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全
“隱秘的火焰”是作為批評家的李德南喜歡的一個意象,這亦是他從事批評時基本情緒的“客觀對應(yīng)物”。李德南的批評文章偏于理性,多的是解釋、說理,卻很少有直接的、熾熱的肯定——他將“火焰”隱藏于內(nèi)心深處,正如他的為人一樣,低調(diào)且充滿激情?!霸诒娐曅鷩W的時代,他樂于做一位安靜的批評家。”①
近幾年,對“80后”文學的研究逐漸成為顯學,李德南是伴隨這股對“80后”文學的研究熱潮而崛起的。在最近3年中,他用力最多的是“80后”文學的研究與批評。從最早的《“80后”作家,代際視野內(nèi)的犧牲品?》,到與王威廉的對話《代際視野中的“80后”文學》,再到近期的《在新的文學機制和時間境域中誕生——“分化時代”的“80后”小說》 等一系列重頭文章,德南為我們勾勒出了“80后”文學的地形圖。
在《做同代人的批評家》中,金理說:“我看到的對‘8后’文學的解讀中,最多的就是文化研究的那種方式。避談作品,而關(guān)注作品背后的新媒體文學生產(chǎn)之類。所以我想這也造成了那種局面:我們往往以傳媒話題、娛樂新聞、粉絲心態(tài)的方式去理解青年人;而也許已經(jīng)有豐富的文學文本存在了,只不過我們不認真對待?!雹诮鹄硪徽Z道破了當下對“80后”文學研究的問題所在。
所幸的是,這種狀況隨著“80后”批評家的崛起得到了有效地校正。這兩年,金理、楊慶祥、黃平、徐剛、李德南等諸位“80后”批評家,深入、廣泛地開展對“80后”文學的個案解析,通過對“80后”作家的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得出了相對中肯的評價,糾正了對“80后”文學較為偏頗的判斷。
在對“80后”文學的研究中,批評界較為普遍地使用“代際”這一概念來歸納、概括“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但不少批評家在使用代際概念時,往往將之簡單化、甚至粗暴化。比如,在評介“80后”文學時,既沒有看到“80后”文學的“新變”,也沒有深入地進行文本研究,簡單地將“80后”作家概括成“文化舞臺上的表演者”。③
因為看到了代際研究存在的問題,所以,李德南做代際研究就有著自覺的意識,很重視方法論的反思與建構(gòu)。他認為,代際可以作為批評的視角與方法,但是必須警惕代際研究的盲見,那就是簡化與極化。簡化——將某一代的作家視為鐵板一塊,沒有意識到其內(nèi)部的復雜構(gòu)成;極化——形成了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比方說,貶低“80后”,抬高“70后”;或是反過來,肯定“80后”,貶低“70后”。
《“80后”作家,代際視野下的犧牲品?》是李德南為反駁張檸的《“70后”作家,撤退還是前進?》一文所作,亦是他對“80后”文學研究最早的一篇文章。在文章中,李德南第一次敏銳地提出了對“80后”文學研究存在的問題——簡化和極化。
對于這一點,《在新的文學機制和時間境域中誕生——“分化時代”的“80后”小說》中,李德南再次強調(diào):豐富而復雜的狀況由此而被簡化,代際批評的洞見也被盲見與偏見所湮沒,批評家呢,也很不幸地被簡化的蛀蟲所蠱惑,失去了“回到事情本身”的能力。④“李德南對于自我身處的代際有著非常自覺的意識,我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任何一個個體都只能是歷史和局勢中的一份子,也就是說,必須在一個具體可觀的語境中才有可能厘清自我的位置、發(fā)言的起點和對話的目的。”⑤
在《“80后”作家,代際視野下的犧牲品?》一文之中,李德南不僅反駁了張檸對“80后”文學評判的盲見,還表現(xiàn)出作為一位文學批評新人對新變事物敏銳的覺察力,而且對已成定論的成見和權(quán)威,敢于有理有據(jù)地提出自己的觀點。這在同質(zhì)化傾向很嚴重的當下批評界,實屬難得。
另外,李德南還提出了關(guān)于“80后”文學的研究應(yīng)該注意時間差的問題。“80后”文學最初是從青春文學、校園文學起步的,經(jīng)過多年來文學市場的積累,已經(jīng)不是一成不變的,這些年來一直在分化,也不斷地有新的面孔、新的聲音出現(xiàn)。但批評界很多人還是沿用用10年前的印象來概括當下的狀況,對文學現(xiàn)場里所發(fā)生的一切極其陌生,嚴重脫離事實。
為了打破上述的研究困境,李德南主張從個案研究入手,他認為,個案細讀,是理解“80后”文學的有效方式。著名文學批評家陳思和教授,一直力倡要研究文學,首要的工作是文本細讀。⑥李德南作為“80后”批評家,在文本細讀上,是肯用功,而且很見效的。幾年來,他先后寫作了《王威廉:現(xiàn)代性的省思者》《作為思想歷險方式的書寫——王威廉的敘事美學》 《在大視野中審視歷史與現(xiàn)實——鄭小驢論》等個案研究,無不是深耕文本后做出的判斷。
《在新的文學機制和時間境域中誕生——“分化時代”的“80后”小說》一文,是李德南在完成眾多個案研究后的一次重新整合,亦是他關(guān)于“80后”文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在文章中,李德南通過分析,提出了“80后”文學的三種生成機制,一是通過1999年《萌芽》雜志“新概念”以來涌現(xiàn)出的,二是互聯(lián)網(wǎng)催生的網(wǎng)絡(luò)文學中混夾著的“80后”作家,三是通過傳統(tǒng)機制,比如老牌文學期刊進入文壇的。另外,他通過對諸多“80后”作家進行細讀后,厘清了“80后”文學的分化,既從最初只有城市文學到近年開始有部分有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作家轉(zhuǎn)入鄉(xiāng)土書寫,以及時興的穿越類小說創(chuàng)作。此文從生成機制、分化等角度,全面概括了“80后”文學的來路和動向,為“80后”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李德南對“80后”的分化的強調(diào),也改變了一些人的看法,使得不少人不再對這代人的創(chuàng)作持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論述。2012年,《文藝報》上還有文章談到“80后”文學就是青春文學、校園文學等。但在今天,很多人都開始注意到“80后”文學沒這么單一。在這種對“8后”文學新的認識,李德南作為批評家,功居甚偉。楊慶祥就直言不諱地說,李德南對“8后”一些作家的考察,讓我覺得很是重要,比如,他對王威廉、鄭小驢等作家作品的解讀細致而貼切,也正是通過這些文章,拓展了自己對“80后”文學的認識與理解。⑦
批評家大多只有理論,卻很少直接介入文學現(xiàn)場。李德南為踐行自己的批評觀,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的支持下,與導師謝有順一起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雜志主持“新銳”欄目。這個欄目以個人小專輯的形式推出,每期35000字以內(nèi),包括主持人語、原創(chuàng)作品、兩篇相關(guān)評論幾個板塊,給有相對純粹的文學追求的作家提供出場空間目前,已推出或計劃推出的作家有鄭小驢、林森、林培源、甫躍輝、孫頻、王威廉、李晁、包倬等。
我曾在和李德南的對話中寫道:在“80后批評家中,李德南是我相當欣賞的一位,他傾注了較多的熱情,為同代作家鼓與呼,他與導師謝有順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雜志主持“新銳”歷時幾年,發(fā)掘、挖掘了不少優(yōu)秀的“80后作家,多年以后,當我們回頭審視“80后”的創(chuàng)作時,李德南的所做的一切,必將被銘記《創(chuàng)作與評論》對新生力量的觀照,也將成為文壇佳話。⑧
李德南重視“80后”的個案研究,但也不局限于此。與此同時,他還寫過弋舟、馬拉王十月、吳文君、熊育群、劉震云等作家的作品寫過評論。李德南并非只想做“同代人”的批評家,他還想成為“同時代人”的批評家。
何謂“同時代人”?阿甘本說:“同時代性也就是一種與自己時代的奇異聯(lián)系,同時代性既附著于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更確切地說,同時代是通過脫節(jié)或時代錯誤而附著于時代的那種聯(lián)系。與時代過分契合的人,在各方面都緊系于時代的人,并非同時代人——這恰恰是因為他們(由于與時代的關(guān)系過分緊密而) 無法看見時代;他們不能把自己的凝視緊緊保持在時代之上”。⑨
批評家的同時代性體現(xiàn)在,他有自己的眼光和立場,有自己的承擔方式。李德南在立場上,卻偏向于哲學,這和他的前知識背景有關(guān)。在上海大學讀碩士的時候,李德南所學專業(yè)為科技哲學,對現(xiàn)象學、解釋學和新儒家的思想很感興趣,碩士論文是關(guān)于海德格爾的科學哲學思想研究。現(xiàn)象學的不少觀念對他影響頗深。在談到自己的批評觀念時,他曾用現(xiàn)象學的口號“回到事情本身”“不即不離,不偏不倚”等來概括個人從事文學批評的意愿,認為批評工作應(yīng)盡可能客觀、中正。這雖然很難完全做到,但批評家應(yīng)該有這樣一種意愿,同時意識到自己的限度,有反思與警醒。
在《短篇小說的同時代性與詩性——以格非的<戒指花>為例》中,李德南通過“回到事情本身”,從格非寫作《戒指花》 的時間切入——2003年。彼時互聯(lián)網(wǎng)在中國剛剛興起不久,對于這一新事物還有它對生活的影響,格非多少是持諷刺態(tài)度的。由此,李德南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主張,寫作要及物,要正面強攻,這并沒有錯。然而需要警惕的是,在卷入現(xiàn)實時因為缺乏自身的尺度和立場而被現(xiàn)實所裹挾。他認為,《戒指花》 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作者格非提前感知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情緒,并以最經(jīng)濟最節(jié)省的文字揭開了這個時代的真實。⑩
也正是從“回到事物本身”這一意愿出發(fā)并認為批評話語總有其限度,李德南的批評姿態(tài)不是高高在上的。他認為,批評是一種對話,作家與批評家、讀者之間是平等的對話關(guān)系。他不認為文學批評可以指導創(chuàng)作,也不認為批評是文學作品的附庸。批評家的職責有兩種:一是“抽絲剝繭”,憑著細致、耐心與技藝把文學作品中的精華和糟粕分開,把有價值的“蠶絲”和已無生命力的“蠶尸”分開,讓讀者可以把眼光主要放在精華上,從中得滋養(yǎng)。批評家還應(yīng)該能“抽絲織錦”,從作家結(jié)束的地方開始,以作家的成果為基礎(chǔ)來進行再創(chuàng)造?!俺榻z剝繭”主要是解構(gòu),“抽絲織錦”則是解構(gòu)后的建構(gòu)?!俺榻z剝繭”與“抽絲織錦”,解構(gòu)與建構(gòu),是批評不可或缺的兩面。
與作家對話時,李德南獲得了多重視角。
首先是作家的視角。李德南自己也寫作,所以很重視跟作家從文學的角度探討文學,既能談?wù)撍枷敕矫娴脑掝},對文本的細部也有感受力,因而跟作家容易有共鳴。同時,在“對話”中,李德南不僅完成了自我的構(gòu)建,還幫作家完成了自我建構(gòu)。
寫作的經(jīng)歷,使得李德南很重視文學性的問題?!拔以羞^一段寫作的經(jīng)歷,后來又在哲學系念過三年書。這是我從事批評的‘起點’或‘背景’。寫作的經(jīng)歷使得我首先傾向于把作家視為對話者,關(guān)注的也首先是文學問題,然后才是哲學或社會學、政治學的問題。我喜歡寫作家論和作品論,為的是借助具體而實在的文本將問題說清楚。我認同木心的說法:‘文學’有何價值,要看什么文學,誰的著作,哪一本?;\統(tǒng)談‘文學’,開頭即糊涂?!盵11]李德南最近之所以對非虛構(gòu)提出嚴厲批評,正是因為他覺得不少非虛構(gòu)作品在文學性上站不住腳。
其次是跨學科的視角。李德南重視文學研究,很少做文化研究,但習慣于在多重學科視野中來讀文學作品。
與其他學院出身的批評家一樣,李德南也很重視文學批評的文學史視野。 《中國當代文學史寫作的經(jīng)驗積累與可能性》 一文,以陳曉明的《中國當代文學主潮》 為例,探詢文學史寫作的范式;與謝有順合作的《中國當代小說敘事倫理的基本類型及其歷史演變》這篇長文,則是采用文學史和敘事學、敘事倫理相結(jié)合的方式;《底層敘事、文化書寫與先鋒意識》 一文,以文學思潮作為視域,來解讀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80后”的入城故事》,則是以路遙的《人生》作為對照文本,來細讀呂魁的《火車要往哪里去》 《城鄉(xiāng)的糾葛與啟蒙的困境——王十月的<尋根團>》 《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法則與個體存在之謎——馬拉的<未完成的肖像>》也有這方面的嘗試。
李德南曾說,哲學專業(yè)的背景,對他更大的影響則在于,他把存在論哲學作為分析問題的基本視野。這是他個人的文學批評的基礎(chǔ)部分,貫穿在他所有的批評當中。
博士論文《“我”與“世界”的現(xiàn)象學——史鐵生及其生命哲學》 及其它文章如《文學與人生的通而為一——談謝有順的文學批評》《從去歷史化、非歷史化到重新歷史化——新世紀小說敘事的實踐與想象》都是這方面的嘗試。
《“我”與“世界”的現(xiàn)象學——史鐵生及其生命哲學》認為,史鐵生所走的是一條“通往哲學的路”,更確切地說,是一條“通往現(xiàn)象學的路”。他以自身的存在經(jīng)驗為例,借助對“我”與“世界”之關(guān)系及其各自內(nèi)涵的探討而進入現(xiàn)象學的、解釋學的、存在論的境域,在運思方式上和海德格爾、胡塞爾等現(xiàn)代哲學家有頗多共通之處。殘疾使得史鐵生在肉身、求職、戀愛、價值感和意義感等方面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挫敗,感覺到個人與世界已然割裂開來。史鐵生為了彌合這種分裂感開始嘗試寫作卻又在1980年代的特殊語境中深陷入個體存在和時代總體話語的激烈爭執(zhí)。為了重新確立自我,實現(xiàn)寫作與生命的同構(gòu),史鐵生開始執(zhí)著于思考“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借此進入了現(xiàn)象學的境域。
李德南在文中還詳細地分析了史鐵生對個體現(xiàn)象、世界現(xiàn)象、宗教信仰現(xiàn)象、寫作現(xiàn)象的認知與實踐。李德南認為,史鐵生終其一生的寫作,核心是形成一種屬于他個人的生命哲學。史鐵生以“回到事物本身”“回到存在本身”為原則,努力回避時代的總體話語,以每個個體的存在——“我”——作為追問的起點。史鐵生的寫作,因此而帶有濃重的自我審視的氣質(zhì),幾乎他的所有作品都有個人的存在印記。史鐵生的作品整體,也可以視為史鐵生個人的精神自傳他通過寫作所建立起的精神世界和史鐵生實際的生活世界具有同構(gòu)性質(zhì),寫作最終成了史鐵生的一種存在方式。史鐵生反對各種各樣的無根之學。如果說他的文學也是一種“學”,那首先便是關(guān)于“我”與“世界”的現(xiàn)象學。通過這一論文,李德南找到了一個“重識”史鐵生的構(gòu)架,并且將現(xiàn)象學文論中的人文主義路向作了擴展,也將史鐵生的研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個體在世的體驗之書:從存在論的角度解讀<沙床>中的諸葛》一文,是李德南操持存在論進行文本解讀的一個范本。李德南發(fā)現(xiàn)學院作家葛紅兵的小說《沙床》 和昆德拉的絕大多數(shù)的小說一樣,也是在存在論的層面上展開的。李德南通過分析認為,《沙床》是一本個體在世的“體驗”之書,而不是一本個體在世的“經(jīng)驗”之書。諸葛的經(jīng)驗也許是不重要的,他的經(jīng)驗很難說是成功的經(jīng)驗,但是諸葛的體驗是重要的。[12]
同時,李德南個人很少做知識學方面的梳理,而更強調(diào)文學與生活世界、個體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并以此作為地基。李德南強調(diào),寫作與批評是圍繞著作品、世界與生命而展開的對話。李德南曾談到:“我不想過多地做知識學方面的梳理,而希望能找到學問與人生結(jié)合的路徑,讓學術(shù)研究成為‘生命的學問’,可以多一些精神體溫和自我觀照在內(nèi)。當然像洪子誠教授、陳平原教授這樣的學者在文學史研究中也可以投入自己的生命關(guān)懷,比如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就有許多‘壓在紙背的心情’在。我更迫切地想直接面對生命的問題,而史鐵生呢,恰好是一位在這方面用力很深的作家。讀他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大量關(guān)于我者與他者、‘我’與‘世界’、生與死、病患與存在、有限與無限等重要問題的探討。我們沒有必要認可他的每一個觀點,但是必須承認,他所探討的問題都非常重要,也包括對寫作和生命的關(guān)聯(lián)、宗教對生命的意義等等的探討,讓我非常受益。”[13]
這種對存在論的重視,也使得李德南重視文學或批評在建立個人主體性方面的意義。他認為,寫作與批評,都是“我”的一種存在方式,是主體不斷地建立自身、豐富自身的方式。他不但無法認同“作者已死”等理論,還非常重視批評對主體建構(gòu)的意義。他在從事文學批評的過程中所征引的理論資源多是現(xiàn)代的,甚至是后現(xiàn)代的,對個人主體性的強調(diào),卻又使得他與近代以來的特里林、斯坦納等諸多人文主義批評家有相通的精神氣息。他在批評中所呈現(xiàn)的主體形象既是樂觀的、積極的,卻又不會失之于張揚、張狂,從而給“他者”造成壓迫。這種微妙的平衡,既源自個人的知識背景,也跟個人性情不無關(guān)系。在為批評集《途中之鏡》寫的后記中,李德南曾談到,他最近幾年接觸的思想和作品漸見駁雜,然而最契合個人心意的,還是以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為代表的現(xiàn)代詮釋學。這師徒倆都強調(diào),人生來就是一種有限之在,不像上帝那樣全知全能,看問題總是容易受具體經(jīng)驗和視域所限制。這是思想的基本前提。有意思的是,雖然同樣承認存在的有限性,但是他們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態(tài)度。海德格爾更多是覺得,既然人都注定要犯錯,那就干脆讓思想成為一種歷險的方式。相比之下,伽達默爾則要保守、謹慎得多。在與杜特的一次對話中,伽達默爾曾經(jīng)談到:海德格爾個人有非常驚人的思想冒險能力,甚至能為錯誤的東西辯護。而對于伽達默爾自己來說,“如果我不為正確的東西辯護,我就失敗了?!盵14]這兩位思想家,都對李德南有很深的影響,但他認為,在上述問題上,他始終是站在伽達默爾這一邊的,哪怕是在受海德格爾影響極深同時也還沒有接觸伽達默爾的時刻。謹慎的性格也使得李德南傾向于“為正確的東西辯護”,將此視為從事文學研究與批評時想要堅持的首要原則。“當然我也深知,宇宙浩茫,人力終歸有限,即便可以對思與言的奧秘有所洞察,也難保行事時絕不出錯。我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盡量持守作為一個思者的誠實與謙遜,以便更長久地置身于對真理的期待之中?!?/p>
目前,不少批評文章,只見理論和術(shù)語,晦澀難懂,從傳播學的角度講,一篇文章,即便再有意義,若連可讀性都喪失了,無法流傳開來,那價值和意義是大打折扣的。
李德南的求學經(jīng)歷很雜,先政法,后哲學,再文學,涉及的學科很寬泛,并且,早年他一直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且成績不菲。這不僅讓他對作家具有了“同情之理解”,也讓他在從事文學批評時,能很好地處理好語言和理論之間的銜接關(guān)系,做到即有理論見地又有可讀性。
在《我的文學生活》一文中,李德南寫道:
我認為批評需要有理論作支撐,否則不足以立其大。同時,我也努力避免學院式的深文周納。理論之外,還需要有審美的能力,以及對人生、人心的領(lǐng)略。我希望我的批評文字本身也是文學的,有水氣,或血氣,而不是像通常的學院批評那樣煙塵滾滾,風沙撲面,以至于讓讀者灰頭灰臉,狼狽不堪。……在“尋美的批評”和“求疵的批評”之間,我永遠傾向于選擇前者。我還希望,在這樣的批評中,本身就能站立起一種價值。即使它關(guān)注的作品終有一天會沉入悠悠天地的深處,它仍舊能在黑暗中透出一絲光亮。[15]
這段表白,可視為李德南的文學批評觀。從中,我們能看到他對批評和表述的追求。從表達上講,李德南倡導批評家最好懂文學,甚至動手寫一寫。“我也認同批評同樣是一種寫作,尤其相信里面應(yīng)該有批評家的心靈溫度?,F(xiàn)在中國的文學批評過于學術(shù)化了,這種對學術(shù)話語的崇尚已經(jīng)批評家本人的心靈空間給堵塞了,批評仿佛成了一種科學的事業(yè)。這是文學批評最虛妄的地方?!盵16]對具體的文字,李德南認為,學術(shù)文章和批評文章也可以有美的要求——美在準確,清晰,雅正,或汪洋肆意。即使不能做到這一點,也該有起碼的文字順從。這看起來像小學老師對學生的要求,但這最基本的常識,卻往往被批評家們所拋棄,李德南能從最基礎(chǔ)的文字上下功夫,足見其遠大的志向。
另外,李德南所追求的是“尋美的批評”。批評,往往被理解為是“批”,但文學一個最主要的功能是傳達美、發(fā)現(xiàn)美。文學批評的方式有很多種,但發(fā)現(xiàn)美,應(yīng)該是最主要的一種。李健吾就指出,就缺點來批評任何事物,總是不聰明的:首先是應(yīng)當努力發(fā)現(xiàn)事物的優(yōu)點。[17]當然,這和李德南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
注釋:
①王威廉:《尋求澄明之境》,《文學界》2013年第12期。
②金理、陳思和:《做同代人的批評家》,《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3期。
③張檸:《“70后”作家,撤退還是前進?》,《新京報》2012年3月3日。
④李德南:《在新的文學機制和時間境域中誕生——“分化時代”的“80后”小說》,《山花》2014年第3期。
⑤楊慶祥:《騎者且趕路》,《文學界》2013年第12期。
⑥陳思和:《文本細讀在當代的意義及其方法》,《河北學刊》2004年第2期。
⑦楊慶祥:《騎者且趕路》,《文學界》2013年第12期。
⑧[13]周明全,李德南:《“在現(xiàn)實面前,文學化的抒情是無能的”——對話“80后”批評家李德南》,《西部作家》2014年第3期。
⑨阿甘本:《何為同時代》,《上海文化》2010年第4期。
⑩李德南:《短篇小說的同時代性與詩性——以格非的戒指花>為例》》,《伶仃洋》2013年秋季號。
[11]李德南:《迎向靈光閃現(xiàn)的剎那》,《大家》2014年第期。
[12]李德南:《個體在世的體驗之書:從存在論的角度解讀沙床>中的諸葛》,《南方文壇》2008年第5期。
[14]伽達默爾、杜特:《解釋學美學實踐哲學:伽達默爾與杜特對話錄》,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35頁。
[15]李德南:《我的文學生活》,《作品》2011年5月下半月刊。
[16]謝尚發(fā)、李德南:《文學的精神、技巧與生活的地基——與友人的一次對話》,李德南博客,http://blog.sina.com cn/s/blog_3ef6584e0100ps46.html。
[17]李健吾:《咀華集·跋》,轉(zhuǎn)引自許道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江蘇文藝出版1995年版,第2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