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光凡

李冰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三屆客座研究員聘任儀式上談到要強化文學理論的指導作用和文學批評的導向作用時，講過這樣一段話：

大家都知道兩個常見的比喻：一個是鏡子，把文學比作對外界事物的反映；另一個是燈，把文學比作一種發(fā)光體。文學批評應該既是鏡子，也是燈，既能反映現(xiàn)實，又能照亮現(xiàn)實……①

讀了他的講話，我不禁浮想聯(lián)翩，引發(fā)出一些思考。

一

把文藝比作鏡子和燈，古今中外并不鮮見。最權威、最有影響力的名言，出自偉大的革命導師列寧和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

如果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那么他就一定會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質(zhì)的方面。

托爾斯泰觀點中的矛盾，的確是一面反映農(nóng)民在我國革命中的歷史活動所處的各種矛盾狀況的鏡子。

——列寧：《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 （1908年）②

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

——魯迅：《論睜了眼看》（1925年）③

在我國文藝史上，現(xiàn)代意義上的批評概念來自西方。早在18世紀，德國思想家、劇作家萊辛就把文藝批評視為“藝術的鏡子”，他虛懷若谷，聲稱：“如果在我較晚的作品中有些可取之處，那我確知是完全通過批評得來的?！绻覜]有稍微學到，謙虛地借用別人的財富，在別人的火旁取暖，通過藝術的鏡子來加強眼力的話，那么我將是多么貧乏，多么冷漠，多么近視呢?！雹?9世紀中葉，俄羅斯文學批評家杜勃羅留波夫也說過：真正的批評“應當像鏡子一般使作者的優(yōu)點和缺點呈現(xiàn)出來，指示他正確的道路，又向讀者指出應當贊美和不應當贊美的地方”。⑤這些大師的話，集中地印證了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的那句名言：“批評是科學。批評是揭示文學藝術作品的美和缺點的科學?！雹?/p>

反思中國當代文藝思潮史，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的文藝新方向指引下：“‘文化大革命’前的十七年，我們的文藝路線基本上是正確的，文藝工作的成績是顯著的。”⑦但也走了一個大幅度曲折的“之”字。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由于“左”的思潮越演越烈，文藝界曾開展過一系列大批判，對一些有影響的文藝觀點和一大批文藝作品進行錯誤的、過火的大批判——實際上是政治大圍剿。這種錯誤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登峰造極、駭人聽聞的地步！在歷次大批判中，文藝批評成了打人的“棍子”，造成文藝園地一片秋風肅殺的慘象。本應是正確觀察生活，觀察文學藝術，真實、深刻地揭示文藝作品的美和缺點，引領創(chuàng)作方向的“鏡子”和“燈”，竟異化成了歪曲生活、歪曲文藝的“哈哈鏡”和焚毀一切美和真理的邪惡之火！這個教訓是十分深刻的。

十年浩劫過后，經(jīng)過撥亂反正，解放思想，堅決清除極左思潮的流毒，文藝理論批評和文藝創(chuàng)作一樣，回歸到馬克思主義的軌道。今天，走過30多年改革開放的康莊大道，進入全面深化改革、加快科學發(fā)展的關鍵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興旺景象。面對整個社會思想意識日益多元多樣多變的新形勢，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牢牢把握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強化文藝理論的指導作用和文藝批評的導向作用，是時代賦予我們的莊嚴使命。我認為，在這種新的文化語境中，將文藝批評形象地定位為“既是鏡子，也是燈”，這是對社會主義文藝理論批評的本質(zhì)特征、任務和價值的一種重新確認和科學解讀，也是一種與時俱進的闡發(fā)和提升，它對加強和改進文藝批評工作，提高文藝批評的引導力、公信力、戰(zhàn)斗力，促進文藝繁榮發(fā)展，必將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

二

文藝批評既然“既是鏡子，也是燈”，那么，批評家就要有思想家兼藝術家的敏銳而又犀利的洞察力和鑒別力，能站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堅定立場，堅持正確的審美理想和價值取向，對文藝作品的高下優(yōu)劣，文藝思潮（包括一個時代一些重要的文藝論爭）的是非曲直等等，作出盡可能深入透徹、令人信服的判斷和評價。普列漢諾夫說得好：“評論藝術作品——那就是說批評家應該既評判內(nèi)容，也評判形式；他應該既是美學家，又是思想家……因此，只有那種兼?zhèn)錁O為發(fā)達的跟同樣極為發(fā)達的才有可能做藝術作品的好批評家?！雹?/p>

在今天，對于批評家特別是其中的共產(chǎn)黨員來說，要做一個好批評家，就應當把認真學習和掌握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當作自己的“看家本領”。要老老實實地學，原原本本地學，力爭比較系統(tǒng)地掌握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理論的基本原理和基本方法。是不是做到了這一點，關系到我們能不能正確把握文藝批評的方向和道路，并不斷提高批評的水準和引導力。習近平同志在黨的十八大后主持中央政治局第一次集體學習時，就強調(diào)：“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一定不能丟，丟了就喪失根本?！蔽乃嚺u如果丟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毛澤東文藝思想這個根本，就會像航行在浩瀚的藝術海洋中失去導航的燈塔，勢必偏離正確的航道。毋庸諱言，無論過去或時下，都有一些人把西方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某種哲學美學思想和文藝學說當成時代的“主流”，而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基本原理和基本方法視為“過時”和“陳舊”的教義，有意無意地貶損它，甚或隨心所欲地閹割它。這對鞏固馬克思主義在包括文學藝術在內(nèi)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指導地位是不利的，應當引起足夠的重視。

三

文藝批評既然“既是鏡子，也是燈”，那么，批評家就要熱情關注現(xiàn)實，關注新的文藝現(xiàn)象，堅持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原則，讓文藝批評與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與時代的足音和人民的心聲產(chǎn)生共振共鳴，真正發(fā)揮它“反映現(xiàn)實”和“照亮現(xiàn)實”的重要作用。

文學藝術作為審美創(chuàng)造的成果，是現(xiàn)實生活（包括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現(xiàn)象）在文藝家頭腦中的反映的產(chǎn)物。生活現(xiàn)實是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藝術則是經(jīng)過藝術家頭腦加工的自然現(xiàn)象和生活現(xiàn)象的顯現(xiàn)。文藝家在作品中不僅要展現(xiàn)、揭示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而且要對現(xiàn)實生活作出自己的審美評價。所以，有人說，文學藝術是人對現(xiàn)實的審美關系的一種最高形式，真善美的統(tǒng)一是審美創(chuàng)造的最高境界。這是有道理的。作為反映和照亮現(xiàn)實的“鏡子”和“燈”的文藝批評，既然是以文學藝術為對象，那么，它主要關注、觀照、評論的現(xiàn)實無疑是作家作品、文藝思潮、文藝現(xiàn)象。離開文學藝術這個本體或客體，也就沒有什么文藝批評。這是常識。但，文學藝術又不是一種獨立的自給自足的活動，而是人類整體的社會實踐和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文藝批評必須呼應和反映現(xiàn)實生活，在更廣闊的視野和語境中關懷、審視、分析、評價文藝現(xiàn)象和作家作品，通過評論文學藝術來與現(xiàn)實生活對話。基于此，可不可以說，文藝批評所要反映和照亮的現(xiàn)實，應當既是文學藝術的現(xiàn)實，也是社會生活的現(xiàn)實呢？我認為是可以的。

有人把文藝批評劃分為文本批評和文化批評兩類。文本批評，是指對作品自身的批評，著重從美學的意義上去審視、描述和闡釋一部作品，從詩學的立場去評判作家作品的成敗得失；文化批評則是把作品作為關注社會文化的支點，著重從文化的視野和社會學的角度來評析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現(xiàn)象，思考和回答社會文化問題。如果說，前者主要是審美研究，那么，后者則主要是社會學研究。我認為，這兩類批評都有其重要價值。近些年，還有學者提出“文化詩學”的概念，提倡一種更富有文化內(nèi)涵的文藝批評，主張在文化的歷史語境中去深入研究文藝活動、文藝創(chuàng)作的真實面目，這也很有意義?？傊?，文藝批評的多種樣式相輔相成，形成一種良好的格局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就能充分發(fā)揮其“反映”和“照亮”現(xiàn)實的積極作用。

李冰在講話中，引用茨維坦·托多洛夫的話：“作為批評家與世界、時代、文學對話的重要方式，文學批評不應忘記它也是對世上真理和價值的探索——一種揭示性的探索?！保ā杜u的批評》） 他強調(diào)：“文學批評一定要‘接地氣’，一定要與當下的文學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一定要努力發(fā)出有現(xiàn)場感的文學評論?！雹峄厮菸膶W藝術的發(fā)展歷程，無論中外，任何時代，似乎都可想見，其文藝創(chuàng)作原生態(tài)的“現(xiàn)場”都將是一種混沌狀態(tài)：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鮮花和荊棘共生。只因為出現(xiàn)了像古代中國的曹丕、陸機、劉勰、鐘嶸、李笠翁，19世紀俄羅斯的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這樣出類拔萃的大理論批評家，歷代一大批優(yōu)秀的、杰出的、偉大的文藝家及其經(jīng)典之作，才得以從文藝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被發(fā)現(xiàn)出來，并被一一“照亮”，從而使其不滅的光輝永遠彪炳于史冊。同時，優(yōu)秀的批評還能“照亮”歷代讀者、觀眾的眼睛，不斷提升他們的鑒賞水平和審美理想，為文學藝術的進步和創(chuàng)新提供動力。我認為，在這個意義上，批評的這種“反映”和“照亮”作用實際上是對文藝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一種超越，彰顯了其不可取代的價值。

這也說明，當代文藝批評家只有站在先進文化發(fā)展的前沿陣地，具有大的歷史視野，能深刻把握歷史的特征與時代精神，而又密切關注現(xiàn)實，關注新的文藝現(xiàn)象，他們才能始終與時代同步，與文藝家同呼吸，真正成為人民群眾的“代言人”。他們也才能從豐富多彩、日新月異的文藝“現(xiàn)場”不斷打撈出新鮮而有價值的材料，并將它們提升到理性的認識，從而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和作家藝術家們一起發(fā)出中國的聲音，講好中國的故事，為實現(xiàn)中國夢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造，貢獻自己的力量。

四

文藝批評既然“既是鏡子，也是燈”，那么，批評家就要勇于堅持真理，敢于講真話，并力爭講出有真知灼見的話。

與當前文藝創(chuàng)作的活躍程度相比，文藝批評的現(xiàn)狀不能令人滿意，其中最為人們所詬病的是不講真話。面對日趨多元化甚至有點亂花迷眼的藝術世界和文化市場，從批評界很少能聽到真切有力的批評，尤其是缺少高屋建瓴、切中時弊、具有遠見卓識的批評。批評家往往閉目塞聽，不能“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青萍之末看到藝術的風起、風向和風潮”，不能從奔涌向前的生活激流中獲得某種“問題意識”，對當前的文藝創(chuàng)作傾向、審美思潮和文化消費時尚很少進行宏觀的、全面的、有預見性的研究和評論，以充分發(fā)揮文藝批評對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傳播和消費的引領作用。有的批評家則屈從于人情面子乃至金錢勢力，不管作品質(zhì)量如何，一味吹捧，把評論“寫在頂戴花翎下”者有之，“寫在紅包上”的則更多一些，用老百姓的話說，是甘愿當“托兒”和“吹鼓手”，以致批評家變成了文壇的“掮客”和文化市場的“經(jīng)紀”。

我認為，文藝批評既然是“鏡子”和“燈”，批評家就要始終保持客觀、公正、嚴謹?shù)目茖W態(tài)度，要潛心地閱讀作品，認真地研究作品，一切從作品的實際出發(fā)，深入地探索和準確地揭示作品的內(nèi)涵、魅力和價值，真正做到魯迅所說的“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既不“捧殺”，也不“棒殺”。同時，還要有包容各種不同風格、流派和藝術觀點的博大胸懷，善于發(fā)現(xiàn)和充分尊重作家藝術家的獨創(chuàng)精神，遵照“雙百”方針來審視、辨析、評論文藝創(chuàng)作和學術領域內(nèi)的種種爭議。我國古代文藝批評家劉勰說得好：“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雹馀u家只有保持這種開放的眼光和求實態(tài)度，才能像天平那樣準確、鏡子那樣清晰地評判文藝作品，成為文藝家的“諍友”和良師。

總之，批評家應當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高尚情操和文化“良心”的人。他不是神，也不是真理或權力的化身。他的評論再精彩，也難免有時代和個人的局限。但批評既然是“鏡子”和“燈”，批評家就應當秉承實事求這個原則，堅守說真話這個底線。文學大師巴金說過：“大家都說真話，國家才有希望?！弊骷宜囆g家要說真話，批評家更要說真話?！罢嬖捨幢厥钦胬?，但真理一定是真話”。你不是要為人民代言，為真理而戰(zhàn)斗么？那么，你就得不屈勢，不媚俗，不為金錢物欲和人情所惑，而堅持坦露心聲，秉筆直書——說真話，并力爭說出有獨立見解，能成為“一家之言”的話。我很贊賞一位當代批評家的話：“深刻的片面總是強于膚淺的全面，鮮活的審美判斷總是高于蒼白的高頭講章。”?

注釋：

①⑨李冰：《切實加強文學批評》，《文藝報》2014年3月17日。

②《列寧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69-372頁。

③《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40頁。

④萊辛：《漢堡劇評》。

⑤杜勃羅留波夫：《逆來順受的人》。

⑥普希金：《論批評》。

⑦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的祝詞》。

⑧普列漢諾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理論》。

⑩劉勰：《文心雕龍·知音》。

?黃桂元：《文學批評的自律》，《文藝報》2014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