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路遇
小洪是個傻姑娘,我在三年前就認識她了。今天的偶然相遇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三年前分別之時我就想也許我一輩子再也不會碰到她或者像她這么傻的少女了。而她似乎很高興,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面前,說:“您好!好久沒見了,您瘦了。嗯,還有您的眼睛(鏡)變厚了?!蔽医吡Ρ3宙?zhèn)靜,也不想和她搭話。是的,這短短的幾年我變得更加消瘦了,其中一切的變化你又如何能理解呢?我不由地打量她一下,她變胖了,下巴頦蹲在一圈白嫩的肌膚上,眼睛還像以前一樣,有點呆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腦袋不大靈活。她不會去思考什么復雜的問題,對于她來說世界是多么的簡單啊,她曾經(jīng)問過我:“你天天那么忙碌干什么?不忙不行嗎?”那時我對她笑笑就算是回答了。我想,也許,也許她會胖下去,她會幸福下去;我會瘦下去,我會痛苦下去。
我想對她說:“我不認識你,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孩子!”但我又說不出口,我知道她遭受了太多的白眼和歧視,也許有很多人對她說過:“你這個白癡,你給我滾開!”我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我只是用善意的目光注視著她。
有一段時間,一秒,兩秒,也許是五秒,或者是整整的三年,她盯著我看,像老貓?zhí)蛑齽偵聛淼男∝?。后來她又上下打量打量我,掉頭準備離去。
“您丟失了嗎?您不是您了?”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地獄門前
他急匆匆地跑到地獄的門前,想以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守門人攔住了他。
“我求求您啦,長官,讓我進去吧!”
“不行。我問你,你是不是走錯門了?”
“沒有,長官,我向您保證,絕對沒有。”他一邊回答著一邊側(cè)著身子試圖擠進去。而守門人則態(tài)度堅決地把他阻攔在外。
“長官,我求您啦,這可是我頭一遭求人哩。”
“這我管不了?!?/p>
“長官,讓我進去吧!我在人世間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愛情、工作、理想、目標等等,不管什么樣的生活都引不起我的興趣。這是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的,從更廣泛的社會角度來說,任何責任和義務都跟我無關,我的父母已雙雙過世,我的離開再也不會傷他們的心了;我所欠債務均已還清,而且別的人也不欠我一分錢,他們不會因為我的消失欠債不還而感到內(nèi)疚;至于曾經(jīng)有過的一些親朋,我早就在他們的記憶中泯滅,在與不在跟他們毫無關系。因此,尊敬的長官閣下,我向您細細地闡述我的緣由無非是證明我有足夠充分的理由進入地獄之門?!?/p>
“不,你還是走開吧!我沒有接到通知說能讓你進去?!笔亻T人仍然保持冷漠平淡的語氣。
“您看我的理由能成立嗎?”
“完全成立,無懈可擊,甚至完美無瑕?!?/p>
“那您就讓我進去吧,而且我絕不后悔,還要感激您哩!”
“不,這不可能。理由是理由,你縱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也跟我毫無關系。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沒有接到通知?!?/p>
看來,他是毫無辦法的了。這完全超乎他的預料,他原本想:我既然想下地獄,誰又來阻止我呢?我并未想去煉獄,更沒有想到天堂啊,而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長官閣下,我,我,我只求一死?!彼櫜坏眯邼?,作出一副無賴相,以打動守門人的憐憫之心。
“你要死就死,關我什么事呢?”守門人絲毫不為所動。
“那么,我就撞死在地獄之門的門柱上。”
“對不起,請你離開,你會弄臟我們的大門。”
“我,我,我……”守門人不由分說就把他拖開了。
推銷員的時刻
小推銷員今年才十六歲。今天他又要出遠門,到另一個他從未涉足的城市里去工作。他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一座城市,到車站再看吧,看那巨大的表格,還有示意圖——從這兒通往四面八方的路線和車次,選一個他以前沒去過的地方。到路上時,天還沒怎么亮,又下了大霧,幾乎看不到一人之外的一切。而且,路燈也熄滅了,因為路燈認為這已不再是夜了。這一刻,黑夜不承認,白天也不承認。而我們的推銷員在這個秋冬之交,總是在這一特殊的沒有人愿意認領的時刻上路,開始他無休無止的工作。他對此已十分習慣了,如果不在這一奇怪的時刻到路上并等待開往車站的公交車的話,他還不能想象那一刻他在什么地方呢!他不會睡在溫暖的床上,他還沒有妻子,而且從不留戀睡眠。他從兩三年前從事推銷工作時起就習慣于在天亮之前起床,誰知道呢,也許他一生下來就形成了此等怪習慣。他也不鍛煉身體,雖然他看上去瘦瘦的,好像羸弱不堪,但他卻沒生過什么病。這一個特殊的時刻似乎特意為他而設,更無奈的說法是命運使然。再也不能有什么好的回答了。
路上也有幾個人,車上也有幾個乘客。但他們都是偶然地在這一刻出發(fā)的。而小推銷員卻并非如此。
城墻倒塌了
冒頓面對突然倒塌的城墻,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把自己的兩只手放置于何處,也不清楚騎馬是否需要跨上馬背。這幾乎意味著他的職業(yè)生涯從此就劃上了句號,或者更多的尚不知曉的災難。冒頓是那個游離在城堡之外的少數(shù)民族的弓箭手,而更多的人稱之為放冷箭者。他天生就是一名優(yōu)秀的弓箭手,他有膂力驚人的雙臂,有青銅色棱角分明的面孔,還有深邃清澈的雙眼,同時他不茍言笑、冷若冰霜,具有一名放冷箭者最為本質(zhì)的氣質(zhì)。而事實上,即便他不具備以上所提及的這些優(yōu)秀素質(zhì),他仍然會是一名放冷箭者,仍然會像他昨天一樣——騎上高頭大馬,背著弓箭在這座古老的城堡四周疾行,在適當?shù)臅r機冷不防地向城墻內(nèi)射一支箭。因為冒頓是世襲的弓箭手,他的祖祖輩輩都是這個民族的放冷箭者。在這一野外生存的民族之中,有九戶人家因為祖先的緣故——他們或因英勇善戰(zhàn),或無緣無故被族長指定為世襲弓箭手,冒頓家族就是這九戶世襲家族里的一員。從他呱呱墜地時起,他的父親就歡欣鼓舞把他家祖?zhèn)鞯墓玫矫邦D面前,鄭重而又無不得意地說:“感謝上蒼,這把弓箭終于見到了他的第二十七任主人,我沒有辱沒這把寶弓和祖先的榮光?!倍邦D也不負眾望,成長為他們族內(nèi)最有力量最有殺傷力的放冷箭者。endprint
冒頓他們居住在城堡之外,他們可以說是一個特殊的民族,既非純粹的游牧民族,亦非安分守己的定居民族。他們也搭帳篷,甚至他們的帳篷還經(jīng)常拆遷,只不過不同于游牧民族的是:他們固守著一個原則,不管帳篷怎么拆遷,但一定要搭建在這城堡的周圍,幾個世紀以來這一原則從未遭到破壞過。就是說他們的帳篷雖然無序地灑落在空曠的原野上,可事實上是這些帳篷對城堡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包圍圈。在外人看來這些帳篷對著這莊嚴的城堡就如同眾星拱月一般,看上去疏落有致、井井有條,美麗得很呢,其實不然,可以說這些帳篷組成一堵無形的、密不透風的城墻,從城堡中飛出來的蚊子想飛越帳篷到更遠的地方是絕無可能的。長期以來,這個民族總是委派他們優(yōu)秀的弓箭手——有的是世襲的,像冒頓;也有的由于體格健壯被族長指定的——成天在城堡的四周轉(zhuǎn)悠,時而不時地放一些冷箭,而且有一點是被規(guī)定死的:不管你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nèi)放幾支箭,但每天必須得放三支箭,你在一秒鐘內(nèi)連發(fā)三支或早中晚各發(fā)一支,都是可以的。冷箭嘛,關鍵就是要體現(xiàn)出這個“冷”字,要冷不防地,要無緣無故地,要隨意輕松地,要漫不經(jīng)心地——施放。族長曾經(jīng)在全族大會上深刻地闡述了放冷箭者在族內(nèi)存在的重要意義:“我們每時每刻都派我們優(yōu)秀的弓箭手在城堡四周戰(zhàn)斗,他們時刻肩負著射殺城堡內(nèi)國王和居民的重任,他們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斷地尋找機會,時不時地放上幾支冷箭。這樣就會使城中的國王和居民懼怕我們,不至于讓他們明目張膽擴張他們的地盤。正是這些弓箭手——我們族內(nèi)的勇士——的存在,我們大家才得以安居樂業(yè),我們的民族才得以長期存在,并將永遠地繁衍生息下去?!倍迦恕斎灰舶邦D和族長——心里清楚,實情并非如此。他們這樣做乃是另有目的。這樣一來,城中人就永遠沒有跟族人講話或交談的機會了,交流的所有機會均被取消,族人沒有什么可以懼怕的了。因為他們害怕因交流而顯得無知,被城中人嘲笑,確切地說他們不僅僅是害怕嘲笑,最讓他們感到焦躁不安的是另一個不可知的、陌生的世界,他們知道在一個新的世界里他們將無所適從。一言蔽之,放冷箭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消除他們自身對世界的恐懼。
在這些星羅棋布的帳篷中間,矗立著一座龐大的城堡。這城堡就是一個完整的王國,在城堡內(nèi)生活著一個世襲的國王和他的臣民。這座城堡與國王頭上的王冠一樣古老,因為王冠是國王最早的祖先遺留下來的,幾個世紀的時間對于它來說不過是在空氣中稍稍浸染一會兒而已。經(jīng)代代國王不斷加固和修葺,這個城堡的規(guī)模極其驚人,從城底下向上望去,城堡的頂端確實已高聳入云了,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城堡的頂點了。據(jù)說,在歷史上城堡有東西南北四個大門,但是現(xiàn)在一個城門都找不到,細心的人會在城墻內(nèi)壁發(fā)現(xiàn)四個模糊了形象的大石鎖,他們幾乎于城墻融為一體了,他們甚至被用來做修葺城墻的腳手架。每一代國王在動員城中居民加高城墻時似乎也很樂意講出一番道理來,他們總是振振有辭:“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危急關頭,如果我們再不加高城墻的話,城外蠻族人的冷箭就會射入城中,受害者不光是我一人,大家誰也不能幸免。為了我們國家的長治久安,我們必須不斷地加高城墻。堅固的城墻對我們來說就是上帝,就是保護神?!碑斎?,城中的居民也很害怕蠻族的冷箭,因此他們就不遺余力地為加高城墻而賣命。居民們還有更深層次上的懼怕,他們也像城外那個民族一樣,害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假如有一天蠻族人攻進城來或者國王改變了主意,讓他們沖出城去攻打蠻族人的帳篷,他們就不可避免地與蠻族人接觸了,到那時又該怎么辦呢?他們就是這樣既心安理得地生活著,又對不可知的世界充滿了恐懼之感。
方圓幾十公里的城墻在一瞬間不明不白地坍塌了,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fā)出。冒頓親眼目睹城墻的驟然解體,竟沒有一點高興的表情,反而顯得悒悒不樂。由于城墻已經(jīng)倒塌,城內(nèi)的居民一覽無遺,他們一個個呆呆地站在城廓的廢墟中,手里極不自然地拿著長矛和盾牌。冒頓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城中的居民或者說第一次看到其實與他并沒有什么太大不同的城中居民,頓時忘記了怎么射箭,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絕技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其他放冷箭者也一樣,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城堡中的國王和居民,而沒有想到在此時施放冷箭,也許他們也都把射箭的技術忘得一干二凈。冒頓此時產(chǎn)生一種無可奈何的寂寞感,他竭力保持鎮(zhèn)定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向族長望去,看到族長正騎在白色的高頭大馬上,仰面凝視著灰蒙蒙的天空,呆若木雞,像一尊莊嚴肅穆的雕塑,城墻廢墟下的“思想者”,荒野里的一種版本。而后族長又低下了頭,他的白馬跟他一樣也垂下它高貴的頭顱,冒頓看到族長的嘴唇在一張一翕的,似乎在嘟嚕著什么,好像是說:“這叫我怎么辦???我到底干什么是好啊?我的位置在哪里?”想從族長身上得到什么啟示或命令幾乎是不可能的。為了消除心中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冒頓翻身騎上他的大馬,勒緊馬肚,帶住轡頭,風一樣地騎馬掠過族長和族人。他沒有跑開,而是圍繞城堡廢墟作圓周運動,一圈一圈地奔跑著,一直就沒有停下來。他沒有辦法停下來,他不得不無休止地跑下去,因為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一處可以停駐的地方,他明白在城墻倒塌之后他已經(jīng)徹底地丟失了他的位置。
尋找
這一天來,C先生顯得格外憂郁。起床后,他就著力尋找什么東西。誰也不清楚他要找的是什么。被單被他從床上揭了起來,隨后他拿它到光線強烈的陽光下,仔細地翻來翻去。被單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這些字東倒西歪,像爬來爬去的小蝌蚪。據(jù)知情人士C講,C先生的被單上寫滿了詩哩!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半睡半醒之間、意識自由的夢中,詩神總是攜帶著靈感的天使駕臨大地,到那些癡迷的追求者的腦袋里,這時作為一個敏感的詩人他就會盡一切努力把神的顯現(xiàn)記錄下來。而我們的C先生就是這樣一個有作為的詩人,因此他的被單上爬滿了蝌蚪也是合乎常理的。但是今天他并不走運,被單只是一些陳舊的文字,是幾個星期來的結(jié)晶,但卻沒有昨天或最近一兩天的記錄。他又開始翻堆滿了半個房間的文件夾,這么多!他費了整整一個上午,把所有的有文字的文件統(tǒng)統(tǒng)瀏覽了一遍,可恨的是,哪有它的蹤影呢?endprint
接下來呢?C先生為了尋找他的某物又干了些什么呢?
C先生急急忙忙地打開電腦,在“我的電腦”、“我的文檔”、“文件夾”、“資源管理器”以及各種文字處理系統(tǒng)下去查閱、去尋找他想要的東西。
但結(jié)果呢?
仍舊是一無所獲。
本文的另一個主人公C出現(xiàn)了。
他對憂心忡忡的忙得焦頭爛額的C先生說:
“您在找什么呢?尊敬的閣下,我能幫上您點忙嗎?”
“找,找,找,不知道,哦,您看我給忙的,一整天沒停過,我都忘記要找什么東西了?!?/p>
“那您可得好好想想?!?/p>
“是的,我要停下工作,好好想想?!?/p>
“是鋼筆嗎?”
“不是?!?/p>
“是被單,寫滿字的被單?”
“不是?!?/p>
“愛情?”
“不是。”
“友誼?”
“不是。”
“工作?”
“不是?!?/p>
“煙斗?”
“不是?!?/p>
“一頂卡通式的帽子?”
“也不是?!?/p>
“一個夜晚?”
“不?!?/p>
“那么該是一首詩了?”
“還不是?!?/p>
“是一首詩?”
“不?!?/p>
“那能是什么呢?”
“噢,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夢,它被丟失以后,怎么找也找不到了?!?/p>
“遺憾的是,我也不能幫您呀!”
傳令者
皇帝幾乎在同時下達了兩個命令,其一是用層層布帛包裹起來的圣旨,其二呢,就是命令我去傳達那個圣旨。
作為皇帝的傳令官,我的事業(yè)是成功的,已經(jīng)不折不扣地完成皇上交給我的許多任務,這些任務可以說是不計其數(shù)的?,F(xiàn)在我可以自豪地說,我的一生光陰都奉獻給這讓我心醉神迷的事業(yè)了,并且是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在傳令過程中,我經(jīng)歷了各式各樣的情景,至今許多情景還歷歷在目。比如在對官員謫遷而傳令的時候,我就遇到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有一名官員在我宣讀他加官進爵圣旨的時候,高興得不知所措,一頭鉆進廳堂的茶幾下,后來又從茶幾下跳了出來,一口氣跑到花園的池塘邊,毫不猶豫地栽了下去,上岸后他甩一甩袖子,還不知廉恥地說:“我惟有‘舉首赴清池,才可以表達我對皇上深沉的愛,才可以表白我對浩蕩皇恩的感激之情!”這算不上什么喜劇,但還是比較容易讓人接受的。有一次,我奉命去下達一個關于道臺免職的圣旨就顯得有些可笑了。當我宣讀完圣旨之后,那個道臺翻了一下白眼就癱倒在地,沒有辦法,我只好坐在那兒等他醒來接旨,因為只有對方接了旨我才算圓滿地完成皇上下達給我的任務。等了老半天,我的道臺老兄方慢慢醒來,突然他一躍而起,從我的手中搶過圣旨,忙不急地向嘴里填送,他一邊吞咽圣旨,一邊用頭對著墻角不停地碰撞。當他撞死在墻角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卷圣旨已完全被他吞食下去了。
現(xiàn)在我接受的任務是到一個邊遠的地方去宣讀圣旨,這是一個處于我們偉大帝國邊緣的東南邊陲小國。做一番長途旅行的必要準備后,我就開始出發(fā)了。一切都很順利,馬車、春夏秋冬的服裝各一套、皇上的令牌和最為重要的那道圣旨均已準備妥當。好了,出發(fā)吧!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也許是幾百天,也許是幾年,也許是幾十年,我都一直不停地在趕著我的馬車,向東南方向進發(fā)。我算不清我已經(jīng)走了多少時日,這起碼說明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而且可以告慰的是,我對皇上忠心耿耿,一刻不停地在為他效忠哩!以前從未發(fā)生過我算不出時間還沒抵達目的地的情形,因而我在私下里暗暗吃驚。這時,我似乎有些著急,甚至在馬車上常有連續(xù)四五天失眠的情形。睡不著覺而又無所事事,時光真是難熬至極。我的焦慮是有原因的,第一,我想,我的目的地遙遙無期,雖然我已經(jīng)行駛數(shù)不清的時日,但絲毫看不到就要抵達的跡象。我擔心我的生命、我的傳令事業(yè)就會在這一旅途中了結(jié),而且極有可能我完成不了這次皇帝給我下達的光榮任務,也就是說我可能無法為我鐘愛一生的傳令事業(yè)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這著實會讓我飲恨終生的,或死不瞑目的;第二,有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真是罪過,也許這不該說——如果我現(xiàn)在把圣旨拆開,看一看里面到底寫了什么呢?事實上,當了這么多年的傳令官,我已經(jīng)成功地學會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圣旨總是被黃色的布帛層層包裹起來的,并且皇帝委派帝國中最擅長縫紉的工匠把它密密地縫好,再用蠟封好外面的包裝。皇上有令:誰若擅自打開圣旨,格殺勿論;傳令官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打開,亦格殺勿論。我這樣想到:即便我在途中打開圣旨并閱讀了其中的內(nèi)容,皇帝又怎么能知道呢?皇帝只知道哪里有叛亂了,哪里的鮮花開得奇異了,哪里的收成今年特別好了,他還知道吟詩作賦與修建自己的陵墓,他怎么能知道我——一個小小的傳令官——敢擅自地打開他的圣旨呢?但我立刻就感到十分恐慌,怎么能有這樣的懷疑呢,我怎么能無端地懷疑皇帝的權(quán)威呢?
皇命是不可抗拒的。多少個世紀以來,我們的祖先一直告誡我們,帝國里的大小官員和廣大人民都恪守此道。但是皇命是否被執(zhí)行,所有的人都無從知曉,包括發(fā)出指令的皇帝本人。作為傳令官,我只負責把圣旨傳達到指定的地點和具體的當事人,至于是否執(zhí)行我從不過問,并且這也不在我的職責范圍之內(nèi)。令人不解的是,皇上本人并未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所以在我們龐大的帝國之內(nèi)、在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員中卻沒有一個人負責監(jiān)督皇命是否被執(zhí)行。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懷疑過皇命的徹底執(zhí)行,皇上自己更不必說了,他極為自信地認為:在他下達命令的瞬間,他的命令幾乎就被他的臣民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了。因此,在這使我感到絕望的漫漫旅途中,我產(chǎn)生了一些懷疑,而且我有理由相信這點小小的懷疑是有根據(jù)的。
我小心翼翼地從我的包裹里取出圣旨,用雙手輕輕地捧著它,我的手微微有一些顫抖,我好像看到皇上正威嚴無限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用我那干裂的嘴唇虔誠地吻了吻圣旨,就如同我在皇宮里吻皇上的腳一樣虔誠。此刻,神圣莊嚴的感覺又回到了我的體內(nèi),所以不必要的懷疑均已云開霧散,消失殆盡。我怎么能懷疑皇上的絕對權(quán)威呢?我怎么能懷疑圣旨的執(zhí)行情況呢?endprint
我的馬車不知道又行駛了多少的里程,車轍甚至已由圓變方了;日出日落,冬去春來,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時日……一切都沒有改變,目的地仍然遙遙無期,不見蹤影。由于旅途的過度漫長與寂寞,那些被打消了的罪惡想法又死灰復燃,使我懷疑皇上以及皇命的念頭有增無減;我曾幾度懷著強烈的情緒要不顧一切地拆開圣旨看一看,看看圣旨里到底寫了些什么,但一次次又被某種更為強大更極其神秘的念頭壓制下去了?,F(xiàn)在我頭昏腦脹,躺在馬車上,已經(jīng)三天沒進顆粒糧食了,只靠喝水來維持生命。望著天空中懸掛的白楞楞的太陽,我沉默地想到,我的時日不多了,也許死神今天就會掠走我的性命。既然是我即刻就得死亡,那么皇上“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只是句空話了,因此在死亡到來之前我完全有機會拆開圣旨并通過仔細地閱讀而知曉其中的內(nèi)容。就在我點燃火折準備烤圣旨上的封蠟時,在我行駛的馬路的正前方跑來了一群人。隨后,他們一字排開,在我的馬車前列兩列長隊,——放眼望去,像兩條看不到尾巴的巨龍——突然這幫人都一齊跪下,雙眼仰望天空,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剎時我明白,我不光是一名小小的傳令官,而是真正的使者,是皇帝的代表,我此刻的威嚴足以使我們真正的皇帝黯然失色。一個像是首領的壯漢跑到我的馬車前,躬下身子,用他那只有邊鄙之民方有的洪亮而又略帶沙啞的聲調(diào)說:
“我們已經(jīng)等候了幾個世紀,可皇上的圣旨一直沒有下達。現(xiàn)在可好了,一切都解決了?!?/p>
我一掃死亡陰影的糾纏,亮了亮嗓子,對他們說:“你們都是皇上的良民,關于此事皇上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他還會派來大隊人馬犒勞諸位的?!?/p>
這時,從隊伍中走出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走到我跟前,俯身吻了我的腳,不緊不慢說道:
“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死去了,因為我的父親在臨終前曾對我說,你必須等候皇上的圣旨。要么多多繁衍子孫,讓子孫后代去等;要么你長生不老,一直等著圣旨的到來。然而可悲的是,我患有不育癥,我沒有留下任何子孫后代。因此,我只好苦苦地支撐著這把老骨頭,不讓他死去,我今年都一百二十八歲了,我只好等待呀!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了,圣旨終于來了。我終于等來了這一天……”說完,他撲倒在地,直挺挺地死去了,面帶安詳?shù)奈⑿﹄x開了這個世界。
現(xiàn)在我的精力完全恢復了,而且另一種懷疑又在我的內(nèi)心滋生:難道這些人就是我要找的人,這地方就是我的目的地嗎?于是我就高聲地向他們宣布:
“你們是否就是皇上要下旨的人呢?我懷疑并非如此,你們口口聲聲稱是這樣的,但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他們站了起來,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一溜煙似地奔跑而去。轉(zhuǎn)眼功夫,就見不到一個人影了,只留下飛揚的塵土和吵吵鬧鬧的叫罵聲在空氣中碰撞與激蕩。
為了下達圣旨,我還得繼續(xù)趕路,朝東南方向進發(fā)。
口吃者說
我越發(fā)認識到:在我們的王國里,不說話是不行的,只有通過各式各樣的說話你才能在王國里占有可憐的一席之地。而寫寫劃劃則是最低賤的活了。所謂作家這一稱謂,等一等,我得查一下歷史書,嗯,對了,有點像中國公元21世紀在城里打工的那些人,市民們稱之為農(nóng)民工。我們的父母在小時候嚇唬我們說:“你再不好好學習說話技藝,長大就只有去做作家的份了?!倍姨焐诔裕坪醪皇钦f話的料,怎么辦呢?何況我的出生又比較高貴,祖上從沒有從事下賤職業(yè)的歷史,他們的舌頭雖比不上那些如簧之舌,但是自強不息卻是我們家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經(jīng)過不懈努力,他們在各行各業(yè)都取得了驕人的業(yè)績。我那慈祥的父母也不愿意叫我淪落到寫寫劃劃的地步。再說啦,我也很愛他們,不愿看到他們傷心,我發(fā)誓我絕不會干作家這一最讓人輕賤的行當。
我的父親今天早晨對我說:“你還是想一想辦法吧!”我點點頭說是的。他們著急是有緣由的。今年我都二十五了,像這樣老的人還沒有一份正當?shù)穆殬I(yè),在我們這里實在罕見。我們的國王今年不過二十三歲,雖然說他是世襲的,但他治國的雄才大略已展示于廣大臣民面前。再說我們的首相大人,他今年不過才二十五歲,他可是民選的啊,他從十六歲高等教育結(jié)束后就踏入政壇,憑借他超出常人多倍的口才,他很快就贏得了“桂冠國嘴”的稱號,他在三年前被選為首相可謂是眾望所歸啊。當然啦,我也不必非要跟我們的陛下與首相大人這樣震今爍古的杰出人物相比。我的當務之急乃是混口飯吃,只要不做作家,叫我干什么都行。
第一步得從我矯正口吃開始。雖然我們王國里也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醫(yī)院,甚至很多都是口腔??漆t(yī)院,但絕沒有醫(yī)療先天性口腔疾病的歷史,特別是像口吃這種讓人譏笑不已的病。即便你可以去醫(yī)治口吃,你也不能去。如果到醫(yī)院去治口吃,你就必定成為傳媒攻擊的對象,他們會說(他們通過呼吸道,聲帶和嘴)這個人不是瘋子就是民族敗類。在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崇尚說話的民族里怎么能有口吃病人呢?我剛才告訴你,作家是個下三爛的職業(yè),那么一個人患有口吃的話,他的情況更為嚴重,口吃沒有消除之前他必須呆在家,不能接觸任何人,這非??膳?。所以至今我還沒有機會進行高等教育。如果有鄰居知道你是口吃,他就像看到某些書上說的某些野蠻社會里殺人越貨的強盜一樣。他沒準會報案的,如果他報案成功的話,這個患有口吃的人一定會不明不白地在我們王國里消失。所幸的是,我們家是獨門獨戶,我又從不拋頭露面,我還好好地活著呢!
有很多次,我想自殺,而且是意志堅決,因為我覺得在這個王國里活下去真是百無聊賴的事,還不如一個死者呢——他們還有墓碑、墓志銘,雖然他們的形體已消失但他們的名字是不朽的,而恰好相反——我存在如同沒有一樣。一看到母親那眼淚汪汪的模樣,我的決心一下子就瓦解了。自殺計劃雖多次提及,但要走到真正能實施還有巨大的障礙,脆弱的我是不可能越過這些障礙的。于是我又對父親說,你看我能不能離開這個王國呢,到另外一個地方或者一個國家里去——在那里我的一切生活并不因口吃而有任何不便。我父親說:“孩子,我也希望你能生活在一個更加自由的地方,對你來說,我希望你能幸福。可是,你知道嗎?雖然你可以離開這個強大但不適合于你的王國,但你確定你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王國嗎?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甚至更多的王國,但你就能融入到其中去嗎?他們又接受你嗎?你永遠要記?。耗闶且粋€有缺陷的人,無論你到哪里,缺陷還會跟你到哪里的。上帝制造的王國有千個萬個,但上帝制造的你卻只有一個,不管你到何處,他都不會放過你的,你不被他人承認的存在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賦予你獨特的旗幟。”endprint
我埋著頭,用我那獨特的口啃著手指,默默地聽著父親說話。是的,我已經(jīng)被折服了,出去的念頭早就給打發(fā)了。何況我又是如此深地愛著我的父母親呢?
“孩子,出路會有的?!蔽腋赣H還在說。我不知道有沒有。
沒有什么原因
員工小C在大街上碰到他的頂頭上司——禿頂?shù)慕?jīng)理先生。經(jīng)理行走起來很快,跟他在公司里做事作風一樣——每分每秒都是忙碌的。
“你怎么走到這里來了?”經(jīng)理發(fā)問了。
小C一時愣住了,因為他不善于撒謊,何況這么短的時間他又如何能想出一個既妥當又合理的借口呢?他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那你明天就不要去上班了?!?/p>
小C默不作聲。經(jīng)理倒是很有耐心,他慢條斯理地說:
“不過這兒有一個選擇,你可以做出決定。要么你把今天的事解釋清楚,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要么你就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公司里。好好考慮考慮吧!”
小C有些詫異,為什么經(jīng)理要發(fā)這么大的火呢?
“我實在沒有什么原因?!?/p>
“你再好好想一想,你今天是不是替公司調(diào)查什么情況啦,或者索要什么資料啦,或者你正在開拓某項業(yè)務啦?”
“不,我沒有?!?/p>
小C想不出什么辦法來。經(jīng)理似乎是多余的,而且挺難纏的,他又何必這樣呢?
“經(jīng)理先生,我明白地告訴你,我沒有什么原因,一點原因也沒有?!毙對著經(jīng)理吼了起來。
經(jīng)理只好悻悻地離去。
趕路
我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醒的,總之睜開眼睛時看不見任何物體。我擔心鬧鐘壞了或者出了點不該出的毛病。就在這擔心激起的焦慮下,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更確切地說是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在這期間,我做了若干個短小的噩夢,它們一個接著一個,不間斷也不連貫。當我再一次清醒之時,鬧鐘還是沒有響,而窗戶已經(jīng)有些朦朧的亮光了。這一次,我的擔心加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它使我恐懼起來,在我看來,周圍的一切均變幻成想吞噬我的妖魔鬼怪。是不是已經(jīng)超過了計劃的鐘點?我將要錯過精心準備了多日的班次?我覺得口干舌燥,甚至吐沫也變得十分苦澀,想喝口水,于是我就努力地爬起來——從我那狹小的單人床。但我沒有成功,似乎有某種魔法在控制著我,主要是控制著我的意識嗎?不,也許更主要的是使我的身體各部位處于僵化的狀態(tài)下。
謝天謝地,鬧鐘總算響了。它是那樣的不緊不慢,從容不迫。是的,精確是它的本性,因此它是精確的,它是秩序的代表。我終于可以活動手腳了,可以把燈打開了,我確定無疑地又回到了那與往常一樣庸碌而又溫馨的秩序之中??匆幌卖[鐘的時間,沒錯,就是我昨天晚上調(diào)好的時間。這么一說,我外出的計劃還可以如期進行,我沒有遲到,也沒有錯過什么。
尚未穿越馬路
我現(xiàn)在年輕力壯,成天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擠來擠去,在車水馬龍之中穿行。面對著一個十字路口,我又要橫穿馬路了。我面前的汽車都停了下來,司機們則等著紅燈變?yōu)榫G燈——8,7,6,5,4,3——還有兩秒鐘這些排成長龍似的汽車就會向前行駛而去,而我恰是在此刻決定要穿越馬路的。我身輕如燕,將會像飛一樣穿過馬路,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停滯都不會有的;如果在我的上空用直升飛機把這個過程拍攝下來的話,那更會讓你驚嘆,在馬路上急速奔跑的我可謂是婉若游龍、翩若驚鴻,在剎那間你會明白什么叫做運動著的美,而且沒有任何一種其他的美有它來得這樣直接這樣強烈。
當我奔跑到路中央的時候,我雙腿的關節(jié)突然不能自由活動了。在這漫長的一秒鐘內(nèi),我想得很多,也很亂。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我會老的——像那些步履蹣跚的人,像那些老態(tài)龍鐘的被人嫌棄的家伙。我一直以為我會永遠年輕下去,永遠會在馬路口紅綠燈交替的一瞬間身形矯捷地穿越而過。但是我錯了,衰老只是瞬息間的事,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大街于我而言將不再存在。長龍似的汽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并且它們在極短的時間(也許是二分之一秒或四分之一秒)內(nèi)加速到相當可觀的速度,而我這時則僵立在路中央。我拼命地試圖轉(zhuǎn)動腿關節(jié),但毫無成效。我想呼喊,我要這些汽車都停下來,等通過馬路,但這又怎么可能呢?當我的聲音傳到那些司機的耳中時,他們的車已經(jīng)完成了加速,剎車也是毫無指望的,他們比我更清楚在此情況下一切補救措施都是多余的,甚至我的呼喊也是多余的。
我終究沒有喊出聲來。
世界在我的眼前震顫,所有的事物呼嘯而去。
可能是小插曲
樓下的一陣吵吵嚷嚷的說話聲把我從無盡的夢中拽了出來。他們之間在爭吵,聲音直刺房屋的墻壁,粗魯?shù)卦竭^本來想阻止它們的障礙,最后傳到我的耳中來了。也許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侵入我的耳膜。要是這樣的話,它們就成功了,非常成功。我聽得很清晰。無序的爭吵漸漸被理順了,變成相對有序的大喊大叫。
“604,604,×××。”
“303,×××?!痢痢?,×××。303?!?/p>
“106,106,×,×,×,106,×,106?!?/p>
雖然我不大明白他們叫喊的確切含義,但我已大概地知曉他們在喊房號和人名。我害怕極了,我怕他們發(fā)出“e”(漢語拼音)的聲音?!癳”即意味著“2”,有了“2”就意味著他們邁了一步,我的房號正是從可怕的尖利的“e”開始的。他們能發(fā)出“e”,也將預示著他們強大無比的力量,他們能干一切他們想干的事。當然,這其間包含著對我的任意處置。
“2——”
天啦,他們真的喊了出來,他們沒有忘記“2”的發(fā)音方法。我?guī)缀跻獜膯稳舜采弦卉S而起,我想奪路而逃。但這似乎又毫無可能,他們正站在樓梯口守著呢!說不定,這僅僅是個圈套而已,他們并不知道我的房號,他們只是采取這卑鄙下流的手段騙我出去。我決心不為所動,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來展開這場斗爭。
“2——01,××?!?/p>
他們沒那么容易就會擊中我的。一瞬間,我甚至上漾著某種驕傲,在這幾秒鐘內(nèi),我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不過,我還是很悲觀,一共就這么點大的地方,一共就這么幾個房號,我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們的手中。此時,我都不想再考慮這個問題,它顯得毫無意義。我想舒舒服服地再睡上一會兒,在他們找到我之前。
“203,×××?!痢痢粒?03。203——203——”
到了,到了,這一時刻終于到來了。
“202,202?!?,×,×,202,202?!?/p>
也許還有兩秒鐘。
“204,×××,×××,×××,204,×××,204?!?/p>
完了,終于可以說劇終了。我等待著,默默地等待著……但是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聽到叫喊聲,絕對沒有。我在推測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忘記了“5”的發(fā)音方法,因此他們無法尋找到這條最為實用而又最為可靠的通達之路。他們是失敗者。我也是失敗者。
也許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我那漫長的夢的一個尾巴,一段騷擾我睡不安穩(wěn)的小插曲。
我的抱負
你說我年輕,不錯,我很年輕。屈指算來,我今年該有21歲了,就是說在人世間活了21年。21年,真叫人不敢相信,在這期間我做了些什么?我不敢回頭,一點也不敢。我心里清楚,何必回頭呢?
你沒有見到我嗎?
是的,你沒見過我。我有必要告知你一些你想了解的信息,以解你的蹲在暗處的困惑。我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我今年21歲。我是一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中國人。我的身高和體重都相當標準,身高173厘米,體重68公斤。我的四肢靈活,體魄健康。我沒有任何一方面的缺陷,連近視都沒有,自不必說殘疾了。我出生于殷實的小職員家庭,在蘇北的一個小縣城里。我的父母親還健在,但我不跟他們住在一起。我受過高等教育,但沒有參加社會工作。
你一定很關心我,因為年輕人嘛,總得有點打算吧!
你說對了,我不光有打算,還有抱負哩!誰知道呢?也許我說的是一碼事。我惟一的抱負就是很快地老掉,直到老死。我想再也沒有比這一抱負更偉大的抱負了。我只認準了一個理兒,就是剛剛所說的。
〔責任編輯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