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泰
2007 年,《光明日報》特辟“百城賦”專欄,受到了社會大眾的熱捧。而后,中華辭賦網開辟了一個規(guī)模更大的“千城賦”專欄,吸引了一大批辭賦寫手。面對新世紀這樣一種文化熱潮,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用賦而不是別的文學樣式來摹畫我們當代的都市?誠然,原因之一在于賦有潤色鴻業(yè)、謳歌盛世的強大政治功用。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古典文學的創(chuàng)作領域中,賦是一種介于詩歌與散文之間的綜合性文體,這種綜合性不僅表現(xiàn)為賦重才學的一面,還在于它內含多學科的交叉,諸如天文、歷法、科技、地理、歷史、宗教、藝術等,都在賦體創(chuàng)作中廣泛運用。以這樣一種大文化的觀念來看待賦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可發(fā)現(xiàn)賦最能體現(xiàn)文化氣象,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京都永遠是國家的最高象征。《四庫全書總目》闡明“地理類”著作分類宗旨云:“首宮殿疏,尊宸居也;次總志,大一統(tǒng)也;次都會郡縣,辨方域也;次河防,次邊防,崇實用也;次山川,次古跡,次雜記,次游記,備考核也;次外紀,廣見聞也?!盵1](P594)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大一統(tǒng)的政治文化在傳統(tǒng)觀念中占據(jù)首要地位,而大一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宸居”所在的京都,由此構成了悠遠厚重的京都(或曰京師)文化。班固在《白虎通》中釋“京師”云:“京,大也;師,眾也;天子所居,故以大眾言之。”此解釋代表了中國京都文化的基本思想取向。誠然,那些記載京都社會風采的地志類著作是京都文化的重要載體,但不可否認的是,從漢代以來的京都大賦在宣揚京都文化這點上同樣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所謂京都賦,是指在賦題中標明某一京都(既包括當世的也包括歷史上的,既包括國都也包括陪都)并對其進行全面描繪的賦作。那些未在賦題中標明某京都而只是對京都風貌的某一方面有所涉及的賦作,并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京都賦。唐代的京都賦,可考的只有李庾的《兩都賦》(包括《西都賦》和《東都賦》)和崔損的《北斗城賦》,它們繼承了漢魏以來京都賦以鋪張揚厲的手法描繪盛世圖景的傳統(tǒng),由此深深烙上了京都文化的印記,而這種印記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
據(jù)被稱為中國古代第一部文學總集的蕭統(tǒng)《文選》分類,其首推賦,賦又分為十五類,十五類中又首推“京都”,京都賦首選班固的《兩都賦》與張衡的《二京賦》。清代陳元龍編《歷代賦匯》,選錄歷代都邑賦10 卷70 篇,論京都,除班、張賦外,還有西晉左思《三都賦》,唐代李庾《兩都賦》,宋代周邦彥《汴都賦》,元代黃文仲《大都賦》,明代顧起元《帝京賦》、陳敬宗《北京賦》,清代乾隆帝《盛京賦》等,這些賦不僅具備重要的史料方志價值,更具深沉的文化意涵。
李庾《兩都賦》上承班、張,但謀篇立意有所不同。據(jù)馬積高考證,李庾此賦作于唐文宗大和四年或五年[2](P343),正當唐王朝各種社會矛盾激化、統(tǒng)治集團日益腐朽之時。唐代建國,定都長安,是謂西都,《新唐書·高宗紀》記載高宗顯慶二年“以洛陽宮為東都”,作為陪都。賦作假托洛汭先生與西都里人的問答對話,展開對西都長安與東都洛陽各自風采的描繪,但其無意于對比二者孰優(yōu)孰劣,而著重以長安與洛陽幾千年的興廢盛衰為主線,總結歷史經驗,為統(tǒng)治者提供借鑒。
盡管李賦的宗旨在于諷諫,但賦作對長安、洛陽的敘寫,涵蓋廣泛。何沛雄在《〈兩都賦〉和〈二京賦〉的歷史價值》一文中將京都生活歸納為以下九項:“京都的形勢、封畿的環(huán)境、市內的繁榮、帝王的宮室、后宮的情形、其他的建筑、畋獵的壯觀、游娛的盛況、節(jié)日的盛儀。”[3]可謂囊括了京都生活的方方面面。
李庾《西都賦》也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京都長安豐富多樣的社會風貌,如其敘述西都長安的地理形勢云:
其地勢也,負秦章臺,倚漢甘泉。帶涇渭之富流,挾終南之壽山。指重城于二華,拓外門于兩關。玄素交川,灞浐在焉。斷虹偃蹇而亙梁,拖輪走驟而蹄奔。……藍田左掎,鄠杜前張。分圻連乎馮翊,畫郊接乎岐陽。排吳山而抵蜀,亙氐谷而通商。[4](第六冊,P3754)
對于天子來說,他們首要考慮的問題是京都的安全。因此,周圍地勢如何,成為能否定都的關鍵。李庾通過鋪陳周圍形勢的屏障作用,極力渲染京都所在關中地區(qū)地勢的險要,作為天下的要害部位,此處進可攻,退可守,是理想的建都之地;另外,關中對四方具有統(tǒng)轄作用,在此建都能夠控制全局,從而確保京都的中心和戰(zhàn)略地位。
李庾在對京都豐富社會風采的描繪中,尤重京都宮室建筑的描摹:“其內則有太極承端,通址含元。日出東榮,月沉西軒。……東則左閣當辰,延英耽耽。宣徽洞達,溫室隅南。接以重離,綿乎少陽。是為二宮,復道邃廊。西則月華重啟,銀臺內向?!ㄗ油び谄镣?,設蘭錡于廡下。外則國子招徒,疏館開軒?!敝袊糯某鞘幸?guī)劃和建筑布局,往往沿南北中軸線,左右、東西依次排列、平衡對稱。此賦從東、西方位分列鋪敘宮殿、宮門,東則有重離、少陽二宮高低錯落,西則有月華門、銀臺門相繼開啟。東西兩邊宮殿的有序排列,體現(xiàn)出古代建筑文化的對稱之美。不僅如此,作者還從內、外方位鋪寫太極殿、含元殿、廣文館及形態(tài)各異的亭臺樓閣。各種建筑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彼此之間相互融合、相互協(xié)調,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諧理念的外在化顯現(xiàn)。
作為京都文明的形象展示,京都賦還有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內容,那就是商業(yè)貿易。漢時的長安,經濟貿易已非常發(fā)達,班固《兩都賦》說“九市開場,貨別隧分”,表明在行業(yè)細分后,市場逐漸繁榮起來。到了唐代,長安已成為國際性的大都會。李庾在其筆下作如是描繪:“貨隧分廛,物次駢連。中署肆師,夕咽朝昏。越璞楚琛,蜀賄巴賨。裁綺張繡,紋軸蕉筒。聲教之所被,車書之所通。交錯雜沓,斯焉會同?!睉{借便利的交通條件,長安成為全國經濟的中心,市場上車水馬龍,商貿往來非常頻繁,越、楚、蜀、巴之地的綾羅、綢緞、刺繡、畫軸、蕉筒等貨物在集市上應有盡有,琳瑯滿目,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出一幅具有濃郁商業(yè)化氣息的大都市風景。
同樣,《東都賦》也為我們鮮活地展現(xiàn)了武后至玄宗初東都洛陽的繁盛景象。洛陽盡管是陪都,但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和曾經幾朝的京都歷史,這里成為全國人口的另一大聚集地:“時則轔轔其車,殷殷其徒。行者不赍,衣食委衢。冠冕之夫,綺羅之婦。百室連歌,千筵接舞?!_場分肆,不列麰麥。同軌同文,晝呼夜歡。父懌子愉,去徑即盤?!┞邈筱螅瑸I盈萬室。惟城職職,市廛駢集。比年大有,稍藏以實。都人嬉賀,有笑無栗?!比巳何跷跞寥?,貨物琳瑯滿目,普通百姓不僅在物質生活上比較富足,而且在精神層面也非常歡愉,他們載歌載舞,享受著父慈子孝的天倫之樂。
崔損《北斗城賦》以長安為描寫對象,北斗城即漢代的長安,因古代國都的營造應體現(xiàn)“象天法地”的思想,所以將其建成像北斗七星拱衛(wèi)之“斗城”。這是開元七年(719)進士科的試賦題目,其真正意圖在于以漢代的北斗城為切入點,由古鑒今,展開對當朝京都文化的描繪。因為該賦為律賦,在字數(shù)和韻腳上都有嚴格的限制,所以他不可能像李賦那樣對長安風貌進行窮形盡相的渲染,而是將重點放在對長安城內的建筑與裝飾作精細摹寫上:“峻址云矗,層譙錦章;羃赪壤以疊形,凝皓粉以飛光。門結黃金之石,檐施白璧之珰;堞盤紆於曲檻,池徑復於圓塘。城勢逶迤,若臺岑之隱映;樓形宛轉,似昆侖之相望。接千門之官闕,通八達之康莊。”[4](第二冊,P1289)高聳入云的樓閣,金碧輝煌的門屋,逶迤宛轉的城墻,四通八達的大道,形象地描繪出玄宗時期的盛大氣勢。
可見,悠長的歷史沿革、險要的地理形勢、精心的城市布局、繁榮的商業(yè)貿易、豐富的民俗生活等京都風采,都在唐代賦家的筆下得到了鮮活生動的再現(xiàn)。
在中國古代的諸多文體中,賦與政治的聯(lián)系至為密切。漢唐盛世,統(tǒng)治者認識到,宣揚帝國的聲威和進行政治教化,是鞏固大一統(tǒng)政權不可或缺的政治需求,而辭賦恰恰能夠有力地承載這種需求。班固《兩都賦序》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泵鞔_表明賦具有美刺的政治功用。李庾《兩都賦序》云:“臣幸生圣時,天下休樂……謹冒死再拜獻《兩都賦》,凡若干言,以詘夸漢者,昭聞我十四圣之制度?!敝荚陧灻缽垞P的王道政治理念。
儒家王道政治理念的精髓在于“保民而王”,即愛護百姓,使百姓安居樂業(yè),從而王道天下?!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薄暗锰煜掠械?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孟子·離婁上》)而要使廣大百姓安居樂業(yè),必須做到兩點:首先是“制民之產”,讓百姓過上溫飽的生活;其次是“治其禮義”,加強對百姓的倫理道德教育。
唐代賦家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在他們的筆下自然流露出對仁政王道理念的崇尚,而對文教的宣揚,則是這種理念的直接表現(xiàn)。唐帝國文教思想的外在架構就是在京都建立了全國最高教育機構“太學”及其下屬補習性質的學?!皬V文館”,于是“成均”之學、“太傅”“少傅”之教、“孔子”之府,紛紛成為辭賦家大肆渲染的對象:
左立太學,前惇廣文。膳豐中廚,就教九年。稽以博士,總之成均。秘書典籍,品命校郎。橫閣三重,闡正鉛黃。若六藝之條貫,百氏之縱橫。交錯發(fā)論,禮形而樂聲。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倏鬃又畬W堂,敷一代之風雅。此王者之文教也。
可見,在李庾的眼中,真正的王者文教應該是聲教澤被、天下協(xié)和,這是對唐代統(tǒng)治者大興“太學”、倡導仁政理念以宣揚京都文化的大力謳歌。
唐代統(tǒng)治者極力推崇儒學的德治思想,其中孝悌觀念尤為重要?!墩撜Z》云:“孝弟者,其為仁之本與!”認為對父母兄弟等親族的愛才是仁德的根本。君王如果重視這種孝悌之愛,并身體力行去實踐,那么它對普通百姓就具有極強的示范效應。《西都賦》云:
又若薦祖建宮,玄元之庭;霞帔云冠,飄飄太清。天子將有事也,歲豆時籩,夏簋殷鉶。傳金爐之御煙,開甲帳之琳瑯。此王者之示孝也?!谑翘熳釉O千席,羞百醴。家人齒筵,愉愉濟濟。此王者之示悌也。
這是對唐帝國孝悌文德觀的形象描述,既描繪天子準備好豐厚的祭品,在祖廟中祭祀先祖,表達虔誠之思與慎終追遠之念;又敘寫天子與宗族家人共享珍饈美酒,一派和睦團結、其樂融融之景象。
《東都賦》也極為強調孝悌仁義理念:“士得天爵,孝稱行原。身行大節(jié),里有旌門。以繼前修,以垂后昆。榮一時之史籍,聳當代之人倫。兄友弟恭,位皆崇榮。石記標衢,棣萼為名。”
不得不注意的是,唐代京都賦中往往有對帝王盛大田獵場面的描繪,如《西都賦》曰:“親兵百萬,制以神策。紫身豹首,金腰火額。獵霞張旆,剝犀綴革。奮目而虎眥,振髯而蝟磔。柔六鈞,貫七札。對天仗以司戈,分玉墀而執(zhí)戟。別有陳旌賜鉞,閫外四七。……此王者之武威也。”對帝王狩獵場面的描摹,固然有炫耀武力、突出帝國聲威的意圖,但它絕非一味地追求武功、霸道,它的最終目的是要走上文治、仁政的軌道,正如許結《論漢大賦與帝京文化》中所說:“大賦中帝京文化的展示,一個鮮明的征象就是文治與武功的兼勝,只是賦家在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上力圖將霸業(yè)武功融入王道政治?!盵5](P227)
京都文化還包含一個重要的思想內涵,那就是用以鞏固統(tǒng)治秩序和維系社會穩(wěn)定的禮儀典章制度,而唐代京都賦中關于各種禮儀典章的描繪,正是這種文化的文學化表現(xiàn)。
中國歷代王朝的一貫做法是“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史記·樂書》),禮制的建立,是王朝統(tǒng)治者穩(wěn)定社會秩序、實施政教統(tǒng)治的重要政策與有效手段。從歷代的施政方針看,禮往往與樂一起,歸于“四政”,即“禮樂政刑”,《漢書·禮樂志》謂“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生,政以行之,刑以防之”?!抖Y記·樂記》則對禮樂的功用作了進一步的推衍:“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北M管禮樂有和同與別異的差別,但從政教功用的角度來看,禮樂之教又是渾然一體的,其旨意在于建立一個貴賤有分、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人倫社會。
唐代禮儀制度上承三代,幾經修改,臻于完備,在時間上歷經貞觀、顯慶、開元等幾個重要階段。貞觀禮既是對前朝禮的一次大總結,又對顯慶禮、大唐開元禮的修訂提供了借鑒,《舊唐書》卷二十一《禮儀志一》云:“太宗皇帝踐祚之初,悉興文教,乃詔中書令房玄齡、秘書監(jiān)魏征等禮官學士,修改舊禮,定著《吉禮》六十一篇,《賓禮》四篇,《軍禮》二十篇,《嘉禮》四十二篇,《兇禮》六篇,《國恤》五篇,總一百三十八篇,分為一百卷。”[6](P816 -817)貞觀禮的修訂,可視為唐太宗對儒家禮樂文化的踐行,《全唐文》中載錄《頒示禮樂詔》一文,其中就有一段話充分表現(xiàn)出太宗對禮樂文化的向往及以禮樂治國的愿望:“樂由內作,禮自外成,可以安上治民,以移風易俗……故廣命賢才,旁求遺逸,探六經之奧旨,采三代之英華?!弥顕?,彝倫以之攸敘;施之律度,金石于是克諧。今修撰既畢,可頒天下。俾富教之方,有符先圣;人倫之化,貽厥后昆?!盵7](P70 -71)
在唐代,不論是統(tǒng)治者,還是文人士大夫,都與禮樂文化有著密切的糾葛。禮樂畢竟是抽象的、理論的,它往往以實用的形式,即“禮典”彰顯出來。考察歷朝“禮典”的記載,多見于各種禮書和史書《禮樂志》中,當然,在一些文人的筆下,亦不乏生動的描述,這在京都題材的辭賦作品中尤為突出。
李庾《西都賦》對京都禮制予以大力宣揚:“其制度也,擁乾休,正坤儀。平兩曜,據(jù)北辰。斥咸陽而會龍首,右社稷而左宗廟。宣達周衢,址以十二;棋張府寺,局以百吏。環(huán)以文昌,二十四署。六部提統(tǒng),按星分度。儼憲臺而西列,肅陰館于北戶?!藝抑瘍x,實周察乎左右。”其禮儀制度,法乎天地,井然有序。不僅在禮法上遵循左祖右社的總體原則,其各種官署的布置(如六部、二十四署等),也嚴格按照東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方位秩序,由此國家的朝儀才顯得端正威嚴。
與以往京都賦對禮典場面的大肆渲染不同,李庾在《西都賦》中著重強調的是唐禮對調節(jié)人際關系、鞏固國家秩序的作用:
唐禮既行,三代同風。征叔孫之春官,命伯夷之秩宗,則有封禪巡狩,謁天拜祖,明堂辟雍,王者之事,有司勿失。次有朝廷之位,班爵之序,器服車馬,以節(jié)文武,不僭不濫。群臣之事,有司以告。下有內族外姻,以殺以隆,五禮各殊,陳吉儀兇。一室是形,天下大同。百姓之事,有司以教。故以內則敬,以外則嚴,以家則肥,以國則昌。
這里從三個層面展開:一是王者之禮,則有施封禪、行祭祖、設明堂、開辟雍;二是群臣之禮,班爵之位、器服車馬,嚴格有序;三是百姓之禮,五禮各殊,恭敬有度。只有這樣,家才能興旺和睦,國才能繁榮昌盛。而如此威嚴的朝政禮制對于普通百姓甚至豪門貴族具有極大的震懾作用:“遞以嚴聲,不生微埃。人寒物栗,統(tǒng)以京尹。臨人秉殺,罔敢不謹。豪家戚里,金張許史。走騎如龍,行車若水,拉枯請命,曾不仰視?!奔词故蔷┒己缽娨膊坏貌粦赜诔Y儀,服帖聽命。
《東都賦》通過西都里人之口敘述了一個故事,前年日南至,天子謁太清宮太廟,恭敬虔誠地郊天祀地,祭祀完畢,對身旁的公卿大夫說,他未能讓百姓過上富足的生活,也未能讓社會安定團結,于是“今行大禮,得不愧望于天,而獻羞于祖”。在李庾眼中,即使是天子,也應該以身作則,謹守禮儀(祭禮),這樣國家才能穩(wěn)定有序。
賦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那就是“卒章顯志”,即在賦的末尾進行述志與諷諭。崔損《北斗城賦》在對京都長安進行完一番鋪張描繪后,于賦末曰:“惟壯勢之崢嶸,達洪規(guī)而鎮(zhèn)京……配宗子之永固,等皇家之不傾。”認為長安城之所以如此繁華昌盛,都要歸功于京都之禮儀規(guī)章,表現(xiàn)出對當時皇朝與京都文化的高度贊頌。
俗話說:辭賦出盛世。歷代的京都賦,大多出現(xiàn)在國家統(tǒng)一、政權穩(wěn)定之時。它們通過對京都地理形勝、歷史沿革、宮殿建筑、民俗風情、工商貿易、禮儀典章等的描寫,歌頌帝王的功德,宣揚大一統(tǒng)政治,由此起到鞏固國家秩序的作用。與帝王中心論這個中國古代傳統(tǒng)觀念相對應,京都中心論成為古代京都賦的核心文化承載。在京都賦作者的筆下,京都作為國家安定統(tǒng)一的象征,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處于全國的中心,而且還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甚至從戰(zhàn)略上著眼,突出其軍事中心的地位。
京都賦緊緊圍繞京都中心,從歷史到現(xiàn)實,對京都風貌進行全方位的鋪排敷陳,實為一張張京都宣傳名片,大大增長了人們的知識,拓展了人們的視野,具有一定的認識作用和史料價值。劉熙載《藝概·賦概》曰:“賦取窮物之變。如山川草木,雖各具本等意態(tài),而隨時異觀,則存乎陰陽、晦明、風雨也?!x欲縱橫自在,系乎知類?!盵8](P461)袁枚《歷代賦話序》云:“嘗謂古無志書,又無類書,是以《三都》、《兩京》,欲敘風土物產之美……必加窮搜博訪,精心致思之功?!盵9](P3)可見賦之博物知類、包羅宏富的體制特征,它具有類似于方志、類書的文化價值,故最能反映文化氣象。
京都賦以其深厚的京都文化意涵和以巨麗為美的藝術風尚,給予后世文學以極大的沾溉。但有一個不得不注意的現(xiàn)象就是,為什么在盛唐沒有出現(xiàn)像班、張那樣反映盛世景象的京都賦?原因之一就在于中國文學發(fā)展至唐朝,詩取代賦,居于文學的中心地位。初盛唐時期,文人從前代的京都大賦中汲取了有益的藝術營養(yǎng),在他們的詩歌作品中對京都文化予以大力宣揚。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駱賓王的《帝京篇》便是其中佳作?!兜劬┢烽_篇云:“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碧熳又磷鹋c大一統(tǒng)的旨意與班、張賦基本一致。而后依次鋪敘京都的種種事物,借鑒的正是京都大賦的寫法,正如聞一多所說:“盧駱的歌行,是用鋪張揚厲的賦法膨脹過了的樂府新曲?!?《唐詩雜論·四杰》)由此可見,唐初的“賦體歌行”,不論是在思想意趣上,還是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多方面地汲取了京都大賦的藝術養(yǎng)分。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些“賦體歌行”,在初盛唐時期起到了替代京都大賦推闡京都文化的職責。
初盛唐時期,科舉試賦制度為律賦的發(fā)展提供了豐盛的沃土。中唐以后,盡管律賦創(chuàng)作仍然盛行,但古體派主張向漢魏散體復歸,因此像李庾《兩都賦》這樣的京都大賦自然而然就產生了。李庾等人,已處唐末亂世,盡管已無漢代賦家那樣的鋪張氣勢而代之以深沉之思,但他們仍試圖展示唐帝國京都的繽紛風貌,由此表達對那種講究仁德孝悌、禮樂人倫的京都文化的向往與企羨,進而彰顯出中國幾千年大一統(tǒng)政治文化的內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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