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陽,孫雪英
(蘭州商學(xué)院 商務(wù)傳媒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20)
海瑞一生所留詩歌雖然不多,但在有明一代甚有特色。王國憲在《海瑞年譜》中給予極高的評價,引用海瑞論文藝的觀點曰:“‘文不過如畫師之寫神。窮一生讀書作文,而于國家身心毫無補益,何異宋人所謂“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者乎?’故公之用心,匪特恥為聲詩,即古今文詞,要以闡發(fā)性靈而止。雖不秉承古則而自成一家,大率如其為人?!盵1]579這是理解海瑞詩歌的一把鑰匙和基本切入點,因為“要以闡發(fā)性靈而止”,“于國家身心有補益”,所以海瑞詩作雖然不多,但并沒有應(yīng)酬之作、游戲之作。他是在很認真很嚴(yán)肅地抒寫著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闡發(fā)性靈”、“求吾心之真”。
“闡發(fā)性靈”,換言之就是追求“本真”,劉菊英論及海瑞詩歌時說:“不論做人還是做詩,海瑞都特別強調(diào)‘本真’,他立身行事,處處注重‘求吾心之真’?!收娑兄?,同時‘持本真破天下偽’。這一思想,在海瑞詩論和詩作中也得到了突出的體現(xiàn)。但他沒有把問題簡單化,因為他懂得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規(guī)律。”[2]所論誠是。我們認為,本真是海瑞所追求的為人的基本準(zhǔn)則,也是其為文的基本準(zhǔn)則。但在表達上而言,海瑞詩歌中抒寫其精神世界的本真之作,有很多卻是通過用典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的。用典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特色,劉勰《文心雕龍》專列一章《事類篇》論用典,說是“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認為“事得其要,雖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guān)”,“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盵3]213-217經(jīng)過宋代江西詩派的推揚,其后詩歌不用典故的幾乎很少。海瑞詩歌中的用典,基本上是沿襲傳統(tǒng)路子,或據(jù)事類義、托物言志,或語典意工、情味雋永。用典不妨性本真,我們通過探尋這些典故的出處本意,再結(jié)合詩人作詩時候的行蹤,可以窺見詩人當(dāng)時的思想狀態(tài)以及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在海瑞詩歌中,《游蜂嘆》和《玄鶴篇》兩篇五言古風(fēng),是據(jù)事類義、托物言志的代表,現(xiàn)實中不便直言陳述者,詩人借助于典故的暗示,婉轉(zhuǎn)地道出了心聲?!队畏鋰@》云:
日出蜂亂飛,花落春初歇。
夜來風(fēng)雨多,枝頭子才結(jié)。
徘徊青山隅,群芳寧可掇。
欲向泥中求,猶恐蒙不潔。
物態(tài)無終窮,天道有生滅。
功成身乃退,何事中腸熱。
游蜂意指無花可采、無巢可歸的蜜蜂,在這里,海公實際上是以游蜂自比,托蜂言志。宋代之后詩人喜用蜜蜂“排衙”之典故,如宋代于石《分蜂》詩云:“群蜂割據(jù)作生涯,戶牖新開蜜釀花。漢世侯王自分國,秦民父子各當(dāng)家。尊卑兩盡君臣義,朝夕爭趨南北衙。因感途人本兄弟,無知微物亦何嗟。”[4]據(jù)《玉壺清話》記載:“司天監(jiān)丞丁文果善射覆,宋太宗一日覆一物,急令射之。果乃曰:‘葩葩華華,山中采花。雖無官職,一日兩衙。’啟之,乃數(shù)蜂也。”[5]66《淵鑒類涵》引用明代牛衷《埤雅廣要》有“蜂有兩衙應(yīng)潮,其主之所在,眾蜂為之旋繞如衛(wèi),誅罰征令絕嚴(yán),有君臣之義”之說;引明代陳仁錫《潛確類書》有“朝衙畢方出采花,暮衙畢方入房”之說。[6]明白了這些宋代以來士人常用的典故,那么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首詩歌中雖然沒有明用“排衙”的典故,但是“排衙”作為詩人引發(fā)感慨的文化暗喻背景,卻始終在發(fā)揮著作用。詩中暗含海公不能排衙上朝,只能如游蜂亂飛之慨嘆,語雖曠達,情實含憂,入聲韻腳更使詩歌含有一種奇崛不平的情調(diào)。春歇花落之際,游蜂寧愿無芳可掇,也不肯向泥淄中蒙受不潔,托物言志,寫自己立身皎皎。末四句借天道生滅、物態(tài)始終之理,來寬慰自己應(yīng)該功成身退,不必眷眷于朝堂。然而結(jié)合摒居瓊州時期之《七夕立秋值雨》詩意以及后來七十三歲再次出仕之事實來看,結(jié)尾兩句實際上是深沉的慨嘆,感慨自己功未建、業(yè)未立,而遭屏退,內(nèi)心實如冰炭,憂心忡忡也。
《玄鶴篇》和《游蜂嘆》一樣也屬于托物言志之作。詩云:
西臺歲云徂,獨立撫孤松。
仰盼丹闕迥,情眷玄鶴恫。
玄鶴如訴言,感之惻余衷。
冥鴻遵北渚,振鷺集西雝。
飛揚各乘運,翩翩厲高空。
潔身豈離群,澹素亦無庸。
留蹤破苔綠,滴露懸朱紅。
永唳奮清夜,朗月何虛融。
照此哀怨深,耿耿殊未窮。
亨嘉多夙遘,屯溺鮮英雄。
敢以落魄懷,長鳴向蒼穹。
愿祈園景光,恒與今夕同。
月不知天上,鶴不老樊中。
此詩誠如劉菊英所言:“玄鶴是作者的人格和人格理想的藝術(shù)寫照。全詩取譬明切,語多雙關(guān),在詠物中寄托著詩人的情志,達到了物我一體的藝術(shù)境界?!盵2]但詩人究竟以“玄鶴”寄托何種情思,尚需仔細推敲詩中典故。玄鶴之事見《韓非子·十過》:“(晉平)公曰:‘清徵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徵者,皆有徳義之君也。今吾君徳薄,不足以聽?!焦唬骸讶酥谜咭粢?,愿試聽之?!瘞煏绮坏靡?,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于郎門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聞于天。平公大說,坐者皆喜。平公提觴而起,為師曠壽?!盵7]43-44詩人為了突出玄鶴之境遇,以“冥鴻”和“振鷺”作為對比,“冥鴻”喻避世隱居在野之士,典故出自《法言·問明》:“鴻飛冥冥,弋人何簒焉?!崩钴壸ⅲ骸熬訚撋裰匦?,世網(wǎng)不能制御之?!盵8]17“振鷺”喻操行純潔的在朝賢人,出自《詩·周頌·振鷺》:“振鷺于飛,于彼西雝?!笨追f達疏:“言有振振然絜白之鷺鳥往飛也……美威儀之人臣而助祭王廟亦得其宜也?!庇帧遏旐灐び旭儭罚骸罢裾聱?,鷺于下?!泵珎鳎骸苞?,白鳥也,以興潔白之士?!编嵭{:“潔白之士群集于君之朝。”詩人以玄鶴自比,則既非在朝者,也非在野者,那么詩人在哪里呢?答案是在西臺。西臺是御史臺的通稱,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六:“唐人本謂御史在長安者為西臺,言其雄劇,以別分司東都,事見《劇談録》。本朝都汴,謂洛陽為西京,亦置御史臺,至為散地。以其在西京,亦號‘西臺’,名同而實異也?!盵9]81海瑞隆慶三年(1569)六月升任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巡撫應(yīng)天十府,至隆慶四年四月上疏辭官、回籍閑居。這是海瑞在西臺即御史臺的確切時間,至于萬歷十三年(1585)正月召為南京右僉都御史之事,海瑞于五月十二初到南京,而在半道即已改命南京吏部右侍郎。但詩中先言“玄鶴恫”“惻余衷”,再言“哀怨”“屯溺”“落魄”,結(jié)言“不老樊中”,整體情調(diào)倒似嘉靖四十五年(1565)因疏諫世宗齋醮而下錦衣衛(wèi)獄時候所寫。在沒有找到西臺和錦衣衛(wèi)獄關(guān)聯(lián)之前,只能存疑。
古風(fēng)和歌行可以大肆鋪排渲染,相對而言用典使事也較自由。而律絕體裁短小,必須煉字煉句,才能適合近體詩的要求,而海公律詩絕句中的用典,語典意工,情味雋永。如《贈竹園隱者》:
寂寂江村路,何煩命駕過。
羊求忘地遠,松竹到門多。
野外常無酒,田間別有歌。
洗杯深酌處,落日在滄波。
朱逸輝校注本以為寫于故鄉(xiāng)閑居時,[10]752非。據(jù)《隨園詩話》補遺卷七第五三條云:“海剛峰嚴(yán)厲孤介,而詩卻清和。嘗見鷲峰寺壁上有《贈竹園隱者》云:‘寂寂江村路,何煩命駕過。羊求忘地遠,松竹到門多。野外常無酒,田間別有歌。洗杯深酌處,落日在滄波?!H稹?,筆力蒼秀?!盵11]755則此詩當(dāng)作于任職南京時期。袁枚這里提到的鷲峰禪寺,位于南京秦淮風(fēng)光帶的白鷺洲公園內(nèi),始建于梁武天監(jiān)年間,名法光禪寺。歷唐、宋,經(jīng)元、明,歲久廢毀,據(jù)《金陵梵剎志》載明禮部尚書鄒干撰《鷲峰寺碑記略》載:“國朝天順間,進公保開拓舊址,重新構(gòu)建,佛殿三間,翼然嚴(yán)正,檐牙棟宇,遠近想望。殿之前四天王殿,殿之后有毗盧閣,左廡之半建觀音殿,簇以畫廊二十余間,右廡之半建藏經(jīng)殿,亦簇以畫廊二十余間,俱彩繪其壁,東廊之前為鐘樓,西廊之前為鼓樓,樹碑銘,又于正殿之東辟地數(shù)畝間佛堂、方丈以為講經(jīng)之所,飯僧有堂,庖湢有所,棲僧有寮,退居有舍,池塘繞其后,金城抱其左。歲戊子(成化四年,1468),工克告成,特賜鷲峰禪寺?!盵12]416
此詩所用意象亦多暗含典故,與隱逸高士相關(guān)?!懊{”見《晉書》卷49《嵇康列傳》:“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后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系獄,辭相證引,遂復(fù)收康。”[13]1372“松竹”喻節(jié)操堅貞的賢人,見《文選·袁宏〈三國名臣序贊〉》:“潛魚擇淵,高鳥候柯;赫赫三雄,并回乾軸;競收杞梓,爭采松竹?!眳蜗蜃⒃唬骸八芍?,貞堅也,并比于賢人也?!盵14]“田間別有歌”暗用左思《招隱詩》“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詩意。初看此詩,直寫隱者,與禪寺了無交涉。況且訪問隱者而題詩于寺院之壁,亦似不通。但是考察竹園一詞,既可以按照字面理解為中有竹子的園林,其實更有佛教典故在其中。竹園精舍、即竹林精舍,《說郛》卷77引晉道安《西域志》:“摩訶賴國有阿耨達山,王舍城在山東南,竹園精舍在城西,有佛六年苦行處?!睘楣糯《茸畛醯乃略?,在中印度迦蘭陀村。本迦蘭陀的竹林,迦蘭陀歸佛后,即以竹園奉佛立精舍,為如來說法的場所。如此,則詩人尋訪的對象或僑居寺院之中,或為附近之高人隱士。
七夕是古代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七夕之作或?qū)懮倥咔?,或言閨中相思。但是海瑞《七夕立秋值雨》卻別抒情致:
尊前細雨飛南山,坐隔牛女河之間。
越歲佳期應(yīng)自合,一望蕭瑟總虛還。
螢垂碧草疏簾靜,燕入深紅畫棟間。
漫指白云浮故國,忽因清夢落朝班。
考察萬年歷,嘉靖、隆慶至萬歷時期,恰逢七夕和立秋同日者唯有隆慶五年,可知本詩作于隆慶五年(1571)七夕鄉(xiāng)居之時,這首詩是借七夕兒女之情,來寫君臣之思。“越歲佳期”明寫牛女越年才能一會,實慨自己閑居經(jīng)年,不見朝廷啟用,“佳期應(yīng)自合”者,理應(yīng)合而實未合之意也。海瑞于穆宗隆慶四年(1570)四月上疏辭官、回籍閑居,至此經(jīng)年,正合越歲之意。佳期未合,故發(fā)尾聯(lián)“云浮故國”“夢落朝班”之思。也許有人會產(chǎn)生疑問,詩人隆慶四年是主動上疏辭官的,又怎么會希望再度回朝呢?我們參看《年譜》,隆慶四年,先有都給事中舒化上疏,彈劾“公迂滯不達政體,宜以南京清秩處之”。后有給事中戴鳳翔彈劾海瑞“庇奸民,魚肉搢紳,沽名亂政?!盵1]592即可明白當(dāng)時詩人的處境,實際是被迫上疏,乞求歸老養(yǎng)病。而在詩人賦閑之后,朝廷中還是有人希望海瑞能夠出山。隆慶六年,“都御史雒涇坡等會薦公,有‘忠貫日月,望重華夷’之語”。[1]593可見當(dāng)時詩人還是有再度出山的可能的。
《游歸上之滴水巖》向我們展示了詩人精神世界的另一面貌。不管在詩歌中還是在歷史上,海瑞的形象總是憂國憂民、忠勤王事,而此詩卻寫了乘興游山,自嘆潦倒。詩云:
露磴盤紆郁萬岑,碧峰飛映翠華臨。
鰲飛玉棟浮云爛,鵲隱瓊巖對雪深。
石頂有泉時滴滴,洞門無日晝陰陰。
簿書多暇偏乘興,潦倒樽中月滿簪。
此詩朱校本以為游故鄉(xiāng)瓊山縣石山之滴水巖,[10]753非。當(dāng)為任南平教諭時期〔嘉靖三十二年(1553)冬至嘉靖三十七年春〕,游歸化縣滴水巖時所作。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的陳義鐘校注本中,詩據(jù)光緒本增入,并用墨跡覆校,詩題作《游歸上之滴水巖》,李錦全、陳憲打猷點校本也作《游歸上之滴水巖》,朱逸輝、勞定貴、張昌禮校注《海中介公全集》本則作《游滴水巖》,當(dāng)從陳本。
歸上為地名,屬于汀州府歸化縣。南平縣屬于延州府,西至沙縣,一百四十五里。沙縣和歸化地壤相接。明成化六年(1470),汀州府同知程熙以“地境曠遠,民梗難治”為由,奏析清流縣的歸上、歸下里,寧化縣的柳楊、下覺里,將樂縣的興善、中和里,沙縣的沙陽里等地合置歸化縣,以示“歸順成化”之意,隸屬于汀州府。據(jù)《大清一統(tǒng)志》卷333記載,滴水巖在歸化縣東北五里。上有泉水下滴,亢旱不竭。巖西有洞,曰虛鳴洞,一名玉虛洞。闊數(shù)十丈,洞內(nèi)孔竅相通,凡數(shù)十里。泉石竒勝,甲于一邑。下有隠流,即滾溪諸水所出也。詳細景物可以參看宗臣《游滴水巖記》:“余讀《汀記》,歸化東北五里蓋有滴水巖云。”
“簿書”并非自簿書中除名,而是指官署中的文書簿冊,唐代部郎中、州刺史也可以說親“簿書”,如時任滁州刺史的韋應(yīng)物《再游西山》一詩中即有“自嘆乏弘量,終朝親簿書”之言;白居易《赴蘇州至常州答賈舍人》則有“厭見簿書先眼合,喜逢杯酒暫眉開”之句。明人則只有州從事主簿、縣令丞典史才言“簿書”,教諭為八品之秩,學(xué)校為清水衙門,又無多事,故有“簿書多暇”之語,“潦倒”之慨。
南平教諭時期,海瑞還寫過游訪友人別墅之作《秋日訪王龍津觀物園》,野興悠然,風(fēng)格明快。詩云:
碧苔山深草堂潔,王子情□野興悠。
修竹煙霞凝玉局,萬松風(fēng)露接清秋。
放歌劇飲不盡意,落日出林還泛舟。
山童載酒更呼酌,天半雷鳴翻白鷗。
《呂梁洪》為紀(jì)游寫景之作。詩云:
呂梁之險亦奇觀,石壁驚濤走萬灘。
楚纜吳檣天上度,朔云燕樹鏡中看。
日黃山閣湖光皺,雪白江村草色寒。
隔岸秋千春不歇,桃花開遍曲闌干。
此詩朱逸輝、勞定貴、張昌禮校注《海中介公全集》本解作呂梁山洪,[10]755誤。劉菊英《本真在我,因觸而詩——海瑞詩歌的思想藝術(shù)初探》所言甚是,[2]實寫徐州銅山縣東南之呂梁洪。
首聯(lián)寫呂梁洪,用“石壁驚濤走萬灘”形容奇險壯觀。據(jù)《江南通志》卷14載:呂梁洪,在(徐州)府東南五十里,有上下二洪,相去七里。巨石齒列,波濤洶涌。莊子所謂“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是也。尉遲敬徳嘗疏鑿以殺水勢,今尉城其遺跡。明成化間,王事費瑄迭石為堤,歸水于洪,呂梁之險十去五六。至明末時期已經(jīng)不再險要。有萬歷戊子閩縣舉人徐熥《呂梁洪》詩可證:“呂梁洪下水,已變作安流。安流雖自好,只是滯歸舟?!笨梢詤⒖丛愭凇⒚鞔浦尽秴瘟汉椤吩?、李東陽《修筑呂梁洪堤(附壩)記》等文獻。頷聯(lián)化用杜甫“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言呂梁洪處南北水路之要沖,筆力宏大,自見境界。頸聯(lián)“山閣”,疑是指洪上之古建筑。洪上有呂梁洪廟,元董恩建,以祀漢壽亭侯闗公。又有景福寺,在呂梁洪,金大定三年建。最妙處在尾聯(lián),起句寫隔岸秋千,至三月猶不歇,于熱鬧中又頗能見出承平之樂,而對句寫曲闌桃開,又把詩意收束到靜景中去,余音裊裊,情韻無限。
不管是古風(fēng)還是律絕,其實落腳點都在于“補益家國身心事”上。就小處而言,海瑞以詩歌熱情贊美那些在家能盡孝的人。大處而言,海瑞沉思的目光常常落在國計民生之上。前者如《陸子還晉陵省母》《貞節(jié)周母莫孺人》,后者如《送諸生小試遇雨》《春日阻風(fēng)部中限韻》。
《陸子還晉陵□母》詩云:
東風(fēng)上河津,萬里無流澌。
游子倦行役,逝將去天涯。
執(zhí)手出芳甸,言別更□□。
白云度南山,綠草含西暉。
不有感物意,眷言懷母慈。
壽域日以啟,游子日以邇。
母顏歡北堂,客星爛珠履。
有鳥巢高林,將母違素心。
翙翙空文翖,哀鳴無好音。
羨茲反哺鳥,孝養(yǎng)酬中湛。
海瑞因為自己父親早逝,為寡母辛苦養(yǎng)育,所以對孝子貞母懷有特別的感情。此詩的寫作時間地點無考,陸子亦不詳所指。因陸子將要還歸晉陵探省母親,海瑞有感而發(fā),作詩相送,用典甚多。“眷言”亦作“睠言”,回顧貌。見于《詩·小雅·大東》:“睠言顧之,潸焉出涕。”“北堂”指母親的居室。語本《詩·衛(wèi)風(fēng)·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毛傳:“背,北堂也?!盵15]244“客星”見晉張華《博物志》卷十:“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查上,多赍糧,乘槎而去……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yán)。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并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yán)君平則知之?!共簧习叮蜻€如期。后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嬆暝拢谴巳说教旌訒r也?!盵16]111后遂用以為典,亦以指客人,在此指游子身份的陸子?!靶B(yǎng)”言竭盡孝忱奉養(yǎng)父母。語出《書·酒誥》:“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yǎng)厥父母?!笨讉鳎骸稗r(nóng)功既畢,始牽車牛,載其所有,求易所無,遠行賈賣,用其所得珍異孝養(yǎng)其父母?!钡玫潆m多,并不妨礙文氣的貫通。其實最關(guān)鍵在于海瑞把自己對母親的情感映射到了詩中,兩言“游子”,三言其“母”,娓娓道來,如話家常,分外親切。
《貞節(jié)周母莫孺人》是海瑞為文山友人周某的母親莫氏所作。詩云:
寶鏡鸞分四十年,魂飛孤冢鎖云煙。
冰霜節(jié)操共姜苦,鐵石肝腸令女堅。
萬古綱常天地久,一生貞白鬼神憐。
朝廷有意教流俗,早晚褒書下九天。
此詩三用典故,極言莫氏守節(jié)其情之苦,其志之堅?!皩氱R鸞分”見《藝文類聚》卷90所引用南朝劉宋范泰《鸞鳥詩序》,喻夫妻生死離別、孤獨悲哀。序稱:昔罽賓王結(jié)罝峻卵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后鳴,何不懸鏡以映之。”王從其意,鸞睹形悲鳴,哀響沖霄,一奮而絕。[17]“共姜”是衛(wèi)世子共伯之妻,共伯早死,姜不再嫁,后常用為女子守節(jié)的典實。《詩·墉風(fēng)·柏舟》序稱:“柏舟,共姜自誓也。衛(wèi)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絶之?!盵15]179據(jù)《三國志》裴松之注引皇甫謐《列女傳》,“令女”為譙郡夏侯文寧之女,(大將軍曹)爽從弟文叔之妻。文叔早死,后來曹爽被誅,曹氏盡死。令女不以存亡盛衰易其心,乞子字養(yǎng),為曹氏后,名顯于世。[18]178“萬古綱常”、“一生貞白”,皆非泛泛浮詞,其情實哀,對比同時林士元《貞節(jié)莫孺人三首》即可知。林詩云:
早歲離鴛侶,晨昏強自持。
個中惟欠死,此外更何思!
盟誓山丘重,貞心天地知。
昭昭青史內(nèi),千古令名垂。
偕老平生愿,那堪喪所天。
妝臺春夢冷,玉頰淚痕鮮。
勁節(jié)丹心炳,孤身白發(fā)堅。
彤庭旌節(jié)下,奕祀姓名傳。
一自良人逝,冰霜苦自持。
紅顏身不死,白璧行無疵。
鏡里鉛華謝,胸中鐵石期。
覆舟身不沒,節(jié)孝有天知。
《送諸生小試遇雨》為海瑞任南平教諭時期,送縣學(xué)生員參加學(xué)政府考時所作。詩云:
雷掣電鳴酣野戰(zhàn),水吟龍嘯郁云興。
山南月暗全無路,岸北沙明僅有燈。
海內(nèi)英雄今并起,江中波浪此憑陵。
商霖散滿焦枯發(fā),野色新添萬里青。
“小試”也稱為“小考”,指舊時太學(xué)生、童生應(yīng)貢舉及學(xué)政、府縣之考試。詩中連用兩個典故,鼓勵諸生當(dāng)有所作為?!昂?nèi)英雄”用唐太宗事:唐太宗嘗私幸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19]3“商霖”雙關(guān),既指秋雨,又關(guān)傅說。據(jù)《尚書·說命上》,商王武丁任傅說為相,命曰:“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孔傳解釋說:“霖,三日雨。霖以救旱?!敝^依為濟世之佐,后遂以“商霖”為稱譽大臣之詞。海瑞希冀自己的生員都能龍飛大海,化作霖雨,濟國濟民,正可看出海瑞的胸襟抱負,恰恰在“補益家國身心事”之上。
《春日阻風(fēng)部中限韻》應(yīng)作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春。考察海瑞行跡,嘉靖四十年冬赴部候選,至四十一年十二月調(diào)任興國知縣,為居于燕京時期,但所居應(yīng)為吏部銓曹。此后嘉靖四十三年十月,授戶部云南司主事,生活于燕京。四十四年十月上疏,四十五年春二月癸亥,戶部主事海瑞疏諫齋醮下錦衣衛(wèi)獄,十二月世宗崩,始出獄,改兵部武庫司主事。穆宗隆慶元年(1567)之后,所司皆不在六部。詩云:
白晝?nèi)拯S天欲浮,燕城三月似高秋。
濤生宮掖沙驚樹,花覆苑墻春隱樓。
朝馬不嘶金勒斷,塞鴻無路到關(guān)愁。
卻思豐沛有遺恨,猛士雕殘蔓草稠。
此詩雖為限韻之作,但詩人并非以游戲出之。嘉靖后期邊患頻頻,僅據(jù)《明史·世宗本紀(jì)》檢索而得,自嘉靖三十七年秋至四十四年春,凡列記八年二十次之多。
此詩尾聯(lián)“卻思豐沛有遺恨,猛士雕殘蔓草稠”非泛泛而言,實有感而發(fā)。“豐沛”,漢高祖劉邦為沛縣豐邑人,還沛時曾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處以漢高祖暗喻明太祖朱元璋,言其誅殺功臣,猛士凋殘,以致此時雖欲“守四方”而不得,邊患頻頻。
概言之,海瑞雖不輕易寫詩,但所作詩篇,很少詩酒流連的應(yīng)酬之作,這和他“匪特恥為聲詩,即古今文詞,要以闡發(fā)性靈而止”的文學(xué)觀念是一致的。透過詩中典故,我們可以更清晰地認識作為詩人的海瑞是如何在詩歌中“求其真心”、展現(xiàn)其“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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