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利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3)

漢代《易林》與《周易》“古歌”的淵源考述

田勝利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3)

《焦氏易林》與《周易》古歌的淵源，可以分為三個(gè)層面?！督故弦琢帧返脑娦蕴卣髻s續(xù)《周易》卦、爻辭及其詩性結(jié)構(gòu)，前后相承；《焦氏易林》爻辭一定程度上適用于《周易》卦、爻辭的分類方法，以事象辭、物象辭為主。攝象以明理，象征的表達(dá)方式是另一溝通的橋梁；語言上，兩部著作援引格言、熟語入卜辭，靈活而多變。

《焦氏易林》；《周易》；詩性結(jié)構(gòu)；象征；語言藝術(shù)

《焦氏易林》(簡稱《易林》)又名《大易通變》，由于它“字字步趨《周易》”，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將其歸入《易》類，和《周易》關(guān)系密切，視為“易外別傳”?！兑琢帧泛汀吨芤住返年P(guān)聯(lián)，學(xué)人往往只注意到易學(xué)的象數(shù)、變卦層面，而于文本表達(dá)方式上存在的聯(lián)系卻較少論述?！兑琢帧返奈膶W(xué)特色，錢鐘書先生贊譽(yù)道：“蓋《易林》幾與《三百篇》并為四言詩矩矱焉。”《周易》的文學(xué)性特征，李鏡池先生《周易筮辭考》列有專節(jié)探討，標(biāo)示為“《周易》中的比興詩歌”，黃玉順先生撰有《〈易經(jīng)〉古歌考釋》，認(rèn)為“《詩經(jīng)》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易經(jīng)》里隱藏著一部時(shí)代更早的詩集”。黃先生稱《周易》卦爻辭為古歌是可信的，張岱年先生對(duì)此也做出了充分肯定，“六十四卦都引用了古歌，這可以說是易學(xué)研究別開生面的新探索。”《易林》衍《周易》而得，兩部書均以獨(dú)特而富含詩性的語言流存于世，探討二者文學(xué)表達(dá)方式上的淵源是一個(gè)饒有趣味的學(xué)術(shù)議題。

一、《易林》與《周易》卦、爻辭詩性句型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聯(lián)

《周易》三言韻語不多，但已經(jīng)蘊(yùn)含一些詩歌因子，剔除掉占斷語，《同人》卦九四爻辭是這樣的：“乘其墉，弗克攻?！薄犊病坟跃盼遑侈o：“坎不盈，祇既平?！必侈o尾字押韻，首字領(lǐng)起為半拍，后兩字為一拍，和民謠接近?！吨墟凇坟粤呢侈o：“月幾望，馬匹亡。”末句“馬匹亡”以兩字領(lǐng)起，和早期三言詩節(jié)奏一致，是以整拍領(lǐng)起。[1](31?32)《易林》少部分林辭也用三言體寫成，《同人》之《觀》：“播天舞，光地乳。神所守，樂無咎?！薄陡铩分独А罚骸暗抢觯胩扉T。過糟丘，宿玉泉。同惠歡，見仁君?！眱墒棕侈o尾字連續(xù)押韻，節(jié)奏和民謠同。林辭也有隔句押韻的情形，《大有》之《需》寫道：“火雖熾，在吾后?？茈m多，在吾右。身安吉，不危殆。”《豫》之《旅》曰：“入天門，守地戶。君安樂，不勞苦?！薄都葷?jì)》之《賁》說道：“居華巔，觀浮云。風(fēng)不搖，雨不濡。心平安，無咎憂?！表嵳Z均以單字領(lǐng)起，采用的是半拍加整拍的詩歌節(jié)奏。在《周易》卦爻辭中，三言詩句的結(jié)構(gòu)存在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兩字整拍領(lǐng)起，后面是單字半拍。一種是單字半拍領(lǐng)起，后兩字為一拍。而《易林》中的三言詩句，絕大多數(shù)是半拍領(lǐng)起，后兩字為一拍，這種句型是《易林》三言詩的主要形態(tài)。《易林》三言詩句以半拍領(lǐng)起為主要形態(tài)，這與西漢三言詩的結(jié)構(gòu)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西漢的《安世房中歌》《郊祀歌》，其中有多首三言歌詩，以半拍領(lǐng)起的占絕大多數(shù)?！兑琢帧返娜栽娋渫瑯佣嘁园肱念I(lǐng)起，反映的是西漢三言詩的節(jié)奏特征。

《周易》四言體韻語較常見，剝離掉占斷語，《否》卦九五爻辭寫道：“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大壯》卦九三爻辭：“小人用壯，君子用罔?！边@是兩句相連的情形，也有三句、四句相連的爻辭，《漸》卦九三爻辭寫道：“鴻漸于陸，夫征不復(fù)，婦孕不育?！薄稛o妄》卦六三爻辭：“無妄之災(zāi)，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zāi)?！薄吨芤住匪难跃洳捎脙勺诸I(lǐng)起模式，每句二拍，和《詩經(jīng)》的四言體詩已較為接近。

《易林》爻辭編寫也往往運(yùn)用四言體。《大有》之《賁》：“楚烏逢矢，不可久放。離居無群，意昧精喪。作此哀詩，以告孔憂。”楚烏，又名倉庚、黃鶯，見《爾雅·釋鳥》。這段爻辭的結(jié)尾富有抒情意味，與《詩經(jīng)· 小雅》的《何人斯》及《巷伯》的結(jié)尾有相似之處。在這里，揭示出以作詩的形式來撰寫爻辭的緣由，林辭的具體表達(dá)方式也確實(shí)如此，如果去除卦象符號(hào)，可將林辭按照《詩經(jīng)》賦、比、興的分類方法，作如下分類。

賦類，直接描敘事象，以引史或直接敘述現(xiàn)實(shí)事象為主暗示吉兇禍福。如，《晉》之《剝》：“天命玄鳥，下生大商。造定四表，享國久長。”化用《詩經(jīng)·商頌·玄鳥》篇詩句，鋪寫商族祖先誕生故實(shí)，暗示吉祥?！稌x》之《比》寫道：“黍稷禾稻，垂秀方造。中旱不雨，傷風(fēng)病藁?！辈捎娩仈⒌姆绞?，敘述的是遭受旱災(zāi)事象。

比類，以比喻的手法展開，借助他物來標(biāo)示吉兇禍福。《明夷》之《噬嗑》寫道：“江水沱泛，思附君子。仲氏爰?xì)w，不我肯顧，姪娣悔恨。”“江水沱泛”化用《詩經(jīng)·召南·江有汜》中“江有沱”之語。“仲氏爰?xì)w”化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末章的句子。首句以江水接納支流小水作比，期待自己能夠歸附于對(duì)方。相思之情既深且長?！稉p》之《渙》寫道：“桃雀竊脂，巢于小枝。動(dòng)搖不安，為風(fēng)所吹。心寒怵惕，常憂危殆?！碧胰?，又名鷦鷯；竊脂，又名桑扈。俱見《爾雅·釋鳥》，皆為小鳥?！盾髯印駥W(xué)》：“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fā)，系之葦苕，風(fēng)至苕折，卵破子死?！睏顐娮ⅲ骸懊渗F，鷦鷯也?！薄兑琢帧酚玫氖沁@個(gè)典故。以桃雀巢于小枝，受風(fēng)吹而左右搖擺之象為喻，暗示卦旨不吉利?！段礉?jì)》之《剝》：“三狐嗥哭，自悲孤獨(dú)。野無所游，死于丘室?！币院倿橹鹘?，《周易·解》九二有”田獲三狐“之語，林辭的“三狐”之語，由《解》九二而來。爻辭展示的是孤獨(dú)漂泊之象，既關(guān)涉物也關(guān)涉人。比類爻辭借物表意，有時(shí)相當(dāng)于寓言詩。

興類，以起興的手法開端，借助他物他事，引出相關(guān)內(nèi)容?！吨墟凇分锻恕坟允沁@樣的：“鴻飛遵陸，公出不復(fù)，伯氏客宿。”化用《豳風(fēng)·九罭》詩句，朱熹《詩集傳》于“鴻飛遵陸”章下注曰：“興也?！盵2](100)以飛鴻起興，標(biāo)示男性外出而未歸之象?！段礉?jì)》之《震》寫道：“雹梅零墜，心思憒饋，亂我靈氣。”首句取冰雹打落梅子的景象，由此勾起主人公煩亂的心思。

總起來說，上述《易林》爻辭的分類，畛域并不清晰，時(shí)有交叉的情形存在?！缎∵^》之《姤》寫道：“驅(qū)羊就群，艮不肯前。慶季愎諫，子之被患?！睉c季，指春秋時(shí)齊國慶封。子之，指慶封之子慶舍。慶封不聽下屬的勸諫，導(dǎo)致慶舍被殺，事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首句既是比也是興，屬于兼復(fù)型。賦、比、興，在《周易》古歌中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高亨先生《周易卦爻辭的文學(xué)價(jià)值》指出，《周易》卦、爻辭可分為四類，“采用賦的手法的短歌”、“采用比的手法的短歌”、“采用興的手法的短歌”、“類似寓言的短歌”[3](121?122)。高先生的分類是可取的，和《易林》爻辭能夠相互印證。除此之外，《周易》古歌的詩性結(jié)構(gòu)還表現(xiàn)為，六位成卦，六十四卦皆分為初、二、三、四、五、上，每一卦配六則爻辭，往往遵循以類相次或時(shí)空推移的方式編排，間雜三言或四言韻語，“由《周易》中短歌到《詩經(jīng)》民歌，也顯示出由《周易》時(shí)代到《詩經(jīng)》時(shí)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逐漸提高的過程”[3](124)。

《周易》的六爻卦由兩個(gè)三畫卦構(gòu)成，乾、坤、震、巽、坎、離、艮、兌是基礎(chǔ)，兩兩相疊而得。卦名和卦辭、卦的宗旨相應(yīng)，相當(dāng)于詩題，《賁》，《說文解字》：“飾也?！必?、爻辭也圍繞修飾之義取象展開?！吨芤住坟侈o的排列形態(tài)主要有兩種類型。①一種是爻辭依次相接，一氣貫通，中間沒有間隔。如《漸》卦，依次是“鴻漸于干”“鴻漸于盤”“鴻漸于陸”“鴻漸于木”“鴻漸于陵”“鴻漸于陸”，第一次出現(xiàn)的陸指水邊陸地，第二次出現(xiàn)的陸指山陵上的高平之地，鴻停留的地點(diǎn)是由低處向高處遷徙。有時(shí)這種層遞性略顯靈活，如《咸》卦，依次是，“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匆匆往來，朋從爾思”“咸其脢”“咸其輔、頰、舌”，其中九四爻辭“匆匆往來，朋從爾思”比較例外，沒有道明，而是采用比較隱晦的手法，《正義》寫道：“居體之中，在股之上，二體始相交感。”指人體的私密部位，爻辭的順序依舊按照從低到高而排列。第二種類型，爻辭以單卦的方式進(jìn)行排列，前三爻為一組，后三爻為一組。如《節(jié)》卦，初、二、三爻首句依次是“不出戶庭”“不出門庭”“不節(jié)若，則嗟若”。由否定詞“不”領(lǐng)起，四、五、上三爻首句依次是“安節(jié)”“甘節(jié)”“苦節(jié)”，由卦名“節(jié)”收尾，編排整飭。這兩種范式和詩歌的體式具有一致性。

《易林》在《周易》六十四卦的基礎(chǔ)上一卦變?yōu)榱呢裕灿?jì)4 096則卦象與爻辭(缺《未濟(jì)》之《訟》)。《易林》爻辭的編排綜合爻位意義及卦象而成，爻辭之間的區(qū)分度已經(jīng)不甚明晰，不再有《周易》六爻依次相接或單卦循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模式，六位成章的詩性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隱沒，僅存爻辭依傍變動(dòng)爻位吉兇的大體走勢(主要見於一爻變、五爻變爻辭)，但爻辭本身更類于詩。試以《豫》卦一爻變?yōu)槔?/p>

吾有驊騮，畜之以時(shí)。東家翁孺，來請(qǐng)我駒。價(jià)極可與，后無賤悔。(豫之震)

周德既成，杼軸不傾。太宰東西，夏國康寧。(豫之解)

李華再實(shí)，鴻卵降集。仁德以興，蔭國受福。(豫之小過)

蔡侯朝楚，留連江濱。逾時(shí)歷月，思其后君。(豫之坤)

中原有菽，以待饔食。飲御諸友，所求大得。(豫之萃)

鵲巢柳樹，鳩奪其處。任力薄德，天命不祐。(豫之晉)

六首爻辭依次從初爻到上爻變動(dòng)，沒有呈現(xiàn)出層遞性，而是各自獨(dú)立?！对ァ分墩稹?、《豫》之《坤》采用賦的手法敘述事件，遵循事情發(fā)展的邏輯順序，相當(dāng)于敘事詩?！对ァ分督狻罚肥鲋艹肥?，相當(dāng)于詠史詩。《豫》之《小過》、《豫》之《萃》、《豫》之《晉》爻辭結(jié)構(gòu)相似，首兩句起興，后兩句是在前兩句基礎(chǔ)上的引申，借景而言事?！兑琢帧坟侈o的結(jié)構(gòu)，或直接敘述，或運(yùn)用比、興領(lǐng)起，末尾點(diǎn)明卦旨，相當(dāng)于《周易》的占斷語，重心在后而不在前。

二、《易林》與《周易》卦、爻辭物類事象的象征意義關(guān)聯(lián)

象征意義是《周易》的核心，《莊子·天下》篇寫道：“易以道陰陽?！备黝愇锵蟆⑹孪蟀岛庩柛儎?dòng)的象征義?！墩f卦》稱：乾為龍?！肚坟陨暇咆侈o：“亢龍有悔?！毕笳麝杽傔^盛之象，警戒避免陽盛致患之義。爻辭“利涉大川”，川由水構(gòu)成，水性柔，屬陰，“利涉大川”象征利于使用陰柔之義。卦、爻辭所滲透的象征義是正確解讀《周易》全書的一把鑰匙。

《周易》的象征意義貫穿整個(gè)爻辭，《易林》賡續(xù)《周易》也是如此。《解》卦九二爻辭“田獲三狐”，林辭《賁》之《謙》化用寫道：“釋然遠(yuǎn)咎，避患高阜。田獲三狐，以貝為寶?！薄毒偶乙紫蟆罚骸棒逓楹??！碧铽@三狐，是獲取陽剛之象，與避患高阜相應(yīng)，阜指山，《說卦》稱：艮為山，爻辭謂借助陽剛可遠(yuǎn)離災(zāi)患之義?！缎⌒蟆坟跃哦侈o“夫妻反目”，林辭《節(jié)》之《困》化用道：“日走月步，趨不同舍。夫妻反目，主君失國?！狈蚱薹茨肯笳麝庩柋畴x之義。走，指奔跑；步，指正常速度前行。“日走月步”，太陽運(yùn)行速度快而月亮緩慢推移，同樣是陰陽相悖之義，日、月分別代表陽和陰?！兑琢帧返南笳骱x和《周易》一樣，有時(shí)也通過敘述事件來表達(dá)，《益》之《否》：“東家殺牛，聞臭腥臊。神怒不顧，命衰絕周。亳社災(zāi)燒，宋公夷誅?！笔變删浠谩都葷?jì)》卦九五爻辭：“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shí)受其福。”在祭祀所用牲畜中，牛居首位。殺牛以祭，是最豐厚的祭品，與《益》卦相應(yīng)。林辭的“神怒不顧，命衰絕周”用的是《詩經(jīng)·大雅·皇矣》的典故，指的是周滅商的歷史故實(shí)。商居?xùn)|方，周位于西郊，故用東家指代殷商?！洞呵铩ぐЧ哪辍贩Q：“亳社災(zāi)。”《左傳·僖公十九年》記載：“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绷洲o運(yùn)用這兩個(gè)典故，都以祭祀土地神的社為背景，指發(fā)生在那里的過分事件。祭祀社神需要煙火，但那里發(fā)生火災(zāi)，則是過多而導(dǎo)致災(zāi)害。用人作犧牲，亦是增益祭品超過限度而成為災(zāi)難之象。

除了引《周易》卦、爻辭外，《易林》往往自鑄偉詞，揭示象征含義也是正確解讀這些爻辭的一把鑰匙。若按照表達(dá)所借助的象來劃分，《周易》《易林》的爻辭可以分為多種類型。針對(duì)《周易》卦、爻辭，高亨先生在《〈周易〉筮辭分類表》中列為四類，紀(jì)事之辭、取象之辭、說事之辭、斷占之辭。[3](17)這一分類標(biāo)準(zhǔn)，在《易林》中也可供參考，結(jié)合林辭的特征，可以將其行為分為如下兩大類。

1.事象辭

摘引故實(shí)或記敘現(xiàn)有事象來暗示某種象征義?！遁汀分缎M》寫道：“襄王叔帶，鄭人是賴。莊公卿士，王母憂苦?！闭压鍘ё鱽y，周襄王奔鄭的歷史故實(shí)，見于《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昭公奔齊，王復(fù)之。又通于隗氏，……王出適鄭，處于泛?！薄遁汀分缎M》卦五爻變，僅初六爻不動(dòng)，爻位意義暗示不宜有所動(dòng)，《萃》卦上兌下坤，《蠱》卦上艮下巽，《說卦》稱：兌為毀折，艮為止，坤為眾，巽為伏，故爻辭是出行而受災(zāi)之象。《賁》之《巽》：“懷璧越鄉(xiāng)，不可遠(yuǎn)行。蔡候兩裘，久苦流離。”故實(shí)見于《左傳·定公三年》：“蔡昭侯為兩佩與兩裘以如楚，獻(xiàn)一佩一裘于昭王。昭王服之，以享蔡候。蔡候亦服其一。子常欲之，弗與，三年止之，……蔡人聞之，固請(qǐng)而獻(xiàn)佩于子常?！薄顿S》卦上艮下離，《巽》卦上巽下巽，《說卦》稱：“艮為止，離為甲胄、為戈兵?！薄顿S》之《巽》初、二、四爻變，爻辭編撰往往還和卦的宗旨聯(lián)系緊密，《賁》指修飾，故林辭以衣裘、玉佩當(dāng)之，蔡候因?yàn)榱邌菖屣椂磺艟佑诔?，象征陽剛受縛。事象辭也可借現(xiàn)實(shí)事象展開，《履》之《大畜》寫道：“兩人俱爭，莫能有定。心乖不同，訟言起兇?！本唧w的人和物未出現(xiàn)，采用泛式手法，敘述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因爭訟而導(dǎo)致禍難之象。

2.物象辭

由動(dòng)物、植物等象構(gòu)成，偶爾順帶和人事相夾雜?！洞笥小分堵谩穼懙溃骸镑梓滕P凰，善政得祥。陰陽和調(diào)，國無災(zāi)殃。”首句提及麒麟與鳳凰，敘寫吉祥之兆，象征陰陽和諧。《明夷》之《小過》：“虎怒捕羊，猬不能攘?！闭故咀匀唤绲纳镦?，取物物相克的象征義。《履》之《大有》寫道：“針縷徒勞，錦繡不成。鷹逐雉兔，爪折不得。”以鷹捕雉、兔為象，表達(dá)陽剛受損而無獲之義。物象辭還取自于天體，《蠱》之《井》寫道：“昊天白日，照臨我國。萬民康寧，咸賴嘉喜。”首句引昊天、太陽入爻辭，象征陽剛舒展而國家康寧之義。

總體來看，事與物是《易林》攝象明理的兩大依托。事象辭的主角是人，而物象辭的載體是物，一首爻辭往往對(duì)應(yīng)不同類型，也有交叉重疊的現(xiàn)象發(fā)生?！兑琢帧窙]有占斷之辭，記事之辭和說事之辭區(qū)分也不明晰，和《周易》不能完全對(duì)應(yīng)，但無論哪種類型，《易林》和《周易》物象與事象的象征義卻往往可以貫通，前后相承，林辭象征意義甚至更為豐富。試以相關(guān)物象為例。

刺猬，《周易》古經(jīng)稱之匯，《泰》卦初九爻辭：“拔茅茹以其匯，征吉。”匯，繁體彙，《爾雅·釋獸》：“彙，毛刺。”郭璞注：“今蝟狀，似鼠?！盵4](74)彙指的是刺猬，《山海經(jīng)·北次二經(jīng)》也記載：“其獸多居暨，其狀如匯而赤毛，其音如豚。”郭璞注：“匯，似鼠，赤毛如刺猬也。”[5](83)匯指刺猬。刺猬毛發(fā)如尖刺，有較強(qiáng)的殺傷力，象征陽剛?！短坟猿蹙咆侈o謂清除陰柔之物而獲取到陽剛，初九陽爻，獲取到陽剛，暗示利于采取出征作戰(zhàn)的陽剛之行來獲取通泰之象?！斗瘛坟猿趿侈o寫道：“拔茅茹以其匯，貞吉，亨?！币庵^清除陰柔而獲取到陽剛，初六陰爻，獲取到陽剛，是受阻之象，與爻位意義相悖，合乎《否》卦宗旨，故利于進(jìn)行占問，仍屬吉利。匯指刺猬，形體充滿尖刺，象征陽剛，在《易林》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證?！洞笮蟆分短罚骸盎⑴P山隅，鹿過后朐。弓矢設(shè)張，匯為功曹。伏不敢起，遂全其軀，得我美草?！眳R為功曹，《大有》之《訟》寫道：“虎臥山隅，鹿過后朐。弓矢設(shè)張，猬為功曹，伏不敢起，遂至平原，得我美草?！薄跺俊分遏蕖芬嘣唬骸暗巧铰墓龋c虎相觸。猬爲(wèi)功曹，班叔奔北，脫之喜國?！惫?，指堅(jiān)固。曹，謂群?！皡R為功曹”，指刺猬是形體堅(jiān)固的類群。猬“伏不敢起”是以剛避剛之象。“班叔奔北”，指楚國斗般之子賁皇在內(nèi)亂之際逃亡晉國，事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古書般、班往往通用，故稱他為班叔。喜國，指喜愛他的諸侯國，謂晉國。兩例爻辭中以猬代匯，可見，匯即猬，所指相同，刺猬象征陽剛?！睹饕摹分缎∵^》寫道：“虎怒捕羊，猬不能攘?！边@條爻辭是謂刺猬無法虎口奪食，亦是不以剛相犯之義。刺猬又會(huì)被其他的陽剛之物所制，《兌》之《隨》：“瞻白用弦，駑孱恐怯，任力墮劣。如猬見鵲，偃視恐伏，不敢拒格?！贝题桓遗c猛犬搏斗。鵲，猛犬名。匯指刺猬，象征陽剛，在《周易》和《易林》中具有一致性。

鴻，《周易·漸》卦六則爻辭均提及，下卦三則爻辭首句分別是這樣的，初六：“鴻漸于干?！绷骸傍櫇u于磐?！本湃骸傍櫇u于陸?！薄墩f文解字·鳥部》：“鴻，鵠也。”段玉裁注：“經(jīng)傳鴻字，有謂大雁者，如《曲禮》‘前有車騎則載飛鴻’，《易》‘鴻漸于磐’是也?！盵6](152)鴻指大雁，《邶風(fēng)·新臺(tái)》：“魚網(wǎng)之設(shè)，鴻則離之?！盵2](29)鴻鳥捕魚為食，是水鳥，象征陰?！吨芤住坟侈o中的鴻鳥起初棲息在水邊，得其所宜。鴻象征陰，與《漸》卦卦辭“女歸吉，利貞”中的女子返歸事象正相應(yīng)。女子是陰柔的象征，故爻辭以象征陰柔的鴻鳥當(dāng)之。鴻鳥象征陰柔，在《易林》爻辭中也是如此，《益》之《小畜》寫道：“鴻飛戾天，避害紫淵。雖有鋒門，不能危身?！兵櫩娠w于高空，也可生活于水淵?！兑妗分稌x》說：“鴻雁俱飛，北就魚池。鳣鮪鰋鯉，眾多饒有。一笱獲兩，利得過倍。”首兩句揭示出鴻雁以魚為食的習(xí)性。《賁》之《頤》寫道：“鴻鵠高飛，鳴求其雌。雌來在戶，雄哺嘻嘻。甚獨(dú)勞苦，炰鱉膾鯉?！蹦┚錁?biāo)示的也是鴻鵠以水生動(dòng)物為美食。值得注意的是，林辭中鴻的象征義有兩面性，也可象征陽，取鴻能高飛，且聲聞九皋之野而得?！毒偶乙紫蟆罚骸罢馂轾]。”吳澄本寫作鴻。項(xiàng)安世寫道：“鵠，古鶴字。(震)為鵠、為鼓，皆聲之遠(yuǎn)聞?wù)咭?，與雷同。鵠色正白，與馵的同?！盵7](627)如，《師》之《震》寫道：“鴻飛在陸，公出不復(fù)。仲氏任只，伯氏客宿?！鄙斜拖壬兑琢忠菹蟆贰罢馂轼櫋盵8](4)，是可信的，故林辭以鴻當(dāng)之。鴻象征陽剛，暗含“大”義，《同人》之《屯》寫道：“鴻魚逆流，至人潛處。蓬蒿代柱，大屋顛仆?！兵欞~指的是大魚，鴻謂大?！稘u》之《比》亦記載：“文山鴻豹，肥腯多脂。王孫獲愿，載福巍巍?！薄盾髯印こ上唷罚骸坝碛泄Γ窒馒??！睏顐娮ⅲ骸傍?，即洪水也?！盵9](308)鴻，亦取浩大之義。依據(jù)不同，劃定歸屬也不一致，鴻是含義較為豐富的象征物。

《周易》卦、爻辭的象征含義是明顯而突出的，其他的單個(gè)物象弧、矢象征陽，徽纆、鮒魚、豕、泥，象征陰，《易林》也是如此。并在《周易》基礎(chǔ)上，遵循類比思維，象的選取大幅激增。如，由“楊”可推理出松、柏屬陽，《需》之《坤》寫道：“溫山松柏，常茂不落。鸞鳳以庇，得其歡樂?！必侈o由溫山、松、柏、鸞鳥、鳳凰系列物象構(gòu)成。松、柏高大，生于山中、平陸，《尚書·禹貢》記載：“岱畎絲、枲、鉛、松、怪石。”《周禮·夏官》：“冀州，其利松柏?！焙蜅钕嗨?，可歸為一類。溫山松柏，《乾》之《蠱》寫作南山松柏，陽的象征，松、柏枝繁葉茂，陽盛之象，鸞鳥、鳳凰象征陰，取其毛羽有文采而得，尚秉和先生注：“離為文章，故曰鸞鳳?！盵10](82)鸞鳳以庇暗示陰得到陽的護(hù)佑，陰陽和諧之象。松柏象征陽，和吉祥卦旨相系，在其他爻辭中也能得到印證，《乾》之《蠱》寫道：“彭祖九子，據(jù)德不殆。南山松柏，長受嘉福?！彼砂厝f古長青，彭祖男性，匹配松柏，陽隆盛而不衰之象?！队^》之《損》：“長生無極，子孫千億。松柏為梁，堅(jiān)固不傾?！彼砂刈髁?，堅(jiān)固不傾，陽盛之象?！峨x》之《比》：“松柏枝葉，常茂不落。君子惟體，日富安樂。”松柏常茂不落，相配君子，也象征陽盛而不衰之義。

《周易》少數(shù)爻辭借助單個(gè)物象表達(dá)象征含義，如，《賁》卦上九寫道：“白賁，無咎?！眱H在卦名前冠以顏色“白”。此外，《周易》卦、爻辭的象征往往借助多個(gè)組合來表達(dá)?！秺ァ坟猿趿侈o寫道：“系于金柅，貞吉。有攸往，見，兇。羸豕孚，蹢躅。”第一個(gè)事象是被牽在織機(jī)的金屬部件上。金柅用于收絲，由此推斷，應(yīng)是絲線纏系于金柅，被固定在那里，這是柔系于剛之象。第二個(gè)事象是進(jìn)行拴養(yǎng)的豬。拴養(yǎng)豬不是系于陰柔之物，而是限制住陰柔，使它無法掙脫，是保持陰柔被系于陽剛之物的狀態(tài)。

《易林》象征義的表達(dá)通常情況下也以整體形式來呈現(xiàn)，《益》之《益》寫道：“文王四乳，仁愛篤厚。子畜十男，無有夭折。”標(biāo)示的是子孫繁盛之義，故實(shí)見于《史記》?！墩f卦》稱：震、坎、艮為子，子畜十男，陽盛之象。

《蹇》之《蠱》寫道：“六鹢退飛，為襄敗祥。陳師合戰(zhàn)，左股夷傷。遂崩不起，霸功不成?！丙o為鳥，能高飛，象征陽，與宋襄公相應(yīng)，飛而中退之貌與宋襄公戰(zhàn)敗事跡相連，鷁退飛是陽剛受損之象，和襄公敗績吻合?！傲o退飛，過宋都?！币娪凇洞呵铩べ夜辍匪蜗骞珣?zhàn)敗而左股夷傷，見于《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同一物象或事象的象征具有一致性，揭示物類事象所代表的陰陽觀念，是解讀《周易》與《易林》的關(guān)鍵。爻辭既有表層含義，也有深層次意蘊(yùn)，表層含義是字面意義，而深層次意蘊(yùn)是它的象征意義，這種解讀方式具有普遍的適用性。

三、《易林》的語匯特色及其與《周易》卦、爻辭用語的關(guān)聯(lián)

《周易》卦、爻辭的編寫涉獵部分格言、熟語，有的韻律和諧，婉轉(zhuǎn)動(dòng)聽，形象性強(qiáng)，充滿文學(xué)色彩；有的概括性強(qiáng)，充滿哲思理趣。援引格言、熟語入卜辭，《周易》是如此，漢代的《易林》也是這樣。

《周易》中的格言，李鏡池先生指出有兩處，《泰》卦九三爻辭“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以及《損》卦六三爻辭“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11](51)。李先生的判斷是正確的，前者揭示出任何事情都非完美無缺，得與失是相對(duì)的而不是絕對(duì)的。后者是基于生活經(jīng)驗(yàn)，涉及怎樣達(dá)成共識(shí)，如何處理好彼此之間的親疏關(guān)系?！吨芤住烦诉@兩句外，還有許多卦、爻辭是生活經(jīng)驗(yàn)的總結(jié)，歸之為嚴(yán)格意義上的格言欠妥，但也不乏加工提煉的痕跡，是現(xiàn)實(shí)生活的總結(jié)或再現(xiàn)。如，《乾》卦上九爻辭：“亢龍有悔?！卑凳咎幱谑虑榘l(fā)展頂端時(shí)要警惕物極必反之理?！洞髩选坟陨狭侈o：“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痹从诠湃朔拍琉B(yǎng)殖的生活積累，羝羊觸藩不能進(jìn)不能退，因?yàn)榻潜换h笆所卡住，爻辭指陽剛得到制約之象?！段礉?jì)》卦辭：“小狐汔濟(jì)，濡其尾。”小狐在河邊戲耍、渡水濡濕尾巴，屬動(dòng)物活動(dòng)場景的刻畫，謂不諳成功經(jīng)驗(yàn)而無法達(dá)到預(yù)期目標(biāo)之義?！吨芤住坟?、爻辭編撰和生活相連，有些仍長期活躍在千載之后的語言中，這種近似于格言的用語，在《易林》中更是豐富多彩。

《易林》爻辭《蒙》之《師》寫道：“小狐渡水，污濡其尾。利得無幾，與道合契?！被谩段礉?jì)》卦卦辭而來，小狐愛在水邊戲耍，《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有狐》記載：“有狐綏綏，在彼淇梁?！薄坝泻椊棧诒虽繀??！薄坝泻椊棧诒虽總?cè)。”[2](44)林辭援引入卜辭，也是對(duì)古老生活畫卷的再現(xiàn)與提煉?！堵摹分顿S》寫道：“上山求魚，入水捕貍。市非其歸，自令久留?！笔變删洳捎帽扔魇址ǎ街袩o魚、水中無貍是人們的生活常識(shí)，此處反其意而用之，暗諷做事不得法之義?！顿S》之《蒙》寫道：“戴盆望天，不見星辰。顧小失大，福逃墻外?！贝髦枳?，往上望去，會(huì)遮蔽眼目而無法看得高望得遠(yuǎn)，后兩句乃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引申。《復(fù)》之《豫》：“卵與石斗，糜碎無處。挈瓶之使，不為憂懼?！钡奥雅c石斗，自取滅亡，具有日常生活氣息，近似格言而哲理性強(qiáng)。

《周易》卦、爻辭的語言一部分來自于熟語，或自創(chuàng)或借鑒，《需》卦上六爻辭“不速之客”，《謙》卦初六爻辭“謙謙君子”，《頤》卦六四爻辭“虎視眈眈”，《咸》卦九四爻辭“憧憧往來”，這類四字句發(fā)展成了后代的成語?！兑琢帧吩S多詞語亦來自熟語，不少經(jīng)過加工錘煉，如，《蒙》之《坤》中的“金玉滿堂”見于《老子》第九章、《師》之《噬嗑》中的“憂思約帶”、《同人》之《泰》中的“乘云帶雨”?！吨芤住坟?、爻辭一些熟語由口語提煉而成，生活氣息濃厚。《井》卦初六“井泥不食”、九二爻辭“井谷射鮒”，《革》卦初九“鞏用黃牛之革”等，是生活場景的縮影。林辭也不例外，《咸》之《困》爻辭：“空漕注器，豚彘不至。張弓祝雞，雄父飛去?！睌⑹鲳B(yǎng)殖家畜場景?！稉p》之《蠱》：“乘牛逐驥，日暮不至。路宿多畏，亡其骍騅?！泵鑼懙氖巧钪械脑⒀允疆嬀?。

口語和書面語互動(dòng)，雙向流變，久而久之，有的含義往往受到遮蔽，解讀時(shí)需要進(jìn)行還原。“用”字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吨芤住ばM》卦六五爻辭：“干父之蠱，用譽(yù)。”用，黃壽祺先生、張善文先生、高亨先生等人的注并沒有對(duì)此作出解釋，語焉不詳?！肚f子·齊物論》篇寫道：“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2](16)用、通、得并提，含義具有一致性。“干父之蠱，用譽(yù)。”用譽(yù)，謂(因此)得到稱譽(yù)。用本指使用，《說文解字》：“用，可施行也。”[6](128)可施行，指利于實(shí)施，這是用的常見意義。由此可以引申出“得到”之義，這在《周易》中也能找到相關(guān)內(nèi)證，《大有》卦九三爻辭：“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庇煤啵傅玫窖缦泶?。爻辭謂公侯能得到宴享而小人卻不能。

詞語含義遮蔽這一情形在《易林》中也不例外。針對(duì)這類爻辭，往往需要從口語與書面語流變的角度來破譯。

抱，往往和子或雞搭配組合成詞，《否》之《鼎》寫道：“鳴鶴抱子，見蛇何咎。室家俱在，不失其所?！北ё?，芮執(zhí)儉先生注釋：“抱小鶴?！盵13](182)抱子，《同人》之《恒》亦提及：“鳴鵠抱子，見蛇何咎。室家俱在，不失其所?！薄顿恪分犊病穼懙溃骸俺柱]抱子，見蛇何咎。室家俱在，不失其所?！?抱雞，《謙》之《賁》寫道：“十雌百雛，常與母俱。抱雞搏虎，誰敢害諸。”兩首林辭中的抱子，芮執(zhí)儉先生注為“抱幼鵝”“(手持天鶴)抱孩子”，抱雞，未出注，芮氏的判斷是有道理的，但還不夠準(zhǔn)確。抱，揚(yáng)雄《方言》寫道：“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謂孵雞曰抱?！盵14](541)抱子與抱雞相通，指正在孵化幼崽的母禽，鳴鶴抱子、鳴鵠抱子、持鵠抱子②謂正在孵化幼禽的母鶴、母鵠。持，堅(jiān)守之義。持鵠，指原處不動(dòng)之鵠。抱子，謂正處于孵化階段。哺乳期是一個(gè)具有攻擊性的階段，故見蛇或其他動(dòng)物無所畏懼。爻辭均呈吉利，持肯定態(tài)度，明乎此，對(duì)于相似爻辭的訛誤也可以得到更清楚的認(rèn)識(shí)，《旅》之《夬》寫道：“十雞百雛，常與母俱。抱雞捕虎，誰肯為侶?！睆?fù)見于《兌》之《鼎》。在這里，抱雞處于被否定的狀態(tài)，翟云升《焦氏易林校略》改作：“誰敢難者?！盵15](316)并主張《兌》之《鼎》、《旅》之《夬》、《謙》之《賁》含義相同。翟的說法并不可取。這幾則爻辭凸顯孵化期母雞的富有攻擊性，同類不肯與它結(jié)伴為侶，參與冒險(xiǎn)行動(dòng)。無論是抱子還是抱雞，與之相伴的事象往往指向吉利，這在爻辭中確實(shí)比較常見。另幾處記載見于，《無妄》之《噬嗑》：“戴喜抱子，與利為友。天之所命，不憂危殆。荀伯勞苦，西來王母。”《大過》之《恒》：“宜行賈市，所聚必倍。載喜抱子，與利為友?！?復(fù)見于《巽》之《損》、《未濟(jì)》之《益》)《豐》之《觀》：“望城抱子，見邑不殆。公孫上堂，文君悅喜?！?復(fù)見于《巽》之《賁》)上述爻辭中的抱子均指處于孵化期的母禽，卦旨吉利，是一個(gè)褒義色彩的口語詞。爻辭中提到的戴喜、載喜，指的是戴勝鳥。揚(yáng)雄《方言》卷八：“鸤鳩，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鶝鴀，自關(guān)而東謂之戴鵀，海岱之間謂之戴南，……或謂之戴鳻，或謂之戴勝。”[16](474)《呂氏春秋·季春紀(jì)》：“戴任降于桑。”高誘注寫道：“戴任，戴勝，鴟也?！稜栄拧吩弧烒F。’部生于桑，是月其子強(qiáng)飛，從?？罩邢聛?，故曰‘戴任降于桑也。’”[17](130)郝懿行寫道：

戴鵀即今之耬耬谷，小于鵓鳩，黃白斑交頭上，毛冠如戴’華勝，戴勝之名以此?！职?，“部”借為“抱雞”之“抱”。[17](131)

戴勝有眾多名稱，爻辭所說的戴喜、載喜，指的就是這種鳥。它的孵化引起先民的關(guān)注，《呂氏春秋·季春紀(jì)》作了記載，《易林》用的是這個(gè)典故。

“望城抱子”，指見到城墻上有鳥在孵化。城，謂城墻，往往有鳥在城墻的洞穴中棲息。“抱子”指的還是鳥類的孵化，繁衍興盛之象，故下文又稱：“見邑不殆?！?/p>

《豐》之《觀》提及的“公孫上堂，文君悅喜”指的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具體記載見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傳出自司馬相如之手的《琴歌》第一首寫道：“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時(shí)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盵18](347?348)《豐》之《觀》有“公孫上堂”之語，《琴歌》則稱：“升斯堂?！庇谜Z相近。很有可能，焦延壽所處的西漢后期，《琴歌》已經(jīng)在社會(huì)上流播，成為《易林》用語的取材對(duì)象。

鸋鴃，《噬嗑》之《漸》寫道：“鸋鴃鴟鸮，治成遇災(zāi)。周公勤勞，綏德安家?！被谩对娊?jīng)·鴟鸮》一詩，《鴟鸮》首章是這樣的：“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兵|鸮兇猛，傳說鴟鸮長大食母，是惡鳥，《說文》曰：“不孝鳥?！丙H鴃，揚(yáng)雄《方言》寫道：“桑飛，自關(guān)而東謂之工爵，或謂之過鸁，或謂之女匠，自關(guān)而東謂之鸋鴃，自關(guān)而西謂之桑飛。”[14](564)郭璞注：“桑飛，即鷦鷯也?！柄匉嵣朴谥?，故呼之為女匠。《莊子·逍遙游》記載：“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陸璣曰：“(鸋鴃)似黃雀而小?！卑磽P(yáng)雄、陸機(jī)的說法，鸋鴃是一種小鳥，并不是惡鳥。這一說法在后世得到延續(xù)，劉黎明先生《焦氏易林校注》寫道：“鸋鴃，鳥名，似黃雀而小，又稱巧婦或女匠。”[19](400)鸋鴃和鴟鸮是何種關(guān)系呢？《毛傳》寫道：“鴟鸮，鸋鴃也?！盵20](470)郭璞注《爾雅》亦記載：“鴟鸮，鸋鴃?！睂?duì)此，郝懿行寫道：“又韓、毛諸家說，并以鴟鸮為小鳥，無異詞。郭以與下眾鴟相涉，定為鴟類，蓋失之矣?！盵21](1234)鸋鴃指鴟鸮是可信的，這從《易林》中可以找到內(nèi)證，林辭首句冠以禽鳥名的句子有四處，分別是：《乾》之《蒙》“鴶鵴鳲鳩”、《謙》之《遁》“桃雀竊脂”(復(fù)見中孚之噬嗑)、《旅》之《晉》“鷦鷯竊脂”。單句爻辭里的禽鳥均采用重名的方式，無一例外，是《易林》編寫的通例，故鸋鴃當(dāng)指鴟鸮，而不是《方言》所記載的各地不同的口語詞，是屬于同一物復(fù)指。鸋鴃、鴟鸮指同一種鳥，這種鳥并不是惡禽，而是一種無害的小鳥。

《易林》類似處于遮蔽狀態(tài)的詞語很多。破解這類詞語的含義，熟悉日常生活和先秦典故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如，《家人》之《頤》卦的“伊威”指地鱉蟲，取其形體威武之義?！对娊?jīng)·豳風(fēng)·東山》已有“伊威在室”之語?！毒分秲丁分械摹伴L柱”指鶴，取鶴與眾不同的形體的特征，長柱，謂鶴腿細(xì)長。

注釋：

① 兩種類型的劃分，李炳海先生有詳述，見《中國詩歌通史·先秦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37-38頁.

② 劉黎明先生持作鳴，見《焦氏易林校注》，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950頁.

[1] 李炳海.中國詩歌通史·先秦卷[M].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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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vestigation into Ancient Songs of Yilin and Zhouyi in Han Dynasty

TIAN Shengli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Jiaoshi Yilin and Zhouyi can be explained in three layers.Firstly, the poetic feature of Jiaoshi Yilin is derived from the divinatory symbols of Zhouyi.Secondly, the yaoci of Jiaoshi Yilin is, to a certain extent, applicable to the sorting method of Zhouyi’s yaoci.And thirdly, the symbolic expression is one more bridge, which indicates that linguistically speaking, the two works are expertise in citing epigrams and allusions, hence being flexible and changable.

JiaoshiYilin; Zhouyi; construction of poetics; symbol; linguistic art

I222

A

1672-3104(2015)02?0256?07

[編輯: 胡興華]

2014?08?27；

2015?01?25

田勝利(1982?)，男，湖南常德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后流動(dòng)站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