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本名阮現(xiàn)武,河南洛陽人,1972年生于洛水河畔的一個小村。16歲浪跡天涯,8年做民工,5年做記者,畢業(yè)于河大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F(xiàn)供職于某行政單位。喜歡樸素、自然的文字,作品見《讀者》《散文》《青年作家》等。
陌生的村莊熟悉的日子
一個人,穿行在那些陌生的村莊,心里是竊竊的歡喜,如同一個正在行竊的賊,偷走一個村莊里的幸福。
比如村口老槐樹下,一個老男人偷偷摸了打水女人的腰一把;比如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屋檐下撩起衣服喂奶時,恰巧一個中年男人經(jīng)過,裝作不在意地瞄上一眼,然后快步走開;比如一個小媳婦在房頂晾曬嶄新的嫁妝,綢緞的被子因為吸滿了陽光柔軟而又蓬松,我就想,如果這被子蓋在我和她身上,該有多美……
陌生的村莊里陌生的男男女女,在我的眼前上演一幕幕俗世的幸福,我只是輕輕地經(jīng)過,悄悄地看一眼,仿佛他們的幸福就被我偷偷裝進(jìn)了我的口袋,那一刻,有一種做賊的感覺。
初秋的遠(yuǎn)山悠然、靜默,天是高的,原野是遼闊的,大豆、紅薯、谷子、玉米、花生這些莊稼們是熱鬧的,鳥雀嘰嘰喳喳,柿子樹漫山紅遍,黃狗、黑狗、花狗在奔走相告……所有的這些,都屬于藍(lán)天下、原野上、山路旁的那些陌生的村莊。
我看到牧羊的老人在唱情歌,八月的莊稼心里急,哥哥俺天一黑就疼死你……我看到奔喪的女人在村口還笑嘻嘻的模樣,進(jìn)了村就哭天搶地;我看到暮色四合的南瓜地,男人和女人在偷情,風(fēng)吹草低,兩個人好像受驚的兔子一下子就消失在前面的村莊里……
對我,這些都是我的俗世以外的日子,都是我溫暖而又寂寞的路上的風(fēng)景。
不必投入的去愛一次,也不必去疼一回,更不必投入的去拼個你死我活的結(jié)果。他們的心酸我懂,而我的漂泊,沒人知道。我只是一個過客,如同為他們守候了一季的稻草人,幸福著他們的幸福,快樂著他們的快樂。
在一個叫做范園的村子,村前溪水潺緩,村后青山連綿,范仲淹墓前的漢白玉塑像,在金黃的田野上仿佛入定的高僧,全然不在乎紅塵俗世這些癡男怨女的分分合合。就在塑像下的陰影里,一對小戀人正在說著情話,女的笨拙羞澀,男的慌慌張張、手足無措……不就是摸個手親個嘴兒的事兒,連我都替他們著急。
天漸漸黑了下來,池塘里的鴨子開始抖落身上的水珠走向炊煙裊裊的村莊,趕著黃牛的農(nóng)人正穿過一大片紅薯地,黃牛脖子下的銅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村子里傳來喊誰回家吃飯的聲音……
小路的盡頭,不是異鄉(xiāng)便是故鄉(xiāng),突然有一種流淚的感動,那嘴角有一顆黑痣的端著飯碗串門的胖胖的女人,多像村里的艷萍嬸兒;那在池塘邊洗衣服的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多像村里的淑英奶;那在掛滿紅辣椒的院子里正在對女人大吼的光著上身的男人,多像建剛哥……
陌生的村莊熟悉的日子,我的父老鄉(xiāng)親?。?/p>
行 秋
我喜歡徐璣的《行秋》,一個“行”字,秋就動了起來,有了靈氣,鬧了起來,有了暖意。
行秋其實就是秋行,大致差不多,但我還是更偏愛前者,就好像秋天山路上的兩個人,一個是不帶行囊的信馬由韁,一個是背著沉重的行囊郁郁獨行。
戛戛秋蟬響似箏,
聽蟬閑傍柳邊行。
小溪清水平如鏡,
一葉飛來浪細(xì)生。
秋蟬在彈琴,溪水清澈見底,一片落葉蕩起細(xì)微的漣漪,我想徐璣的意思明白如畫,就是輕松行走在秋天里。
洞庭波、南飛雁、碧云天、黃葉地、梧桐雨、西風(fēng)緊,落時西風(fēng)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這些都是案頭的秋,太過蕭瑟,偶爾來點兒半壺秋水薦黃花的小清新玩玩可以,但真正的秋色是行出來的。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秋天里,我一定是要到山里去的。不事先百度進(jìn)山的路線,也不下載谷歌地圖,就沿著山路的指引,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魚,向秋的更深處漫溯。
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聲音,螞蚱在草叢里蹦來蹦去,羊群云朵一樣飄在半山腰收割后的谷子地里,咩咩的叫聲驚得成群的麻雀忽地飛起又落下。在一條溪水邊坐下,多么清涼而又純凈的溪水啊,看得見水底的石頭沉默不語,溫潤細(xì)膩,幾個女人就光著腳踩在石頭上洗衣服,一定是誰講了個葷段子,惹得她們突然間嘎嘎嘎笑個不停……洗好的男人的褐色的夾克、孩子的熊出沒圖案的牛仔褲、女人的黑底紅花的綿綢的連衣裙,幸福地晾在溪邊的皂莢樹、槐樹和核桃樹旁逸斜的枝椏間。
一個長發(fā)及腰的女孩一手拎起藕荷色的裙裾,一手去抓鵝卵石下的螃蟹,偷偷瞄了我這外鄉(xiāng)人一眼,臉倏地紅了。不禁想起宋傳奇《流紅記》里紅葉題詩的故事。書生于祐水邊拾得一枚落葉:“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钡v別取紅葉,題詩道:“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后祐娶宮女韓氏為妻,成婚之日,取所藏紅葉,方知是天作之合,韓氏道:“一聯(lián)佳句題流水,十載幽思滿素懷。今日卻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被秀遍g,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書生了,眼看一枚柿樹的葉子在女孩的腿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然后慢慢地漂走了,我的心也仿佛被帶走了。
行行重行行,秋山如黛,白云一抹,山溪潺緩,崖畔、山腳、村頭,隨處可見的柿子樹掛滿了紅燈籠,一眼望去,不由驚艷。那滿樹紅彤彤的柿子仿佛害羞的鄉(xiāng)間女子,期待你驀然回首的剎那,心里會突然地一顫,然后憐惜地帶她回家。即便你終于無視地走過,她也不怨不憂。就算滿樹的葉子都落盡,她也愿意繼續(xù)孤零零地等在枝頭。當(dāng)漫天雪花,天寒地凍,那些滿目蒼涼里枝頭孤獨的紅燈籠,終會讓你覺出她的好來。這世間有多少的愛情到頭來才會讓人痛徹心扉?這俗世又有多少的冤家錯過多年后才懂得彼此珍惜?就像這枝頭的柿子,紅彤彤得讓你溫暖,也會孤零零得讓你憂傷。
循著溝畔的羊腸小道,穿過一片槐樹林,“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眼前是一個叫“大雨淋”的村子,很奇怪的名字。見慣了那些叫李家寨、楊裴屯、花匠王、羊兒莊之類的村莊名字,竟然還有聽起來是動詞看上去卻是名詞的“大雨淋”,心頭說不出的驚詫和驚艷。掛滿玉米穗的窯洞,點綴幾串紅辣椒的窗戶,屋頂晾曬的絲綢的被子……山里風(fēng)景異,秋似洛陽春,好讓人羨慕的山里人家。endprint
行走紅塵終有夢,何時老盡少年心,想起了羅文的那首《黃昏》:
山谷中已有點點燈火
暮色就要漸漸昏沉
你和我也然笑淚滿唇
感嘆年華竟是一無余剩
晚風(fēng)中布滿我的歌聲
道盡多少舊夢前塵……
山神廟
小時候讀武俠,發(fā)現(xiàn)刀光劍影的江湖里總少不了一個地方——山神廟。
看看天色將晚,發(fā)現(xiàn)前方樹林有一山神廟,遂在此歇腳,只等天亮繼續(xù)趕路——這是武俠小說里最常見的安排。《笑傲江湖》里華山派掌門岳不群的徒弟、令狐沖的三師兄梁發(fā)就是死在了山神廟里;《林海雪原》里的一撮毛就是躲在山神廟里干壞事的;十多年前的電視劇《神廚》里李仁祿母子在山神廟歇腳,被胡十三追殺而來……
山神廟,江湖好漢人困馬乏歇腳的地方,雞鳴狗盜殺人越貨的地方,窮人乞丐點火做飯的地方……一個很江湖的地方。
離村子不遠(yuǎn)的南山上就有一個山神廟,天高云淡的日子,老遠(yuǎn)就能看到山神廟紅瓦的屋頂和廟后迎風(fēng)飄舞的旗子。村里和我一般大的王衛(wèi)生七歲那年一個人就去過山神廟,害得家里人四處找,第二天下午王衛(wèi)生被山里人送了回來。從此我就很崇拜王衛(wèi)生,成了他的跟屁蟲,可惜十二歲那年夏天王衛(wèi)生去河里洗澡被淹死了。五萍奶說,王衛(wèi)生七歲那年在山神廟里對著山神爺撒尿,惹惱了神,被神收去了。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害了一場病,整天低燒不止,五萍奶對我母親說,帶孩子去拜拜山神爺就好了。很清楚地記得母親那天帶我去山神廟的情景——山神廟就在山路邊上,山路很險,是個急拐彎的下坡路,路的另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一潭湖水。廟里的一個老頭兒白胡須很長,衣服卻很臟,和我想象的江湖人士一樣,只是他的手里拿的不是寶劍,而是一個紅燈牌收音機(jī),正播放豫劇《朝陽溝》,信號不好,銀環(huán)的聲音嗤嗤啦啦很不清楚。老頭兒說,以前這里常死人,自從年前給山神爺重塑金身后,就再也不死人了。母親聽得都呆了,嘴張得老大,一疊連聲地說:“快給山神爺磕頭,快磕頭!”我趴在香案前磕了九個頭。母親又給香案上擺了九個蘋果、九個雞蛋、九個石榴,而后又塞給那老頭兒十塊錢,老頭兒用臟兮兮的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孩子回去就沒事了。回去后,我真的就好了。
讀高中的時候,看到了關(guān)于山神廟最經(jīng)典的描寫“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
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fēng)而行。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紙錢。”
英雄林沖躲避風(fēng)雪歇腳在山神廟里,壞蛋陸虞候、富安在門口密謀火燒草料場。只見林沖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里去!”三下五除二,殺了壞蛋。
林沖乃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殺個把人跟宰小雞一樣容易,但林沖也有畏懼的,什么?山神廟。林沖把富安、陸謙、差撥的頭都割下來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便提了槍出廟門投東而去。
“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看得人血脈賁張、豪氣頓生,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那山神廟里快意恩仇的英雄,心頭更增添了一份對山神廟的向往。
有山就有廟,有廟就有神,《山海經(jīng)》《太平廣記》里多有關(guān)于山神的記載,《禮記·祭法》里說,“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fēng)雨,見怪物,皆曰神。”記得村里有個女人叫高雅娟,她很喜歡鄰村的一個男人,可惜那個男人有老婆,高雅娟自殺過一次,喝藥后被及時發(fā)現(xiàn)搶救了過來。高雅娟后來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但不到一年就離婚了。高雅娟的心事誰都幫不了她,就寄托于山神,離婚后,高雅娟就去了南山的那個山神廟,十多年了,一直到現(xiàn)在。去年秋天我去伊川,從那里經(jīng)過,看到她在廟后的空地上種蘿卜,一臉的從容,早已不見當(dāng)年尋死覓活的激烈。我喊,雅娟姐,回家嗎?她還認(rèn)得出我,說,給你媽帶些小米,我自己種的。母親聽我說起高雅娟,嘆了口氣,說,這閨女性子烈,心里苦呢!山神廟大都坐落在月黑風(fēng)高、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不到走投無路,不到山窮水盡,不到日暮途窮,誰會去那里安身呢?
這些年我身體不好,母親一直給我四處燒香,前些日子母親神秘地說,宜陽的虎廟村有個山神廟,保人平安很靈的,你去拜拜吧。絮叨得心煩,趁星期天去了一趟宜陽,出縣城往南,爬到山頂就是虎廟村了。低矮的山神廟坐北朝南,前面是路,背后是懸崖,需低頭方能進(jìn)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幾筆刻畫出山神爺?shù)臉幼?,看得出來是?dāng)下的刻工。走近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山神爺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寶,原來供的是財神爺。因為面朝大路的緣故,山神爺滿身的風(fēng)塵,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滿了灰塵,但腳下磚頭支起的供案上卻堆滿了紅薯、花生、核桃、柿子等供品,可見周圍山民的虔誠和寄托。山神爺坐像的旁邊一塊石碑撲地,模糊的字跡約略能看出“洛陽李××刻于乾隆元年” 字樣,墻角有香燭,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爐時,我卻不知道該在山神爺面前許個什么愿!
四十不惑,也許從心底里我就不信山神爺,也許我的愿望太多,一時卻不知對山神爺從何說起。算了,人到中年,還求什么佛!
一條念舊的魚
睡得遲,半夜被滿窗的月光驚醒,竟再也無法入睡。
月光如水,屋里木紋的書桌、棗紅的衣柜、流蘇的窗簾、團(tuán)花的地毯,都仿佛成了水底的礁石、水草和淤泥,而我,仿佛沉在水底的一尾魚,在經(jīng)年的往事里游來游去,輕易就攪起多少曾經(jīng)拼命去忘記的痛楚。
十年了,老是想起遠(yuǎn)在蘇州的你——
那天我們從楓津路走到白云街,再走到迎春南路,初秋的炎陽下,你的鼻尖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你說,我們?nèi)ュE_湖大橋吧,那里是通往獨墅湖的運河。兩個異鄉(xiāng)人,趴在橋欄桿上,心底有說不出的迷惘。我們的愛情注定了只能流浪在這異鄉(xiāng)的一隅,運河上拉沙船吐著黑黑的長煙,看得見甲板上船娘在淘米洗菜,而后旁若無人地?fù)Q衣裳……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你突然說,跳下去,我們會怎樣?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我們又能怎樣呢?你說蘇大相門后莊的福建酸菜魚辣椒放的太多,如果再加些番茄醬就好吃了。我說,我們沒有一起去過啊,我們?nèi)サ淖疃嗟氖怯^前街,而且我清楚地記得你最喜歡的是雙色魚頭、蟹粉小籠包和雞頭米羹。沉默,然后你淡淡地說,可能是記錯了。我知道和你一起去鳳凰街吃玫瑰餡酒釀餅的不是我,我知道那天從稻香四村去紅莊你不是打的而是坐車,而且送你的是一輛路虎,我還知道那一夜你不是去加班而是去了木瀆……
遍體鱗傷,傷筋動骨,這些年多少的往事如秋雨點點滴滴地冷我,如星星顆顆閃爍地溫暖我,如云朵不絕如縷地欺騙我……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夜涼如水,把一床素花的薄被裹了又裹,還是感覺有些涼了。秋分、寒露已過,接下來就是霜降了,秋天正在一天天的老去。想起南宋詞人楊澤民《掃花游》里“素秋漸老”的句子,十年了,蘇州的你三十六歲,洛陽的我也四十歲,我們都老了。
終于明白,自己原不過是一條念舊的魚,在四十歲的這個秋夜里,始終無法做到如魚得水。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