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散文百家》《短篇小說》《雨花》《延河》《草原》《鴨綠江》《上海文學》《天津文學》等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有作品獲獎并收入多種選集。著有詩集《艷艷和她的姊妹們》《斑斕的日子》《魏鵬詩選》;散文集《繽紛世界》《寸草寸心》;隨筆集《紅樓夢人情事理》;小說集《白與黑》等。
一
劉榮金像所有的暴發(fā)戶一樣,走路愛抬頭看天了,愛把雙手背在背后了,說話的調(diào)門也比以前高出八度了,仿佛是村民組長向全組村民訓(xùn)話:“我說,我說,從今天起……”
“從今天起,我也脫貧了!”然而,劉榮金并沒有這么說。他只是隨意咳嗽一聲,就昂首踏上了幸福小區(qū)二期工程工地旁的便道。僅看他的背影,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劉榮金,就是多年前求富致病,病得弱不禁風的劉榮金。
從正面看,如同剛從面坊里出來,頭上落滿面粉一樣。如今人們見到的是紅光滿面的劉榮金,是吃了何首烏把頭發(fā)吃得烏黑,或是在理發(fā)店里把頭發(fā)染黑,黑得發(fā)亮的劉榮金。劉榮金咳嗽一聲之后,就支起耳朵,仿佛在聽這一聲咳嗽有沒有回聲。若是沒有回聲,他也不在意,全當這一聲咳嗽是給自己聽的;若是有了回聲,比如,拆遷辦王主任聽到了這一聲咳嗽,就會說:“劉榮金你咳嗽什么呀?該知足了吧!這一回,總算抓住機遇脫貧了……”
二
三十年前,那時村里最富的戶主是李希宜。據(jù)村里當時統(tǒng)計,李希宜編蘆席致富,年收入加上屋前屋后的樹木,近萬元,號稱萬元戶。村支書號召村民向李希宜學習,勤勞致富,致富光榮。劉榮金就承包了組里的魚塘養(yǎng)魚,劉榮金想,一年下來,弄個萬元戶當當不在話下??赡菚r村里“紅眼病”正流行,看到魚塘里的清水變成了白銀,有人就眼紅了,半夜里把開山用的雷管炸藥向魚塘投去?!稗Z”的一聲巨響,劉榮金的美夢就被炸碎了。劉榮金說:“被炸死的魚漂到了水面,太陽出來時,滿塘都是白花花的,反光刺得人直掉眼淚?!弊寗s金想不到的是,響聲過后,活下來的魚也成了木魚,怎么喂都不見長了。
二十年前,劉榮金承包了村里的桑園。那時的口號是:“要想富,栽桑養(yǎng)蠶是條路!”幾年后,桑園枝繁葉茂,可白花花的繭子卻賣不成錢了。劉榮金恨自己目光短淺,栽桑時怎么就看不到幾年后,市場上的繭子是啥樣的行情?又氣又恨的劉榮金因為操勞過度,大病了一場,人瘦了一圈,臉黃得像打蠶籠的麥秸。有一回,竟躺在蠶籠邊睡著了。吐絲的蠶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爬來爬去,仿佛要把他給網(wǎng)起來。
后來,劉榮金就開始用蠶養(yǎng)雞。但一場雞瘟又虧得他血本全無,只剩下滿院子的雞舍,讓他愈看愈凄涼。
十年前,劉榮金進城打工,在省城一家建筑工地上掌刀砌墻。工資是年薪制,包工頭有時兌現(xiàn),有時不兌現(xiàn)。不兌現(xiàn)時,劉榮金就找包工頭討要。包工頭兩手一攤:“你找我,我找誰?連大老板都不在服務(wù)區(qū),我能有什么辦法?”劉榮金討薪討得筋疲力盡,比砌墻蓋樓還要費力勞神,就意識到城里不是好混的,自己在那里吃不開。此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在城里兜了一圈,劉榮金又回來了。
三
劉榮金一回到家,看到了幾年不見的家鄉(xiāng),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在劉榮金去省城打工的那一年,他所在的村就被劃為省級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了,土地成了搶手貨,簡直是寸土寸金。他承包過的魚塘灌了一年的黑水,終于被填平了,魚塘上面建起了商業(yè)樓。他承包過的桑園,已不見一棵桑樹了,桑園變成了工廠。小前莊的村民,家家搞房地產(chǎn),幾戶稍微有點錢的人家,在院子里蓋滿了房屋,拆遷時,賺得肚鼓腰圓,連襪筒里都塞滿了鈔票。那幾戶沒來得及建房的,拆遷時賠償?shù)每蓱z的,連購買回遷房的錢都不夠,拆遷時賠的幾個錢,全都扔在上訪路上了。劉榮金不由地感嘆道:“拆遷把小前莊拆得兩極分化了……”
在省城里砌過墻的劉榮金,也算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了。他回家后就一頭扎進已遷入幸福小區(qū)的小前莊,和幾戶抓住拆遷機遇,獲得高額賠償?shù)膽糁鹘Y(jié)成了知己,有事沒事都到幸福小區(qū)的好友家坐坐,像缺課的學生找同學補課似的,劉榮金要補上這一課。
劉榮金在省城時,聽說拆遷拆死過人。有的人不愿拆遷,就在身上澆上汽油,與房子同歸于盡;有的人因干擾拆遷,被關(guān)進了牢房;有的人因故土難離,干脆像候鳥一樣把家搬到了樹上。但像小前莊這樣有的因拆遷而發(fā)財,有的因拆遷而無家可歸的,他還沒有聽說過。他說:“這一課早晚都得補上?!?/p>
四
小前莊的劉保有是第一個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字的戶主,因為是第一個,拆遷辦的王主任就按著他的肩膀說:“你放心,我們虧不了你,該獎勵你的,會一分不少地全獎給你?!苯Y(jié)果,拆遷辦果真一分不少地把5萬元的獎金獎給了劉保有。但劉保有卻對劉榮金說:“大爺,我虧死了!虧死了!”
劉保有后來和最后拆遷的祁開勝一比,真是虧死了。他們兩家的房屋面積幾乎相等,但祁開勝的賠償卻比劉保有高出一倍。拆到最后,最后簽字的祁開勝雖然成了釘子戶,但賠償款卻一漲再漲,直漲到祁開勝滿意為止。算起來,祁開勝的賠償無人能比,也無人可比了,因為他是最后一個簽字的。
“賠了多少?”
“誰知道呢。祁開勝不肯說,拆遷辦的王主任也不許他亂說。反正,要比我高,高多了,有人估計,要高出一倍都不止?!?/p>
“那你可真虧死啦?!?/p>
劉保有給劉榮金遞上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粗鵁熿F從指頭上升起,劉保有才吞吞吐吐地說:“虧是虧了,但不虧也不行??!”
劉榮金一頭霧水,忙問:“不虧也不行?”
“是??!我兒子在學校教書,是公職人員。如果我不在協(xié)議上帶頭簽字,拆遷辦王主任說啦,他能立馬叫學校停發(fā)我兒子的工資,甚至開除公職,也不是不可能的。最可恨的是我老婆,你知道的,她在政府機關(guān)食堂上班,王主任先找到她,說,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理應(yīng)響應(yīng)政府號召,要和政府保持一致。所以我老婆答應(yīng)帶頭簽拆遷協(xié)議,何況帶頭簽字,還有5萬元的獎勵,名聲也好聽?!?
“你要是和她離婚,就好啦?!?/p>
“說這些,是馬后炮啦?!?/p>
“你就沒想過離婚?”
“當時,真的沒想起來。人家祁開勝就想到啦?!?/p>
“祁開勝真的離婚啦?”
“拆遷前離的婚,現(xiàn)在怕是又復(fù)婚啦?!?/p>
“到底是個讀書人,書沒有白讀??纯?,他的辦法就是比別人多?!?/p>
“要說讀書人,謝禮華才是讀書人呢!據(jù)說,拆遷時,謝禮華把一大堆的書報往拆遷辦一放,把王主任嚇了一大跳?!眲⒈S袆傉f到這里,就聽樓下有人喊:“保有!三缺一!”
劉榮金就戀戀不舍地從沙發(fā)里站了起來。
五
謝禮華是個讀書人,也是個自由撰稿人,他寫的散文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表。比如,他家的老堂屋,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為建房批地、買料、施工,房子防震,房子維修等,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并一五一十地寫下來,登在報上,讀來催人淚下。他母親病逝后,他就把老屋當作母親的紀念館,把母親生前用過的鋤頭、鐮刀、鐵锨等農(nóng)具全都保存在老屋里。就連老屋前的一棵冬青,一棵臘梅,一棵迎春,一棵石榴,一叢毛竹,他都用來詠物抒懷。說冬青在寒雪中放出綠光,說冰封的臘梅花如同琥珀一樣,說開著黃花的迎春是黃毛丫頭,連春風見了也要停下腳步,說院中的石榴像火種,說毛竹不畏刀斧,瀟灑有節(jié),砍后復(fù)生。一草一木妙筆生花,生文生情。謝禮華的文章屢屢吸引副刊編輯的眼球,也令全村人心生羨慕。
但拆遷辦的王主任不羨慕。拆遷時,王主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打著官腔,仿佛是從鼻子里發(fā)出的聲音道:“屋前屋后沒有一棵大樹,花木也賠不了幾個錢,老屋也沒有翻建,只能按最低標準賠償了?!?/p>
謝禮華傻了。他連忙翻出寫老屋的文章,找出刊登他家花木的副刊版面往王主任跟前一放,說:“這是我家老屋和一些花木的檔案,如今要改寫了,怎么個賠法?”
王主任當時真的被嚇了一大跳。他自從當了拆遷辦主任以來,拆房無數(shù),賠款無數(shù),還從未遇到像謝禮華這樣的讀書人。但王主任畢竟是王主任,一支煙過后,王主任就冷靜下來了。他把一張登載謝禮華文章的老年報紙看了一遍,哈哈大笑:“我說謝禮華,你還以為你家老屋是名人故居了?”
“不是名人故居,我也沒說是名人故居呀!”
“這不得了!別看你整天寫呀寫的,你就是再寫十年,二十年,你也寫不出《紅樓夢》來,是不是?謝禮華,你說是不是?所以呀,你不是曹雪芹,你的三間破屋也成不了曹雪芹的故居,是不是?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怎么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呢?”
一聽這話,謝禮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白一陣,又紅一陣,但謝禮華此時說出的話雖沒有王主任那樣咄咄逼人,卻也像扔出的石頭落地有聲:“名人是人,老百姓也是人!王主任,你作為拆遷辦主任,人人平等的道理還要我教給你嗎?”
王主任一時語塞,臉憋得像雞窩里正下蛋的老母雞。圍觀的群眾說三道四,唾沫星亂飛。
“那老屋是上個世紀的呢!像古董,越舊越值錢嘞?!?/p>
“那是人家的家庭紀念館,鋤頭柄里還浸過過逝老人的汗水嘞!”
“對拆遷辦來說,也許值不了幾個錢,可對人家謝禮華來說,老屋,老屋里的鋤頭,銹跡斑斑的鐮刀,還有院子里的花木,樣樣都是無價之寶嘞!”
“聽說新四軍當年繳獲的一輛日本自行車,日本人現(xiàn)在用最好的本田轎車來換,我們都不換,知道為什么嗎?這不單單是金錢問題,是意義,意義不一樣嘞!”
“這上過報紙的臘梅花怎么個賠法?這上過報紙的冬青怎么個賠法?這上過報紙的竹子怎么個賠法?這上過報紙的迎春怎么個賠法?這上過報紙的石榴怎么個賠法?這上過報紙的老屋怎么個賠法?賠償標準里都沒有嘞!”
“不要說了!”王主任一聲斷喝,大家安靜了下來。但只是安靜了片刻,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因為謝禮華經(jīng)常為村里人寫春聯(lián),寫訴狀,寫信什么的,在村里人緣好,能張口的都向著他說話,沒人聽王主任的。
王主任把嘴巴張得像喇叭似的,也沒人聽;王主任把雙手叉在腰間,像個螃蟹似的,也沒人聽;王主任把雙腳站到椅子上,高人三頭,還是沒人聽。
王主任不得不從椅子上下來,像鴨脖似的把頭伸到謝禮華面前,低聲下氣地問:“就你那三間土墻瓦面的破屋,能值幾個錢?你說吧,賠多少?”
劉榮金并沒有見到謝禮華,他見到的是謝禮華的老婆,但謝禮華的老婆并沒有告訴劉榮金最終的賠償款。她說:“這個嘛,王主任不讓說?!?/p>
她只是說:“不多,也不少。但比起趙行法來,還是少的。”
六
趙行法在未遷入幸福小區(qū)之前,就住在劉榮金家的南面,兩家之間只有一塘之隔。劉榮金承包魚塘時,趙行法常幫他看魚,兩家關(guān)系越走越近。
劉榮金敲開幸福小區(qū)趙行法的家門,趙行法恰巧在家。家里裝潢得跟國際酒店似的,地毯,吊燈,真皮沙發(fā),紅木家具,立式空調(diào),冰箱等,宜人舒適,得體大方,真有賓至如歸之感。趙行法拉住劉榮金的雙手,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但目光里掩飾不住一股顯擺的豪氣。
趙行法把劉榮金摁進真皮沙發(fā)里,把蘇煙塞進劉榮金空握著的拳頭里,才露出滿口放光的金牙說:“要不是拆遷,我哪里會住進這樣的房子?”
“拆遷把你拆發(fā)財了!”
“嘿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p>
“記得你家只有三間主屋,兩間偏屋,就是賠也不會賠近百萬吧?!?/p>
“早先是只有三間主屋,兩間偏屋,你是知道的。但在拆遷前,我把整個院子都蓋起來了。如今的事情就是這樣,越是快拆遷的地方,房子蓋得越快。以前我也不懂,這可能是一些經(jīng)濟學家研究出來的吧,這一建一拆,我一直認為是重復(fù)勞動,是勞民傷財,現(xiàn)在看來這觀念落后了,如今,這叫刺激消費,這叫拉動就業(yè)?!?/p>
趙行法看著劉榮金一臉的迷茫,就慢慢地解釋說:“當時,也就是拆遷前,我建房時,拆遷辦王主任仿佛也不懂刺激消費拉動就業(yè),他對我說,馬上就要拆遷了,怎么可以再建?于是帶著一幫執(zhí)法人員,把我砌的磚墻給放倒了。白天放倒了,一夜之間,我又砌了起來。后來又被他們給放倒了,放倒了我就再砌,我給施工隊上好煙,加工錢,大年三十都沒有停工。拆遷辦有意阻撓我施工建房,他們招聘一批協(xié)管人員,在村頭路口輪流值班,不許我進料,見到拉樓板的拖拉機就砸,弄得我只好拿錢疏通關(guān)系,請站崗放哨的執(zhí)法人員喝酒,才算買通了村頭路口,但也只能在下半夜進料。那些協(xié)管人員因為蠻橫無理,阻撓施工,被工頭打傷一次后,再也不敢出風頭了。雖然他們就業(yè)上崗,拿了開發(fā)區(qū)發(fā)給他們的工資,但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地看著我建房。私下里,我們都叫那些執(zhí)法人員是‘紙老虎。”
“這樣建的房子也賠?”
“當初,他們不愿賠,說什么航拍時沒有拍到,不能算數(shù)。還說我是搶建,不但不賠,還要罰款?!?/p>
“后來怎么又賠了呢?”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了,歷來如此。后來大家都賠了,我也就賠了,有一平方賠一千五,共賠了五百多平方,不僅還清了施工隊的欠款,還對兩處回遷房進行了整體裝修?!?/p>
“看來還是建了再拆劃算?。 ?/p>
“那是,那是,要不然家家都建房,家家都搞房地產(chǎn)呢?”
“房地產(chǎn)?這也能叫房地產(chǎn)?”劉榮金沒想到從城里回來,也能眼界大開。
“這樣的房地產(chǎn)穩(wěn)賺,但你學我是學不來的。你最好去學沈啟亮,他建得比我晚,拆得比我早,賠得比我多。沈啟亮就住在第二單元,下樓左拐就到了?!?/p>
七
沈啟亮是個明白人。他明白,要發(fā)展,就要拆遷,發(fā)展越快,拆遷越快。但為了彌補拆遷的損失,搶建也是必要的,但搶建不是硬建,也不能算是違建,是為了賠償而建,是為了把的損失降到最低限度而建。
他明白,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一塊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土地,也是一塊拉大貧富差距的土地。自從這里劃入了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沈啟亮就再也不能安靜地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了。他想了又想,為什么我們的家園總是不安地籠罩在挖掘機的陰影之下?為什么拼死守護的家園到死也不能守???守不住了怎么辦?那就只好在拆遷前搶建了,他明白,只有搶建,才能獲得足額的賠償。
劉榮金拐到沈啟亮的家,沈啟亮搓麻將去了。沈啟亮的老婆從電腦桌的抽屜里抽出一張房屋擴建的申請報告遞給劉榮金,說:“就憑這個以兒子的名義寫的申請,我們建房時才沒有像趙行法那樣拆拆建建,反反復(fù)復(fù),像做賊似的,而是一路綠燈……”
劉榮金打開申請報告,只見上面寫道——
親愛的叔叔阿姨您們好!
如今吃講營養(yǎng),住講寬敞。可我家的住房仍是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低矮潮濕,破爛不堪,因父母雙雙下崗,沒錢建房?,F(xiàn)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日新月異,家家住樓房,建新房,我家破爛不堪的住房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開發(fā)區(qū)的建設(shè)形象,因此父母親借款建房,包工包料。請叔叔阿姨們開恩,讓我家的房屋早日建成,跟上開發(fā)區(qū)的建設(shè)形勢,不要讓我們家拖了村組飛速建設(shè)發(fā)展的后腿……
“高!高!真高!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劉榮金一邊說,一邊豎起了大拇指。
“但拆遷的時候,我們?yōu)榱双@得獎勵,早早地簽了協(xié)議。若是像祁開勝那樣再拖一些時日簽字,賠得還要多?!?/p>
“那是,那是?!眲s金仿佛成了當事人似的,連連點頭稱是。
八
劉榮金在找到祁開勝之前,先找了宋劍,但沒有找到,聽說宋劍到北京上訪去了,還沒有回來。
在拆遷之前,宋劍沒有搶建,獲賠有限,連廁所的賠償都加上了,也不夠購置一處回遷房的,因此宋劍要討個說法。
“不搶建反倒吃虧了,不但原來的房子沒了,還成了貧困戶了。早知如此,真不該當那個遵紀守法戶!”宋劍滿腹委屈,抱怨不止。
拆遷辦的王主任立馬回應(yīng)說:“賠償是按平方賠的。你沒有平方,叫我咋賠你?”
“咱不是響應(yīng)號召,遵紀守法嗎?難道老實人就該吃虧?難道遵紀守法就該吃虧?”
“自古以來,老實人都是吃虧的。別人能搶建,你咋就不能搶建?你要做老實人,就不能怕吃虧?!?/p>
聽王主任這么一說,宋劍憋得干張口,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祁開勝對劉榮金說:“其實,宋劍并沒有吃虧。拆遷后他就開始上訪,縣里,市里,省里,他都去過,每次上訪討說法都能得到一筆安撫金。若把安撫金加起來,也有五十多萬了,可他仍在上訪,他上訪嘗到了甜頭,就干脆吃住在北京了,簡直讓人嫉妒?!逼铋_勝一邊對劉榮金說,一邊把劉榮金讓進屋里。劉榮金也不客氣,酒菜一上桌,就和祁開勝喝了起來。
三杯酒還沒下肚,祁開勝就自言自語了:“比起上訪戶來,我這個釘子戶就全靠酒來壯膽了。當然,上訪戶并不是都像宋劍那樣幸運,他們大都被拆遷拆得無家可歸,大都在貧困線上掙扎,幸運的只是少數(shù),釘子戶的幸運,也是少數(shù)?!?/p>
“聽說有的釘子戶被強拆了,有的釘子戶,比如四川的什么福珍,在樓頂上與執(zhí)法人員對抗了三個小時,就汽油澆身點火自焚了……”
“所以,釘子戶也不是好當?shù)?,”祁開勝放下酒杯,連菜也沒吃,就接著說,“但是,大家都知道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就是拆遷,也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所以,我不去理睬那種種誘惑,什么先簽協(xié)議有獎勵啦,什么先簽可先選購回遷房啦,什么前20名可多給20平方啦,我統(tǒng)統(tǒng)不理,死活就是不簽?!?/p>
“后來呢?”
“后來就斷水,斷電,斷路啦。”
“之后呢?”
“死豬不怕開水燙。赤腳的還怕穿鞋的不成?”
“仍沒簽?”
“仍沒簽!”
“我說開勝呀,你可真是旗開得勝啊!”
“勝是勝了,但并非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p>
“說來聽聽?!?/p>
“開頭,其實也并不是開頭,那時大部分房子都已開始拆了,我的房子就顯得很顯眼。其實,所有的釘子戶都是顯眼的,仿佛是眼中釘、肉中刺,非拔掉不可。這時,開發(fā)區(qū)先叫村主任來做我的工作,出價110萬,我說免談?!?/p>
“后來呢?”
“來,干!干了再說,”祁開勝夾起一塊豬耳朵,邊嚼邊說:“村長真他媽的不是人,開發(fā)區(qū)開口就許我150萬!”
“150萬?”
“150萬我也不簽,我咬住牙說,沒有200萬,別打我的主意!”
“這以后呢?”
“這以后,拆遷辦的王主任見我就像見到親爹似的,天天請我喝酒,給我買皮爾卡丹襯衫,給我買鱷魚皮鞋?!闭f著說著,祁開勝就伸出腳來,讓劉榮金看他腳上賊亮賊亮的鱷魚皮鞋。
“老兄,說句真心話,我表面上稱硬漢,其實,心里虛得很,整夜整夜睡不著,心里擔驚受怕的。你知道,王主任是不講理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萬一他來強拆,你就是在樓上扔下炸彈也無濟于事。”
“最后賠了多少?”
“我喝高了。改天再喝!”
不知是王主任不許祁開勝說出賠款數(shù)額呢,還是他真的喝高了?劉榮金沒有再問。
劉榮金只是緊緊地握著祁開勝拿筷子的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勝讀十年書啊!”
九
小前莊已拆遷了,小前莊北邊的小后莊還會遠嗎?
劉榮金繞著前后莊轉(zhuǎn)了三圈,斷定,不久,小后莊就會像小前莊一樣,讓挖掘機夷為平地。
但在拆遷之前,還大有文章可做,小后莊也會成為一片神奇的土地。劉榮金心想,只要抓住這次拆遷的機遇,自己也會成為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中之人。
前車之轍,后車之鑒。小前莊的拆遷,給劉榮金提供了案例。他的大腦開始梳理那些案例,想從中找出適合自己的,學得來的,用得上的,確保拆遷賠償最大化的。
祁開勝是公認的釘子戶,劉榮金知道釘子戶里也有不少的硬道理。但不能學他,他的假離婚更不能學。自己的老婆是花錢從云南買來的,哪能說離就離,假離也不行。再說了,自己老婆沒有工作單位,離不離都無關(guān)緊要,都與拆遷無關(guān)。
“書到用時方恨少”,謝禮華倒值得一學,但學不來。想不到這個書呆子也能發(fā)筆橫財。記得他以前向報社投稿時,連張郵票都買不起,誰能想到這樣的書呆子,也能抓住拆遷機遇,把自己變得腰也粗了,肚子也圓了。
沈啟亮居然認為自己下崗,還用兒子的口氣說父母雙雙下崗,太好笑了。下崗的榮譽是你沈啟亮享受的嗎?夫妻都是農(nóng)民,有誰聽說過農(nóng)民下崗?忽悠那些睜一眼閉一眼的執(zhí)法人員罷了??伤姆ㄗ拥拇_高明,可以學,但不宜先學,要到萬不得已時再學。
劉保有先簽協(xié)議拿獎勵,是萬萬不能學的。這個當,決不能上。宋劍上訪是鋌而走險,那些遵紀守法戶有幾個能先富起來的呢?他們是兩極分化中的一極,是弱勢群體,是喪失機遇的貧民,斷不可學他們的。
相反,趙行法的搶建卻是值得效法的。但劉榮金認為搶建的動靜太大,不如偷建,要人不知鬼不覺地把需要拆遷的房子建好才叫好。
說一丈不如做一尺。打定主意之后,劉榮金立即付諸行動。他利用下半夜,夜深人靜之時,把小前莊拆下的大磚、門窗和樓板運到自己的院子里,自己設(shè)計,自己施工,嚴格按照拆遷賠償標準開始在大院里建房了。
原先的雞舍高度比房屋賠償標準的高度要矮,劉榮金就把上蓋拿掉,再在墻上加幾塊水泥磚;簡易板的上蓋賠償偏低,劉榮金就用滑輪把簡易板換成舊樓板。能貼瓷磚的地方就貼瓷磚,能鋪地板的地方就鋪地板,防盜門外再加一道卷簾門。劉榮金把院子蓋得只剩下一個桌面大的天井,再也沒有可見到陽光的地方了。后來,劉榮金說:“房子蓋好后,全家都像蹲在監(jiān)獄里一樣?!?/p>
好在不久就云開日出了。小后莊拆遷時,按照拆遷賠償標準,劉榮金獲得的賠償最高,合計賠了258萬,一夜之間劉榮金就脫貧致富了。
十
“想不到自己真的脫貧致富了?!眲s金心里想著,背著雙手在幸福小區(qū)二期工程工地旁的便道上幸福地走著,偶爾會目中無人地抬起頭來,向灰蒙蒙的天空咳嗽一聲。
小后莊拆遷時,劉榮金既沒有像祁開勝那樣成為釘子戶,也沒有像宋劍那樣成為上訪戶,但卻像趙行法一樣成為一個暴發(fā)戶。
“劉榮金你咳嗽什么呀?該知足了吧!”王主任仿佛在討好他,在替他高興似的說。
“按拆遷賠償標準,你并沒有多給我一個子兒,是不是?”劉榮金把肩一聳,看也不看王主任一眼。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