、女兒、孫子,一大群。有福當(dāng)時三十出頭,站在一堵斷墻前,也是穿件四口袋綠軍服、一雙解放鞋,傻傻地笑,手中捧著好幾個新鮮蓮蓬。二舅公指著他,問我:“小表舅,記得吧?你小時候,他還用籮筐挑你呢,一邊是你大表哥,一邊是你。”有福笑嘻嘻將蓮蓬往我懷里一塞,跑掉了。非常羞怯。那神情舉動,很不像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我那矮矮的奶奶,柔軟的手牽著我,絮絮念叨著這個小外甥,說有福參加對越戰(zhàn)爭時,耳朵被炮震到了,有點背,聽不大清楚,不愛說話,說起來聲音又特別響,又結(jié)巴,三十好幾了,還沒討上媳婦。

后來一大家子去看曾外公的墓。墓穴在山腰,車停在公路上,我們須下公路順田間小路走上山。一路過去,我問他豌豆、四季豆、南瓜的事情,他依舊用土話回答,語氣卻不那么慌張急促了,看我的時候還是緊張地一瞥,眼神卻很興奮。我們走在田埂上,一個大聲問,一個大聲答,田野如舞臺,上演話語似的嚷嚷。

有福懂得許多田野里的事。植物,鳥,田鼠,青蛙,池塘里的魚。

如今有福死了。我將要走在田埂上,卻是去參加他的葬禮。

他死在十一天前的凌晨五點多。雪停下的第三天。

3.回憶

“啥寧(人)曉得伊老里八早跑到那個地方干什么去?天還是墨墨黑,又落雨,啥寧凌晨五點鐘爬起來,又是在郊區(qū)?”

大表哥在華都飯店包了七八個房間,等外地親戚們聚齊,次日出殯。我到時,大表舅房間里已圍坐了十來個人??照{(diào)很猛,房間悶熱,大家卻都穿著外套。每當(dāng)一個親戚新到,小心、不安地向大表舅慰問,他就是這樣的開場白,預(yù)備要從頭來細細敘述一遍。他已經(jīng)敘述很多遍了,還是不明白,他這個小弟弟,就這樣莫名其妙,沒交代一句話,突然走了,躺在那里了。大表舅比有福大二十來歲,父母走后,長兄為父,他有責(zé)任要向親戚們解釋,是自己疏忽,還是弟弟不懂事。他那年老多皺的臉,籠罩著納悶、迷惘、焦慮,也有怨恨,好似怨恨弟弟將這樣一個難題扔給他,卻沒有解決的方案。

大表舅念過中專,退休前是個公路學(xué)校校長。他穿件潔凈的灰藍嗶嘰中山裝,風(fēng)紀扣扣得一絲不茍,硬衣領(lǐng)頂著刮得很干凈的下巴。他端坐在沙發(fā)上,七十好幾的人,腰桿挺直,兩手按著膝蓋,沉著地對我敘說。他的土話中夾著普通話,聲音細高,口齒清楚,敘述明晰,意思相當(dāng)明白。

“本來爺娘死去時,是留了房子給有福的。他可以舒舒服服住在那里,種種果樹,喂頭豬。家里原也有一畝幾分地,他又是歡喜弄弄果樹阿啥的。勿要看伊憨頭憨腦,栽的橘子,來得好,往年是吃啊吃不光,人家開車來收,一年嘛阿有不少收入。后頭呢,啥公司征地造房子,把果園收得去,補給他萬把來元鈔票。伊么,拿來做做小生意阿蠻好,到你表哥廠里做做事體阿是可以的。不怕沒有飯吃。再講勒,阿拉不會不管他,給他點鈔票算什么?……”

大表舅咳嗽起來,抹了抹鼻頭、眼睛,接下去:“好,好日子他不會過……他老婆死了后,他就真真變憨了。自個沒不做聲將老房子賣掉,統(tǒng)共五間哪,雖是鄉(xiāng)下頭,也是爺娘留下來的。賣了后,阿拉幾個兄弟姐妹,大凡想有個地方聚聚蹲蹲都沒了。他倒好,一千五百元就賣掉了。阿拉在城里幫兒子女兒住一道,伊賣了房子,又沒老婆,又沒子女,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哪能辦呢?……我和他姐姐就商議著,送他進養(yǎng)老院。一個月村里有百來元貧困補助,我們再貼補些,也夠他吃住吧?也沒把他扔下不管吧?我是老了走不動了,你表哥忙,還是記掛著伊,經(jīng)常派你表嫂去,給他錢他也收,轉(zhuǎn)眼就存銀行里頭,說要是生病了,沒錢治病,要多存錢養(yǎng)老……給他買新衣服,逼他穿,我們?nèi)艘蛔?,他就脫了,拿去賣掉,賣的錢又存起來,說養(yǎng)老用……他養(yǎng)什么老呢?他就信不過阿拉兄弟姐妹不會幫他?……”

大表舅嘴角、眼角盡是向下斜掛著,弟弟出事以來,他大概沒睡幾個好覺,兩邊太陽穴各貼塊狗皮膏藥,脖頸后也貼了,眼底帶著血絲,嘴角邊堆著幾個紅燎泡。老人說著,聲音顫顫的,咳嗆起來……他大兒媳坐在邊上,一邊拿手拍老人的背,一邊給我看蘋果土豪金手機里存的一張有福照片:“巧是巧勒!出事前一個月,我還去看他。你表哥吩咐我要拍張照片帶回,小叔從不讓人拍照的,我偷偷拍了張,你看看,他動來動去,有點糊……我問他,你記得我嗎?他看看我,說,記得。我給他看阿爸照片,他看了下,就扭過頭去,好像賭氣一樣。給他看你表哥照片,他說,這個人我認得。又給他看我兒子照片,他就笑起來,拿手做個大肚子動作……小叔很聰明勒……”

正說著,二表姨來了,看見我就拉牢我的手,抹眼淚,含混叫了一聲逝者的名字,連哭帶說起來:“阿弟耶……你這是有福不會享耶……”二表姨六十來歲,瘦,個小,手腳卻麻利,齊耳短發(fā)黑白相間,用個發(fā)夾仔細抿到耳后,渾身上下干凈利落。她做過鄉(xiāng)里出納,搬到城里后,又在街道居委會里任個什么職,平日還教一群老太婆跳舞。她仰著皺黃的小核桃臉,盯著我的眼睛,帶著哭腔,數(shù)豆子般說起來:

“那個養(yǎng)老院還是我托了關(guān)系,好容易讓他軋進去。人家干干凈凈地方,他不去住,就是跑到馬路上,住在外頭,橋洞,地道,公園,穿得破破爛爛,真真額就是個流浪漢,去抓他回去。就是不肯回,說人家要打他。啥寧平白無故打他?。窟€不是他那個老毛病,街上拾得來的垃圾,塑料袋啊,報紙啊,破瓶子破碗啊,樣樣搬到養(yǎng)老院去,說樣樣可以賣錢,賣了錢存起來,說養(yǎng)老用。他那個房間喲,堆了嘎許多垃圾,人家就不要他住,趕他走。我還得去給他清理垃圾,清理了幾大包,全部扔掉,扔掉還被他罵,說糟蹋東西……格末又尋了個養(yǎng)老院,比原先那個還要好。他還是改不掉老毛病,人家嫌他臭,不愿和他住。他倒好,哪里去弄塊臭肉,硬說好的,要放在養(yǎng)老院食堂去蒸蒸吃,人家不肯,就吵,伊耳朵又不好,又結(jié)巴,哪能講得過人家?格末就相打,養(yǎng)老院一只電話打把我,我又跑去解決……作孽耶……你說他不曉事嘛,他偏又樣樣清爽。國家出了啥事體,他也能講;銀行利率多少,他樣樣算得來個清爽。他還說那個養(yǎng)老院院長貪污,將他們交的錢克扣下來,不給他們好飯好菜吃,又說人家送來的救濟金落到院長腰包。到底真的假的,阿拉啊不曉得,伊呢,成天咯在走道大聲嚷嚷,說不和貪官住。院長跑出來罵他,他就又跑掉,也不曉得哪里吃、哪里困。后頭他死了,袋袋里一張存折,一封信,信中一條條寫得清清爽爽,院長貪污多少多少,困難補助多少沒拿,二十多天沒回去吃飯,飯貼多少養(yǎng)老院要算回來……”

三表姨沉默膽怯,聽她姐姐長篇大論說個不休,好容易候著她的停頓,囁嚅著輕聲插幾句話:“就是講,小弟腦子是清楚的。沒飯吃了,他會找到我家,曉得我總歸有飯給他吃。又將兩張存折放在我這里,悄聲和我說:‘放在二阿姐那里不好,二姐會挪他的錢,放在三姐姐這里放心……”

“啥寧去挪用他的鈔票啊?他那一點點錢管做啥用呢?我不過是想幫他多存些錢,炒股票啊,放利息啊,總比死錢放在那里劃算吧?他還不曉得我好心,講七講八,我的小阿弟耶……”二表姨拉長調(diào)門號哭起來,卻被兒子拽了下胳膊,聲音就壓了下去。

二表姨長子是個鎮(zhèn)長,腆著肚子,頗有威勢,他笑著大聲說,似要將母親哭聲蓋下去:“就是啊,大家說他是傻子,你聽他說話,又好像不傻。有次不曉得哪能摸到我辦公地方,我手下人不認識,看他穿得破破爛爛,身上臭烘烘,不讓進,他就跳腳、砸門,罵他們勢利眼,說自己是舅老爺,人家都笑、罵他是瘋子。虧得我瞧見,讓他進來。他卻背著手,到所有辦公室走了圈,巡視一樣;又擺起舅舅譜子來,指著我罵:‘你們這些人,都是貪官,下午兩點多了,辦公室人也沒幾個,都到哪里吃喝尋樂子去?他大搖大擺坐在我對面,和我討論起國家大事來。他大概成天拾報紙看,還摸出一個臟兮兮筆記本,一頁頁翻,說他都記下來了,哪里不公平事體,哪個官員貪污多少,數(shù)字是一串串……他聲音又老響,也不管我聽沒聽,自顧自講,大家都在笑,一點點面子不給我,我看見他真是嚇……”

窗外陰冷,室內(nèi)燥熱。大家聚一起,七嘴八舌,有福,好似從毛邊玻璃那邊轉(zhuǎn)出,形象清晰起來了。他似乎笑著坐在窗臺上,聽著他的哥哥姐姐侄子外甥們訴說。他原沒那么傻,不過是有點癡樣,不愛說話,不愛和人在一起,到四十二歲,才討了個同村的寡婦,兩人倒相合,種種橘子,日子過得蠻篤定。后來他老婆得了腰子病,換腰子么,哪來那么多錢?看看病重了躺在床上,他也不送醫(yī)院,也不請醫(yī)生抓藥,單是每天爬到山上去采杜鵑花,采一束放在老婆床頭,將頭一天的扔掉。人家問為啥,他說老婆是杜鵑變的,他是布谷鳥變的……

我最晚見到大表哥。這才了解到有福之死的詳細過程。

4.司機

這是二月二十日的陰寒的早晨。凌晨五點左右。小雨??諝獗?,天空微微放白,云層很厚,壓得極低,沉甸甸的。路燈尚未熄滅,照亮傾斜的雨線,燈光籠罩的水泥路面泛著清冷濕滑的反光。

一個人沒有。車輛極少。偶然一輛車呼嘯過去,趕不及似的奔向未知之所。似乎它從未在路途停頓,一直那樣奔馳下去,直到散架。因為靜寂,機械轉(zhuǎn)動撞擊的聲響,車輪壓過潮濕地面的沙啦沙啦聲,車內(nèi)放的音樂,很遠就傳來,又傳到很遠。

司機王建設(shè)駕駛一輛江淮亮劍者II中型卡車,奔馳在國道上。車上滿載著福建晉江某鞋廠的運動鞋,要運到江蘇徐州去。一周來南方大雪,王建設(shè)的車,先在寧德阻滯了一天,又在溫州附近滯留二天。他兩天兩夜沒躺下來睡覺了,守在車上,進退不得,直到前天雪停,等著鏟去積雪冰塊,疏通了阻滯車輛,這才緊趕慢趕開出溫州地界。原可直奔杭州,又不得不改道走杭金衢高速。他必須當(dāng)天趕到徐州交貨。

他是福建莆田人,在晉江一個物流公司當(dāng)司機有七八年了。家在農(nóng)村,有一幢蓋了二層的樓房,第三層尚未完工。他老婆是同村的,定的娃娃親,從小抱到家里養(yǎng),倒像妹子一般。年齡一到,父母就給他們辦了酒,卻沒到民政局登記。村里頭私下里有個習(xí)俗,不生兒子,不去辦證,因為一辦結(jié)婚證,就得去辦計劃生育證。這王建設(shè)一連生了五個女兒,第六個,才終于盼到個兒子,所以,他是辦酒十五年后才去領(lǐng)的結(jié)婚證,也只有兒子有正式戶口。那些女兒,算婚前私生,都沒戶口,在鄉(xiāng)下,倒也不影響什么,兩個大女兒出嫁了,三女兒在城里學(xué)做頭發(fā),四女、五女讀高中。只有小兒子才讀初中,成績倒好,雖說學(xué)雜費貴,王建設(shè)就這么個寶貝兒子,他是下了決心,但凡兒子有出息、肯讀書,無論讀大學(xué)、研究生博士生,只要他能讀,再怎么辛苦,也要好好培養(yǎng),絕不能像老子一樣沒文化,賣體力,賺辛苦錢。

王建設(shè)自己初中沒畢業(yè),就跟著村里人燒磚頭、蓋房子,做些零碎活。村里靠海,有灘涂,看人家做鰻魚賺大錢,他又學(xué)種鰻魚苗、牡蠣、蟶子之類,卻沒趕上好時間,沒虧,也不賺。后頭一個公司將灘涂征去,統(tǒng)一養(yǎng)殖開發(fā),個人沒法養(yǎng)殖了,這才經(jīng)人介紹到晉江開車去。一年在外跑貨,能賺個幾萬元。他老婆在家,種種枇杷、蔬菜,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到海邊挖牡蠣、撿螃蜞之類,但凡弄些東西,就挑到市場上賣,貼補些家用。所以,王建設(shè)家,孩子雖多,日子也能過王建設(shè)是個容易知足的人,想著這樣日子一直過下去,只要自己勤快些,能跑車,有活干,攢些錢,將房子最后一層蓋好,往后女兒全都嫁了人,兒子工作了,他就再沒啥心思了。

凌晨五點多,大路上空蕩蕩,一個人沒有,車也少,王建設(shè)開足了馬力狂奔……車已經(jīng)開出J城汽車站了,離開市區(qū)大概三公里,雨還在下,毛毛的,天空微微泛白,能夠分辨出近處事物……王建設(shè)看見左邊有個加油站,過了加油站是條岔道,延伸進大片雜草亂生的圈起的農(nóng)田,路口凌亂地堆著灰磚頭、水泥、鋼材,圈地里頭停著一輛打樁機,一輛水泥攪拌車,一輛黃色大吊車,一根煙囪矗立在遠方。

過了加油站。突然,王建設(shè)注意到道路右邊歪著一輛卡車,顯然出了事,車頭沖出路面,撞翻兩個垃圾箱,一根電線桿歪著,左側(cè)車廂完全破損,一個輪胎飛掉,一個輪胎完全癟了,右側(cè)車身歪陷在道側(cè)凹坎里,車的擋風(fēng)玻璃已碎裂,到處散著碎玻璃、垃圾……王建設(shè)向右扭著脖子、疑慮地看著那輛歪斜毀壞的卡車,心頭升起一絲憐憫:不知道司機怎樣了……他一邊看著,一邊嘆息著,并沒有放慢速度——他的卡車離開那輛出事卡車一米遠,直道行駛,不會撞到它,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加大油門越過那輛卡車……

王建設(shè)嘆息著將脖子從右扭正,眼睛從右轉(zhuǎn)向前方看去——他還要趕自己的路,還要去交貨,還要回家,還要喂養(yǎng)家里的幾張嘴……就在他扭過頭,收拾心神,正視前方道路時,忽然,一個人影,從那輛出事卡車的車身陰影中冒出來,好像土行孫般冒出,那人影快速穿過道路……瞬間,王建設(shè)毫無思想準備的瞬間,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影,撞向他的車頭,如同一張紙、一個風(fēng)箏、一只鞋子,就在他的車頭上方,默片一般,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又慢慢落下來,落在王建設(shè)的卡車車頭邊緣,貼著車頭軟軟地滑到了地面,被車燈照得發(fā)亮蒼白……王建設(shè)幾乎是本能地踩住了剎車,車還是向前滑了幾下,才在那個人影之前半米處停下,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王建設(shè)只覺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坐在駕駛室里,愣了幾分鐘,才去開車門,手腳無力,半天才推開。冷風(fēng)一吹,他感覺清醒了些,跳出駕駛室,向那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影走去……

王建設(shè)腿腳如同灌了鉛,一步一挪,挪到那個趴在地上的人。天冷,毛毛雨打在臉上,他渾身哆嗦,腿腳打顫,嘴唇發(fā)白,上下牙齒咯咯敲個不停。但腦子是清爽的,他咽了一下口水,裹緊了羽絨服,俯身下來,搖動那個人影,叫道:“喂!喂!你怎么樣了?”

那個人在地上動了動,又一動不動趴著。王建設(shè)見他動了,舒了口氣,不那么恐懼了。這個厚道的漢子,趕緊蹲下來,想去扳轉(zhuǎn)那人的腦袋,一手又去拉他的胳膊,試圖扶他起來。那人卻掙脫胳膊,繼續(xù)趴在那。王建設(shè)只能蹲在他身邊,等著。

路上沒有別的車輛。王建設(shè)的車停在半米遠,黑黢黢,投下巨大的陰影。那輛殘破的卡車就在身邊。王建設(shè)在這樣的等待中,如陷冰窟一般。

過了幾分鐘,那人自己雙手撐著地面,竟慢慢坐了起來。似乎沒睡醒一般,他坐在潮濕冰冷的地上,垂著腦袋,好一會兒。王建設(shè)見他能坐起來,大大松了口氣,臉上甚至有了絲笑意,他喃喃地說:“兄弟,感覺怎么樣?”

地上沒有血跡。那人看上去一點都沒破皮,幾乎是完整的。他嘆了口氣,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的……王建設(shè)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他,去扶他……那人終于睜開了眼,看見司機,掙脫出被攙扶的胳膊……這是個瘦矮的五十多歲男人,穿件分不清顏色袖口脫線的毛衣,露出一截扎褲子白布帶,外罩一件過膝長軍棉衣,衣領(lǐng)袖口油膩骯臟,肩袖處裂開,露出棉絮,他頭發(fā)長而蓬亂,黏著額頭,臉瘦削、蒼白、有油污,整個人如裹在松垮垮衣服里的一根棍子。他左腳穿只露出拇指的解放鞋,右邊的鞋掉了,他就光著腳小心探著路面,像個瞎子似的去摸索那只鞋??匆娬驹诿媲笆肿銦o措的那個矮胖子,忽然醒轉(zhuǎn)似的,露出溫和而卑微的笑容,擺了擺手,小聲嘟囔著:“么事體,么事體,你走吧,你走吧……”

王建設(shè)跟著笑起來,趕緊彎腰尋來鞋子,扶他穿上,這才有點不相信地小心問道:“真的沒事?要不要去醫(yī)院看一看?”

“么事體,你走吧……”

那人說著,就一瘸一拐走了。他越過了路面,走到路中間的鐵護欄,又順著護欄走了十幾步,中間踉蹌了一下。他彎下腰,試圖去扶住護欄,嘔吐著,隔了好一會,又站直了。這時候,他大概覺得尿急了,解開褲子,站在那,對著護欄,撒起尿來……

王建設(shè)也轉(zhuǎn)身向自己的卡車走去。他還是不放心地回頭來看那個陌生人。見他在撒尿,終于覺得放心了,打開車門,正要爬上去……

突然,“啪啦”一聲巨響,他回過頭去,那個人,沉重地迎面栽下來,栽在白色鐵護欄上。他肚子架在護欄上,腦袋和雙手向前俯沖、垂掛著,屁股高高翹起,雙腳懸垂著、晃晃蕩蕩,如同掛在枝椏上的一段折彎了的塑料管子……

那個人,正是有福。

5.開會

“小叔一大清早跑到郊區(qū)那個地方干什么去?”

“他為什么會從出事卡車里穿出,是碰巧去看究竟,還是夜里他就睡在那車里頭?”

大表哥敘述完事情經(jīng)過,依舊皺著眉。他是大表舅的大兒子,長房長孫,三十九歲,微微發(fā)福,叉著壯實的腿站在那,眼里精光閃爍,有生意人的精練、務(wù)實。大表哥雖只讀到初中,但腦筋活絡(luò),善經(jīng)營,勤儉積累,如今是擁有3億固定資產(chǎn)的民營企業(yè)家。他開水泥廠發(fā)家,這幾年卻因環(huán)保方面壓力,水泥難做,轉(zhuǎn)而投資污水處理,認為符合環(huán)保政策,生意會順當(dāng)些。做污水處理,投資、技術(shù)要求都高,他原是外行,且不說初中文化的他要帶領(lǐng)一支科研團隊?但大表哥是不怕挑戰(zhàn)的。為了得到銀行貸款、研發(fā)支持,他不再只管生產(chǎn)銷售,結(jié)交政府官員,與科研機構(gòu)合作,被選為J市人大代表,經(jīng)常奔走省城。

有福平日生活,原有娘娘們管著,如今出了事,則需要大表哥出面料理。他雖是子侄輩,在族中,賺錢最多,地位最高,威信自然最高。

“這事不僅關(guān)系小叔,也關(guān)系咱們整個家族,辦得不好,人家以為咱家里沒人!”大表哥言語簡潔、果斷。

何況他父親及娘娘們都說:“有福活著時沒享什么福,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樣樣錢都存起來,如今他死了,總歸要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p>

所以大表哥親自指揮公司員工,購買墓地,通知親屬,安排奔喪親戚的接車、住宿、吃飯,預(yù)定殯儀館,購買喪葬用品,安排車輛,制定喪禮程序……他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務(wù)必要保證有福風(fēng)風(fēng)光光入土。

次日出殯。當(dāng)晚,所有親戚都聚到華都飯店。還有一件要緊事,開個家庭會議。

大人孩子統(tǒng)共來了46個人,晚飯擺了四個圓桌面。有福是突發(fā)死亡,比不得老人福壽,大家心里知道應(yīng)該難過悲傷。但除了嫡親兄弟姐妹,其他人究竟與有福不相熟,甚至都沒見過他;親戚們平日又難得碰面,相聚了免不了高興地說說話、喝點酒,小孩子們見了面又興奮,在四周又叫又鬧,倒也熱鬧。

飯畢,大家魚貫走進一個小會議廳。老人們坐在挨橢圓桌面的椅子,被各自的子女孫兒環(huán)繞著,與有福遠些的親人坐在最外圍,這樣,會議廳里自然分割成一個個小圈子。剛才吃飯整個會議廳寂靜無聲。

大表舅咳嗽幾聲,打破沉悶。老人說了一下午話,昨夜又沒怎么睡,剛剛吃飯時就喊頭痛,拿來散利痛給他吞下,這會兒顯疲倦,垂著腦袋,像蔫了的黃瓜。他聲音沙啞地說:“叫大家一道開個會,有三件事體商量。一件是安排喪事情況,鼎立與大家講講;第二件是打官司事體,鼎學(xué)來講;第三件是有福留下的鈔票,大家商量看看哪能辦?!?/p>

大表哥(鼎立)接過老婆遞來的一張紙頭,看了看,口氣簡淡地說:“小叔留下不少鈔票呢,兩張存折在三娘娘那,一張在他自個衣兜里,還有些零碎沒領(lǐng)的補助金等等,加起來大約20萬。小叔活著時,什么也沒享受到,去了總歸得風(fēng)光些。這些鈔票是他平日省吃儉用存的,花在他身上不冤枉。我這里算算,買墓地用掉3萬,辦喪事其他用度大約花掉5萬,包括大家來這里住賓館吃飯乘車的錢,這里一張清單,樣樣登記了,買東西也有發(fā)票,大家可以查。誰車票沒報銷趕緊拿過來??鄢咂甙税嘶ㄤN,剩下的大概還有12萬,等下大家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辦。打官司事體鼎學(xué)先跟大家講講?!?/p>

三表哥(鼎學(xué))站起來。他是二表姨二兒子,律師,與他肥壯的鎮(zhèn)長哥哥一母所生,長得實在不像。精瘦,脖子細長,腦袋大,黑框眼鏡罩住三分之一臉面,額頭、鼻子、上下骸、牙齒,臉上所有的一切都朝前沖,雙頰卻凹陷,更顯得尖嘴猴腮。他穿著齊整的西裝,從永遠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中掏出一沓文件,如同在法庭辯護或公訴般,敘述起官司經(jīng)過:

“那個司機還算老實,凌晨五點多,一個人沒有,他撞了人,倒沒逃之夭夭,將小叔連拖帶抱,弄到自己車上。他是外地人,附近又沒開門,他開著車回轉(zhuǎn)城里,七兜八兜,問來問去,兩個小時后才送到一家醫(yī)院。他如果打110還好些,大概糊涂了,或是害怕了,這樣就耽擱了治療。再講小叔是被撞得腦震蕩大出血,若是安穩(wěn)讓他躺地上不動,由醫(yī)務(wù)人員送醫(yī)院,也還好些,他自個爬起來,又走動,又撒尿,等倒下來,又被司機拖來拖去,這樣,就完結(jié)了……當(dāng)時還有氣,吐了一地血,到醫(yī)院時早沒了……

“目前我們已經(jīng)提出上訴。司機早被拘留了,他也將經(jīng)過老老實實都認了。如今警察呢正在調(diào)查,去看事故現(xiàn)場,看看小叔被撞地點,到底有斑馬線沒。如果不在斑馬線上,若按照司機講的,小叔突然間穿出,他來不及剎車,那這個責(zé)任,一人一半,司機賠償少些;如果在斑馬線上,司機責(zé)任更大,賠償就多些……司機說他音樂放那么響,小叔怎么沒聽見……司機農(nóng)村人,老實頭,三個孩子沒長大,一家子專門靠他開車賺錢,他這一出事,有多少錢好賠?他說將房子賣掉也就值個十來萬。他開不成車了,家里吃的都沒了,房子再賣掉,以后哪能辦?那司機哭得軟塌塌死人一般,這個樣子,叫我們怎么去逼他賠更多鈔票呢?逼他他也拿不出許多……

“按道理,養(yǎng)老院也應(yīng)承擔(dān)責(zé)任。小叔離開養(yǎng)老院二十來天,人都失蹤了,他們也沒去尋,也沒通知我們,放任他在外面游蕩。養(yǎng)老院那邊講,以前小叔也這樣離開一段時間,打電話給我媽,去尋他回來,他自個有時回來,有時不肯回來。后頭大家習(xí)慣了,不去管他,他不回來沒啥稀奇。又說小叔經(jīng)常撿垃圾堆到養(yǎng)老院,不合規(guī)定,勸他不聽,還和管理員吵鬧,本來就要通知我媽,不要小叔住在那里了。我看要他們賠償,蠻難,能弄個十來萬了不起了,那家養(yǎng)老院,也不是吃素的,小叔平常講他們打他,又沒個憑據(jù)……總歸呢,這個官司,恐怕還要費些功夫。不過大阿哥講了,我們家也不是好欺負的,我們家這么許多人,小叔難道就白白死了?怎么著,也得有四五十萬賠償才了結(jié)……”

關(guān)于有福留下的鈔票,大表哥代父發(fā)言說:“小叔總講自己是流浪漢,總擔(dān)心沒錢養(yǎng)老,病了像他老婆一樣等死,將賣房子的,征地補貼的,撿垃圾賣的,我們平日給的,貧困補助的,樣樣鈔票,一分一厘都存起來,生前他沒享受過一點點,倒留下一大筆錢,他上頭父母沒了,又沒妻沒子女,沒留一句話走掉,按法律規(guī)定,財產(chǎn)就由兄弟姐妹子侄繼承。我們意思是:扣除葬禮花費,剩下的12萬,由所有這次來參加的子侄孫輩平分,無論大人小孩,只要來給有福送終的,盡過一份心意的,每人得一份。至于賠償?shù)拟n票,數(shù)字現(xiàn)在還不曉得,由小叔的嫡親兄弟姐妹繼承,一家一份平分。這樣做,是想盡量公平些。大家看看哪能?”

會議廳靜寂無聲。小圈子中心的老人,一動不動。我坐在外圍聽這一切,感覺大表哥的話很好,究竟是做大生意的,辦事條理且公道。窗外很黑,房內(nèi)燈火通明,每個人的臉都被燈光洗得光亮明晰。有福或也如我一般,在這個家庭會議中,既參與,又旁觀。

五六分鐘內(nèi),沒人說話。一個小孩坐不住,哼哼嘰嘰,被他媽媽抱出去。

二表姨清了清嗓門,算盤珠子似的聲音就大大小小滾將出來:“大阿哥意思阿拉清爽了。我阿不是講大阿哥、鼎學(xué)講勒沒道理,平分分掉阿是應(yīng)該的。問題是,這樣分,是不是真公道。別的我不去講,我阿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平常廂我大凡有一分就幫寧家一分,有兩分阿分幫寧,何況是我勒親親阿弟……小阿弟耶(哭聲)……論平常照顧小阿弟,我和三妹妹最多,我阿勿是擺功勞,小阿弟讓我操心不過,弄出事體大大小小,儂想啊想不到,我末就算了,他又經(jīng)常到三妹妹屋里廂吃飯,三妹讓伊打(洗)浴,幫伊打衣衫。不講了……我就講兩條:一是小阿弟存的鈔票,按人頭分把子侄,格末,像三妹妹只一個兒子,孫子阿沒,四妹妹呢,子女都沒,一個銅鈿分不到;可是有的人家,平常照顧小阿弟沒見人影,曉得分鈔票啊,帶了噶許多人來。二是賠償?shù)拟n票,平分給兄弟姐妹,格么阿要看,阿拉兄弟姐妹統(tǒng)共七個人,小阿弟之外,大阿姐、二阿哥都不在了,活勒的,大阿哥,我,三妹妹,四妹妹,應(yīng)該是四個人。是算六個人分呢,還是四個人?”

二表姨究竟做過出納,腦子煞煞清,這么短時間,清楚算出公平中的不公。

二表姨的話在眾人當(dāng)中炸開了。各種聲音,從各個小圈子響起。會議廳里嗡嗡聲一片。就聽大表嫂在叫:“鼎立常叫我去看小叔,一個月前還給他送錢送衣裳,給他拍照。這次出殯,鼎立公司事體也不管了,花多少時間心思呢。阿爸是天天哭……”

大表姨父本來縮在角落一聲不吭,這會粗聲大氣嚷嚷:“我們只講法律,父母子女沒的遺產(chǎn),兄弟姐妹就可以分,又沒規(guī)定死啊活的,他大姐姐死了,這些孩子就不是侄子侄女?”

一個人說話,馬上就有另一個人反駁。誰的聲音大,誰的話就占上風(fēng)。我茫然失措地看著鬧哄哄的場面。有福若在場,定是要后悔吧?兩個三四歲的小孩不知是尿急還是嚇的,哇哇哇大哭起來。

“嘭!嘭!”兩聲敲擊桌面的巨響,大廳里肅靜下來。大表舅撐著桌子站起來,眉毛倒掛,嘴角下撇,下巴一顫一顫,他環(huán)顧四下,嘶啞著嗓子叫:“有福還沒下葬,官司哪能阿不曉得,有多少鈔票還搞不清爽,你們就吵吵吵!家和萬事興哪——頂要緊是明早出殯,其他事體再講……”

6.葬禮

殯儀館像世上其他地方一樣,要預(yù)定、排隊、等候。一個人,在最后時刻,閉了眼,還是要預(yù)定、排隊、等候,否則,他的一生不算“圓滿結(jié)束”,否則,從此岸渡不過彼岸,否則來生的循環(huán)鏈條中斷,否則……

有福也許是有福。有生之年,他大部分時間孤孤單單,一個人吃飯、走路、自己和自己說話,被撞倒、死去的瞬間,也沒見到一個親人,只有一個奪去他生命的陌生人在身邊……他死了,家人卻聚到一起,哭,回憶,爭吵,孩子們的嬉笑,他都看見了?,F(xiàn)在這一家子,將近五十人,由寶馬、奔馳等九輛汽車排成一個車隊,甲蟲般,黑壓壓、浩蕩蕩,向殯儀館進發(fā),為有福,一個孤老,一個流浪漢,送行。有福也許是有福。

到殯儀館,雨不下了,天空灰白陰郁得很。下了車,大家散立著,有人來分發(fā)黑布片,用別針別在袖管上,每人一塊白毛巾一塊紅毛巾,白的扎在頭上,紅的留待后用。大家混亂地裝束,相幫著整理。男人們陰沉著臉,婦女們持續(xù)號哭著,夾雜著念叫有福的名字,不明事故嬉笑玩耍的孩子,此時也慘白著小臉,驚恐地睜大圓眼睛緊貼著父母。三個表哥去領(lǐng)有福冰凍的尸身,其他人不許進,候在靈堂外。過了一個小時,工作人員跑出來招手,說可以了,大家就排著隊緩慢進到靈堂。

哀樂洪亮,有福躺在靈堂正中,被鮮花圍繞,被玻璃罩住。近五十個親戚,排著隊,每人手中捻一根香,順時針方向,繞著他緩慢移動,走到逝者腦袋朝向的正中位置,就對著他鞠躬三下,沉默或號哭地讓開位置,另一個人再上前,再鞠躬。這樣繞行三圈。有福生平,實在簡陋不值一提,就略去一般追悼會中敘述逝者功績事業(yè)、表彰評價感喟等儀式;他似乎沒有其他社會關(guān)系,沒有同村人,沒有朋友,連同住養(yǎng)老院的室友、認識的流浪漢也沒有一個,只有親戚,圍繞著他,為他送行。

沒人提過他如何出生,現(xiàn)在他躺在群花之中。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仔細看他:他的臉是很小很小的一碟。深深凹陷下來的眼眶如沉寂的火山口,緊閉的眼睛如礦石,癟進去的嘴巴似連嘴唇也消失了,完全貼在骨頭上的一層皮,化過妝,粉不粉,黃不黃,這一切使得他的頭顱恢復(fù)到古猿人的感覺。那么小一顆頭顱,突兀、尖銳。照片中那種驚恐、不安、緊張的神情消失了,死亡解脫了一切,彌補了一切縫隙,給予他永久的安寧。他躺在那里,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肅穆、孤獨、安寂,帶有幾分傲慢。死神的傲慢!他完全不必再在乎世間的一切了。假如有所牽掛有所憤怒有所畏懼,一切完全與他無關(guān)了。這些來哭泣、來送行的親戚,更與他什么相關(guān)?至于他是作為一個流浪漢意外死去,或是作為一個盡享榮華富貴被尊崇被追捧的人死去,其間差別對于他,又有什么相關(guān)?

流浪漢與尊貴者,誰的怨恨更大一些?只有生者才念念不忘其間差別。

送葬的人沒有幾個與有福接觸過,大部分人不認識他。是如我一般被通知來參加?或是為著遺產(chǎn)?都不重要。現(xiàn)在,看著有福、一個逝者躺在那里,肅穆、安寂、孤獨、傲慢,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種深沉的悲傷從我內(nèi)心涌出,其他人或亦如我一般,我們?nèi)继栠罂蕖I流滿面,整個靈堂哭聲浩蕩。

靈堂悼念結(jié)束后,我們擠在一個等待室。異常寒凍,窗戶緊閉,冷風(fēng)依舊能鉆進來。冰冷的瓷磚,灰白的椅子,刺眼蒼白的日光燈將每張疲憊的臉照得陰白慘綠。我們瑟縮在椅子上,從電視屏幕上,看白衣白口罩工作人員將有福尸身推出去,送到火化間,推進一個鐵凹槽,被機械送進燃燒的火爐,被火焰吞沒……八年前,奶奶也這樣被一個軌道推進爐膛,火焰高高揚起,熱氣幾乎撲向軌道外的人……閘門毫不留情放下,目光、哭喊、悲傷、記憶,閘門隔斷了一切,生與死,陽界與幽冥……直到骨灰盒捧出,我依舊難以相信,我那親愛的奶奶,安靜睡著的奶奶,矮小、白發(fā)、嘮叨而慈祥的奶奶,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盒子!當(dāng)時有福在。如今有福也正變成一個盒子中的一堆粉末……等待室單調(diào)的刺白讓人眼睛酸痛,幾十人擠在一起,空氣污濁,我感到氣悶,走了出去。

有福被裝在一個小盒子里了。大表哥捧著,二表哥打黑陽傘,說是下界陰冷黑暗,怕見光;嗩吶聲尖銳高亢蹦出,鑼鑼敲響開道。三表哥手拿一盞點了蠟燭的紙筒竹燈,為走在黑暗路途的有福引路,燭光閃閃滅滅,陰冷白日里顯得特別蒼白孤單。大表舅帶領(lǐng)我們所有人,手執(zhí)一支香跟著。出殯儀館后,將香插在爐里,各自上車,往公墓區(qū)去。九輛車排成一隊,緩慢行駛。第一輛是導(dǎo)引車,車頭裹黑紗白花,一路行,一路撒紙錢,一路放鞭炮,同時大叫一聲:“有福走好!”車隊停在有福被卡車撞倒的地方,三表哥跑下去,將手中的紙筒竹燈放下,念誦幾句:有福,你的魂若停在這里,就要起來,跟著燈籠走,去向安寧之所……

西亭墓園是新開辟的,草坪松柏未植好,芒草雜亂,裸露著挨挨擠擠的墓碑,間隔很小,好像活人的樓房緊緊貼在一起。天空灰白陰沉,一群黑鳥站在雜樹上亂叫,冷風(fēng)四面撲來,竹筒燈忽閃忽滅,整個墓園極其陰暗凄慘。冥錢和紙車馬燒得噼啪作響,鞭炮升起,在高空炸開,幾道彩色火藥線無聲地在天空洇染,化開,下落。天更暗了,又要落雨的樣子,風(fēng)大,樹木野草向一邊猛烈倒伏,燃盡的煙灰被揚得半天空都是,像黑鳥的殘翅斷羽。幾個老人哭紅了眼??蘼曉陲L(fēng)撼樹木的沙啦聲中斷斷續(xù)續(xù)。駝背守墓人不時揉搓著酒糟鼻,指導(dǎo)表哥們燒冥錢、將裝有五谷的小藥罐放進墓室,高喊一聲:“有福安息!”便將骨灰盒安進墓室,蓋層紅紙,再撒上黃泥土,這才用石塊把墓室蓋住,以水泥密實砌上縫隙,防止雨水進去。

在這個墓園里,有福的“房屋”顯得貴氣。墓碑外還罩著一座亭式小房子,有翹起的檐角,有屋頂、回廊、圓柱子,一座微縮舊式亭樓。而許多墓室上僅立一塊墓碑,有的墓碑都斷了,名字也湮滅了。這個流浪漢、孤老似乎死得倒比他們貴氣呢。嶄新的花崗巖墓碑上刻著有福的姓名、生卒年,立碑人是三個侄子。一張不知何時拍的黑白標準照,小平頭,骨骼高聳,眼眶下凹,眉毛短促,眼睛大而空洞,眼神惶恐、茫然、小心,談不上憤怒,帶幾分執(zhí)拗的不滿、低聲下氣的卑微。他活了58歲。在人間,過著最孤單、最卑微、最貧苦的生活,許多個白日,他撿拾垃圾,游蕩,被人推來喝去,許多個夜晚,躺在公園、橋洞、馬路、地道,路人親人都嫌棄他,他的體臭、骯臟、怪癖、耳背,他的呆傻和執(zhí)拗。

誰在乎過他?誰記得他的存在?他的出生卑微如塵土,死亡也是莫名其妙。他到人世間溜達了一趟,如一只螞蟻,四處游走時,被一只手指頭捻死,消滅得無聲無息,似乎只有這個堅硬墓碑,證明他的生過、活過、死過。

有福,來于塵土,終歸塵土。

7.演義

半個月后,微博上突然出現(xiàn)一條題為“一個流浪漢的葬禮”的消息:“一個流浪漢凌晨五點多被一輛卡車撞死。肇事司機已被拘捕。流浪漢家屬,J城某著名企業(yè)家、某鎮(zhèn)長、某律師為其舉辦了隆重的葬禮?!备接卸堄懈T岫Y場景及一張有福遺照。

這條微博被一些好事者轉(zhuǎn)發(fā)。

這條“一個流浪漢的葬禮”的消息,一開始,僅僅贏得幾粒替代歔欷感嘆的悼念式蠟燭。漸漸的,一些人轉(zhuǎn)發(fā)時打了幾個問號,諸如:“蝦米事?”“啥背景?”“耐人尋味?”進而將疑問具體化,諸如:“有當(dāng)企業(yè)家、鎮(zhèn)長、律師的親戚,為什么去流浪?”“流浪者的流浪故事的故事?”“新聞造假還是真人真事?”就有些好事者進行人肉搜索,證實:該流浪漢確為流浪漢,腦子有問題,從某養(yǎng)老院出走,流浪時被車撞死。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條消息演變?yōu)橐幌盗袉栴}的討論,諸如,孤老的養(yǎng)老保障問題,親屬的責(zé)任義務(wù)問題,養(yǎng)老院制度問題,社會對流浪者的管理問題,交通事故賠償與責(zé)任問題,遺產(chǎn)繼承問題,流民問題等等。所有問題,在網(wǎng)絡(luò)上,照例分為紅白兩方,有贊成,必有反對,站隊,圍觀,對罵,唾沫橫飛,起哄渲染,場面暴烈,數(shù)百萬人每天去看這些帖子。隨著討論的擴大,表舅、娘娘、表哥們的名字分別被人肉出來,養(yǎng)老院的照片、院長照片也被貼出來。

討論持續(xù)了一個月。關(guān)注度開始降溫。公眾原是喜新厭舊的。那條消息眼看就要沉到大海中了。一些新的議論冒出來。有人懷疑這起交通事故不那么簡單,司機可能受人指使。進而斷言,農(nóng)民果園被征收開發(fā)地產(chǎn),有福是為民請命的頭頭,司機受人雇傭故意將他撞死,卻弄成一起交通事故樣子。只要肇事司機供認不諱,有人替他埋單,他不過是關(guān)一陣子、賠些錢,照樣出去快活過日子。又有人斷言,有福實際上卷入J城權(quán)力斗爭中,這從他雄厚的家族背景看出來,他的死,是被封了口。各種傳言開始困擾J城的親戚們,所幸老人們不上網(wǎng),二表哥恰巧不再當(dāng)鎮(zhèn)長,人們說與網(wǎng)絡(luò)事件有關(guān)。一些媒體甚至找到大表哥企業(yè),省城某部門也電話過問此事。大表哥是著名企業(yè)家,又是人大代表,事關(guān)J市形象。經(jīng)過一番細致調(diào)查后,J市召開一場新聞發(fā)布會,告知天下,網(wǎng)絡(luò)上一些傳言不實,有福事件,乃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提請媒體不要再報道該事件。有官方辟謠,看來陰謀論不成立。一些網(wǎng)友繼而懷疑,有福是潛伏黑幫的公安干警,在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時以身殉職。持這種觀點的人,將有福當(dāng)做如日本忍者般的潛伏英雄。有福的頭像被膜拜者進行各種網(wǎng)絡(luò)換裝,制作成FLASH、動漫,還與另一個網(wǎng)絡(luò)走紅的流浪漢“犀利哥”相比,認為有福那深陷的大眼睛,迷惘、空洞望向遠方的眼神,更具現(xiàn)代性。

但終于,關(guān)于有福的話題塵埃落定,再沒什么人談?wù)摿恕@這些話題的一切,被稱為“有福哥事件”。只要檢索“有福哥事件”或“有福哥”,所有論戰(zhàn)經(jīng)過、照片、調(diào)查詳情等等會如地下水般一股腦兒涌出來。有福不知,三個月時間,他竟成了“名人”,引發(fā)過“事件”,引起全國性的關(guān)注,“有福哥事件”被列為新媒體研究的著名案例。

8.立夏

轉(zhuǎn)眼是立夏。春天極冷,夏天就極熱。立夏才到,街上人們都穿起了短袖。

大表哥到上海,給我?guī)?000元現(xiàn)金,說是有福留給子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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