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玉
(吉林師范大學(xué))
“顧影不自憐”的悲劇
——試論《阿Q正傳》的國民性批判
王紅玉
(吉林師范大學(xué))
魯迅先生對于看客的深惡痛絕,在其作品中鱗次櫛比,《阿Q正傳》通篇中,尤其眾多。從典型人物阿Q,到未莊的閑人、酒店的人、看阿Q槍斃的城里人,甚至是趙太太,他們從某些方面來說,都是同類人。雖互為形影,卻不互憐。麻木地以對方的尷尬和悲慘境地作為緩解自身壓抑或苦悶的憑借,可憐又可恨。無論是被動的盲目,還是主動的自欺,這都是病態(tài)的心理,是可悲的國民性弱點,是魯迅無聲的批判。
阿Q 國民性 批判
從青年時代留學(xué)日本時偶看的幻燈片,到《孔乙己》、《藥》、《祝福》以及《示眾》、《復(fù)仇》等中塑造的各式各樣的看客形象,魯迅對于麻木從眾的痛恨、悲憤而又無奈,經(jīng)歷了一個從認(rèn)識到刻畫的過程。看客們自己就是悲涼社會的祭奠品,卻還要拿比自己更可憐的苦民取笑,或者麻木地觀看著同類人的窘態(tài),是什么讓他們這么做?陶醉于自欺與欺人中的他們又得到了什么?五十步笑百步,止不過是借助別人的痛苦,欲求得一絲安慰,可是卻不知,在看別人悲劇的同時,自己卻置身于一個更大的悲劇之中,扮演著玩偶角色,供他人消遣。對于此類人物,魯迅賦予阿Q的,可以說是極其全面的。因此,《阿Q正傳》被公認(rèn)為國民劣根性批判的經(jīng)典之作。
《阿Q正傳》的整個場景是有些骨感的:落后、單一、閉塞的未莊,雖提過城里,卻也沒描述過一二。但是作品中的人物刻畫,卻是相當(dāng)豐滿的:各階層、各職業(yè),男女老少、富甲貧農(nóng),都在最合適的時機(jī)一一登場。這些人是隨著阿Q的生活軌跡逐漸亮相的,是可憐的阿Q的看客。阿Q是誰?阿Q是一位質(zhì)樸卻也不失缺點(有些游手好閑之徒的狡猾)的貧苦農(nóng)民,他不主動傷害別人的利益,卻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受到嚴(yán)重的戕害,最后莫名地含冤而死,草草了卻一生。
他不單是受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壓迫、剝削,還要被同階級的民眾凌辱、愚弄。這些民眾拿表面上地位更低下的阿Q開心,看阿Q的悲劇,為的是什么?自我麻醉:以別人的痛苦減輕自己的痛苦,不正視自己被壓迫的命運,自視高人一等,以求寬慰。這不是對一般人的一般描寫,而是整體國民性的整體描寫,是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是對人性的批判。
首先出場的看客是“未莊的閑人”,他們知道阿Q由于頭上的癩瘡疤忌諱“亮”、“燈”之類的詞,但愈喜歡玩笑他。“亮起來了?!薄霸瓉碛斜kU燈在這里!”如果是闊人,必定稱作老爺一類,之所以稱作“閑人”,大體也是和阿Q一個等級的民眾,那么誰都有一份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為何拿阿Q尋樂。
接著是酒店里的人,他們九分得意地笑阿Q得意忘形的丑態(tài),笑小尼姑受阿Q欺辱的窘態(tài)。阿Q同是農(nóng)民大眾,小尼姑雖是佛門中人,但也是非官非老爺?shù)钠矫翊蟊?,并無等級區(qū)別,卻以他們的可悲和可憐作為笑料,聊以安慰,這是一種怎樣的冷漠與病態(tài)。
甚至是同樣在精神上受折磨,兩日不吃飯的趙太太也加入看阿Q的行列。雖然她現(xiàn)實地位高于阿Q,是阿Q的雇主,但是近來心里苦悶的精神狀態(tài)(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與阿Q出自于人性潛在的“力比多”(性欲)受壓抑的精神狀態(tài),卻是相同的,她沒有一點同情阿Q,而是通過看阿Q的笑話,緩解自身的些許壓抑。
如是這些還不夠,當(dāng)阿Q游街示眾的時候,看客們的冷酷、麻木與迂腐渲染了這場荒誕的離別。吳媽:作為與阿Q同在一起做過工的人,卻興致昂揚地去看阿Q被槍斃。而在街上的她竟也沒有瞧阿Q,而是全神貫注于新鮮的洋炮,并不關(guān)心阿Q的含冤而死。未莊的人:對于阿Q的死明知是替罪羊的角色(因為阿Q素來獨來獨往,身體羸弱,膽小怕事,沒有任何條件和膽色去夜劫舉人老爺?shù)募遥?,卻還得出“不壞何至于被槍斃呢”的輿論。城里的人:這是一群冷漠到極致的人,對于阿Q的被槍斃毫無憐憫之情不說,卻是不滿足的,“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由于阿Q沒有臨死高歌一曲,認(rèn)為“他們白跟一趟了”。
作者對于此類看客的國民性批判意在何處?看客們與阿Q在物質(zhì)或精神上的地位相差無幾,從不同角度來說,就是互為形影??窗的悲劇,就是在鏡子中看自己的影子,不知與自知都是一場可笑又令人痛心的悲劇?!邦櫽安蛔詰z”的原因,我想,除了麻木不仁、冷酷無情之外,還有全民以至全人類都有的通病——好奇。這類興趣,不只限于對別人好的方面的羨慕與嫉妒,更多的是對別人壞的方面的幸災(zāi)樂禍、冷眼旁觀。所以,我們有“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的古訓(xùn),今又有百姓“見不得別人好”的日常生活交際結(jié)論。每當(dāng)觸及旁人(非至親至愛、在乎的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會莫名其妙地獲得快感與滿足,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國民性弱點,魯迅要批判的,更多的是這類劣根性,也是一種十分不易改變的人性。
看客們看自己的影子——可憐的阿Q的悲劇,又是通過怎樣一種形式呢?阿Q在悲劇中的可憐角色一直是被動的嗎?當(dāng)然不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作為揭露國民性弱點的典型,阿Q的表現(xiàn)力是十分完滿且全方位徹底的。阿Q以及與他互為形影的看客們是通過一系列自我調(diào)節(jié)機(jī)制,做到無意識的麻木和理所當(dāng)然的自欺欺人的。下面以阿Q的事跡為例,試論魯迅先生賦予他們“顧影不自憐”的原因以及對于普遍國民劣根性的透徹批判。
自我安慰。這是阿Q最擅長的“法術(shù)”,精神勝利法的內(nèi)在實質(zhì)與完美詮釋。做到這一點的憑借是貶低同類。“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阿Q在夸耀自己光輝過去的同時,以別人的卑微來抬高自己。當(dāng)他“在形式上被人打敗了,被人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之后,心想,“總算被兒子打了”。于是,他勝利了。以精神上的滿足來安慰身體上的痛苦,這是許多處于苦難中的人慣用的手段,這與中國人信佛、西方人信耶穌,相信宗教的力量能使自己最終超脫于世俗的苦難是同樣的。
自我陶醉。阿Q一直是自視高人一等的,雖然他處于未莊的最底層,但卻自尊比王胡、小D一流是高出一個等級的,所以才會惹來王胡的痛打以及和小D的 “龍虎斗”。而實際上做到自我陶醉是通過羞辱弱者——摸小尼姑頭皮的“勛業(yè)”。以小尼姑羞辱交加的窘態(tài),陶醉于酒店的人對于他的“賞識”之中。這類嘩眾取寵也是作者對于眾多無素質(zhì)的落后民眾以及拾人牙慧的不良社會氛圍的一次強(qiáng)烈批判。
自我突顯。阿Q在精神上時刻讓自己處于 “優(yōu)勝”狀態(tài),力求自己成為平民中的焦點。他總是以虛化他人的形式來突顯自己的“偉大”,“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他想:我的兒子會闊的多啦!”卻沒意識到自己連老婆都沒有,這種自我欺騙、妄自尊大的自我突顯是不切實際的。這是作者對于一些不正視現(xiàn)實、自吹自擂的愚民的反諷。
自我膜拜。在讀者看來,阿Q是茍活在未莊之中的,但在阿Q內(nèi)心中,他的存在對未莊來說是舉足輕重、獨一無二的。阿Q認(rèn)為自己與“狀元”一樣,是“第一個”自輕自賤的人,都是“第一個”,所以無本質(zhì)區(qū)別。因為被趙老爺打,“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大家仿佛格外尊敬他”是因為他被趙老爺打了之后,屬特殊之列,地位也提升了。阿Q對于自身的崇拜,是基于藐視眾生的條件之上的,他對自己每次的“勝利”深信不疑,他自認(rèn)為是“無敵英雄”。這是作者對虛偽自大的一類庸眾的剔骨描摹。
自我矛盾。這大抵算是一個綜合特征。阿Q既自尊自大,又自輕自賤,譏笑旁觀同類人,即自己的影子,卻渾然不知。他覺得未莊的鄉(xiāng)下人很可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沒有見過殺頭,卻沒意識到自己也是初次見識,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何況這也代表不了什么,即使見過煎魚和殺頭的城里人,也沒有高尚到哪里去,連自己都鄙薄城里人把“長凳”叫做“條凳”。這種矛盾,是他作為一個農(nóng)民,取笑同是農(nóng)民的鄉(xiāng)里人的悲哀。他的思想是矛盾的,他的行為是矛盾的,他的整個人就是矛盾的。
魯迅是一位文學(xué)家,但他似乎更是一名思想家和革命家。因為他要以文藝的形式,對國民性不但進(jìn)行孤獨的思考與探索,還要開展一次次徒勞的革命之戰(zhàn)。他對國民劣根性的剖析極其深刻,他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極其透徹,他以筆代戈的英勇之舉在給民眾帶來一定療救作用的同時,也為他帶來了安危不保、英年早逝的多舛命運。魯迅一直以來著重描述并批判的國民劣根性,主要有“退守、惰性、巧滑、虛偽、麻木、健忘、自欺欺人、卑怯、奴性和無特操”等等。[1]他在《阿Q正傳》中,賦予阿Q非常全面且集中的國民劣根性展示:自尊自大、自輕自賤、自譬自解、自慰自欺,這使阿Q不再是個單一的個體,而是一個“集體”的人、“原型”的人、“永恒”的人,在他那里連接著人類幾百萬年的經(jīng)驗——集體無意識,是原型性的心理模式,因而是根深蒂固、難以鏟除的。[2]這又使阿Q與魯迅在《阿Q正傳》中刻畫的眾生百相不免“顧影不相憐”的嫌疑。
[1]汪衛(wèi)東.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內(nèi)在邏輯系統(tǒng)[J].魯迅研究月刊,1999(7).
[2]楊樸.語文經(jīng)典重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 151.
[3]魯迅.阿Q正傳[A]//魯迅小說名篇[C].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