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敏
(海南大學法學院,海南 海口570228)
《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298條第3款規(guī)定:“根據(jù)第1款作出聲明的締約國,應無權對另一締約國,將屬于被除外的一類爭端的任何爭端,未經(jīng)該另一締約國同意,提交本公約的任何程序?!痹摽钜c如下:(1)該義務是對做出保留聲明締約國單方施加的;(2)要求其提起程序前須經(jīng)另一締約國同意,而不論該國是否曾作出過保留聲明;(3)不能在未得到另一締約國同意的情況下單方將爭端提交《公約》的任何程序,而并非僅是排除“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豆s》對行使保留權利的締約國施加的義務,充分體現(xiàn)出其有意通過維護爭端各方在程序上的權利義務對等以求達到公平的目的。而菲律賓在1984年5月8日批準《公約》之時曾發(fā)表過一項諒解(以下簡稱《諒解》)①Division for the ocean affairs and the law of the sea:declarations and statements,http://www.un.org/Depts/los/convention_agreements/convention_declarations.htm.,若《諒解》的內(nèi)容中存在可被認定為是對《公約》第298條第1款事項作出的保留,則其向我國單方提起強制仲裁程序的行為就明顯違反了《公約》的相關規(guī)定,而且這種只知享有權利卻有意無視相應義務的做法也構成濫用權利和有違一般國際法的誠信原則。
《諒解》共有8條:(1)菲律賓共和國政府對《公約》的簽署不得以任何方式損害或不利于基于菲律賓《憲法》所產(chǎn)生的菲律賓共和國的主權權利。(2)上述簽署不得以任何方式影響菲律賓共和國作為美國繼任者的主權權利,該權利是在1898年12月10日西班牙和美國的《巴黎條約》以及1930年1月2日美國和英國的《華盛頓條約》之下產(chǎn)生的。(3)上述簽署不得減損或以任何方式影響1951年8月30日菲律賓和美國的《共同防御條約》中締約方的權利和義務,以及與其相關的解釋性文件;也不得減損或以任何方式影響那些菲律賓作為締約方的任何其他相關雙邊或多邊條約或協(xié)定。(4)上述簽署不得以任何方式損害或不利于菲律賓共和國對其任何領土的主權和對其水域行使主權權利,例如卡拉延群島及其周邊水域。(5)《公約》不得被以任何方式解釋為對任何菲律賓共和國的相關法律、總統(tǒng)法令或宣言的修改;菲律賓共和國政府堅持并保留這項權力,并有權依照菲律賓憲法的規(guī)定針對這些法律、法令或宣言作出任何修改。(6)《公約》關于群島經(jīng)過海道通過的規(guī)定并未否定或損害菲律賓作為一個群島國對這些海道的主權,也未剝奪菲律賓制定法律以保護其主權、獨立和安全的權力。(7)群島水域的概念類似于菲律賓憲法中的內(nèi)水概念,并且這一概念從以國際航行為目的的外國船舶的過境通行權中移除了連接這些水域和專屬經(jīng)濟區(qū)或公海之間的海峽的概念。(8)菲律賓共和國為和平解決爭端的目的而同意將涉及第298條的爭端提交《公約》規(guī)定的任何程序的行為,不得被認定為是對菲律賓主權的減損。
1.《諒解》是否構成保留?《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條第1款第4項規(guī)定:“稱‘保留’者,謂一國于簽署、批準、接受、贊同或加入條約時所做之片面聲明,不論措辭或名稱如何,其目的在摒除或更改條約中若干規(guī)定對該國適用時之法律效果?!庇纱耍墩徑狻肥欠駱嫵杀A舨⒎怯善渥置娲朕o所決定,而是根據(jù)其實質(zhì)內(nèi)容。因而《諒解》構成了國際條約法上的保留。
2.《諒解》是否構成對《公約》第298條第1款的保留?《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19條規(guī)定:“一國得于簽署、批準、接受、贊同或加入條約時,提具保留,但有下列情形之一者不在此限:(1)該項保留為條約所禁止者;(2)條約僅準許特定之保留而有關之保留不在其內(nèi)者;或(3)凡不屬(1)和(2)兩款所稱之情形,該項保留與條約目的及宗旨不合者?!倍鶕?jù)《公約》第309條規(guī)定可知:“除非本公約其他條款明示許可,對本公約不得作出保留或例外?!币虼?,《公約》允許的保留屬于“僅準許特定之保留”,而《公約》在其爭端解決機制中明示允許的保留僅有第298條第1款。從《諒解》所使用的詞語也確切地說明了該保留屬于領土歸屬和海洋劃界爭端的保留,比如《諒解》之(4)所述“卡拉延群島及其周邊水域”①“卡拉延群島”是菲律賓對自己侵占的中國領土南沙群島部分島礁的稱謂,其中中業(yè)島屬于該群島。的主張與中國的主張重疊,當然屬于領土歸屬和海洋劃界爭端;而《諒解》之(5)所述“相關法律、總統(tǒng)法令或宣言”包括菲律賓對中菲有爭議的領土和海域法律化為菲律賓的領土和管轄海域;菲律賓于1972年1月18日作出接受國際法院管轄的聲明,但提出了一些保留,其中對產(chǎn)生于或涉及菲律賓的自然資源和領土包括其領海和內(nèi)陸水域方面的管轄權、主張或行使的權利的任何爭端提出了保留;《諒解》之(8)所述為“涉及第298條的爭端”,則明確指明了其保留的范圍。
3.《諒解》所作保留是否是涉及本案的保留?盡管菲律賓堅稱其在本案中的訴求不屬于中國聲明保留的范圍,但如《中國之前的相關聲明對本案管轄權具有排除效力》所述,菲律賓向仲裁庭提交請求裁決的13項事項,都屬于海洋劃界和島礁歸屬問題。
4.菲律賓單方將中菲南海爭端提交仲裁庭請求仲裁,是否具有撤回《諒解》的效力?回答當然是否定的。《維也納條約法公約》和《公約》都沒有規(guī)定締約國可以通過單方將保留的相關爭端提交國際強制程序而“默示”撤銷其保留;而是相反,即撤銷須發(fā)出撤銷的書面通知,交存于指定機構,且有生效時間要求。《公約》第298條第2款和第6款規(guī)定:“根據(jù)第1款作出聲明的締約國,可隨時撤回聲明,或同意將該聲明所排除的爭端提交本公約規(guī)定的任何程序”;“根據(jù)本條作出的聲明和撤回聲明的通知,應交存于聯(lián)合國秘書長,秘書長應將其副本分送各締約國”。然而該撤回何時生效?雖然《公約》并未規(guī)定,但可參照以下時間:(1)秘書長將其副本分送各締約國時該撤回生效;(2)參照《公約》第287條第6款的規(guī)定,至撤回聲明的通知交存于聯(lián)合國秘書長后滿三個月生效;(3)參照《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2條第3款第1項的規(guī)定,撤回保留在對另一締約國的關系上,自該國收到撤回保留的通知時才開始生效。而在本案中,菲律賓從未向聯(lián)合國秘書長交存過撤回聲明,我國也從未收到其相關通知。
5.《諒解》之(8)的聲明結合菲律賓單方提交仲裁的行為,是否具有撤回《諒解》的效力?當然不具有。該(8)使用了“agreement”這一具有雙方合意的詞語,其意思是:在可能被訴情況下,若經(jīng)菲律賓同意,則相關事項將不再處于其所認定的可能會對其主權或主權權利產(chǎn)生損害的范圍之內(nèi),即不再處于其前面所作出的保留范圍之內(nèi)。也就是說,菲律賓如果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中敗訴,當然會影響其在《諒解》及上述訴求中所主張的主權或主權權利,因此未經(jīng)菲律賓同意,有關爭端國就不能將有關爭端提交強制程序。無論菲律賓是否援引《諒解》之(8)作為依據(jù),其單方將其保留的事項提交強制仲裁的行為是無法有效代表其撤回《諒解》所作保留的。
6.《諒解》與《公約》第310條的關系問題。該條規(guī)定:“第309條不排除一國在簽署、批準或加入本公約時,作出不論如何措辭或用任何名稱的聲明或說明,目的在于除其他外使該國國內(nèi)法律和規(guī)章同本公約規(guī)定取得協(xié)調(diào),但須這種聲明或說明無意排除或修改本公約規(guī)定適用于該締約國的法律效力?!蹦敲矗坡少e上述諒解是否屬于“無意排除或修改本公約規(guī)定適用于該締約國的法律效力”?雖然《諒解》(1)(2)(3)(6)(7)與本案并無直接聯(lián)系,姑且不論,但如前所述,至少《諒解》之(4)(5)(8)完全屬于保留聲明,即菲律賓有意將《公約》第298條第1款所述領土歸屬和海洋劃界爭端,排除于《公約》所規(guī)定的“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之外。
本案中菲律賓的訴求涉及《公約》第298條的任擇性例外,而其《諒解》中包含了對此例外的保留并從未予以撤回。依照《公約》第298條第3款規(guī)定,菲律賓無權在未經(jīng)我國同意的情況下單方將相關事項提交強制仲裁。此外,《南海各方行為宣言》在其第4、7、8條中為包括菲律賓在內(nèi)的簽署方規(guī)定了“通過各方同意的方式和平解決彼此間爭議”,菲律賓的行為也同時違反了該項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