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淇
誕辰
薩茹拉(一位蒙古族女孩子的名字),你是在草原上降生的;
你的阿爸和阿媽,也是在草原上降生的;
你的阿爸阿媽的阿爸阿媽,也就是說,你的祖輩,都生活在這片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
所以大草原是你的額吉——阿媽。
大草原養(yǎng)育了養(yǎng)育你的養(yǎng)育者。
你最初接觸到的是無垠的大地——泥土和草;風、太陽和空氣。
阿媽隨后將你包裹起來,用白色的襁褓,是扯了一片純潔的白云么?
你睜開眼,跳動在你眼皮上的是無聲的光,于是,光,誕生了。
春天的氣息是芬芳的、醉人的、溫和的,猶如在阿媽的體內(nèi),草原的全部是你的胎教。
勤勞的阿媽陣痛之前沒有先兆,她趕著牛拉的勒勒車,到白音寶力格(蒙語,意為“富饒的泉”)去運水,定居地并不缺水,但那里的水更好,比城里的礦泉水還清泠養(yǎng)人哩!牧民們稱之為“圣泉”。
陣痛來了!是你家的牧狗黑虎趕回去報告黎明的降臨。
你的阿爸請到了大夫,雙雙騎馬急急地去追趕黎明迎接生命,而生命如同黎明的果實,決不在等待中成熟。
陣痛來了!阿媽的手臂慢慢地滑下來,她張開五指插入被雨潤濕了的蓬松的泥土,另一只手攥著一叢天青色的野花,阿媽的臉頰淌著喜悅的眼淚。
在夏營地的蒙古包里,阿爸用干牛糞燒旺了爐子,溫熱了為你洗禮的“圣泉”水。
破曉的號角,在那個值得慶賀的早晨吹響,無數(shù)支蠟燭像遠方的白樺林在遼闊的地平線上空點亮。
薩茹拉,蒙古包的套腦(套腦即蒙古包的天窗)射下一縷陽光似愛神的箭,在你的眼皮上跳躍,于是,一生的愛在你的心中誕生了。
琴手
風兒是一群快樂的小伙子,在唱歌邀請它們的伙伴,一條溪流接受了邀請,淙淙地加入合唱。不,溪流的聲音沒有這般深沉和洪亮,這是高木甲布爺爺在拉奏馬頭琴。
高木甲布爺爺對著喂奶的母馬拉琴,讓它配做一個慈祥的母親。
琴聲婉曼柔和,是一種綿長的傾訴,從母馬靈動的雙耳灌入,化為汲汲不盡的乳汁。
接著琴弓撥跳,就像漂亮的小馬駒子歡快地蹦踏。
弓在弦上擦過,舔一舔它那綢緞一樣煥發(fā)光澤的肌膚。
高木甲布爺爺愛馬、愛馬頭琴,因為馬頭琴的傳統(tǒng)曲目大都詠馬。
——帶翅膀的烏騅馬呀!
——長鬃鬛的棗紅馬呀!
——蘇尼特的走馬,阿爾斯楞的花騮馬呀!
馬與琴與人,三位一體。他曾是勇敢的騎手,又是名揚四海的琴手。他在省城的舞臺上,演奏《萬馬奔騰》,萬千蹄踏敲打地殼擂擊鼓面。迎著暴風雨,他擬尖利的馬嘯,忽而降低八度,群馬的呼吸滾動沉沉的春雷。他甩出桿子,套住了瘋狂的兒馬,抽緊桿子要馴服馬群或者被馬群馴服……終于繃斷了弦,萬籟皆寂過后,全場掌聲的暴風雨,萬馬又開始奔騰……
高木甲布爺爺從省城回到草原,他更喜歡這里的大舞臺。
搖籃曲
哦嘰當,啊嘰當(蒙古族婦女哄孩子時哼的無意義的聲調(diào))寶寶快睡吧!
寶寶快睡吧,寶寶做夢啦!寶寶夢見蒙古包頂上的天窗打開啦,好像打開了百寶箱,寶寶眼花啦。許許多多眼睛在望著寶寶,又溫和又關(guān)切,和額吉的一樣。??!滿天的星星落下來,落下來,落在草原上,變成了一朵朵白色的花;白色的花又變成白色的羊。羊群在草地漫游,如同星星在天空漫游,那么多,那么多啊!
哦嘰當,啊嘰當,寶寶快睡吧!
寶寶快睡吧,寶寶做夢啦!寶寶夢見跟隨額吉找阿爸。阿爸在神奇的鋼城哩!那里的星星用無數(shù)牛毛繩串連,一剎那,都點亮啦!那里的車輛像草原上的雷,轟隆隆,轟隆隆地滾動;那里的大爐子不用添牛糞,也能燒得那么熱,那么旺。阿爸掛著藍眼鏡,在爐子前出神。寶寶問:“阿爸,阿爸,給寶寶什么禮物呀?”阿爸從噴涌的火流中舀一勺鐵水,給寶寶鑄成一匹小鐵馬。馬兒長出了翅膀,寶寶騎著它,飛呀飛,飛到金光閃閃的草原的家鄉(xiāng)……
哦嘰當,啊嘰當,寶寶快睡吧!
寶寶睡熟啦!寶寶做夢啦!寶寶的臉頰像草原上的野玫瑰又紅又芳香,寶寶的嘴邊留著笑痕又甜又可人!是美麗的夢在寶寶的心里開了花。
薩茹拉和小羊
在新蒙古包門前,
小小的薩茹拉抱著小小的羔羊。
她像小羔羊一樣白,
她像小羔羊一樣活潑,
她像小羔羊一樣溫和。
她學阿媽哄弟弟,搖著他,哼著歌,
她長久地長久地眼望遠處的云朵和積雪的山峰。
她不肯去幼兒園,躲在羊圈里,
讓羊羔茸茸細毛拂拭她柔順的黑發(fā)。
小羊快樂地叫,像撞響一串金鐘。
鎮(zhèn)幼兒園的阿姨來家訪了:
“薩茹拉,你喜歡阿姨嗎?”
薩茹拉點點頭。
“薩茹拉,你喜歡小朋友們嗎?”
薩茹拉點點頭。
對她來說,幼兒園就是一個新發(fā)現(xiàn)的世界。那世界是多么奇妙,多么熱鬧,多么溫暖??!
幼兒園的阿姨喜歡她,小朋友們喜歡她,她喜歡阿姨,也喜歡小朋友們,也喜歡她的小羊。
一回家,小羊高興地迎著她,偎依在她的懷里。
她和小羊咬耳朵,告訴它幼兒園的新鮮事:
那笨拙的搖擺著頭、邁開傲慢的步子的黑熊;
那不斷地旋轉(zhuǎn)著尾巴的小叭兒狗;
那小蘇和和他心愛的小白馬,關(guān)于馬頭琴的故事;
那不聽話的小阿迪亞,挨了阿姨的批評……
她想,小羊羔也應該有自己的幼兒園。有一天,她悄悄地抱著她的小羊上幼兒園了。
孩子們圍成圈子唱起來了:
小羊兒呀,像雪一樣白,endprint
小羊兒呀,像云一樣白,
小羊兒呀,像月亮一樣白。
小羊兒的眼睛,像藍的天空一樣亮,
小羊兒的眼睛,像阿拉坦河的水一樣亮,
小羊兒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
小羊兒呀,快快長大、快快長大吧!
雪呀
雪呀,純潔的雪呀,降落在草原上,
撲朔的、飄忽的、輕盈的……
最后一場早春的雪,是濕的,是柔軟的,是羽毛一樣的,擦著臉頰癢癢的,像三歲時被父親的髭須根茬扎過,記憶里有一絲甜蜜的疼痛。
雪呀,一朵朵母親的吻似的;一滴滴感激的淚似的,緩緩地落下來。
從母親的睫毛上,珍珠般地滾落下來。
從母親的嘴唇上,香涎般地擦在粉朵嫩瓣間。
童年的記憶是純凈的、過濾了的,是在朦朦朧朧的催眠曲里,一朵雪花兒似的。
童年的記憶是屬于母親的,也是屬于父親的,屬于草原的,也屬于呼麥長調(diào)的,是在溪流般的歌唱里,一個音符兒似的。
母親的吻是雪花兒似的,輕輕地落下來、落下來:是熱的,是溫暖的,否則為什么在孩子的臉上融化呢?化成唇邊的笑渦和睫毛上的喜淚呢?
父親的吻是雪花兒似的,急急地落下來、落下來,是火的,是嚴肅的,否則為什么孩子會立即感到一陣歡欣的顫栗呢?有鷹的卵翼的庇護而不生恐懼了呢?
雪呀,純潔的雪呀,降落在草原上,
撲朔的、飄忽的、輕盈的……
上早學
薩茹拉,我們北方的森林和草原的冬天,是潔白的、干凈的。
白晝是短促的,冬天的夜,卻很長、很長。
每天每天,我們上早學的時候,天還是漆黑的。趕車的阿爾薩郎爺爺提著風雨燈,老挨家挨戶催促我們:“嗨!孩子們,上學了!可別當懶蟲!”
“嗬哦,駕!”
月兒掛在駕著爬犁的馴鹿的犄角上;
笑渦印在你那逐漸清晰起來的臉龐上……
接羔
草原的春天,是從接羔開始的。
這時,大地復蘇,冰雪開始融化,滋潤著底下的草根,在那里,醞釀著火一般的春天;這時,每一家蒙古包里,每一座棚圈里,每一間接羔房里,都在忙碌,在喧騰,在迎接小生命。
呵,我愛聽那初生的小羊羔的歡歌,那聲音像一道舒暢的小溪流,奔流呀奔流,直到草原的深處;那聲音是可愛的、清亮的、稚嫩的,使我想到初春,初春的一個早晨,樹枝抖落了雪花,它欠伸了一下,在那臂膊上,手指尖,冒出一片片新芽來;似乎借助它們最初啟動的小嘴,在歌唱著了。
呵,我愛聽那初生的小羊羔的歡歌。通宵不眠的疲倦的眼睛,接羔房里一盞守夜的燈。像農(nóng)民抱住收獲的麥捆,我們抱住一個個毛絨絨的小身體,抱回蒙古包,喂它們喝牛奶,安置在暖氈上,躺下來,傾聽它們在耳畔甜蜜的呼喚。這時,疲乏之感頓消,欣喜之情沁脾;這時,曙光從套腦上射進來,玫瑰色的曙光呀……
等羊羔稍稍長大了些,我們便趕著母羊去吃草。傍晚,放牧歸來,無情的母羊便要不認它們的羊羔了,但是,硬心腸的別想遺棄了事,我們能在幾百只羊中,分辨出誰是誰的母親,誰是誰的兒女。我們把母羊領(lǐng)到它的羊羔身邊,母羊嫌累贅,怕麻煩,依然掉頭不顧,于是,婦女們齊聲唱起哄羊歌:
卜愛!卜愛!卜愛!推!推!推?。o意義的感嘆聲)這是你的羊羔娃娃呀!你認了他吧!快給他吃奶吧!看他多么可愛:白雪樣的身體,泉水般的眼睛。你為什么不愛他呢?你為什么不撫養(yǎng)他呢?你愛吧!愛吧!
婦女們用對自己子女的摯愛啟發(fā)母羊的感情,一面不停地撫摸母羊,一面反復吟詠著、吟詠著。母羊漸漸馴順了,仿佛逐漸感悟到愛的力量,萌生出做母親的責任感,慈和地讓羊羔吮吸她的乳頭。
于是,歌和春和愛一起離離地綠遍了草原。
春天來了
薩茹拉,春天來了!
春天是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向我們走近來的。她從遠處走近來,走近我們的身旁,她的步伐輕盈又娟好。
于是,在風里,在水里,在發(fā)黑的泥土里,在萌芽的種子里,在逐漸溫暖的太陽的光線里,在鳥的歌聲里,在人們的心里,都在呼喚著:春天!春天!
薩茹拉,你注意到了嗎?草原上的三棵楊樹,整個冬天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今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全都綻放嫩綠的新芽,像泡開的茶葉,幽甜、清香;像夜空驟然閃亮的星群,給我莫大的驚喜。它們仿佛受了魔法,一夜間就變了,其實,它們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經(jīng)過了長期的孕育,頭年秋天就形成了小嫩芽,外殼包一層蠟質(zhì)或帶有絨毛的鱗片,如同古戰(zhàn)士套上鎧甲御敵一般,這樣,度過了寒冬,和平之春便脫去鎧甲頻頻發(fā)枝了。
孕育的過程是艱難的。大自然的春天,經(jīng)過了幾番掙扎,終于可以告訴你:我來啦!
薩茹拉,現(xiàn)在是春夜,草原上蕩漾著各種令人心醉的芳香,當黑夜隱藏了一切色彩,眼前什么也看不見的時候,嗅覺和聽覺變得敏銳起來,我聞出潮濕的泥土的香氣,各種野花混合的香氣,承受夜露霖澤后更加馥郁了的青草的香氣……能感覺到萬物都在蓬勃滋長。
然而,要說呢,薩茹拉,春天本身也只是四季轉(zhuǎn)換的一個過程。
燕子,燕子,歡迎你
薩茹拉唱:“燕子,燕子,歡迎你……”
南來的燕子,是拜訪我們的稀客。我們搬了新家,屋子還發(fā)散木料和油漆的芳香,燕子就來我們的屋檐下筑窩了。
清晨,你們從甜蜜的夢里醒來,便用啁啾的歡呼來迎接新的太陽。歌聲雖然很輕,但是清脆又明亮。
沙布吉阿媽先起來,一面燒茶炊,一面聽你們晨唱。你,小薩茹拉,這時也從毯子里鉆出腦袋,兩手支住下巴聽得出神。
陽婆婆從林子后面爬起來了;
草尖上涔涔的露水亮起來了;
沙布吉阿媽打開羊圈了。endprint
薩茹拉背起書包上學了。
黑絲絨翅膀的小燕子,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圍著薩茹拉飛。
貼著綠氈子,點著河水飛,
在我們的嘎查(村)上空飛,
飛過搖著綠手帕的大葉楊樹林,
飛過紅磚瓦的乳品廠;高高矗立的衛(wèi)星轉(zhuǎn)播電視塔和預報草原風雨陰晴的氣象儀……
向晴明的藍天高處廣處飛,向?qū)掗煹牟菰钐庍h處飛。
隨著季節(jié)飛,南來燕,倘若你們回家,歡迎明春再來我們的新居做客,但千萬不能迷了路呢!
催眠歌
薩茹拉,大人們忙著哩!你阿爸進城干活去啦,你阿媽忙著在暖圈里接春羔,你放學回家了,一面做功課,一面還擔負哄二歲的小弟弟松不兒巴圖哩!
你右手在炕桌上寫字,左手搖著紅柳條編制的搖籃。
你寫著,搖著,唱著:
別哭了,快睡吧!
阿媽就要回家啦!
小松不兒巴圖,姐姐親你呀。
哦,蓬勃萊!蓬勃萊!
哦,蓬勃萊!蓬勃萊?。ㄈ缤瑵h族哄孩子時發(fā)出“哦,哦”的聲音)
你的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留駐悱惻的黃昏的影子。你的催眠歌多么溫柔呵!
快睡吧!夢來啦!
小松不兒巴圖做夢啦!
哦,蓬勃萊!蓬勃萊!
你一邊搖著、唱著,一邊做功課。呵!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你那篇當眾朗讀的作文會受巴克西(老師)的表揚,為什么在你寫的文章里我捕捉到歌謠一般流暢、姐姐的絮語一般親切的調(diào)子呵!
祝拉克
【祝拉克,內(nèi)蒙古草原上的習慣,每當當年生產(chǎn)隊的牲畜頭數(shù)產(chǎn)量固定統(tǒng)計下來之后,便開一個比那達慕會規(guī)模小的慶祝會,名“祝拉克”】
薩茹拉,祝拉克節(jié)日來臨了。從你家放牧的馬群里,牽來新生的馬駒子和它們的媽媽吧!把你那亮銅的奶壺拿來吧!擠完騍馬的奶,灑向天空,灑向大地,遍灑在馬駒身上,淋漓的奶水一會兒被太陽蒸發(fā),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奶香。
放開馬駒子,再讓小伙子們?nèi)プ??;顫姷鸟R駒跳、跑、躲閃;機敏的小伙子追、攆、等待;悄悄繞到背后,輕輕地攔腰抱住。大哥哥們把捉到的馬駒子一匹匹系在馬樁子上,挑出最俊的,用彩色的綢帶和纓絡(luò)把它們打扮起來。
薩茹拉,你是多么歡喜馬駒子,歡喜極了,甚至歡喜得流淚。姨姨、嬸嬸們久久圍住馬駒不肯走開,仔細地品評那顏色、鬃毛、四蹄;看這匹棕的像墾過的土地,看那匹白的像珍貴的哈達,另一匹黃的像剛出鍋的奶皮子,又一匹渾身烏黑、額頭卻嵌鑲一塊銀……
薩茹拉,你就像個額吉,把小馬駒抱入懷,親吻它的耳朵和前額。懂得人事的馬駒子,一點兒不掙扎,瞪著調(diào)皮的親密的大眼睛。
薩茹拉,這就是祝拉克——我們牲畜豐收的節(jié)日呵!
產(chǎn)奶的季節(jié)
每天大清早上學前,我和薩茹拉都要幫阿媽擠牛奶,我擠那頭草原短角紅牛的奶,你擠那頭澳大利亞默利灰牛的奶。
小薩茹拉,你俏皮地包扎一方玫瑰色的紗巾,吃力地拎著鑲銅的奶桶,學“擠奶舞”姑娘們的步子哩!
你模仿著姐姐們放肆地大笑,笑得彎腰岔了氣哩!
笑那嚴肅的愛挑剔的收購員巴圖,
笑那隨和的愛開玩笑的小胡子司機。
整整一天,我們在課堂上翻掀書頁的手指,依然有乳液的滑膩,
整整一天,你的綴著婆婆丁花的發(fā)髻,始終散發(fā)出淡淡的奶香。
黃昏里,小胡子司機大叔滿載而歸了。
他載著滿滿一車滿滿的奶桶和牛奶一樣新鮮的擠奶姑娘們,加上我和薩茹拉你,在奶桶和擠奶姑娘之間。
我們旗乳品廠的車間里,同樣的白帽、白衣、白口罩,同樣的眼睛里含著笑意。
小胡子司機大叔急急地尋找哪一位姨?
下班了,姨姨們個個像包裝好的乳制品。我倆嘴里含著干酪酥和奶糖:
甜!
一個少年和一個姑娘
畜牧站的少年喂養(yǎng)五匹三河馬。
早晨遛馬的時候,他的眼睛總要透過河邊的霧,長久地盯住那奶牛房的門。
薔薇色里飛出一群白鴿,
她出來了,拎著奶桶出來了!
他看見,第七個是她——潔白的工作服里露出一角鮮紅的襖襟,雪地里一朵艷美的山茶!
少年愛他的五匹三河馬,也愛第七個她,僅僅是一瞥,便生出無窮的力量。
整日里他忙著洗刷馬廄,刈草拌料,切碎胡蘿卜按時倒入馬槽。然后裸背在草地奔跑,出汗以后,用梳子整理馬的鬃毛,用刷子擦遍馬的周身。
皮毛柔韌、細潔,汗水和河水,從頸背上流淌,凹處如荷葉的宿雨,留一張水面清圓,露珠的光,映射太陽的閃爍。
他覺得是馬將不竭的河流引向草原。是自由的風梳理著鬃鬛的波浪。
傍晚,晚霞落在河里,少年早早趕著馬到河邊飲水。
他看見對岸有一團圓圓的火球,一株絢爛的花樹。是她!
她脫了鞋,臨流洗發(fā),長長的頭發(fā)有水似的漪紋,水似的溫軟、滋潤、光亮。
“嗨!”少年沒來由地呼喚。
他看清楚了,看見她莞爾一笑,便是掛在唇邊的回應。
他卷起褲腿涉水過河。
他嗅到一股草和乳的香氣。
于是,一個少年和一個姑娘在黃昏的河邊對話……
牧歌
我倆到草原上放牧我們的馬群,薩茹拉,每夜每夜都是節(jié)日。
草甸子開滿了金黃的貓爪子,淡青的五月花,瓦藍的鴿子花……你采摘了一大把裝飾坐騎和你自己。我則長久地看兩匹馬在落日里嬉戲——一匹白馬和一匹黑馬。
黃昏消逝,好像一支燃燒得短暫的蠟燭,終于熄滅了。
草原的夏夜,和冬天相反,短促而又喧鬧,你能聽見甲蟲在草葉子上蠕動的聲音;石雞在灌木叢里打鼾的聲音;馬群咀嚼帶露的青條的聲音;遠處的河流神秘的囈語……有一只蒼鷺在沼澤地里唱歌,整整地唱了一夜。endprint
花兒萎謝在你的胸懷,那里彌漫著香霧,薩茹拉,你說你不困,卻不知不覺睡熟了。霧和馬群在游走。我將皮得勒(蒙古皮袍)裹住你,猶如擁抱了草原。我心里發(fā)誓:我要守護你的夢……
你只睡了一小會兒,我覺得,像夢一樣短的一小會兒。晨風歡暢地輕輕地吻過你的眼皮,太陽在藍色的地平線上弓起脊背,你醒了!草原和你同樣,經(jīng)過了一番梳洗,立刻容光煥發(fā)了呵!
蘋果熟了
蘋果熟了,誘人的香氣溢出果樹園。來采摘吧!是收獲的時候了。
無數(shù)健壯的手臂在青翠的枝椏間揮動,何等熟練、迅速、利落,并且輕盈而又溫柔。歌聲和著動作的節(jié)奏,蕩漾在金色的黃昏里。
薩茹拉那微微發(fā)散太陽香氣的赭絳色手臂、被汗水舐濕的圓潤的手臂落下了,富有彈性的一根弧線,在藍衣裙間顫動。她已經(jīng)第三次裝滿了筐籃。她想到明天通往浩特(浩特,這里指城鎮(zhèn))的明晃晃的大道上,一長列滿載的勒勒車由她押運著走。
她想到蘇木(蘇木,相當于“鄉(xiāng)”)的供銷站,那個眼鏡落到鼻梁上的老會計笑了;激動地解開袍領(lǐng)上的翡翠紐扣。
她想到在遙遠的牧場上,那個走敖特爾(走敖特爾,到場放牧)的小伙子,躺在寸草灘,望著重重疊疊的白云,正咬著筐里的這一只。
她想到傍晚的蒙古包里,在吃了炒米、羊肉、喝了奶茶以后,額吉正用刀剖開蘋果。孩子們的小眼睛盯著額吉握刀的手,然后,發(fā)出快樂的叫聲。
一筐筐,一簍簍,都裝滿了,裝滿了!多鮮明的色彩,多誘人的芬芳呀!
到宿營地去
薩茹拉,到大森林里去,和你的小朋友鄂溫克族的男孩子拉基米爾一起去,到他家的宿營地做客去!
你們手拉著手,過沼澤地的苔草塔頭,就像一對跳鼠似的。每蹦一回,書包都要碰撞拉基米爾鹿皮靴的后跟。
一條河橫貫在你們的去路上,那是敖魯古雅河的支流,水又急又冷,卻清得能看見水底的荇藻和鵝卵石。
“河里有細鱗魚,大白魚和兇猛的狗魚,我和我爸用魚叉子叉過……”拉基米爾附著薩茹拉的耳邊逞能說。
唉!別扯什么魚啦,沒有樺皮船怎么過河呢?這不!那兒不是架著一根落葉松圓木嗎?草原上來的呼亨(蒙古語,意即女孩子),敢過獨木橋嗎?
薩茹拉張開兩臂平衡著身子,仿佛小雁準備起飛的樣子。一二,不怕!一二,再走……好啦!薩茹拉笑了,顯出像敖魯古雅河一般深的笑渦,親切地刮了一下拉基米爾的鼻子,十一歲的薩茹拉,怎么說也該是你的姐姐呵!
你倆一前一后地走在密林中了。蔓草長得絆腳,枝椏時時扯住薩茹拉的頭巾。先變黃的闊葉樹葉,紛紛無聲地落下,落下,就像篩子漏灑的黃金的時光……
呵!草叢間那么多鮮紅的珊瑚珠,叫作牙格達漿果,薩茹拉,你吃一枚,多甜呵!那邊霜打過的一嘟嚕一嘟嚕紫黑色的,叫作稠李子漿果,薩茹拉,你吃一把,你的像野櫻桃一般紅的嘴唇染得更紅啦!
林子里是很容易迷路的。往往采漿果彎腰的功夫,起身便找不見同伴了。薩茹拉只顧采漿果,拉基米爾只顧跟住她,怕迷路,怕迷路,糟糕!真迷了路啦!拉基米爾仔細辨認獵人們留下的路標記號,落葉松樹皮刻的刀痕和斧痕,舊的和新的他完全能分辨,昨天和今天的十字記號的差別,就不大明顯了。東邊的樹上有,西邊的樹上也有。往哪兒走?哪兒走?有啦!拉基米爾“喊山”了,他的聲音好響亮呀,寂靜的森林里,分外清脆。層層樹林吸收水分似的,也吸收聲音,在很遠很遠的森林深處,慢慢地吐出來。拉基米爾伸著脖子諦聽,薩茹拉也諦聽,她什么也沒聽見,拉基米爾卻聽見了,東邊,在東邊,有同樣的回答。
朝左手走,沒錯,宿營地不遠了,只要順利地翻過前面的山崗……
哎喲,不好!遠處窸窸窣窣是熊瞎子來了!拉基米爾敏捷地拉住薩茹拉躲到一棵大松樹背后趴伏下,不對,足音細碎而又密集,一定是犴……近了,出現(xiàn)了樹叉般美麗鹿角……??!是四不象,是馴鹿!是阿媽派馴鹿接我們來啦!
溫和的灰白的馴鹿,拉基米爾親密的伙伴呀,“歡!歡!”拉基米爾喚它們過來。扶薩茹拉騎上備有樺皮圖案金線鞍韂的那匹,騎穩(wěn)!薩茹拉!以后的路如同童話里說的那樣容易,閉住眼睛,只覺得耳朵邊一陣呼呼的風,就馱到了宿營地啦!
這不,拉基米爾的阿媽不正等候著嗎?“撮羅子”里的篝火不正燒得旺旺的嗎?鐵架子上不正煮著馴鹿奶粥烤著肉干嗎?
那達慕
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來到了,那便是我們旗舉辦的最盛大的那達慕會。
我們都換了沒有穿過一回的新蒙古袍新腰帶,套上能照見人影兒的新馬鞍?!班肋蓿_茹拉!”大哥故意打量著你,帶笑說:“成了新娘子啦!”你的臉蛋兒刷地變得猶如被篝火映射的那般通紅。不錯,大嫂子嫁到我家那天,也是嶄新嶄新的。你就像個七月的新嫁娘嘛,薩茹拉!
薩茹拉,讓我們離開這些多嘴的不知趣的大人們,自個兒玩去吧!這些大人們?yōu)槭裁磻僦鴱V場上的“鐵馬”連腿也挪不動呢?瞧,燕尾犁呀,補播機呀,割草機呀,噴灌藥浴槍呀……古話說:木匠愛鋸,蒙古人愛馬,如今呢?愛機器!
讓我們離開他們到熱鬧的市場去吧!那里的五顏六色的商品,多得簡直看花了眼。
——你挑吧!你要什么?
——我要……
最后還是買了瓶橘汁汽水,帶管兒的,一人一根,像小山羊頭抵著頭兒喝了。
草原上的駿馬多得數(shù)不清,哪一匹最矯???草原上的小騎手多得數(shù)不清,哪一個最驍勇?比賽的馬兒呀挑了又挑,競騎的騎手呀選了又選;馬群中挑出了得第一的云青馬,騎手中挑出了得冠軍的薩茹拉!呵!當你最后沖刺首先到達終點的時候,我那個高興呀!我把帽兒扔到半空中,腰帶也解下當彩旗揮舞了,不知花氈鞍上舉起花鞭桿的你,瞅見了沒有?
輪到我穿一身金燦流蘇的摔跤衣,在贊歌的曼吟聲中,模擬鷹的翅膀的舞蹈,蹦跳到眾所矚目的場地中央,我看到你正站在后排馬背上瞅著我哩!我哪來那么一股勁,居然上手就把去年全旗的少年摔跤冠軍打敗了……endprint
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過去了,快得像一道閃電似的,亮了一下,熄滅了;熄滅了以后,卻在我們快樂的少年時代的回憶里亮著、亮著。
采蘑菇
薩茹拉,到林中去吧!
到那長著落葉松、白樺、山楊和蒙古櫟的林中去吧!
到那到處是谷柳、銀蓮花、沙參、畫眉草的林中去吧!
夜鶯沉寂了,暗云散開的天空上,綴著一顆翠綠的啟明星,星光用發(fā)亮的指尖撥動顫抖的樹葉……
薩茹拉,到林中去吧,到林中采蘑菇去吧!
潮濕的霧,溜過草地,悄悄地,
那老柳根底下的蘑菇,最先撐開了桔黃的傘,細小的雨珠和露珠,叮叮地濺落到嫩葉兒上,松軟的泥土咧開了嘴。
地底下頑皮的小家伙們用力拱動,都紛紛探出頭來:
象牙一樣的白蘑;
青皮膚的青腿子蘑;
穿黑花布衫和披赭色麟皮的松樹蘑;
有桿子蘑,草蘑,花臉蘑,楊樹蘑,樺樹蘑……
臃腫的、苗條的、修長的、胖墩的,球狀的,圓柱形的,帶棱角的,渾身裹著泥像個淘氣孩子的,仰著脖子痛快地啜飲雨珠兒露珠兒的……
各自撐著鐵棕的、奶黃的、乳白的、灰褐的、蒼黑的小“雨傘”。
薩茹拉,采蘑菇去!讓我們采蘑菇去!
蘑菇像孩子們一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大圓圈,唱快樂的童歌,跳青春的圓舞。
在林子前面的草坡上,遠望去,赭褐色的蘑菇圈,比周圍的草色更深、更濃。
蘑菇們,唱呀!跳呀!草兒也窸窸窣窣地加入;雨珠兒和露珠兒,從這把“雨傘”跳到那把“雨傘”,從這瓣草葉跳到那瓣草葉,霎時間,刮起一陣狂歡的旋風!薩茹拉,快快來,帶上你的羊鏟和口袋!涔涔的露珠,隕落的流星,天上,地下,林中,坡地……薩茹拉,采呀采!把我們心中的愿望珍珠兒一般地捧起來!
桑根達賚
湖,像一塊晶瑩的藍寶石,像一面閃光的大鏡子,它的名字叫桑根達賚。
天鵝和鴻雁拍著金色的翅膀,從桔紅的云朵里落下,穿綠衣的郵遞員叔叔騎著摩托車飛來了,給我們捎來一封遠方的信。
“薩茹拉,你姐姐來信啦!”
阿爸用他那粗糙的大手,那么細心、那么細心地開啟封口,??!一張照片從信封里掉下來了——姐姐烏吉瑪?shù)恼掌?。從這個人手里傳到那個人手里。
額吉(蒙語,母親的稱呼)拿來阿爸的老花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一面看照片,一面即興地哼哼起歌子來:
鑲在鏡框里的相片,
清早喝茶的時候看呀,
放牧回包的時候看哪,
和見到你本人不正一樣嗎?
遠方寄來的相片,
全家老小一起看呀,
左鄰右舍一起看哪,
和見到你本人不正一樣嗎?
阿爸展開厚厚的一疊信,念叨著:“這是給家里的,這是寫給大叔大嬸的,這是……陶蘭的。薩茹拉,快去叫你陶蘭姐姐,就說烏吉瑪給她來信啦!”
我急急地奔跑,跑呀,跑呀,沿著湖邊跑。我們開辟的草庫倫籠著紫靄,剛翻耕的黑色波浪,噴出濃郁的芳香——
是豐潤的泥土的芳香,
是壓碎的野花草的芳香。
不遠處,拖拉機突突地響,陶蘭姐姐正忙著秋翻。她閉了燈,滅了火,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她穿一身工作服,褲腿掖在高筒馬鞭里,頭發(fā)掖在鴨舌帽子里,猛一見,會誤以為應當稱呼她陶蘭哥哥哩!
陶蘭進屋,大家都親熱地圍住她,這個給她斟一碗奶茶,那個抓一把酪旦塞在她懷里。阿爸捋一捋唇須說:“烏吉瑪來信啦!她惦記著我們的改良羊羔子,她還惦記著薩茹拉的學習。這是寫給你的,孩子,你念吧!”
“……陶蘭姐姐,我的第一個老師,您好!……那一天,我在校園里,忽然看見一行南飛的大雁,我就問,鴻嘎魯(蒙語,即“大雁”、“鴻雁”)呀,你們的身上粘著桑根達賚湖畔的蘆花嗎?你們的翅膀上帶著遠方的草原的信息嗎?……你是在這里度過童年的,你把草原當成你的故鄉(xiāng),如今你的故鄉(xiāng)成了我的故鄉(xiāng)啦!我愛我的故鄉(xiāng),也愛你的故鄉(xiāng)……”
阿爸贊嘆說:“好??!說得好??!狐皮是紅的好,語言是真的好……”
喝罷了茶,我追上陶蘭姐姐,手拉著手沿著湖畔走,晚風吹拂蘆葦,簌簌地響,一只看不見的水鳥在湖對岸唱歌。
陶蘭姐姐指了指那水鳥唱歌的湖對岸:“瞧,薩茹拉,我們的安裝大型水輪發(fā)電機的水電站,就建在那兒,等你姐姐回來了,我們不僅用水力發(fā)電還用風力發(fā)電……你就當桑根達賚水電站站長,好嗎?你姐姐是桑根達賚機電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哈哈哈……”
陶蘭姐姐由衷地笑了,她的清脆的笑聲落在湖里,像丁冬丁冬的音樂。
遠方,山巒的頂峰,燃燒著絢麗的玫瑰色,靜靜的桑根達賚呀,燒紅了臉龐;激蕩著漪漣,那也是薩茹拉心的漪漣呢!
〔責任編輯 楊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