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讀到這一句,我想,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無論如何是會感到有點凄惶和悚然的。世俗的中國人,大凡活著的時候難以想到死,想到死而能豁然就更是艱難。
但是其實,我們站在什么樣的立場上來看史鐵生,將決定著史鐵生哲學的平易感與陌生感,普世與特立;也即,是我們自己掣肘著自己與史鐵生的遠和近,而不是史鐵生。
我說的這個一定并非毫無道理。佛家有一樁著名的公案,叫作平等的自性。佛印禪師曾對蘇軾吟了一首偈語:“當日趙州少謙光,不出山門迎趙王,爭似金山無量相,大千世界一禪床?!币馑际钦f,當年趙州禪師不夠謙虛,不到門外去迎接趙王 ,可是今天我佛印不一樣了,東坡你哪里能懂得金山寺無量無邊莊嚴的法相,我佛印是把三千大千世界作為我的禪床。也就是說,你以為我佛印到山門外來迎接你嗎?沒有!我還是睡在床上,因為大千世界是我的禪床。
當我們未能以平等的自性來看待大千世界,卻以分別心來對待眾生萬物的時候,我們自然會把史鐵生視作異類或敬若神明。
史鐵生只是道出了人生眾相中的一相,這一相我們遲早會洞悉,只是,我們在站在他的立場進入他的境遇之前,大多未能察覺。因而,橫亙在史鐵生與我們之間的鴻溝的本質其實在于,是我們未能明了自己的智慧所在,而不是史鐵生教會了我們去面對生死;甚或,史鐵生未必真正洞察了死亡的奧秘,他只是在有生之年,立于死亡的對涯,驚鴻一瞥,此時,雪泥鴻爪,沉渣泛起,他看到了世俗人生參照之外的結果:“死是必然會降臨的”——這是世俗之見;“死是一個節(jié)日”——這是史鐵生的生命譜系。
所以在旅行社安排的行程里不會有地壇——這個古代帝王祭祀地神的地方,它被東西南北兩條大道切成四個等分,南側正大道是祭祀的方澤壇,方澤壇的西側配有神廚和齋宮,分別是帝王祭祀前屠宰犧牲和齋戒的場所。人的功利,從古至今沒有兩樣,古代帝王祭祀上天遠比祭地神隆重,單是從天壇和地壇的面積就可以窺見一斑,地壇的面積頂多是天壇的八分之一。
即使來到地壇,你與史鐵生的立場與使命也并不相同。同樣是在下午,這里是密集的人群,喧鬧的聲響,以及由這些人群與聲響交雜出的現代娛樂盛景。但在史鐵生那里,地壇是沉寂的,所以,“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看到宇宙洪荒里的生存與廢替,看到人所不能左右的洪大浩渺,看到生命的本真在于褪盡華飾后的遒勁自在:“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記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笔疯F生進入了地壇的時空立場:“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辈⒖吹搅讼蛩蓝挠钪婷艽a:“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边@是一種人與自然的默契:“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彼^“等待”,就是千古之間的心領神會,是物與人之間的平等自在。
我并不以為地壇史鐵生是在掙扎,我以為此時的他獲得了一種自性的通達,一座在世俗人性之外的通天塔,他企及了宇宙的智慧:人生的真相是無得無失、是苦難;而死亡是這苦難的總承,因此,死是一件盛大的事,是一個可慶賀可喜樂的節(jié)日。至于人要經由怎樣的經歷來企及這個節(jié)日——你是殘廢了雙腿,還是健全著肢體,你是富有,抑或貧窮,并不太過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明白,人生是苦這個真相,并坦蕩地接受這個真相,認真地活著。這時候,我們所看到的,便不是“生”的浮華表相,不是展現土豪的那些個物質,而是“生”之趣味:“蜂兒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边@趣味是“生”的所有細枝末節(jié),是“生”之途中的領悟,是百感交集,史鐵生表述為:“滿園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長弄出的響動,悉悉碎碎片刻不息?!薄皥@子荒蕪但并不衰敗”,史鐵生用“荒蕪”與“衰敗”之區(qū)別詮釋了生之無所依憑的本相。
當下生存境遇中的人類困惑,是自人文主義以來一直到克爾凱郭爾直至后現代社會人的理性崩潰之后的現實。厚德,能載物,物本在德之下,而當下,物被架構于德之上,人迷失于物欲之海。但,我很怕問這一句:從史鐵生那里我們究竟得到了什么?我們需要去問得到什么嗎?我們能夠去問得到什么嗎?——當我們踩著與史鐵生不同的步伐,走在地壇中的時候,我們確定我們正走在史鐵生的路徑上么?史鐵生最終破毀了我們追尋的夢想,他告訴我們:“那復雜之中才有人的全部啊,才是靈魂的全面朝向。” 我以為,現在我們需要的是不是屈原式的天問,而是誠懇的自問:“追求整體性知識需要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劉小楓)中的復雜與危險,你,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