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

致母親

什么樣的風，可以把你屋頂?shù)牟萑~吹亂

甚至，吹出那些草葉背光的一面。這個下午想你，很突然，當時站在房間里

忍不住，全身發(fā)熱，甚至有一點點的抖顫

眼淚突然嘩地下來了……媽媽，我想你

肯定因為

你想我。天氣轉(zhuǎn)涼了，我不能為你加衣

你亦不能為我掖被子，這些年

陰陽兩隔，你我皆孤單

每年，總有那么幾天，在異鄉(xiāng)的路口

為你燒些零碎的紙錢，那些火焰

全是冰冷的火焰，那些灰燼

皆為發(fā)瘋的灰燼

媽媽，燕子又將南歸

而我，卻顫抖得抱不住自己

這風，就要把人間吹藍，頭頂上的天空

呈穹窿狀，正在來臨的黃昏，帶了一點點

煙味。媽媽，昨天我見到的絲瓜花

開得真好，那清香，仿佛不是來自花瓣

而是直接溢自藤蔓。如此美好的一天

就要過去了，媽媽，太陽正在緩緩落下

仿佛我看到你走在咱家屋后，又摘了一

個大南瓜

小時候，你養(yǎng)不起一個兒子

而我現(xiàn)在卻養(yǎng)得起十個媽媽——

哮喘的媽媽、肺氣腫的媽媽

咳嗽一夜不停歇的媽媽

貧血的媽媽、脫發(fā)的媽媽、耳朵有些背的

媽媽

神經(jīng)質(zhì)的媽媽、戴著老花鏡在昏暗的

煤油燈下縫補舊衣的媽媽

推了半夜的磨直不起腰的媽媽

把棍子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的媽媽

……十個媽媽都走了，現(xiàn)在

我沒有一個媽媽可喊。全世界都給我了

卻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媽媽——

哪怕哮喘病的媽媽

心臟病的媽媽，神經(jīng)質(zhì)的媽媽

露從今夜白，媽媽

作為你驕傲而又放心不下的兒子

微涼之日，媽媽，我是自己

亦是萬物——

那高過天堂的幸福，是我的

那低于塵世的恥辱，也是我的

母親，我看你來了……

像一場雨，你把自己下到了地里

天空多么高遠

燕子稍一使勁就飛到了天邊

在藍天下變藍，母親，什么樣的顏色

可以形容你，你的呼吸青中帶紫

你的血壓紅中帶綠，母親

我睡著的時候，你把我丟在溫暖的被窩里

而我醒來之時，你的身子已是冰做的，母親

什么形狀可以摹繪你，從三角形到平行

四邊形

哪一根線條是你留在世上的影子，母親

時間這塊橡皮把你輕輕地擦去，大地多

干凈

再也找不到你的腳印、你的蹤跡

明月孤懸，每一棵樹都像生銹的小提琴

母親，大地收納了你，你睡在這兒多么平靜

草綠得像剛從媽媽懷里

跑出來的孩子

母親，柳枝返青的時候，是否

我們已互相忘記？天空太低了

我不能用你的名字命名星辰

風吹得多么緩慢，仿佛它經(jīng)過我的時候

像你一樣患了關(guān)節(jié)炎

母親，你睡著了嗎？我要用世界上

最小的聲音喊你，用剛剛解凍的河流

喊你，用悄悄變綠的草地

喊你，用你曾經(jīng)用過的名字

喊你，用你不認識的字

喊你，用灶頭的柴火

喊你，用一陣濃似一陣的炊煙喊你

——直至把你的耳朵喊聾

把母親的耳朵喊聾

人間自此，沒有哭聲……

姐姐

我得從你的麻花小辮寫起

你是一棵樹，我要把你

種進月亮里，叫你桂花

叫你石榴，有時我也把你

叫作玫瑰，我叫你玫瑰的時候

你沒有影子。小個子的姐姐

你給我洗頭的時候我也叫你流水

若干年后我們都將從大地上消失

仿佛在熙來攘往人群中走散

我們彼此呼喊，得用盡多大的力氣

才能把彼此喊得不再消

寫給孩子

是你重新布置了世界

你讓時間彎曲，你讓時間

彎曲的時候

經(jīng)過了我這里

小草被大地抱在懷里

仿佛一把最小號的吉他

你命名了梨花和杏花還不夠

又讓春風在草尖上發(fā)芽

你讓世界變得柔軟

你讓風有了背面，因為你

我才敢于承認

世界的殘缺與不完美

燕子起飛的時候

不必把自己藏得太深

終有一日，我將從你的生活中離去

星空何其燦爛，你比嶄新還要嶄新

我愛你，仿佛你是我

從未用過的那一部分

其實你我皆是對方最大的空虛

天空從不提供更多的雨水

我們互為眼淚與哭泣

除了你，我暫時還找不到

更好聽的歌曲

世界美如斯

是你最初的一句啼哭

把我的一生徹底完成

每一個日子皆可以歌，可以泣

可以浪費或珍惜

因為有你相依為命

我終于可以讓世界變得很輕endprint

讓自己變得燦爛而無用

父親節(jié)寫給父親

你心里沒有節(jié)日這個概念

你也不知道

六月的第三個星期天

是大豆，高粱還是

玉米。車子現(xiàn)正穿行于湖南

山與山之間，是流水與空地

草像我們江蘇一樣的綠

那塊土地生你養(yǎng)你最終

又收留了你，埋你的那幾平方米

才是我最最親愛的

祖國，你和你以前

打過罵過的女人

躺在那里，你要好好

對待她，你們要好好

過日子，你們過得

好不好，我看看你們房前的

青草就知道了，你從未

喝過我一滴水，我欠你的渴

以大江計，以大海計。第一個

抱我的人是你，第一個打我的人

也是你，你走的時候我還小

我的手臂抱不動你

你讓我永遠欠你一個姿勢

車子在顛簸中穿行

窗外洶涌的綠

被一滴淚淹死

你給我留下了天也留下了

天大的事，許多次我

無路可走

不知找誰商量，許多次

我站在十字路口

找不到一個

溫熱的詞。連一張照片

也沒給我留下

以至于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

還有哪個人像你。你對另一個

比你小很多的男人，做得

確實有些過分，如果來世

你還做我的父親

求求你了，不許對我

這樣狠。我們不許流淚

不許分別

不許彼此把對方

拋開，我們同時

對一個女人好，你愛她

我也愛她，我們天天在一個桌子前

吃飯，誰的面前

都不許空著碗……

大地是一個字……

大地是一個字

她有草的偏旁

河流的部首

燕子的拼音

雷霆的聲母與閃電的

韻母。收藏了我的父親

又收藏了我的母親

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

隨便一锨挖下去

出來的都是我的親人

〔責任編輯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