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dá)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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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是有生命的。沿著河道時停時飛的鳥,在河中游蕩的魚,在河流的兩岸生長的植物,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生命。這些事物,屬于河流的同時,也在反證河流。發(fā)洪水,渾濁憤怒的河流,能卷走一切?!跋抡潞印本驮褍砂兜囊磺袥_走,沖走了無數(shù)的植物、小動物、兩座磨坊,以及不計其數(shù)的木橋,也隨之把人們所習(xí)慣的祭祀場沖走。面對河流的憤怒,巫師感到惶恐,民間感到惶恐。面對著流量日益減小的河流,民間開始失魂落魄。從河流流動的形態(tài)上,可以說河流是有生命的,這時河流是單獨的存在,與生命完成了完美的嫁接:生命必須流淌,血液必須流淌。
在這里,我想把自己比作一條河流,真實的河流超越了我,我的思想有時會出現(xiàn)斷流和枯竭的危險。原始的宗教信仰崇拜,在云南大地上,同樣以河流的形式存在:枯竭、斷流、流失。在試圖對那些正面臨滅絕或隱身的東西進(jìn)行梳理時,我想把這些原始的宗教信仰,比作有些時候的我,區(qū)別只在于這些信仰是可以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存在。在云南大地上的各個民族的思想里,原始宗教信仰是一條眾神聚集之河,從群山之巔傾瀉,也可以在天空中洶涌,同時也在群山的褶皺間緩緩流淌。當(dāng)眾神消失,以我們許多人無法相信的方式消失,或者眾神早已被我們從思想中剔除。我一直希望,信仰的河流,它是未竟的。
假使我的思想停止了僵化了,那時這個文本,也將宣布死亡,那作為我生命的代指的河流,也將會干涸,沒有任何理由的干涸。未知意味著未竟,審視同樣意味著未竟。未竟,意味著充滿各種可能。人生,便是在這樣未知中,不斷往前,同時也在不斷往前的同時,學(xué)會往后,學(xué)會退后地觀照世界。而保留一些最樸素的宗教信仰,便是以往后的姿態(tài)反觀往前。退后的思維,同樣是一種慢的生活狀態(tài),在慢中可以審視自己,甚至審判自己?,F(xiàn)在的民間,是需要審判的?!奥笔且环N慢生活,米蘭·昆德拉所認(rèn)為的慢生活,也是現(xiàn)在許多的人所渴求的生活狀態(tài)。而于許多人而言,它只是一種奢侈的狀態(tài),它只是一種念想。我嘗試著各種各樣慢下來的方式,而最終,我那莫名其妙的恐懼與煩躁,使我最終沒能真正進(jìn)入慢生活之中。也許,我應(yīng)該每天拿起照相機,慢慢地在這個鄉(xiāng)間到處游蕩,看著一株植物,我就停下來,仔細(xì)地觀察植物,甚至用攝影技術(shù),把那株植物在某一刻表達(dá)出來的曼妙記錄下來。面對一只小動物小昆蟲,也將這樣。面對著那些廟宇中的場景,也應(yīng)該這樣。我應(yīng)該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環(huán)著洱海慢慢游蕩,讓海風(fēng)輕拂著我,同時也讓自己隨意走入洱海邊的那些漁村里,那里有一些本主廟,香火很旺,人們對著一棵古老粗壯茂盛的樹跪拜,也像那些本主(白族的神)跪拜。洱海,是一個高原湖泊,是一些河流的匯聚,同樣也是一些河流的源頭。也許,洱海邊,同樣有著白族信仰的源頭?
用影像的方式,對那些非虛構(gòu)的生活,進(jìn)行記錄。對一條河流進(jìn)行記錄,對一個高原湖泊進(jìn)行記錄。這樣的方式,會不會有一種被各種感官所充斥,以及吞噬的可能?流動的影像,被精剪過的影像,撼人的力量,可能就在那些細(xì)微的轉(zhuǎn)接或嫁接之處。仔細(xì)觀察那些影像。仔細(xì)觀察眼前這些活的影像。也只有這樣,才會真正擁有慢生活。我想記錄下自然界的那些轉(zhuǎn)瞬即逝,卻能永葆精美的物象。我同樣要用文字,記錄下那些正從民間消失的物象。我只是在記錄,可能在某一天,它將被人所記住,所懷念,所震驚。畢竟這些行將消失的物事,在某一天會在文字或圖片上永恒。
這是一個舊的物象,不斷遭受戕害的年代,似乎舊意味著的便是落后,便是要取締。這是一個去蔽的年代,許多原先蒙蔽神秘的世界,正在所有人面前敞開,變得敞亮,變得毫發(fā)可辨。而不斷的亮堂給人在心理上所造成的影像,卻不是亮堂的。人的獸一般的欲望,在敞亮的世界里,開始泛濫,人開始變得無懼無畏。而在一個暗世界里,在一個看似愚昧遍地的暗世界里,人們因為眼前的遮蔽物,以及心靈上的遮蔽物,而變得有所思有所懼。一個敞亮的世界,似乎是不需要任何思索的。當(dāng)走入一個地處偏遠(yuǎn)的世界,這里有著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雜居,這里還有著一些粗壯的植物的圍攏,人們還在遵循著古老世界對于世界的看法。而人們,可能對這樣一群人以及這樣的生活,嗤之以鼻。也許,深入那些廟宇,深入那些民間藝人的歌唱制造世界里,思想將會得到一些改變。畢竟揣摩那些世界,需要一定的勇氣,以及一定的耐力。需要你慢下來,再慢下來??吹竭@樣的文字:昆德拉在他的小說《慢》中所言:“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古時候閑蕩的人到哪兒去啦?民歌小調(diào)中的游手好閑的英雄,那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過夜的流浪漢,都到哪兒去啦?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嗎?”這是米蘭·昆德拉看世界的一種眼光,以及對于慢生活的樂趣。攀枝花盛開,然后墜落。這樣一個“慢”外露的過程,有些攀枝花下,一些老人把籃子放在一邊,里面有稀疏的攀枝花影子,他們談笑著,張開的嘴,里面已經(jīng)沒有多少牙齒,這些老人深知一朵攀枝花的墜落:緩慢且優(yōu)雅。
2
我們一伙人來到河谷撿石頭。我們看到了一條大河枯干。我們同樣看到了在云南大地上,許多河流的流量已經(jīng)變小,甚至已經(jīng)斷流。面對已經(jīng)接近沒落的民間,有時會產(chǎn)生一些虛妄的渴求。現(xiàn)在每次提到民間,就如鯁在喉,看到更多的是成為過去的民間,這里有一點點挽歌的意味。也許,我在用圖片、音像或者文字的方式,對民間進(jìn)行記錄。這些記錄在不久的將來,都有可能成為一種在一些人看來莫須有的東西,就像眼前的這條大河,某天可能就不再是一條大河。我將看到一些人詫異的神情,因為看到更多的異化的個體而驚訝。
現(xiàn)在許多物事所呈現(xiàn)的是同化傾向。世界在變得相似,民間正變得不再像民間。這樣的進(jìn)化,于民間的意義,無法武斷地進(jìn)行斷定。作為個體的我,在面對著民間的變化時,總有五味雜陳的感覺。這是無法輕易評說的民間。有時會有這樣的想法:民間要像民間,民間的一些東西,只有以民間的方式,才有它的意味。就像一個民間歌手,必須要有像樣的民間在支撐著他,不然他的歌唱也將是一曲又一曲的挽歌。有許多的民間藝人,他們的生存處境是很尷尬的。相信宿命。在宿命論的強壓下,有些閉塞的民間里存活的最后藝人們,也在自然地生長,并消亡。在我的出生地,民間藝人的數(shù)量正在銳減,在那個不過六七十戶人家的村寨里,曾經(jīng)有這樣一些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個女孩結(jié)婚那一晚,一定要唱白族調(diào),曾經(jīng)有那么幾年,還流行把所唱的東西錄下來,一盤錄的磁帶,代表了一個人的真正成長。一盤磁帶,往往就是一個女人的遷徙史,從熟悉到陌生的遷徙,從家族到家族的遷徙。這些都曾經(jīng)很有意思。這些女孩,都可以算是一些民間藝人。但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也聽不到白族調(diào)在一個民間的自然延續(xù)繁衍。民間的一些東西,是被人刻意地保留了下來。如果沒有那樣的刻意與古板,民間消亡的速度將變得更快。一條大河,消亡得也將更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