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維策
《語文學習》發(fā)表了丁帆先生的文章《語文教育的“死穴”在哪里?》,他把板子打在教材和教師身上,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避開討論學科理論,就不可能觸及“死穴”。教材的編寫和教師的教學都需要理論支撐,一般情況下,有什么樣的理論,就會有什么樣的行為,教材和教學兩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的問題,根源在學科理論。理論界爭論六十多年,學科對象尚不清楚,還沒有建立合邏輯的學科知識體系,母語教學難以從經(jīng)驗走向理性。母語教育的病根在于理論研究者缺乏應有的邏輯訓練和哲學素養(yǎng),導致學科理論蒼白,不能有效地指導教育實踐。
在某雜志的QQ群聊天,一位“語文”教授經(jīng)常批評我太看重概念,他堅持認為,概念并非都能準確地反映客觀世界,錯誤概念有很多。乍一聽,這話似乎正確,但是,深入地思考,他的觀點似是而非。觀念有錯誤的,概念卻一定正確。按照邏輯學對概念的定義,概念是對事物的本質(zhì)的認識,換言之,只有把握到事物本質(zhì)的認識才是概念,那么,凡稱得上概念,就不能說是錯誤認識。從哲學上講,概念是與對象相符合的認識,與對象相符合的認識,當然就是正確的認識,就是真知。這位“語文”教授的話的背后潛藏著的是他的知識結(jié)構(gòu)的缺陷,接受過一般的邏輯訓練,具備一定的哲學素養(yǎng)的教授在面對數(shù)百名的編輯、作者、讀者時,是不會輕易犯知識性錯誤的,更不會固執(zhí)地堅持錯誤。輕視邏輯,哲學素養(yǎng)不夠深厚,這絕對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
我們學科輕視邏輯、忽視邏輯,理論研究中出現(xiàn)了不少的邏輯瑕疵。概念是反映事物特有屬性或本質(zhì)屬性的思維方式,不同的概念反映的是不同的事物,變換概念,事物及其關系隨之而變。數(shù)學、物理、生物等保持其概念的穩(wěn)定性,但是,我們的學科,在某些教授那里,就可以變?yōu)檎Z言、言語、文化,或哲學,甚至于道德。在概念的關系上,有的教授能夠說出男人與女人的概念是“人”,但是,在面對口頭語言(語)和書面語言(文)時,不是按照邏輯選擇“語言”,而是習慣性地選擇了“語文”。幾十年來,沒有人用邏輯來考察“語文”,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是種概念,它們的屬概念是語言,命名者不遵從邏輯,輕率地提出了一個不合邏輯的虛假概念。教授們接受“語文”這個虛假概念,提出觀點時不惜違背邏輯。同一律要求,每一思想與其自身保持同一,保持著概念的確定性和一致性。違背這一邏輯規(guī)律的例子俯拾即是,比如:“‘語文的規(guī)律’主要指向語言的功能即培養(yǎng)學生的言語交際能力的?!睂Α罢Z文”我們解釋了數(shù)十年,是把它當作一個概念來看待的,而語言是一個具有確切含義的概念,“言語”在索緒爾那里也有明確的定義,“語文”、“語言”和“言語”是三個概念,論述“語文”,卻馬上轉(zhuǎn)換到其他概念上,這是把有聯(lián)系或者相似的不同概念當作相同的概念來使用,邏輯上稱為“混淆概念”。混淆概念幾乎是每個“語文”專家都犯過的邏輯錯誤。在概念的劃分上,邏輯要求“每次劃分必須按同一標準進行”,“劃分的子項之間應是互相排斥的”,有的教授把教材分為定篇、例文、樣本、用件等四類,這種劃分一個類型一個標準,四種類型的關系重疊、重合,嚴重違反了劃分的原則。不服從邏輯,可以隨意地提出理論主張,建立個人的理論體系。近三十年來,在學科對象尚不明確的情況下,出版的研究專著超過一百部;各種教學流派層現(xiàn)疊出,亂花迷眼,大語文、真語文、本真語文、青春語文、綠色語文、生活語文、本色語文、智慧語文、生命語文、人格語文、心根語文、享受語文、感悟語文、生態(tài)語文……從邏輯上看,這絕對不是學科理論的繁榮,而是學科思想的混亂!
五年前,有位教授發(fā)表文章說,“語文叫什么名稱并不重要”,持這種觀點的教授或博士,我記錄下來的,至少有四位。名稱問題早已經(jīng)形成了一門成熟的學問,我們卻仍在黑暗中摸索。1843年,穆勒出版了《邏輯體系》一書,經(jīng)過弗雷格、克里普克、羅素、維特根斯坦等人的發(fā)展,在名稱問題上取得了基本共識。名稱分為專名和通名,通名表達概念,既有內(nèi)涵,也有外延,通名的內(nèi)涵就是名稱所指對象的屬性,外延就是指具有這一特有屬性的對象,通名的外延是由它的內(nèi)涵決定的,凡是符合某個通名內(nèi)涵的一切事物都是這個通名的外延。通名通過涵義描述對象的某些特性,從而確定名稱的指稱,不論它是單個的詞或者是由若干個詞組成的短語,都代表著某種事物,一個名稱所代表的事物就是這個名稱的意義。學科名稱是對學科的最深刻的抽象,是對學科本質(zhì)的把握,數(shù)十年對“語文”涵義的爭論,都是把它當作一個概念來看待的,如果不重要,為什么還要爭論呢?應該說,“叫什么并不重要”的觀點缺乏應有的名稱知識的背景。
有一位教授用黑格爾的關于“中介”的哲學思想解釋“語文”課程性質(zhì)問題,他說:“工具性與人文性這兩個方面,也只能在主體身上得到‘統(tǒng)一’?!卑阎黧w當“中介”,在黑格爾的兩部邏輯學和《精神現(xiàn)象學》中都找不到,張世英主編的《黑格爾辭典》對“中介”的解釋,也沒有這種說法。性質(zhì)屬于客觀對象,主體是認識者,主體感覺到白、咸、立方,并不能說,看到白,主體就變成白的了,嘗到咸,主體就變成咸的了,而是說,主體知覺到多樣的性質(zhì)統(tǒng)一于鹽,從而知覺到鹽的存在。同樣,人們通過工具性與人文性來認識“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只能統(tǒng)一于學科對象。
對于母語教育的認識,很多方面借助哲學看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爭論。課程標準把我們的學科規(guī)定為一門綜合課程,很多學者解讀課程標準,認為“綜合性”是把幾門學科合并起來組成的一門復合式課程,容納了相近的學科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母語課程是雜湊的拼盤,由相近的學科堆積起來,而不是自組織的、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邏輯體系。學者們的解讀,仿佛把幾樣東西擺放在一起,這就是綜合。合并幾門學科,這是外在的統(tǒng)一,從外表看,相近的幾門學科集合起來了,這樣的集合體是一盤散沙。他們完全忽視了同一性,綜合是把具有同一性的東西統(tǒng)一起來,真正的綜合、統(tǒng)一是以同一性為基礎的綜合、統(tǒng)一。綜合的幾門課程具有內(nèi)在的同一性,這個內(nèi)在的同一性是綜合、統(tǒng)一的標準和根據(jù),把這幾門課程納入到一門課程中,而把其他的課程排斥在外,我們是按照這個根據(jù)進行選擇的,這個根據(jù)像一條思想之線,把相近的學科貫穿在一起。這個思想之線,學科的根據(jù)恰恰被解讀者忽視了。講綜合,必須找到“同一性”,否則,就不是綜合,是拼湊,是湊合。
母語教育無論多么特殊,都不能否認其科學性。在我國,母語教育獨立發(fā)展了一百多年,黎錦熙等人進行了專門的、系統(tǒng)的研究,使這門課程具有了一定的科學性。然而,現(xiàn)在的理論研究卻充斥著許多的非科學的東西,比較隱蔽的是“語文味”?!罢Z文味”把生活中的感性經(jīng)驗直接當作理性認識,很能得到重視感性事物的人們的響應,但是,感性的東西無論多么生動,它都不是理論,理論必須是“灰色的”,它要走到感性事物的背后,發(fā)現(xiàn)事物的普遍規(guī)律,把握到產(chǎn)生事物運動變化的始基。況且,哲學中,實體與偶性的原理已經(jīng)告訴我們,“味”是依賴性的存在,實體雖然也需要“味”表現(xiàn)出來,但是,實體是“味”存在的基礎,“味”離開了實體,就不可能存在,實體才是本源性的存在?!罢Z文味”把實體與偶性混雜在一起,眉毛胡子一把抓,在方法上,也是背離科學的。
當然,“語文味”的非科學化是從內(nèi)容的闡發(fā)及研究方法中間接地體現(xiàn)出來的,更有學者公然提出“語文”課程存在著許多非科學性的因素,如非理性、非邏輯性、非線性、非系統(tǒng)性、混沌性、模糊性、無序性、隨機性、測不準性等。只有白內(nèi)障患者想把白內(nèi)障摘除掉,卻沒有正常的人想把眼睛弄昏濁。人們憎惡霧霾天氣,不僅僅因為霧霾有毒,在感官上,灰蒙蒙帶給人心理壓力。清楚、清晰、明白,這近乎是人的本能的要求。母語教育追求的是正確理解和準確表達的語言能力,通過科學性的知識和科學性的教學方法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非理性、模糊性、無序性、隨機性等非科學性的因素是母語學科的白內(nèi)障和霧霾,是力求排除掉的。課程標準的陳述必須清晰,否則,母語教育會更加混亂,口齒不清,說話含糊,思路紊亂,講課比朦朧詩還朦朧,這樣的教師絕對不會成為優(yōu)秀的母語教師。從教學內(nèi)容上來講,許多詩歌表達含蓄,有的小說主題隱晦,教學不是讓詩歌更加含蓄,不是讓小說更加隱晦,而是要讓學生盡可能準確地理解感情,把握主題。我們的母語理論夠混亂了,非理性、非邏輯、模糊性、無序性等名詞無論多么時尚,教授們還是放在一邊為好。
邏輯是思維的科學,哲學是普遍的方法論,語言比其他任何學科都要靠近這兩個領域,建設母語教育的理論更應當依靠邏輯和哲學,只有掌握了正確的思想方法,才可能整頓母語教育的乾坤。
批評一線教師的教授很多,像丁先生這樣,“建議中學語文教師一定要打通對文史哲知識營養(yǎng)的全面吸收”,毫無疑問,這個要求是正確的,但是,對教授們存在的問題,我們也不能視而不見。有鑒于此,筆者學舌丁帆先生,向教授們進一言:回歸邏輯,加強哲學修養(yǎng),真正地擔當起教授的學術(shù)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