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婷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九世紀俄國偉大的作家,關(guān)于他本人及作品的研究資料可謂瀚海繁卷。而對其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從現(xiàn)實主義,宗教思想和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去闡釋。兒童形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一直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但以兒童形象這一視角來對陀氏作品進行研究與分析還并不多見。本文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哲學思想與他作品中兒童形象相結(jié)合,關(guān)注他筆下的兒童形象所凝聚他對基督精神的思考與關(guān)注。這種基督精神正是作家在自身成長中感悟到的苦難之源、博愛之心與純真之美??嚯y可以拯救人的靈魂,使其精神獲得解放和超脫;博愛洗禮人類的狹隘與偏執(zhí),真正感悟基督的真諦;純真回歸人類的初衷,聆聽上帝而邁入理想的精神家園。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生動的兒童形象,無論是經(jīng)歷生活磨難的兒童,還是那些內(nèi)在閃爍著博愛、純真光芒的兒童,他們身上所被賦予的基督精神都讓這些角色和作品更加的耀眼奪目。
苦難一直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個重要的主題。他那廣大的筆觸和流暢的語言向我們昭示了19 世紀俄羅斯社會那一幅幅苦難的畫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處女作—《窮人》,就是以其對“貧苦和苦難抱有一種極其深厚并充滿熱忱的同情”[1]77而贏得別林斯基的稱贊。兒童作為社會的一份子,自然無法擺脫經(jīng)受苦難的命運?!蹲锱c罰》中的索尼亞,父親因嗜酒成性而丟掉工作,繼母疾病纏身而脾氣暴躁,年幼的弟妹等待養(yǎng)育。在如此苦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中她不得不從小肩負起支撐全家生活的重擔而淪為妓女。還未成年便嘗盡人間苦楚。但在基督的教義中,人生來有罪,罪需受罰,通過贖罪來獲得新生。正如基督為拯救人類甘愿被釘十字架而換取人類的幸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苦難是人類獲得新生所必須面臨的考驗,正如索尼亞在面臨一場場突如其來的人生打擊依舊平靜應對,并對上帝之愛始終堅貞不移。父親被馬踩傷致死,全家陷入絕望,還未走出陰霾,盧仁又在其父親的安魂宴上將100 盧布塞進她的口袋后當眾對她誣陷。卑微的社會地位讓她一次次的陷入窘境,苦難的生活不斷降臨在這個不幸的少女身上。在所有人眼中隨時一次生活的不幸都會將她埋葬。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拉斯科爾尼科夫認為,這個備受生活折磨的女孩,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三條路可以走,“跳河、進瘋?cè)嗽?,或者……最后,自甘墮落、頭腦麻木,心如鐵石?!保?]可是她沒有在其中選擇自己的人生。也沒有成為拉斯科爾尼科夫所定義的兩類人應順應的人生軌跡?;降目嚯y讓她領(lǐng)悟到一切的艱辛不過是在向上帝的靠近。善良的本性,圣潔的心靈是基督受難時傳遞給人類的力量。相反拉斯科爾尼科夫在苦難的生活中卻曲解了上帝向人類播撒苦難的涵義,在簡單的善與惡中評判人類的命運。在執(zhí)迷不悟中遠離了基督而走向了“人神”。當他看到柔弱無比的索尼亞在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中以對上帝無比虔誠的愛而堅強的生活時,基督的神性照耀了索尼亞純潔的形象。索尼亞擁有了“神人”的光芒,最終拉斯科爾尼科夫也被這苦難中的基督精神而拯救,甘愿承認自己奪取他人性命的罪孽,并通過流放達到內(nèi)心的救贖。
兒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往往以苦難的形象被呈現(xiàn),疾病、貧窮、痛苦和死亡都常常和小主人公的命運如影隨形。他們有的掙扎在貧困的生活環(huán)境中忍受著饑餓,如《罪與罰》中馬美拉多夫家中那些整日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帶著一只手的男孩》中那個只有七、八歲卻不得不依靠在外乞討過活的小男孩,在寒風刺骨的天氣里,他卻穿得幾乎像夏天一樣單薄;《在耶穌身旁過圣誕節(jié)的小男孩》里那個母親重病而死后被獨自丟棄在世上的小男孩,他只穿著一件罩衫,凍得瑟瑟發(fā)抖,不久也便離開了人世。還有的煎熬在病態(tài)的環(huán)境中遭受著身心的折磨,如《死屋手記》中那些被一位名叫卡津的惡棍只圖一時痛快而宰殺的孩子們?!蹲锱c罰》中一個八歲的孩子因嘲笑了一位正在吃飯的疑心病患者而被殺害。還有《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描述的那個被父親用有節(jié)疤的樹枝抽打的女兒。作者筆下這些苦難重重的小生命被人性之惡所圍困,他們或孤立無助,或被侮辱被欺凌。一切上帝眼中的惡在兒童的世界里被實現(xiàn),但讓這些兒童遭受磨難并非上帝磨礪人類的本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是人類在自我膨脹中失去了信仰,在一意孤行地執(zhí)著著狹隘的價值判斷從而遠離了上帝。當人們審視這些經(jīng)受苦難歷練的孩子們后或許會同作者那樣在自身的經(jīng)歷中被重新喚起基督之光。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一向粗野、放浪,不把生活的任何障礙放在眼里的米卡,然而當他面對兒童的苦難時,他的內(nèi)心被激起了上帝之愛。他在預審結(jié)束后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片燒焦的田野上,一位悲哀的母親抱著饑餓的孩子,孩子凍得瑟瑟發(fā)抖。這一切雖是夢境,卻深深的刺痛著米卡的心,他不由得發(fā)出一連串的詢問;“為什么房屋被燒的那些母親站在那里?為什么人們那樣窮?為什么娃子那么可憐?為什么荒原上光禿禿什么也沒有?為什么不見她們互相擁抱、親吻,唱歡樂的歌?為什么她們一個個滿臉晦氣?為什么不給娃子喂奶?”[3]559或許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賦予這些苦難兒童以基督受難形象來喚醒人類救贖自身,啟發(fā)和呼喚人們心中蟄伏的上帝之愛,在苦難深重,迷障重疊時,它總是能敞開一條漫長的道路,這條路不是走向死亡的世界,而是超越這個世界,靠近上帝,最終讓整個人類在苦難中得以拯救。
《圣經(jīng)》哥林多前書中對愛的闡釋為:“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保?]299這就是基督所宣揚的博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不乏具備如此博愛的兒童。他們對周圍一切充滿友愛,毫不掩飾的將善良和慈悲播撒在生活的左右。讓每個靠近他們的人都深切地感受到基督般的溫暖。《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柳沙,雖然父親受辱讓他們父子遭受了來自周圍的嘲笑與捉弄,但最終他還是用博愛寬恕的基督之愛化解了一切怨恨,并請求父親在曾經(jīng)辱罵過他的同伴中找一個孩子做伊柳沙,希望父親能像愛自己般的愛這個孩子。善良的伊柳沙讓所有失去他的親人和小伙伴們都重新審視自身,在自責與懺悔中體會愛的真諦。另一個小家伙是郭立亞,雖然只有十三、四歲卻已經(jīng)像個大人似的處處閃現(xiàn)著對朋友,對家人的愛。在伊柳沙的心中,他是善良友愛的好伙伴,面對伊柳沙重病垂危時,他哭喊著如果可以挽回伊柳沙的生命,他愿意放棄世上的一切。這些語言雖然充滿孩子氣,但不會有人質(zhì)疑他的真心,因為他的愛不摻雜任何功利和目的。再如《被欺凌與被侮辱的》中的小涅莉,一個擁有上帝博愛的形象。她從自己母親與外公的怨恨中體會愛的涵義,只有寬恕他人才是對自身的寬恕,只有放下仇恨才能感受愛的力量。于是她將上帝之愛詮釋給無法釋懷的伊赫梅涅夫老人并勸解老人寬恕了自己的女兒娜塔莎,老人卸下恩怨走向上帝懷抱時也重新?lián)碛辛烁概H情。此時的伊赫梅涅夫老人真誠的面向上帝呼喚;“啊,感謝你,上帝,為了一切,為了一切,為了你的憤怒,也為了你的慈悲!也為了在雷霆之后如今重又照耀著我們的你的陽光!為了此時此刻的一切,我感謝你!啊!哪怕我們受了欺負,哪怕我們受了侮辱,但是我們又團圓了,就讓欺負和侮辱過我們的那些高傲的、目空一切的人現(xiàn)在去得意吧!讓他們向我們?nèi)邮^吧!”[5]這難道不正是兒童博愛的基督精神感化著他人嗎?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眼中,兒童是美和善的化身,也是美和善的發(fā)現(xiàn)者,他們的存在讓周圍的冷漠顯得格外的刺眼。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裝模作樣,插科打諢的老卡拉馬佐夫;工于心計,精打細算的伊凡;還有即便內(nèi)心向往基督的博愛之城,身體卻還貪戀索多瑪?shù)拿卓?。正是他們的存在才更加襯托出用基督之愛拯救世間罪惡靈魂的阿廖沙。從童年時代就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因為“決不可能設(shè)想這樣年齡的娃娃會工于心計、?;^、搞鉆營,或有一套奉承、邀寵、設(shè)法招人喜歡的本領(lǐng)。所以,這種特別引入喜愛的稟賦是他自身具備的,可以說是天性使然,絕非矯揉造作?!保?]16也正是阿廖沙的自然之色,當他回到父親身邊時,就連老卡拉馬佐夫這種自私,冷漠的人都感受到他身上所特有的美。所有在他身旁的人都喜歡和信任這個單純的少年,年幼的孩子也樂于和他探討自己人生的困惑?;降膼凼冀K映射在他的心間。圣經(jīng)通過上帝之言傳遞這愛的真諦;基督是充滿憐憫的救主,對社會底層的人充滿了憐恤和寬容,充滿了理解和愛。阿廖沙在佐西瑪長老的教化中真正地信仰基督之愛,并用自己的語言和行動闡釋著基督的博愛,進而影響著周圍的人們。和阿廖沙一樣有兒童般博愛和善良心靈的人物還有《白癡》中的梅斯金,本雅明稱其是具有最純凈的孩童氣質(zhì)的形象。他天真、質(zhì)樸、純潔、始終像一個未成熟的孩子,而且始終保持著孩子的天性。在瑞士,他幫助一個受騙后被遺棄連自己母親都不愿照顧的女孩?;氐奖就梁螅直M一切努力幫助根本瞧不起他的娜斯塔霞。他那種純粹的,不夾雜任何情欲的愛就連娜斯塔霞的未婚夫羅國仁看來,這種憐憫比他的愛情都更加的偉大,那是滲透著基督的博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中也曾對上帝的存在提出過質(zhì)疑,當他歷經(jīng)重重苦難而重新找回信仰時,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那是基督的愛拯救了他,因此他塑造那些具有基督博愛的兒童,也是他對基督信仰的一種詮釋。在陀氏眼中正是愛引領(lǐng)人們穿越痛苦和死亡的恐懼,并使我們擺脫孤獨而無法忍受的無意義狀態(tài),從而使我們進入意義、本質(zhì)和永恒的關(guān)系之中。因此不能真正理解上帝之愛的人也就終究無法獲得永恒之愛。
在《圣經(jīng)》中,兒童是充滿天真,快樂無邪的純真形象,他們用自身的童真向世人展現(xiàn)一個美好的世界?!扼鹧浴分姓f:“孩童的動作,是清潔,是正直,都顯明他的本性。”[4]1037在耶穌眼中,孩子的純真讓他們能夠進入天堂。《馬太福音》中有一則故事是耶穌的門徒問他天國誰最大?耶穌便叫一個小孩子來,使他站在他們當中,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nèi)舨换剞D(zhuǎn),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所有,凡自己謙卑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里就是最大的。凡為我的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6]。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眼中,孩子與大人有著天壤之別,他們就像是“天堂射下來的光芒,又像是神對未來的啟示?!保?]這些奔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純真兒童讓基督的理想閃現(xiàn)在讀者中間?!端牢菔钟洝分械纳倌臧⒘幸猎谡麄€服役期間始終溫柔、淳樸、誠實、正直、愛憎分明而深受大家喜愛?!缎∮⑾瘛分惺粴q的主人公,作為一個明朗,快樂的純真形象映襯出成人社會的冷酷無情和假仁假義?!栋装V》中和梅斯金公爵一起在瑞士的孩子們幫助患肺病的瑪麗忘記自己悲慘的厄運。孩子們使人們的生活在最高意義上富有了人性。我們在品味這些如基督般的圣童時,也在自己的心田播撒著純真的種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純真的贊美和欣賞始終貫穿在他的作品中。對孩子的親近,對童真的追尋正是體現(xiàn)了作家對墮落世界的不滿和抗爭以及對純樸人性向往和追逐,尋找人類已逝的精神家園。純真是上帝在創(chuàng)造伊甸園中的亞當和夏娃時帶給人間最美好的事物,而童年則是人類最純真的生命階段。亞當和夏娃在邪惡的誘惑下失去了人類的純真如同兒童在成長中經(jīng)歷社會的洗染下不再擁有可貴的童真。因此作者在作品中對這些純真兒童的創(chuàng)作中寄予了人類在不斷成長中依舊能保持人性最美好,最純潔事物的期望。正如阿廖沙所認為的如果一個人可以把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帶到生活中去,那么這個人也就被拯救了那樣。童年的純真是人類戰(zhàn)勝丑惡和苦難的強大動力。就像作家筆下那一群鮮活的小生命用自身好無掩飾的純真對抗著令人生厭的成人世界和骯臟腐朽的現(xiàn)實生活,并用他們的美激發(fā)和感召著我們對美好事物的期盼。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對兒童有著特殊感情的作家。作家在自身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中一步步的領(lǐng)悟基督之愛,基督之美和基督之真。孩子是他心中純潔的天使。作家通過兒童形象表達了童心純美的哲學思想,兒童的善良、博愛、純真是作家一再褒揚和贊許的主題。熱愛孩子和真正了解孩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他那極富表現(xiàn)力的筆觸,向我們展示了孩童世界的美,無論是孤兒、苦兒、棄兒、還是流浪兒,他們身上所散發(fā)出基督的苦難拯救,善良博愛,和美好純真都讓我們對人類精神信仰的回歸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1]格羅斯曼. 陀思妥耶夫斯基傳[M]. 王健夫,譯. 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77.
[2]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與罰[M]. 臧仲倫,譯. 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289.
[3]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馬佐夫兄弟[M]. 容如德,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559.
[4]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新舊約全書[M]. 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13.
[5]陀思妥耶夫斯基.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M]. 江南,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441.
[6]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舊約全書[M]. 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出版,2013:133.
[7]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M].文穎,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