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

摘 要： 在孟子所處的時(shí)代，有三種關(guān)于人性的論斷：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論、有性善有性不善論及性無善無不善論。孟子跨時(shí)代地首次提出“性善論”，指出人生而有行善的傾向，這對中國道德文明乃至中國人的信仰精神有深遠(yuǎn)影響，《孟子·告子上》中孟子與告子對人性的辯論亦耐人尋味。

關(guān)鍵詞： 孟子 性善論 告子 人性論

孟子論證“性善論”的立論有三：一為由人的親情論性善，“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孟子·盡心章句上》15章）；二為以同然論性善，“至于心，獨(dú)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孟子·告子上》第七章）；三為以不忍之心論性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所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孟子·公孫丑章句上》）。然而，其論證的邏輯方向略有不足，“怵惕惻隱之心”是否是人和動物共有的先天本能①而非人特有的“善性”？這就難以準(zhǔn)確證明這是人異于禽獸者的“善”；“孩提之童”亦是受過后天教養(yǎng)訓(xùn)練的，以此論證人本身的道德性略有牽強(qiáng)。套用西方哲學(xué)的思路看孟子的理論，可以發(fā)現(xiàn)孟子是透過觀察人的日常行為而推論出人性為善的結(jié)論的，這種論證的可靠性值得商榷②。

同時(shí)代的中國思想家告子主張“性也，無分于善不善”，其與孟子的論辯及他的學(xué)說基本體現(xiàn)在《孟子·告子》中，但他除了與孟子在“是”與“非”之間論辯外，并沒有對人性進(jìn)行系統(tǒng)的分析。先看孟子與告子有關(guān)“人性”、“仁義”的論辯。告子說：“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上》1章）先天的人性是無善無惡的，在后天的引導(dǎo)下才會出現(xiàn)惡或者善的趨勢，仁義應(yīng)基于人性，孟子把仁義說成人性，就等于把桮棬說成杞柳。孟子基于此辯稱：“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孟子不會不明白，告子的本意是在質(zhì)疑他“人性”、“仁義”的本末不分，但孟子不從正面回答，而是故意曲解，偷換概念，弄混“人”與“人性”，真是有種刁難、狡辯之嫌，純粹是為反駁而反駁。但是，仔細(xì)分析，也怪告子舉了個(gè)不太確切的比喻：“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孟子才會如此發(fā)揮。

再看孟告二人就“人性之善，猶水就下”的論辯。告子曰：“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泵献釉唬骸八艧o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比诵员緛矶际巧频?，就像水本來就由上往下流一樣。孟子以“上下之水”反駁告子的“東西之水”，著實(shí)有些驢頭不對馬嘴，單從字面上來講，“上下”畢竟不同于“東西”，“人性”亦非“水性”，孟子又有偷換概念、轉(zhuǎn)移主題之嫌。按照現(xiàn)代的邏輯標(biāo)準(zhǔn)，怎么就能以“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必然推出“人無有不善”的結(jié)論呢？孟子在這一點(diǎn)上的論證確實(shí)缺乏縝密，令人費(fèi)解，當(dāng)然也就無法茍同他的觀點(diǎn)。如果按照孟子的主張，既然“水之就下”可以表示“善”，為什么就不能表示“惡”呢？

再如孟子針對告子“生之謂性”的觀點(diǎn)，緊緊逼問，最后竟把告子推向了“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的死胡同。孟子的雄辯風(fēng)范，最終總能讓對方不由自主地被“繞”進(jìn)他的理論怪圈中，讓人不得不認(rèn)同他的思想。“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鏗鏘有力的一語反問，便把我們問成了徹底的“人性善”論者。

最關(guān)鍵的是孟子的“性善”論到底是怎樣的？孟子雖然一直沒有拿出確鑿的論據(jù)、充分的理由去論證它，但面對公都子對幾種“善惡”觀的疑問，卻既未詰難，又未推謬，而是很認(rèn)真地?cái)[出了“四心”說——這也是“性善”論的核心所在。“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yàn)椴簧?，非才之罪也”，具體來講，就是人人都有基于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的“仁、義、禮、智”善性，并且“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求則得之，舍則失之”，要真正成為“善”，必須“盡其才”。

可以看出，孟子“性善”中的“善”，僅指“善端”，相當(dāng)于“善”的根，“善”的潛在，這在《孟子·公孫丑上》上也有所體現(xiàn)，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但“善端”充其量只是善的端倪、潛在，將來能否必然發(fā)展為善，關(guān)鍵還在于后期培養(yǎng)，“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否則就會“違禽獸不遠(yuǎn)矣”。所以，“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kuò)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dá)。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至此，孟子的“性本善論”算是擺在桌面上了。但令人不明白的就是，孟子憑什么就認(rèn)定“四心”是人“固有之”呢？并且還把它們說成是“善之端”？一歲的孩子會有“孺子將入于井”的惻隱之心嗎？說不定還會在旁邊嬉鬧、推上一把，其他“三心”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四心”本應(yīng)屬于“德性”范疇，具有社會性，只能是人的后天行為，把后天行為強(qiáng)加于先天本能上。退一步講，且不考慮“四心”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且認(rèn)可它們就是“善端”，那么，善惡對應(yīng)，有“善端”就有“惡端”，“惡端”何在？人類豈止有“四心”，還有懶惰、妒忌、仇恨、自私、貪婪、虛榮之心，它們都有發(fā)展為“惡”的可能性，這些是否就可解釋為“惡端”呢？

對此，孟子卻避而不談，而僅把懶惰、橫暴等“不善”歸因于外界環(huán)境和善性失養(yǎng)，并且仍從“善”的角度進(jìn)行分析，如“人之可使為不善，其勢則然也”，“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等。但從“人無有不善”，“若夫?yàn)椴簧?，非才之罪也”又可以看出，孟子并不是忽略“惡端”，而是不予認(rèn)可。

顯而易見，孟子如果繼續(xù)探究下去，或許就難以自圓其說，他的“性善論”說不定就會“陷溺”于自己的思維，步入兩難境地。

依孟子的才智，他不應(yīng)犯這種“漏洞百出”的低級錯(cuò)誤，原因何在？為推崇自己的一套道德法則、治國方略而強(qiáng)加于人？這一點(diǎn)說不過去，孟子不會自欺欺人，他本來就把“人性”定位在超越動物自然本能、人類所特有的“幾?！鄙?，只有這樣才能給孟子的“性善”一個(gè)合理的解釋。

可以看出，告子所說的“生之謂性”是指自然天性，是人一生下來就具備的天然本能，如吃喝拉撒等“動物性”欲望，是人要生存下去的基本生理要求，這與荀子的看法不謀而合：“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献硬⑽凑嬲裾J(rèn)人的自然天性，但又不把這種“動物性”明確歸入“人性”范疇，而只局限于“異于禽獸”的道德之性，并不斷追求、放大這種“幾?！?。以此來看，孟子對“人性”的理解是非?！蔼M義”的，僅僅局限于“異于禽獸者”，與常人的“生之謂性”、“先天本能”理解大相徑庭。令人不解的是，孟子那么善于雄辯，如果先明確表明“此性非彼性矣”，再下“性善”論斷，那么何至于會引得后人為“性善”、“性惡”爭論不休？

孟子在反駁告子時(shí)，似乎不認(rèn)同“生之謂性”，蔑視人和動物共有的天性，所以才會詰問“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再有就是，孟子在有關(guān)“牛山之木”的論述中指出：“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yuǎn)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從中也可看出孟子似乎是不屑于人的動物性的。但在《孟子·離婁下》中，孟子又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異于禽獸者”是指“仁義”，“善性”，“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在《孟子·滕文公上》中，孟子也強(qiáng)調(diào)了“人之內(nèi)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

對比孟子告子的人性觀點(diǎn)，可以看出告子的人性觀點(diǎn)更具實(shí)踐性和客觀性，而孟子將人問成“性本善”也是出自良苦用心，旨在說明成就德行的依據(jù)并不是從外面引入的，而是人原本就有的，希望通過生命體驗(yàn)啟發(fā)人們對于自己善良之心的體悟。人們體會到自己內(nèi)在的“善”后，就會自然而然地維護(hù)善的端源，反身而誠，最終無愧于心。

基于以上認(rèn)識，再看孟子的“性善論”，就會有新的認(rèn)識，性善并不是只有“人性本善”的意味。不管橫向?qū)Ρ冗€是縱向?yàn)g覽，結(jié)合現(xiàn)當(dāng)今的實(shí)例來看，孟子所謂的“性善”絕非簡單的“人人生而虞舜”，并非出生后就是知曉仁禮的善人，相比于“禽獸”之性，人的本性中含有趨向善的潛力和趨勢，有學(xué)者將其稱為“人性中的自然生長傾向”。

注釋：

①現(xiàn)代科學(xué)研究表明，動物也存在道德行為。有的動物還會感恩，比如吸血蝙蝠覓食時(shí)會把食物分給一無所獲的同伴，而受惠的蝙蝠會在日后同伴覓不到食物時(shí)以食物回贈。咬傷同伙的狼會被放逐。老鼠寧可不吃食物，也不愿同伴遭受電擊。年輕的長尾猴會幫助年老的長尾猴把代幣扔進(jìn)售貨機(jī)并把食物取出來送給后者。

②鐘英戰(zhàn).孟子性善論的證明與效果推理[J].湖北第二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09，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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