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超
“道”,是《老子》書中的高頻詞。若不對其特別加以說明,則往往會被當作最高范疇之名。然而,老子又常有“未知其名”[1](P283)、“無名”[2](P113)、“不可名”[2](P31)等判斷。這種敘述方式,不免使人費解。但從另一個角度考慮,正是這種看似矛盾的表達,卻體現(xiàn)了“道”內涵的豐富性和層次的復雜性。就其內涵之豐富性而言,玄、深、大、遠、微、樸、母等,可用來指稱和描述最高范疇之某一面相,但并不能將其全部涵蓋;就其層次之復雜性而言,“道”不只是高懸物外的絕對超越實體,更是能夠“生一”、“生二”、“生三”,乃至“萬物”的特殊存在。[2](P117)而且,一切位階的具體存在,均是“道”之不斷下陷過程的結果?!暗馈痹凇吧f物”的同時,乃至“之后”,也仍然蘊含、體現(xiàn)于“萬物”之中。面對老子“道”論如此深刻之奧義,筆者不揣淺陋,選取集中論述“大”概念的《二十五章》①進行研究,以期獲得新的詮解。
首先,讓我們討論本文開篇提出的問題:老子是如何對其最高范疇進行命名的?他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盵2](P63)可見,該命名方式,同時采取了兩種方案,即“字之曰道”與“名曰大”,并在后一種情況下使用了“強為之”的限定語。而兩種方案之不同,又集中體現(xiàn)在“名”與“字”的差別上。
提起“名”與“字”,不能不使我們聯(lián)想到古代禮制中一個人“幼名,冠字”[3](P296)的生命歷程。而老子此處言“字”、言“名”,正是對前句之擬人化修辭(“為天下母”)的進一步展開。因此,對名與字在古代禮制中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的說明,恰可輔助我們闡發(fā)老子所要表達的言外之意?!墩f文》曰:“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倍巫?“冥,幽也?!盵4](P57)意即日落天黑不能相互辨認,則以口自稱,所稱即“名”。此就“名”之功用而言,即一種使自己與他人區(qū)別的聲符。當然,這符號并非隨意“自命”,而是“父名之”,“子生三月,則父名之”[5](P951)。又《禮記·內則》載:“三月之末,……父執(zhí)子之右手,咳而名之?!盵3](P1159)可見,一個人的名,原則上必須由其生父來擬定,并于其出生后的“三月之末”命之。至于“字”,王充說:“其立字也,展名取同義,名‘賜’字‘子貢’,名‘予’字‘子我’?!盵6](P1034)意即先將“名”轉成它的同義詞,再據(jù)此以取“字”?!栋谆⑼ā芬噍d:“聞其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盵7](P411)可見,先有“名”后有“字”,“名”為“字”之本意、根據(jù),“字”為“名”之擴展、代替。故“字”又稱“表字”。同時,“字”的擬定儀式是古代成年禮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抖Y記·曲禮上》載:“男子二十,冠而字”,鄭玄注曰:“成人矣,敬其名”;又載:“女子許嫁,筓而字”,鄭玄注曰:“以許嫁為成人?!盵3](P69)而以字代名,主要是為了顯示對其成人身份的尊重?!秲x禮·士冠禮》載:“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编嵭⒃?“名者質,所受于父母②。冠,成人益文,故敬之也?!辟Z疏曰:“云‘冠,成人益文’者,對名是受于父母為質,字者受于賓為文,故君父之前稱名,至于他人稱字也,是敬定名也。”[5](P77)質言之,名與字的區(qū)別,實即古人“本名”與“表字”的不同。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名”是由其生父擬定的,“字”則是由參加成年禮的“賓”,受主人之托而代為擬定的。
顯然,《二十五章》中,所謂“字之曰道”,表達的是老子以“賓”的身份對擬人化的最高范疇之“尊稱”、“代稱”,并非其“定名”,而是僅“以稱可”[2](P63)。所以,“道”之為“字”,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最高范疇的某些特性,但畢竟非其“定名”。至于“名”,王弼《指略》曰:“名也者,定彼者也……名生乎彼”,[2](P197)而“寂兮廖兮,獨立不改”的最高范疇,[2](P63)是沒有區(qū)別、無分彼此的。亦即,對于最高范疇來說,并無一個“彼”為其命名。換言之,就是《老子》的作者,亦不具備隨意為最高范疇“定名”的權利。故而,與“道”一樣,“強為之名曰大”,也只代表最高范疇諸多面相中的一種而已。退一步講,即便最高范疇有“名”,也只能是由其“父名之”[5](P1159、P1163),只有其“父”知道。可惜帛本《四章》曰:“吾不知其誰之子也,象帝之先?!盵8](P242)對此,王弼注以“帝”為“天帝”,[2](P11)即古代宗教中的至上神,同時也是常人眼中世間萬物的根本。而“帝之先”,卻是“根本”之根本,是產生一切具體存在的抽象存在。它本身,則不被產生,更不會被命名。由此觀之,老子為了封堵、取消人們對最高范疇進行定義、命名之行為的可能性與合法性,竟然不惜剝奪至上神之無上權威。因此,老子哲學之最高范疇,是既“無名”,又“不可名”的。換言之,無論是“強名曰大”,還是“字之曰道”,都是受于他人的代號,而非最高范疇之本身。
明白了這個道理,再看《二十五章》,我們不禁要問:老子既已“字之曰道”,為何還要“強為之名(勉強形容)③曰大”,而“大”字是否暗含了某種特殊的寓意,它是否集中體現(xiàn)了老子對其最高范疇的獨特體驗?為回應以上疑問,我們有必要對“大”字,進行深入探究。
對于“大”字的解釋,歷代注釋比較一致,均作“偉大”、“廣大”解。今存較早的,見《河上公章句》,其曰:“不知其名,強曰。大者高而無上,羅而無外,無不包容,故曰大也?!盵9](P102)即是以“大”為一形容詞,作“偉大”、“廣大”解。王弼注曰:“吾所以字之曰道者,取其可言之稱最大也。責其字之所由,則系于大。夫有系則必有分,有分則失其極矣,故曰‘強為之名曰大’。”[2](P64)今人從此說者,有代表性的,如陳鼓應注評:“大:形容‘道’的沒有邊際,無所不包。”[10](P161)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引蔣錫昌解“大”字,亦從此,其曰:“道既大而無所不包矣?!盵8](P351)對此,劉笑敢說得更明白:“為什么只能勉強名之曰‘大’呢?這是因為‘道’是宇宙萬物的根本之‘大’,是超出我們個體、乃至全人類的認知能力的?!盵1](P295)綜上,不難看出,以“偉大”、“廣大”解“大”概念的傳統(tǒng),當肇始于《河上公章句》。對于《章句》提供的這種理解,筆者并無異議,因為《老子》書中之“大”概念,本來就具有“偉大”、“廣大”之義。
但注意到成書早于《章句》的《說文解字》中對于《二十五章》之“大”字的不同解釋,便不能不使我們對此處的“大”概念加以重新審視。《說文》曰:“‘天大,地大,人④亦大’,故‘大’象人形。”[4](P496)段注曰:“‘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按‘天’之文從一、大,則先造‘大’字也。‘人’、‘兒’之文但象臂脛,‘大’文則首、手、足皆具,而可以參天地,是為‘大’?!盵4](P496)這里的“大”字,不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象形字,其所象之形,正是“首、手、足皆具”的“人形”。有趣的是,許慎所以得出“‘大’象人形”之結論,正是以《二十五章》為據(jù)。若依許慎之說,則“道大,天大,地大,王(人)亦大”之“四大”,[2](P64)皆以“人形”為象。而此思想,絕非孤例。相反,它很可能就是古人看待天人之際的普遍思維模式??疾臁段淖印?、《淮南子》,其中對于天人以“人形”相際的論述頗多,其中要者如下:
頭圓法天,足方象地,⑤天有四時、五行、九曜、三百六十日。人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節(jié)。天有風雨寒暑,人有取與喜怒,膽為云,肺為氣,脾為風,腎為雨,肝為雷,人與天地相類,而心為之主。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12](P116)
跂行喙息,莫貴于人,孔竅肢體,皆通于天。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竅。天有四時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節(jié)。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節(jié)。故舉事而不順天者,逆其生者也。[13](P126)
不難看出,所謂“人與天地相類”,實際是人們“將自己⑥的結構賦予世界和他者:身體通過將自身普遍化的方式來獲得自己的普遍性……通過用自身的存在方式去契合這種風格,來與被知覺事物相聯(lián)系。”[14](P251)當這種“普遍性”與“契合”在古人頭腦中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觀念后,便出現(xiàn)了倒果為因的現(xiàn)象。意即將人的身體所具有的“大”形,看作是對天地之形的復制。對于“天地之形”,《文子·下德》是這樣說的:“天地之間,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內,一人之形也?!盵12](P397)而對于人身之所以具有此“大”形的根據(jù),董仲舒說得非常明白:“人之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shù)而成……天之副在乎人?!盵15](P318)顯然,這里所表達的,分別是宇宙的身體性與身體的宇宙性。這就意味著在古人的頭腦中,宇宙大化被想象為一個活的機體;而每一個本己身體,又對應著整個宇宙,或可稱其為宇宙的全息投影。重要的是,綰結兩者的,正是“大”概念所蘊含的“人形”之象。這種“天人同形”、“同構”的理論,發(fā)展到漢代,被以融合百家著稱的董仲舒演繹、豐富為“天人感應”的學說。而從前文所論來看,董氏亦是在繼承前人,甚至直接改造道家思想的基礎上,才進而提出此說的。其思想之萌芽與基本形態(tài),早已在《老子》書中有所體現(xiàn)。
可見,在許慎看來,老子所謂“大”,是為了說明天、地、人之間的同形、同構。那么,作為形容詞的“大”,與作為人之象形的“大”,兩者之間又存在怎樣的關系呢?筆者以為,前者之意義的獲得,亦根源于一個與身體相關的簡單常識:近大遠小。對“我”來說,一事物的大小,取決于它與“我”的距離。距離變遠,事物變小;距離變近,事物變大。當以上兩種情況達到無限遠與無距離的極端時,就會出現(xiàn)如下情況:前者,意味著事物對“我”來說,趨近于消失,無異于“虛無”;后者,意味著“我”與事物融合為一,成為一個絕對充實、自為的在世主體。而這與“我”合一的事物不是別的東西,正是決定“我”之所是的身體。顯然,在此意義上,身體已成為對“我”來說意義最為重大的事物。這也正是老子批評“萬乘之主”“以身輕于天下”[1](P358),而主張“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2](P29)的根本原因——與身體的“近”、大相比,天下是遠、是小,老子怎會教人舍近求遠呢?由此觀之,形容詞的“大”與人之象形的“大”,均可統(tǒng)一在老子貴身思想當中。而將人與道、天、地合稱“域中有四大”,則可看作是一種為身體之貴尋找形上學根據(jù)的理論建構??梢哉f,后世所謂“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等觀念,在某種程度上均與老子貴身思想密切相關。而天人之感應、合一所以可能,全賴身體之宇宙性與宇宙之身體性的內在統(tǒng)一。
基于以上理解,我們認為,老子之所以用“大”來“強名”最高范疇,正是為了突出一種天人之間的同一性。而對這種同一性的領悟,必然借助于反觀自身的體察與覺醒。用老子的話說,就是“為道日損”,[2](P128)要“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牖”而“見天道”,因為“其出彌遠,其知彌少”。[2](P125-126)具體講,既然最高范疇無所不在,那么對它的求索就應由近及遠,最終還要復返其近。亦即《文子》所載:“夫道至親不可疏,至近不可遠,求之遠者,往而復反?!盵12](P356)而這至親、至近的“道”,誠如前文所論,它“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身,身得則萬物備矣”[12](P162)。其中,所謂“身得”即得“道”。得者,德也。《韓非子·解老》亦載:“身全之謂德。德者,得身也?!盵16](P370)因此,筆者以為,《二十五章》中的“大”,是一個用以體現(xiàn)最高范疇之根身性面相的哲學概念。換言之,老子哲學的最高范疇,是無法被他人所告知的,而是需要每一個人回觀自己的身體、內在,去加以體驗。
在將最高范疇勉強形容為“大”之前,老子還對其進行了一番現(xiàn)象描述。這一描述在王本、帛本、竹本中互有出入,今將三者具列于下: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王本)[2](P63)
兩處明顯的不同,將會影響我們對老子哲學最高范疇的理解。先看第一處,此句竹本作“又成”。其中,“又”通“有”,與帛本、王本無異?!啊保碚邔⑵渥x為“?”,即“昆”,通“混”,亦與帛本、王本同。重點是“”字,裘錫圭與李零將其讀為“狀”。劉笑敢亦從之,并申論曰:“‘狀’比‘物’更有原初、原始的意味,‘有狀混成’比以后諸本的‘有物混成’更能體現(xiàn)‘道’似有非有、似無非無、亦有亦無的特點?!盵1](P285)筆者亦同意此說。但與前引諸人稍有不同的是,我們注意到老子“強名曰大”之“大”字所具有的“人形”之義。而據(jù)《說文》段注解釋,“狀”字“引申為形狀”[4](P479),即可看出二者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聯(lián)系。因此,“狀”字與后文出現(xiàn)的“大”所具有的“人形”之義可以互相發(fā)明。故而,竹本、帛本此處用“狀”,較王本用“物”于義理為優(yōu)。
另外一處不同,即王本有“周行而不殆”一句,但竹本、帛本無。對此,高明、許抗生、劉笑敢等均以其為后人妄加。[1](P286)筆者以為,此說值得商榷。因為如果缺少此句,則《二十五章》對于最高范疇之論述將變得不完整。誠如“有狀混成”可與“強為之名曰大”互相發(fā)明一樣,“周行而不殆”亦與“字之曰道”內在關聯(lián)。其關聯(lián)點即在一個“行”字。為說明此論斷,我們應首先分析:“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2](P64)(王本)句中的“反”字,陳鼓應認為當作“返”。[10](P161)所論甚確。于是,本句所涉及的三個概念——“逝”、“遠”、“返”——皆“從辵”,⑨《說文》載:“辵,乍行乍止也”,[4](P70)而“行”,“從彳、亍”,[4](P78)“彳,小步也”,[4](P76)“亍,步止也,”[4](P78)意即是說,辵與行同義,均表示“人之步趨也”。[4](P78)
而“道”字,亦“從辵”?!墩f文》曰:“道,所行道也。從辵、首?!倍巫ⅰ八械酪病本湓?“道者,人所行。故亦謂之行”,[4](P76)此解將“道”字之義分為兩層:一是“所行”,二是“行”。前者為靜態(tài)、已然之道路,⑩后者為動態(tài)、未然之行動。另外,王弼注“大曰逝”句曰:“逝,行也”,[2](P64)再一次對“從辵”字的“行動”義進行提點。所以,“道”字“從辵”,就其構造來看,除表示已然之道路外,還含有身體之動態(tài)義。留意后者,我們發(fā)現(xiàn),王本《四十章》載有“反者,道之動”一句,[2](P109)竹本作:“返也者,道動也”,[10](P434)即是對“道”及“從辵”字之內涵有行動義的說明。因此,在《二十五章》之語境中,“字之曰道”句所代表的,首先、主要是最高范疇的運動性,是對“周行而不殆”句的進一步闡發(fā)。而“道”字之古文有作“衜”者,其從行、從首之構造,更直觀地展現(xiàn)了這種動態(tài)義。對于其中之“首”字,段注曰:“首者,行所達也?!盵4](P76)此解雖確,但無意間掩蓋了一個前提:即在確定“行所達”之方向前,“首”字所指認的,首先是作為“行”之承擔者的“人”、“大”。而郭店楚簡中屢屢出現(xiàn)的“(道)”字,其從人、從行的構造,恰可為以上論斷提供形象的證明。?可見,《二十五章》中“周行而不殆”,“字之曰道”以及“逝、遠、返”等語匯,前后關聯(lián),層層遞進。其所闡發(fā)的,正是老子哲學最高范疇流行不止、生生不息的行動義。而這一行動義又與以“大”強名的混成之狀密切相關,實為最高范疇一體之兩面。質言之,《二十五章》篇幅雖短,但其中所涉及的“狀、大、行、道”等一系列概念均能內在關聯(lián),自成體系。以此反觀王本、竹本以及帛本,輕易否定其中任何一種都是不可取的。正確的態(tài)度,應是互相借鑒,取長補短。
至此,《二十五章》還剩最后一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2](P65)此句王本、帛本、竹本完全一致,可以說,前面的所有討論,都是為了對這一句話給出一種基于身體觀的全新解釋。而這一新解的關鍵,即在于對“法”字的理解。我們已經澄清,“天”、“地”在古人頭腦中具有與人身同形同構之意象;而“道”在《二十五章》中,則是對身體(不僅指人的身體,亦包括天地之“大”)之行動義的一種引申。因此,“法”就不再僅僅是前者對后者的被動效法(followtheexampleof),而是兼具了“使之合法”(tomakeitlegal)的主動性。也就是說,“法”字所連接的前后兩項之間,乃是相互效法、相互框范的關系。
重要的是,此種關系正是我們在世存在的某種“宿命”。具體講,在對象作用于我們的身體之前,身體已經為對象的作用方式進行了框范;而我們反作用于對象的一切活動,均須依據(jù)此種框范才能得以展開。對此,可參看寧曉萌女士對梅洛-龐蒂哲學“身體”與“世界”兩大主題之關系的分析:“‘身體’作為主體,作為在身體圖式中‘朝向世界存在’的身體本身,則以其‘投身世界’與作為‘往世中去存在’之‘錨定點’兩個面向的特征與‘世界’形成一種悖論的關系。即一方面作為主體的身體是存在于世界之中的,是世界的一個部分;但另一方面作為主體的身體又有著某種建構的能力(‘身體本身’乃是一種‘我能’),朝向世界去存在的同時,也在規(guī)定和建構著這個世界。”[17](P6)劉笑敢先生亦說:“當我們觀測客觀世界時,我們必須依靠一定的手段和工具,而我們的手段和工具已經影響或改變了觀測對象的存在,這樣,我們實際上無法完全觀測自在的、本來的客觀世界?!盵1](P296)顯然,劉先生所說的手段和工具,特指那些區(qū)別于、外在于我們身體的東西。而必須指出的是,決定我們之所是的身體,本身就是一種先于一切外在手段和工具的最原初、最根本的“手段”和“工具”。誠如劉先生所論,手段和工具將影響或改變觀測對象的存在,而以身體這一原初“手段”、原初“工具”所觀測到的外在之物、外在世界亦必然充滿了身體性的框范。
總之,從身體觀的角度看《二十五章》,我們會發(fā)現(xiàn),老子為我們描述的,是一個處處留有人的痕跡,時時可見人的活動的世界。換言之,一個無人的、純粹客觀的世界是沒有任何意義,甚至不可想象的。
注釋:
①按,以下所引《老子》,均略書名,只注篇名。
②按,賈疏曰:“《內則》云‘子生三月,父名之’,不言母,今云‘受于父母’者,夫婦一體,受父即是受于母,故兼言也?!?/p>
③按,此說參考高亨《正詁》。其曰:“名、容形近,且涉上文而訴。”并引三證作解。其論精到,對于此句義理多有契合。(高亨:《老子正詁》,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3-44頁)但考慮到帛本、竹本此句皆作“名”不作“容”,故筆者不取高亨改字解經之舉,但同意其以“容”釋“名”之見解。
④按,“人”字王本、竹本、帛本均作“王”。陳鼓應認為當作“人”,其論曰:“本章兩個‘王’字應據(jù)傅奕本改正為‘人’。通行本誤為‘王’,原因不外如奚侗所說的:‘古之尊君者妄改之’;或如吳承志所說的‘人’古文作‘三’,使讀者誤為‘王’。況且,‘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后文接下去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從上下文的脈絡看來,‘王’字均當改正為‘人’,以與下文‘人法地’相貫?!?陳鼓應撰《老子注釋及評介》第163頁)陳公所論,有理有據(jù),可備一說。對于本文假設,亦起支持作用。但考慮到竹、帛本均作“王”,不作“人”,似乎徑改經文之舉,仍有待商榷。其實,此處作“王”、作“人”于義理并無根本之影響。因為是與“道”、“天”、“地”并稱,所以無論是“人”還是“王”,均應當特指圣人、圣王。而在老子、孔子的那個時代,“圣”與“王”在人們的觀念中還沒有完全分離。換言之,圣者首先為人,且必有王位。更重要的是,無論是王還是常人,他都首先要有一個身體(“人形”)。
⑤徐靈府注曰:“一人之身,萬像悉備,不可輕也?!?/p>
⑥按,即身體自己的“人形”。
⑦按,本文所引帛本《老子》,均為綜合甲乙兩種版本而成。括號中的文字,乃為乙本不同于甲本者。
⑧按,此二字,可參考劉笑敢所引諸家之說。筆者從李零說,釋為“寂寥”。(劉笑敢.老子古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85)
⑨《說文》曰:“逝,往也,從辵 折聲”;“遠,遼也,從辵袁聲”;“返,還也,從辵 從反,反亦聲”。(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1、75、72頁。
⑩《釋名·釋道》曰:“一達曰道路。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踐蹈而露見也。”(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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