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劍芬
(無錫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江蘇 無錫 214121)
建筑被西方學(xué)者譽為“凝固的音樂”,亭臺樓閣、宮殿室齋、甚至館舍寺廟,形形色色、美輪美奐的中國古代建筑,不僅滿足了人們各種居住和活動的需求,更給歷代文人墨客帶來精神上的震撼和創(chuàng)作靈感。所以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有很多以建筑物為題材的詩詞曲賦,如《阿房宮賦》、《陋室銘》、《登鸛雀樓》等,我們把它們統(tǒng)稱為“建筑詩”。但仔細(xì)分析這些以建筑命題的文學(xué)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的文人很少像西方那樣,把建筑當(dāng)作獨立的審美對象加以描繪與贊美,而是通過對建筑物華美、莊嚴(yán)、精巧等等的渲染或鋪陳來表達(dá)某種思緒和心境。看到“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的阿房宮遺址,便想到秦王朝滅亡的原因(唐·杜牧《阿房宮賦》);見到未央宮的遺跡,便“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作了土”(元·張養(yǎng)浩《山坡羊 潼關(guān)懷古》)。登上幽州臺,便高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唐·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爬上岳陽樓,則表達(dá)“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的情懷(宋·范仲淹《岳陽樓記》)?!敖ㄖ闪宋娜四屯形镅灾?、抒發(fā)感情的主要對象之一”,詩人的性情所至,便是建筑物的內(nèi)涵所具,王之渙寫登鸛雀樓,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畫境,也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理趣,卻不見樓的主體,只是詩人在用一個獨特的視角直抒胸臆(《登鸛雀樓》)。所以中國文人筆下的建筑物,猶如中國畫中的亭臺樓閣一樣,它不是死寂的客體,而是有內(nèi)在生命韻律的詩人主體精神的化身。當(dāng)我們驚奇于中國建筑結(jié)構(gòu)的豐富多彩而又具有高度一致的內(nèi)在意蘊時,同樣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詩人筆下關(guān)于建筑的詩,雖然表現(xiàn)手法,切入視角各不相同,但卻殊途同歸地表現(xiàn)出詩人心中永遠(yuǎn)揮之不去的廟堂與江湖。
下面我們選擇幾種有代表性的建筑物:室、臺、殿、寺,來分析這些不同建筑物帶給詩人們怎樣不同的心理感受和意緒。
室是地道的民間建筑里的一個組成部分,室沒有宮殿的輝煌,也沒有樓閣的壯美,它是一個簡單房間,正因為在民間,所以它的實際功用也是多方面的:它可以起居,可以待客;可以撫琴,可以閱經(jīng);可以獨自心鶩八極之外,可以與友晤言一室之內(nèi)。行止于一室之中,詩人無須偽裝,既不必高調(diào)激昂,也不必掩飾躲藏。所以,看自己的小屋,雖是陋室但情有獨鐘,訪先賢的遺室,雖為茅屋但心景仰之。我們以唐代詩人劉禹錫的《陋室銘》和宋代詩人趙抃《題杜子美詩室》兩首詠室詩為例,來分析處于江湖之遠(yuǎn)的中國文人,在以怎樣的目光審視自己的人生。
《陋室銘》起首之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用山水比興,表明“陋室”不陋的文旨,雖居處簡陋,卻因主人的有“德”而“馨”。長期遭貶的詩人雖身處陋室,卻善修身養(yǎng)性,室中有此雅人,情景俱變:看他在陋室中以“調(diào)素琴”養(yǎng)性,以“閱金經(jīng)”平心?!疤凵想A綠,草色入簾青??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雖然平時來往故舊不多,以至于室前臺階上長出一片碧綠的苔蘚,窗前綠草更為繁茂,映入簾中卻也青色迷人。更重要的是,所來往者都是卓有修養(yǎng)的大儒,絕無趣味粗陋的凡夫俗人?!罢勑τ续櫲澹鶃頍o白丁”,調(diào)的是素琴,自然沒有各種濁雜的音樂嘈雜于耳,閱的是金經(jīng),當(dāng)然沒有案卷公文勞累身心??词仪爸啊⑹抑衼硗撕褪覂?nèi)之事,室中主人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便躍然而出。最后幾句,與“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相比,以孔子之語“何陋之有?”證之,整篇銘文,循環(huán)往復(fù)之美,語斷意續(xù)之氣,確有可以玩味處。這大概也是《陋室銘》所以傳唱至今的緣由吧。
同是陋室,一間茅屋,因為一代詩圣杜子美曾經(jīng)住過,自然就讓后來者生出無窮敬仰之情,宋代詩人趙抃來到杜子美書室,自然想起“文章光焰萬丈長”的杜甫詩作,想起那憂國憂民的騷雅精神。杜詩體現(xiàn)出的境界無比闊大,“天地不能籠大句,鬼神無處避幽吟”,杜詩蘊含的愛國愛民之情無比深厚,“幾逃兵火羈危極,欲厚民生意思深”。所以詩人以《騷》、《雅》作比,瓊貝為喻,盛贊杜詩“直將《騷》《雅》鎮(zhèn)澆淫,瓊貝千章照古今”。這一首《題杜子美詩室》前三聯(lián)賦比相結(jié)合,將杜甫詩作的藝術(shù)成就和深刻思想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來,尾聯(lián)由古及今,百感交集,不禁嘆問“茅屋一間遺像在,有誰于世是知音?”宋朝廷以偷安為滿足,還有幾人以救國濟(jì)民為己任的呢?還有幾人能體味杜甫那一份“欲厚民生”的深意呢?最后一問為“詩眼”所在,看似疑問,實為自我理想和心緒的表達(dá)。
兩篇詩作,一為自抒情懷之作,饒有逸韻;一為追憶先賢之詩,以古說今,但陋室茅屋中主人的閃亮風(fēng)骨同樣讓讀詩者心向往之的。
筑于高處的形形色色的臺,為人們提供了另一種觀察世事的視角,也讓多愁善感的遷客騷人產(chǎn)生獨特的時空感受,去國懷鄉(xiāng)之嘆,吊古傷時之慨一起涌上心頭,發(fā)而為詩,便成了一首首意旨深遠(yuǎn)的佳作:謝朓的《臨高臺》、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儲光羲的《登戲馬臺作》等等,這些登臺詩作名篇,從歷史縱深看,或發(fā)思古之幽情,或嘆懷才而不遇;在空間跨度上,或怨長安路遠(yuǎn),或愁無處望鄉(xiāng);在對人生感悟上,或感嘆憂君報國志難酬,或高唱超然物外心釋然。總之,在臺這一作為旅人暫息地的建筑物中,人們的目光總是向著前方,不管是江湖還是廟堂。
也許在眾多的登臺詩中,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最廣為傳誦。“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著,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四句,深刻的表現(xiàn)出一位具有政治見識和政治才能的文人在政治抱負(fù)不能實現(xiàn),反而屢遭打擊時的那種懷才不遇,寂寞無聊的情緒。前代的賢君已不可復(fù)見,后來的明主也來不及等到,在嘆息自己生不逢時的無奈時,登臺遠(yuǎn)眺,見到的是茫茫宇宙,地久天長,孤寂之感不禁油然而生,頃刻間悲從中來,愴然淚下。慷慨悲涼的基調(diào)貫穿全詩,前兩句俯仰古今,寫出時間的綿長,第三句登臺望遠(yuǎn),寫出空間的遼闊,在這廣闊無垠的時空背景中,詩人在第四句表現(xiàn)出的孤單寂寞悲哀苦悶的心情就更為深切動人,吟詠此詩,在我們面前會出現(xiàn)一幅北方蒼茫廣闊的原野圖,圖中,站立著一位胸懷大志卻報國無門,因而愴然落淚的詩人形象。
同為懷才不遇的感懷之作,李白和儲光羲心中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沉重感是通過思古觀今而表現(xiàn)出來的,“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戲馬臺前“宋公杖鉞誅燕后,英雄踴躍爭趨走”的豪壯與“泛泛樓船游極浦,搖搖歌吹動浮云”的盛大的熱鬧的場面已不復(fù)再見。眼前只有“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只有“滄海沉沉晨霧開,彭城烈烈秋風(fēng)來”。自然之景象壯觀,正是“天地之悠悠”的形象演繹,此時此刻,心懷無盡歷史與壯闊宇宙的詩人,聯(lián)想到不遇明君的自己,怎能不愁從中來,或言“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或曰“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蕭條登古臺”。設(shè)身處地體味這種心情,自然是十分沉痛的。《登金陵鳳凰臺》、《登戲馬臺作》兩詩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宦游于外,春風(fēng)得意之時,往往是四海為家,倒是仕途窮極之日,思鄉(xiāng)之情愈烈,登上高臺,便有倦鳥思?xì)w之情。謝眺臨高臺,見到孤鳥飛還,感到“四面動清風(fēng)”,不免發(fā)問“誰知倦游者,嗟此故鄉(xiāng)憶。”(謝眺《臨高臺》),而范成大登臨望鄉(xiāng)臺,便勸“立馬行人莫疾驅(qū)”,因為“從此蜀川平似掌,更無高處望東吳”(范成大《登臨望鄉(xiāng)臺》),那東吳正是故土所在啊。
不管是思君還是懷鄉(xiāng),未免都有常戚戚之嫌,還是東坡居士在高密城上修葺的超然臺,登臨其上,讓人嘆“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場,浮沉于榮辱之海,囂然盡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達(dá)者哀之?!保ㄌK軾《超然臺記》)于是希望能達(d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誠達(dá)觀之無不可兮,又可有于憂患?”
作為帝王受朝理事的地方,殿與其他建筑相比,更多幾分富麗堂皇和威嚴(yán)肅穆,而身為人臣的歷代文人們,進(jìn)入殿堂,便產(chǎn)生一種居廟堂之高的受寵若驚之感,仿佛自己“治國平天下”這一崇高理想的實現(xiàn)已在眼前,于是在詩人們的眼中殿便更多地表現(xiàn)出脫俗的高貴氣派,甚至在建筑結(jié)構(gòu)上也是“上應(yīng)星宿”(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的,浩蕩的皇恩隨時都會隨著五彩云霓降臨,而詩人主體卻在這高大莊嚴(yán)的殿堂之下化為一株細(xì)微的野草,所有的喜和樂都以皇上降下的每一滴甘露為緣由。
面對著涵蓋乾坤的帝居,炫目的宮殿,遙望著圣恩的降臨,便再也不能心有旁騖了,那種熱切的心情化為詩賦常常給人以意長紙短之感。
王延壽感物而作的《魯靈光殿賦》,據(jù)說曾讓同造此賦的蔡邕輟翰而已,從造殿之始鋪排,謂魯靈光殿是在漢王朝 “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敷皇極以創(chuàng)業(yè),協(xié)神道而大寧”的情況下,王“乃立靈光之秘殿,配紫微而為輔”,所處位置則“承明堂于少陽,昭列顯于奎之分野”??芍^占盡天時地利,而殿的形貌更有可驚可嘆者:“嵯峨嶵嵬,峞巍”,高峻之貌“可畏乎其駭人也”,登堂入室,彤彩之飾,光明燦爛;殿室空闊,“動滴瀝以成響,殷雷應(yīng)其若驚”,其聲其彩,使人“耳嘈嘈以失聽,目矎矎而喪精”。再入內(nèi)室,見旋室深曲,洞房幽邃,不禁“魂驚斯,心發(fā)悸”。細(xì)察棟宇,觀其結(jié)構(gòu),“規(guī)矩應(yīng)天,上憲觜陬”;雕梁畫棟,“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遠(yuǎn)古神話,近世典實,“賢愚成敗,靡不載敘。惡以誡世,善以示后”。而整個殿宇,“千門相似,萬戶如一,周行數(shù)里,仰不見日”,游覽至此,不能不感慨系之,“非夫通神之俊才,誰能克成乎此?”整篇賦以游蹤為經(jīng),以殿堂的高大、峻險之象,幽邃燦爛之貌的鋪排為緯,編織成文,竭盡賦這一文體的夸飾鋪陳之能事。語言文字變化萬端,氣勢磅礴如激流下灘,這種風(fēng)格正與正殿的恢宏博大相適應(yīng),它帶給我們的是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除了建筑本身的堂皇氣派與艷美外,能靜觀其深,也許是王延壽以觀賞的目光深察的結(jié)果。
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杜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掖門在兩旁如人之臂掖》。作為侍臣的杜甫眼中的宣政殿,春晨的宣政殿是何等氣派:“天門日射黃金榜,春殿晴薰赤羽旗”,這里蘊含著詩人心中幾多光明璀璨的希望,詩人見到的宮草和爐煙都含深情,“宮草微微承委佩,爐煙細(xì)細(xì)駐游絲”。接下來“云近蓬萊常好色,雪殘鳷鵲亦多時”兩句工整對仗用蓬萊宮,鳷鵲觀代指宣政殿,將殿的豪華輝煌的色彩和自己久枯逢春的欣喜之情烘托無遺。詩的最后兩行更是直抒胸臆,“侍臣緩步歸青瑣,退食從容出每遲”,看似平淡的敘述洋溢著躬逢圣主的無限激動和興奮之情。全詩始終以“我”之目光寫宣正殿的景象而并不十分精彩。俗諺道“悲憤出詩人”,此例從反面證之。
中國的文化以其闊大的包容精神吸取和改進(jìn)了異族文化,佛教的東進(jìn)過程也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佛教圣地寺廟給中國古代文人帶來的不是西方宗教建筑那種強烈的心靈震撼,而是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場上顛簸疲憊之后的蕩滌心胸、平和激憤的場所。這里試以宋之問《靈隱寺》、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和王維《過香積寺》三詩作對比分析:
因罪被貶的宋之問來到靈隱寺中,一見重疊峻峭而又蔥翠優(yōu)美的飛來峰,感受著寺中的空寂無聲和肅穆莊嚴(yán),不禁詩思泉涌,“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山寺并提,相映生輝,領(lǐng)人入清嘉勝景,定有美景可觀?!皹怯^滄海日,門對浙江湖,”兩句以對仗工整和景色壯觀而博得世人的稱贊,此情此景開人胸襟,壯人豪情,怡人心境,難怪此詩一出,競相傳抄,以至于有人附會為出家為僧的駱賓王所作。接下來以傳說入詩,“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更給靈隱寺這一佛教勝地蒙上一層空靈神秘的色彩,且充滿禪境意趣。
“清晨入古寺”的常建體驗到的同樣是這種擺脫塵世間強烈功利的情趣,“初日照高林”,透過叢林有縷縷陽光灑入山寺之中,“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曲折的小徑引著你的視線通向深邃幽寂的所在,禪房中的花木蔥郁繁茂,三句詩給我們勾畫出了衣服色彩清幽柔和的古寺晨景圖,輕柔的畫面也讓詩人在此刻可以洗滌盡心中塵世間的煩擾。游歷至此,感受至此,詩人預(yù)言“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這正是詩人游歷之后對佛心向往之至的表現(xiàn),其心理感受則表現(xiàn)在金鐘磬聲里“潭影空人心”。一個“空”字正顯詩人之心不空,與之相比,“晚年惟好靜”的王維在《過香積寺》一詩中,詩人的心境、寺院的環(huán)境與詩的意境三者融合無間,全詩由遠(yuǎn)及近,由景入情,從“數(shù)里入云峰”到“薄暮空潭曲”逐步接近香積寺,最后一句點名“安禪制毒龍”的情思,中間過度全物痕跡,渾然天成。
三首過訪佛寺的唐詩在平靜清幽的情境中顯示出大唐時代人們寬廣而開闊的胸襟,讓我們在體驗著一種平淡清遠(yuǎn)的禪趣的同時,感受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身處窮途時平和清澈的心靈之所。
“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建筑作為人造之景,本已寓情,詩人化而為詩,更復(fù)融情,所以無論長篇鋪排,還是即興所賦;也無論借古諷今,還是借物抒懷,其情動人,其理感人,所致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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