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軍
張勝軍:北京師范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
國際話語權本質是一種權力的體現(xiàn),但同樣具有生成、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隨著中國逐步走出與美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制度和秩序的磨合適應期,并通過全面、深入地參與國際事務和全球事務,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必將得到大幅提升,贏得與自身實力、地位相稱的國際話語權。本文認為,戰(zhàn)術性運用國際主流價值以學、嵌、借為手段,草船借箭,使中國聲音走出去,這是向世界進軍的一條成本較低、風險較小、綜合收益較大的創(chuàng)新道路。
國際話語權的博弈是永恒的,也是多樣化的。盡管主流國際話語的轉變需要經過一個長期的博弈過程,但要認識到國際話語的來源、內容和表達方式并非一成不變,而是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這實際上為中國改變話語權劣勢提供了理論依據(jù)。目前國內關于國際話語權討論陷入一個嚴重的誤區(qū),即對國際話語權認識頗為籠統(tǒng),認為中國在話語規(guī)則和話語定義方面,處于天然的弱勢地位,而西方則處于絕對的優(yōu)勢,進而自怨自艾。殊不知天道變易不常,豈可拘執(zhí)?只要我們正視不足,認真總結、深入研究,找到適合自己突破和成長的正確方法,中國就一定能夠改變中國在國際話語權中的不利局面,獲得與自身大國地位相稱的國際話語權。
國際話語權沒有固定的模式,也不存在單一的話語權體系。實際上,根據(jù)國際話語權的來源和基礎,我們可以把話語權劃分為以下五大類。
一是基于權力和規(guī)則的話語權。此類話語權特指那些來自權力和規(guī)則的話語權,包括定義能力和話語規(guī)則。這是西方占據(jù)顯著優(yōu)勢的話語權類型。當今世界的人權、民主、反恐等政治話語權以及主要的經濟規(guī)則話語權、主要的大宗商品定價話語權、主要的知識產權話語權、主要的證券市場話語權、主要的期貨市場話語權、主要的金融機構話語權、主要的貨幣話語權、主要的信譽評級機構話語權,基本都被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所掌控。
二是基于實力和發(fā)展的話語權。該話語權來自經濟發(fā)展和綜合實力的增加。一個國家經濟實力增長,在世界經濟中的份額增加,必然增加該國在世界經濟發(fā)展領域的話語權。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取得舉世矚目的發(fā)展成就,已成為可以對世界經濟產生舉足輕重影響的國家。中國經濟實力的增長提高了中國在世界經濟領域和地區(qū)經濟事務中的話語權。這是中國具有優(yōu)勢的領域,而且中國在該領域的話語權還有進一步擴大的空間。
三是基于參與和知識創(chuàng)新的話語權。國際話語權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主權國家在參與廣泛國際事務的具體實踐中產生的。凡是積極參與地區(qū)層面和全球層面國際事務,并善于處理各種錯綜復雜情況,善于創(chuàng)新,善于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方案并做出積極貢獻的國家無疑享有一定的國際話語權。這些國際事務包括地區(qū)和全球事務,也包括對國際組織、跨國非政府組織、國際學術性會議的參與情況以及專業(yè)團體、智庫和學術共同體的能力和知識貢獻情況。
四是基于外交和聯(lián)盟的話語權。明智的外交和強大的聯(lián)盟無疑是國際話語權的重要來源和基礎。國家通過制定外交政策并通過外交活動表達國家的利益和訴求,展示國家的地位和實力,是獲取國際話語權的最重要途徑之一,也是國家謀求國際話語權較易有所作為的領域。但是,一國的外交政策不是一成不變的,外交的生命力正在于它的靈活性。根據(jù)國際環(huán)境、國家利益務實的調整外交政策,創(chuàng)新外交方式,可以成為增強國際話語權的直接手段。同時外交還具有建立聯(lián)盟的能力,基于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標準或共同的利益,聯(lián)盟成員相互獲得道義或物質上的支持,塑造共同的話語權。
五是基于傳播和塑造的話語權。傳播和塑造是實現(xiàn)從話語向話語權轉變必不可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話語要成為國際話語權必須經過一個廣泛傳播、占領輿論高地并成為大眾普遍認同的中間過程。缺少這個環(huán)節(jié),就不成其為話語權。值得重視的是,一些不為大眾普遍接受的話語也會經過密集傳播而被“塑造”為國際話語權。從這個意義上講,傳播話語和塑造話語也會成為話語權的來源。
以上劃分的意義在于,通過以上五種類型國際話語權的劃分,我們就可以甄別出中國在不同類型話語權中所處的地位和發(fā)展空間,而不是一棍子打死,聲稱中國在國際話語權中處于絕對的劣勢。實際上,中國除了在第一種類型,即基于權力和規(guī)則的國際話語權中處于相對不利態(tài)勢,且在短期內難以顯著改善之外,在其他四種類型的國際話語權中,中國都具備大有可為的發(fā)展空間,甚至處于上升的勢頭。
國際話語權的爭奪存在短板效應。忽視國際話語權產生發(fā)展的任何環(huán)節(jié)都會造成國際話語權的缺失,而且話語或話語體系之中的任何短板都可能遭到對手猛攻,從而失去國際話語權。實際上,中國國際話語權相對不足的最突出方面應該就是我們的話語短板較多,尺度不夠。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與“普世價值”話語體系相比,中國特色的話語權體系相對較弱。一種話語是地方性的還是國際性的,主要看它能為多少國家所接受。一國提出的、能為世界所接受的話語越多,那么這個國家的國際話語權也相應就越強。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尚且遠不能支撐起中國在國際上擁有強大的話語權,反而由于缺乏建立在中國自身文化和經濟根基之上的國際話語與西方話語抗衡,“特色話語”更顯得勢單力薄。中國常常被迫以“中國特色”“中國國情”或“民族的就是世界的”等“特色話語”來抵擋某些“普世性”的國際話語的沖擊,但顯然處于劣勢。
中國要取得與綜合國力、大國形象相匹配的話語權,就必須立足中國自身的文化、經濟社會實際,向國際社會貢獻話語,要善用中國元素,特別是要善用中國理念,努力將其轉化為中國與國際接軌,為世界服務的著眼點和重要工具。真正的話語權,是對世界未來提出一整套知識、信仰與價值體系。提升中國國際話語權的根本之道,是吸取人類文明的一切優(yōu)秀成果,繼承西方和中國傳統(tǒng)并加以創(chuàng)新,使之反映時代本質和未來趨勢。
與官方話語相比,民間和非政府組織的話語較弱。國際話語權通常主要表現(xiàn)為在有國際意義的公共空間或非公開場合自由傳播或表達與國家利益及其所承擔的國際義務相關的具體立場和主張。這種主張的表達需要媒介和平臺,而民間和非政府組織往往具有這樣的“橋梁作用”。首先,非政府組織善于溝通,精于在各種場合傳遞民眾信息, 各種民間組織及時將其成員對政府的要求、愿望、建議、批評集中起來,傳達給國內政府,再由政府轉化為代表國家利益的政策意圖傳達至國際社會,形成國際話語。其次,非政府組織往往在擬定議題、宣傳倡議、協(xié)調立場、動員簽約、影響輿論等活動方面表現(xiàn)非?;钴S,成為影響國際關系和國際公共事務的重要力量,享有議題設置的操控權和話語權,在國際事務中常常占主導地位。這種地位使非政府組織為一國國際話語的傳播提供了平臺。因此,一些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在對外政策中越來越多地利用非政府組織來作為自己政治意圖的發(fā)聲體,通過NGO的對外交往活動,來進行其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滲透。反觀我國非政府組織的發(fā)展則十分滯后于經濟發(fā)展,且多是由政府主導,加之制度性約束,能夠代表和發(fā)出中國聲音參與國際活動的非政府組織少之又少,成為我國對外話語傳播的一個短板。
國際傳播渠道少、手段單一。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對外傳播的硬件設施已有很大改善,但對外傳播的渠道和手段都較為有限,資源也有待整合。尤其是隨著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化,懂得與世界交流的人才還太少,對國外公眾缺乏深入了解和研究,對外傳播的技巧有限。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相比,中國媒體的數(shù)量差距懸殊,時效性、穿透性較差,對外傳播的“話語權”比較微弱。全球信息發(fā)布總數(shù)中,發(fā)達國家要占到76%以上,中國所發(fā)布的消息所占的比例相當少,其中還有將近80%的原始消息來自發(fā)達國家。此外,外媒在涉華問題上往往先聲奪人地率先發(fā)難。美國遍布世界各地的新聞傳播網絡控制了全球90%的新聞和75%的電視節(jié)目的生產和制作,為其話語霸權提供了堅實的資源供給。
上述短板一定程度上制約了中國話語權的生成和傳播,使得中國在國際事務某些領域缺乏參與,對國際規(guī)則的制定參與不夠,參與國際議題的設立不多。在一些科學專業(yè)領域,主流話語大都來自于西方,極少有核心的概念是打有“中國”印記的。雖然中國已經成為絕大多數(shù)國際組織的成員國,積極參與多邊國際事務的解決,但在議題設立方面的能力還很有限,并且缺乏參與及議程創(chuàng)設的意識。
經過以上對國際話語權定義、細分以及中國國際話語權的短板效應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國際話語權相對不足具有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客觀上的主要原因是中國與現(xiàn)存國際體系和制度之間仍處于磨合適應期,主觀上原因是我們對國際話語權產生和發(fā)展的一般性規(guī)律認識不足,因而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當代國際話語的表現(xiàn)形式、結構和特征。然而,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隨著中國逐步走出美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制度和秩序的磨合適應期,并通過全面、深入地參與國際事務和全球事務,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必將得到大幅提升,贏得與自身實力、地位相稱的國際話語權。
所謂“草船借箭”,就是指中國在外交和其他活動中,技巧性地借助和運用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機構和媒體研究和傳播中國,并有意識地使自己的言說與世界主流話語接軌,其目標不是為了徹底與主流話語一致,而是為了盡量降低外界可能的抵觸,為了增強我對外的說服力和影響力。這種形式也可表述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具體而言包含以下三層意思:一是善于使用世界主流話語表達自己的政策主張,如多談和平,少談穩(wěn)定;多談建設性建議,少談反對意見等。二是不把國內政策話語直接用到國際上。即在對外宣示方面,要經過一個轉換過程。三是善于借用國際主流價值、西方機構和媒體抵消對我不利影響,傳播中國聲音。
首先,更多融入世界共享的一些倫理觀念,比如人道、平等、民主、開放、環(huán)保等等觀念是一種符合常識的外交準則與價值觀,有助于減少國際誤解,增進共識、進一步提高國際形象。
其次,通過與西方研究機構和媒體合作,以資助研究、共同研究和在國際媒體發(fā)表報告等形式傳播中國聲音和中國話語,可以極為有效地減少和控制國際上對我不利輿論,降低外界的抵觸情緒。
第三,以“草船借箭”的形式使中國聲音和中國話語走出去實質上是一種“隱性”走出,相比于中國聲音“顯性”走出去,成本低,見效快,可行性更強。
中國提高國際話語權切不可急于求成,而要“戒急用忍”,善于借力打力。
“學”:為參與國際規(guī)則的制定,掌握國際話語權的制高點,中國需要更好地學習規(guī)則、熟悉規(guī)則、解釋規(guī)則、運用規(guī)則。但學習規(guī)則是第一步,中國要派出專業(yè)人員去學習、研究和熟悉這些規(guī)則,要培養(yǎng)出一大批熟悉和掌握國際規(guī)則的人才。學習規(guī)則的范圍其實很廣泛,并不只是具體的條文和字面的規(guī)定,而是要深入到規(guī)則的背后,了解和掌握其背后學理和運作上的奧妙。
“嵌”:指在國際機構和西方國家主要輿論機構中有計劃、有重點地嵌入中國設置的議題或合作項目。
“借”:其實是“三借”——“借勢”“借力”和“借人”?!敖鑴荨敝附栌媚壳皣H上一些得到絕大多數(shù)國家認可的價值體系,有所選擇地為我所用?!敖枇Α笔侵附柚鷩H機構的權威、西方輿論機構的影響力,巧妙生發(fā)中國設置的議題和合作項目,達到消解不利輿論和傳播中國聲音的雙重目的。“借人”指在現(xiàn)有人才不足的情況下,引進和使用一批懂得國際輿論運作和國際話語營造的國際人才為我所用,在國內相關高?;蛲饨粚W院幫助中國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才。
總之,戰(zhàn)術性運用國際主流價值,以學、嵌、借為手段,“草船借箭”,使中國聲音走出去,這是向世界進軍的一條成本較低、風險較小、綜合收益較大的創(chuàng)新道路,可使我話語權建設落到實處,并進一步豐富我國加強國際話語權建設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