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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國古代詠物詩的演進(jìn)邏輯*

2015-01-25 09:20
關(guān)鍵詞:詠物詩三變

李 定 廣

論中國古代詠物詩的演進(jìn)邏輯*

李 定 廣

摘要:中國古代詠物詩創(chuàng)作范式之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變”:其初始形態(tài)是“比興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屈原到鮑照;至齊梁“一變”而為“賦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沈約到李嶠;至盛唐“二變”而為“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杜甫到李商隱;至唐末“三變”而為“論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羅隱到兩宋。經(jīng)過“三變”這一周期,我國古代詠物詩的四種主要創(chuàng)作范式得以完備。宋元明清詠物詩基本沒有超出這四種創(chuàng)作范式。但在詠物詩的演進(jìn)中,因?qū)υ佄镌姷摹皹?biāo)題”——所詠對象的處置態(tài)度和處置方法不同,出現(xiàn)了三個極端:“尊題格”、“貶題格”、“著題格”。其中“著題格”影響最為深遠(yuǎn),甚至成為宋元明清四朝詠物詩的主流。

關(guān)鍵詞:詠物詩; 三變; 三個極端

一、引論

詠物詩是我國古代詩歌的主要題材類別之一,與其他題材類別如詠史懷古、山水田園、邊塞、詠懷等相比,不僅歷史更悠久,數(shù)量也更龐大,但地位相對較低,受重視的程度不夠,所以長期以來研究較為薄弱。宋代才有零星的評說和研究,元明人始有詠物詩總集匯編*如元舒頔《貞素齋集》卷2《時賢詠物詩序》:“余暇日選名公大夫士善于狀物、檃括妥貼者凡三百余首,題曰《時賢詠物》。”景印文淵《四庫全書》第1217冊,第571頁。明屠隆《白榆集》卷1《詠物詩序》:“云間張君博搜古今詠物篇什,上自六代,下及國朝,匯為一編?!泵魅f歷刻本。,惜已不存,今存最早的詠物詩總集是清代順治、康熙、雍正三朝先后出現(xiàn)的聶先《唐人詠物詩選》12卷、《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482卷和俞琰《詠物詩選》8卷這三部詠物詩分類選集。近十多年來,詠物文學(xué)逐漸成為學(xué)術(shù)熱點之一,詠物詩研究隨之引起注意,個案研究論文漸多,還出現(xiàn)了多部以詠物詩為研究對象的博士學(xué)位論文*博士論文有徐盛《魏晉至盛唐詠物詩研究》,北京大學(xué),2001年;趙紅菊《南朝詠物詩研究》,上海師范大學(xué),2005年;楊鳳琴《唐代詠物詩研究》,上海師范大學(xué),2005年;于志鵬《宋前詠物詩發(fā)展史》,山東大學(xué),2005年;高淑平《中古詠物詩研究》,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1年;劉利俠《清初詠物詩研究》,陜西師范大學(xué),2011年。,這為我們從宏觀上把握和省思我國詠物詩發(fā)展脈絡(luò)和演進(jìn)邏輯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條件。

關(guān)于中國古代詠物詩的總體發(fā)展脈絡(luò),清人俞琰曾這樣描述:“故詠物一體,《三百》導(dǎo)其源,六朝備其制,唐人擅其美,兩宋、元、明沿其傳?!?俞琰:《詠物詩選·自序》,清雍正二年寧儉堂刻本卷首。概括頗有見地。那么,詠物詩的具體演進(jìn)邏輯是怎樣的呢?有無具體的演進(jìn)規(guī)律可循呢?

南朝沈約曾提出“三變”說,認(rèn)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發(fā)展每經(jīng)“三變”即完成一個周期*詳參李定廣:《“文體三變說”:中國文學(xué)史的基本論述模式》,《學(xué)術(shù)界》2008年第5期。。通過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若從古代詠物詩創(chuàng)作范式之發(fā)展和完善的視角來看,我國古代詠物詩的發(fā)展確也經(jīng)歷了三次大的變化:初始形態(tài)是“比興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屈原到鮑照;至齊梁“一變”而為“賦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沈約到李嶠;至盛唐“二變”而為“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杜甫到李商隱;至唐末“三變”而為“論體詠物詩”,主導(dǎo)時段從羅隱到兩宋。經(jīng)過“三變”一個周期,我國古代詠物詩的四種主要創(chuàng)作范式得以完備。宋元明清詠物詩基本沒有超出這四種創(chuàng)作范式。但在詠物詩的演進(jìn)中,因?qū)υ佄镌姷摹皹?biāo)題”——所詠對象的處置態(tài)度和處置方法不同,出現(xiàn)了“三個極端”:即所謂“尊題格”詠物詩,“貶題格”詠物詩和“著題格”詠物詩。茲詳論之。

二、詠物詩體式演進(jìn)之“三變”

(一)初始形態(tài)——“比興體詠物詩”:從屈原到鮑照

詠物詩起于何時*詠物詩的界定歷來有分歧,本文取較為狹義的詠物詩觀,大致以通篇不離所詠之物為準(zhǔn)。,前賢有不同的看法。有認(rèn)為詠物詩源于盤盂銘辭*喬億《劍溪說詩》卷下:“詠物詩原于盤盂戶席諸古銘辭。”見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02頁。,有認(rèn)為起于《詩經(jīng)》*李應(yīng)升《落落齋遺集》卷10《顧文叔詠物詩敘》:“古詩詠物,《三百》為最?!泵鞒绲澥吣昕瘫尽?,有認(rèn)為源于屈原的《橘頌》*劉辰翁稱《橘頌》為“詠物詩之祖”,見沈云翔輯評《楚辭評林》(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89頁)。后人襲其說者甚眾。。清代官方著作多以為詠物詩源于漢末蔡邕??滴酢队ㄅ逦凝S詠物詩選》及乾隆時期的四庫館臣均認(rèn)為,詠物詩始于漢末蔡邕的《翠鳥》詩,即《詠庭前若榴》*《四庫全書總目》“謝宗可詠物詩一卷”提要:“其托物寄懷見于詩篇者,蔡邕《詠庭前石榴》其始見也。沿及六朝此風(fēng)漸盛。”(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53頁)《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提要:“詠物詩始于蔡邕。其自為一集者,唐有李嶠、元有謝宗可?!?永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北京: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862頁)紀(jì)昀:《紀(jì)文達(dá)公遺集》卷11《書蔣秋吟考具詩后》:“《榴花詩》始見漢末,是詠物之祖?!?清嘉慶十七年紀(jì)樹馨刻本)。明胡應(yīng)麟及清代《詠物詩選》的編者俞琰均認(rèn)為起于六朝,俞琰有詳細(xì)分析,認(rèn)為《詩經(jīng)》中僅有大量以物比人、托物起興的段落,尚未出現(xiàn)全篇詠物詩,至六朝始有整篇的詠物詩*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4:“詠物起自六朝。”(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9頁)俞琰《詠物詩選自序》:“古之詠物,其見于經(jīng),則‘灼灼’寫桃花之鮮,‘依依’極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凄凄’擬雨雪之狀,此詠物之祖也,而其體猶未全。至六朝而始以一物命題。”(清雍正二年寧儉堂刻本卷首)。清人陳僅則將其起始點具體到六朝的梁*陳僅《竹林答問》:“問:詠物詩起于何代?詠史詩起于晉,詠物詩起于梁?!币姽B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2245頁。。

其實,《詩經(jīng)》中已有若干整篇的詠物詩,如《螽斯》、《鴟鸮》等篇*有人認(rèn)為《鶴鳴》、《碩鼠》、《甘棠》、《駉》也是詠物詩,但若以通篇句句不離所詠之物為標(biāo)準(zhǔn),似不夠合格。,都是全篇句句不離所詠之物,卻又通篇用比興?!扼埂吠ㄆ獓@“螽斯”著筆,卻一語雙關(guān),以螽斯的多子來比后妃子孫眾多?!而|鸮》篇通過一只小鳥訴說它遭到貓頭鷹的迫害和營生操持的辛苦,來比人間善良的弱者,是后來詠物詩中以動物為吟詠對象的“寓言體”詠物詩的濫觴。而在《楚辭》里,屈原除了創(chuàng)造“香草美人”的詠物比興傳統(tǒng)外,還寫出了《橘頌》這篇托物言志的詠物詩,通篇頌橘,卻又表達(dá)自己“受命不遷”、堅貞不屈的高潔純樸的品質(zhì),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有人稱后世效法《橘頌》的詠物詩為“頌體”詠物詩。雖然《詩經(jīng)》中的詠物詩與屈原的《橘頌》都屬于比興體,但二者又稍有區(qū)別:前者主要以詠物比政教和社會,后者主要以詠物自抒情志;前者主要是“他比”(《鴟鸮》篇以第一人稱敘述,有理解為自比者),后者主要是“自比”。正如王逸所說:“屈原自喻才德如橘樹?!薄扒员戎竟?jié)如橘?!?見黃靈庚疏證:《楚辭章句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640、1643頁。從這個角度上看,屈原的《橘頌》屬于真正意義上抑或嚴(yán)格意義上的比興體詠物詩,故劉辰翁譽之為“詠物詩之祖”是有理由的。

《詩經(jīng)》和《楚辭》中的這類“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蟲”(梅堯臣語)的比興寄托類詠物詩,我們不妨從創(chuàng)作范式的角度稱之為“比興體詠物詩”*劉學(xué)鍇先生命名為“比體詠物詩”(見劉學(xué)鍇:《李商隱的托物寓懷詩及其對古代詠物詩的發(fā)展》,《安徽師大學(xué)報》1991年第1期,收入氏著《李商隱詩歌研究》,安徽: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芭d”雖也是一種比,卻是一種含義深隱的,常常是有所寄托的比。劉勰說“比顯而興隱”。如說云像蒼狗,是比;若用白云變蒼狗暗指世事變幻無常,而不直接點明,那就是興。,它奠定了中國古代詠物詩的基本體式范型,影響最為深遠(yuǎn)。清代康熙皇帝在給《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所作序中對詠物詩必須有比興寄托的理由作了這樣的闡釋:

詩之詠物,自《三百篇》而已然矣??鬃釉唬骸斑冎赂?,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狈蚴赂甘戮倚⒋蠊?jié)也,鳥獸草木,至微也。吾夫子并舉而極言之,然則詩之道,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即一物之情而關(guān)乎忠孝之旨,繼自騷賦以來未之有易也。此昔人詠物之詩所由作也歟?*康熙:《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32冊,第1頁。

康熙的話雖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過于強調(diào)詩歌的政教意義,但他道出了“比興體詠物詩”的一個基本特點,就是“即一物之情而關(guān)乎忠孝之旨”,也就是屬于比較嚴(yán)肅雅正的詠物詩,有別于后來出現(xiàn)的“摛文而兼博物之功”*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提要》,第1726頁。的賦體詠物詩。

“比興體詠物詩”雖然代有繼作,但是作為古代詠物詩體式的主流與主導(dǎo),它只延續(xù)到以鮑照為代表的劉宋時期。

兩漢時期,詠物詩雖然不多,但仍體現(xiàn)了風(fēng)、騷詠物的傳統(tǒng)。例如劉邦的《鴻鵠》詩,就以羽翼已就、一舉千里的鴻鵠不再受制于人,比況太子繼位的條件已經(jīng)成熟。漢武帝《天馬歌》和《西極天馬歌》,漢昭帝《黃鵠歌》,皆是類似作品。漢成帝時,班婕妤初為成帝所寵,其后趙氏日盛,婕妤恐日久見危,作《團扇歌》以自悼,詩以“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的“團扇”,喻自己退處長信深宮“恩情中道絕”的悲涼景況。漢樂府中《烏生八九子》、《蜨蝶行》、《枯魚過河泣》等詩,借自然界鳥禽、昆蟲的遭際,喻寫社會中受迫害、受蹂躪者的凄慘命運,也屬于“比興體詠物詩”的延續(xù)。

值得注意的是,東漢蔡邕的《翠鳥》詩(即《詠庭前若榴》),以翠鳥為象征,表達(dá)遭受迫害后得到友人庇護的感恩之情,不只寄“興”深隱,而且此詩描摹翠鳥棲止、跳躍、鳴囀之形,刻畫細(xì)膩,神態(tài)逼真,可謂詠物詩史上首次對所詠對象進(jìn)行細(xì)致刻畫的作品。因此,本篇既是比興體詠物詩,也兼用賦法,對后世多體詠物詩都有影響。難怪清代四庫館臣反復(fù)強調(diào),中國古代詠物詩源于蔡邕的《詠庭前若榴》。

到漢末建安時期,“五言騰踴”(劉勰語),詠物詩也出現(xiàn)一個小高潮,產(chǎn)生了不少名篇佳作。如劉楨《贈從弟》三首,分別詠蘋藻、松樹、鳳凰三物,以此來比人之高潔、堅貞的品性和遠(yuǎn)大的抱負(fù),尤其是詠松樹一首,堪稱與屈原《橘頌》相輝映的千古名篇。又如曹植的《野田黃雀行》詠黃雀,喻弱小者遭受迫害,其《吁嗟篇》詠蓬草,比喻自己因政治迫害而遷徙漂泊之苦。繁欽《詠蕙詩》喻立身處世,曹睿《短歌行》(詠春燕)喻才德之士,等等,亦為佳作。

從正始到晉末,由于詠物賦和山水詩興盛的沖擊,詠物詩數(shù)量愈來愈少,而且名篇佳制亦不多見。只有阮籍《詠懷》(林中有奇鳥),陸機《園葵詩》,左芬《啄木詩》,陶淵明《歸鳥詩》及《飲酒》(棲棲失群鳥)(幽蘭生前庭),袁山松《菊詩》,十六國后趙郭愔《百舌鳥詩》等篇,可算“比興體詠物詩”佳制。

南朝劉宋時期,可謂“比興體詠物詩”的晚霞階段,鮑照等詩人創(chuàng)作了若干精彩的詠物詩。鮑照《梅花落》詠梅花,將梅花與雜樹對比,贊美梅花的耐寒品質(zhì),寄寓自己的志趣情懷,堪稱“比興體詠物詩”的代表作。而且此詩全用樂府中的對話問答,拓展了“比興體詠物詩”的表現(xiàn)形式。鮑照還有《詠白雪詩》、《山行見孤桐》、《詠雙飛燕》、《擬行路難》之二(詠博山香爐)、《贈故人馬子喬詩六首》(松生隴坂上)(雙劍將別離)等,都是頗為精彩的“比興體詠物詩”。其他精彩之篇,如吳邁遠(yuǎn)的對話問答體《飛來雙白鵠》詠白鵠,寄寓亦頗深;謝惠連的《詠螺蚌》以螺蚌與鳥和魚對比,寄寓一種生存態(tài)度。

由以上梳理可知,“比興體詠物詩”有兩個最基本的特點:一是以比興寄托為基本特征和主要目的;二是題目比較自由,可以所詠對象為題,也可用樂府體,甚至有像劉楨《贈從弟》、阮籍《詠懷》、陶淵明《飲酒》、鮑照《擬行路難》這樣的似乎與詠物詩無關(guān)的人情生活題目,未用詠物詩之“名”,但并未改變其詠物詩之“實”。這兩個特點均與下文所論的“賦體詠物詩”有明顯區(qū)別。

(二)一變——“賦體詠物詩”:從沈約到李嶠

詠物詩發(fā)展到南朝齊梁時期,數(shù)量上出現(xiàn)爆發(fā)性增長,形成中國詠物詩史上的第一個高潮。王運熙、楊明先生曾指出:“齊代更興起了作詠物詩的風(fēng)氣。所詠對象最多的是動植花鳥,更延及樂器用具之類。王融、謝朓、沈約、柳惲、虞炎等人都曾相約一起作詠物詩。”*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49頁。劉躍進(jìn)先生進(jìn)一步分析指出:

詠物詩的真正興起,實際是從南齊永明年間開始的……第一,今存詠物詩最多的詩人是沈約,39首;其次是謝朓,16首;再次是王融、范云,各6首;蕭衍,5首。無疑,竟陵八友是永明詠物詩的主要作者。第二,所詠之物非?,嵓?xì)。譬如,樂器類有笛、琴、笙、箏、箎、琵琶等;器物服飾類有幔、帳、席、簾、燈、燭、鏡臺、七寶扇、檳榔、竹火籠、柟榴枕、領(lǐng)邊袖、腳下履、烏皮隱幾等;植物類有梅、竹、桃、柳、蔬、梨花、梧桐、女蘿、梔子、薔薇、兔絲、浮萍、水竹、紫蘭、桂樹、寒松、園桔、麥李、青苔、荷花、山榴、芙蓉、杜若、鹿蔥、甘焦等;魚蟲禽獸類有鸂鶒雞、大雁、蟬等;至于風(fēng)花雪月,尤多吟詠,不必贅述。*劉躍進(jìn):《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xué)》,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89—90頁。

齊梁詠物詩高潮的到來,既有歷史、文化的原因,也有文學(xué)、文體的原因。就前者而言,齊梁宮廷、貴族文人生活圈子的狹小以及庭園游賞的增多是主因。羅宗強先生在論永明文學(xué)思想時所謂“皇室重文學(xué)與文壇的切磋風(fēng)尚,對于文學(xué)的發(fā)展實起著一種不知不覺的引導(dǎo)作用,引導(dǎo)文學(xué)朝著裝飾與消閑的方向發(fā)展”*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16頁,第219,219頁。,“裝飾與消閑的方向”,正是詠物文學(xué)產(chǎn)生的因素,概括得十分精辟。就后者而言,劉宋山水詩的發(fā)展和在新時代的演變,自是動因,但六朝盛行的詠物賦的影響,當(dāng)是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

漢魏六朝是賦的黃金時期,也是詠物賦的盛行時期。詠物賦大致有兩條發(fā)展路徑:一條濫觴于屈原的《橘頌》,以詠物抒情為主,宋玉《風(fēng)賦》、賈誼《鵩鳥賦》、禰衡《鸚鵡賦》等詠物賦名篇就是沿著此路發(fā)展的;另一條濫觴于荀子的《云》、《蠶》、《箴》等賦,以賦物猜隱謎為主?!段男牡颀垺ぶC隱》中說:

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yōu),而君之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蝮w目文字,或圖像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炫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荀卿《蠶賦》,已兆其體。*劉勰著,楊明照校注:《文心雕龍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95頁。

劉勰說的“圖像品物”就是指描摹事物,猜名稱,并認(rèn)為這種賦物猜隱謎式的詠物賦源自荀子。劉勰的這個觀點,后代時有響應(yīng),如明人有云:“詠物之詩即古賦物之體之變也,如荀子《蠶賦》、《箴賦》之類?!?郎瑛:《七修類稿》卷37《詩文類·詠物詩》,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398頁。

關(guān)于漢魏六朝詠物賦與齊梁詠物詩的關(guān)系,羅宗強先生曾有較為詳細(xì)而精辟的描述:

如果從文學(xué)發(fā)展的脈絡(luò)考察,詠物詩來自詠物賦。魏晉詠物賦描摹物象已相當(dāng)成熟。從技巧上說,詠物詩于物象之描摹并未超過詠物賦之水準(zhǔn)……這或者跟文體發(fā)展的成熟程度有關(guān)。賦與詩比,歷史要短些,但是它在鋪排描寫、詞采修飾、駢偶聲韻上,發(fā)展比詩來得迅速。它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早熟的文體。發(fā)展至南朝,賦這一文體就其體式之成熟程度言,已達(dá)到高峰。而詩的體式,則尚在探索之中。五言詩從體式上說,剛初具規(guī)模;七言的體式則尚未成形。這種差別,或者跟詠物詩與詠物賦藝術(shù)水準(zhǔn)之差異不無關(guān)系。*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16頁,第219,219頁。

齊梁時期流行的這種受詠物賦影響而興起、多用賦法描摹物態(tài)、不用比興寄托的詠物詩,我們稱之為“賦體詠物詩”。此類詠物詩起源于曹植等人的“社交”氛圍之下,如曹植、劉楨、應(yīng)旸所寫《斗雞詩》*葉嘉瑩先生認(rèn)為,詠物詩產(chǎn)生的外部因素有二:一個是政治迫害的因素,一個是社交的因素。曹植等人的《斗雞》詩就屬于后者,為了找一個外物的共同題目,來使大家能寫同樣的詩(參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431—432頁)。另葉先生認(rèn)為“社交性”是詠物詩的兩種重要特質(zhì)之一(另一種是托喻性),由此認(rèn)為詠物詩起源于建安曹植等人之手(見《論詠物詞之發(fā)展及王沂孫之詠物詞》,繆鋮、葉嘉瑩:《靈溪詞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繁欽《槐樹詩》等,只是當(dāng)時沒有形成規(guī)模而已。西晉傅玄《啄木詩》,東晉許詢《竹扇詩》以及謝道韞著名的《詠雪》詩,亦屬此類。其實,這種詠物詩掙脫了詩歌比興抒情的傳統(tǒng),單純地從“物”中尋找審美趣味,適合一部分文人超脫社會政教,尋求輕松單純審美趣味的愿望。如果說“比興體詠物詩”名為詠“物”,實為詠“懷”的話,那么“賦體詠物詩”則是為詠物而詠物。從這個意義上說,“賦體詠物詩”才是純粹的詠物詩。故常有學(xué)者認(rèn)為,借比興表達(dá)情志的“比興體詠物詩”不能算“詠物詩”,所謂“詠物詩”即指“賦體詠物詩”而言。如清人陳僅《竹林答問》曰:“古人之詠物,興也;后人之詠物,賦也。興者借以抒其性情,詩非徒作,故不得謂之詠物也?!?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2245頁。故“賦體詠物詩”自產(chǎn)生之后,影響不僅巨大,而且深遠(yuǎn)。

作為南朝“賦體詠物詩”的開拓者,沈約創(chuàng)作了39首詠物詩,數(shù)量居南朝第二,但寫得出色的僅有《詠檐前竹》、《詠青苔》、《詠湖中雁》、《詠新荷》、《詠箏》等幾首。如《詠檐前竹》:“風(fēng)動露滴瀝,月照影參差。”*陳慶元校箋:《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07,386頁。可謂體物入微,描繪十分細(xì)膩而又傳神。而《詠湖中雁》描繪秋天的大雁在湖中起落的情景尤其生動傳神:“群浮動輕浪,單泛逐孤光。懸飛竟不下,亂起未成行。”*陳慶元校箋:《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07,386頁。沈約詠物詩的主要特色是在十分細(xì)膩的描“形”之中又能傳其“神”。

梁代是南朝詠物詩的全盛時期。簡文帝蕭綱所作詠物詩即有68首,為南朝之最*據(jù)趙紅菊統(tǒng)計,見氏著《南朝詠物詩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8頁。。其中有《詠橘》、《賦草》、《香茅》、《薔薇》、《梔子花》、《舞鶴》、《早蟬》、《蛺蝶》等詠動植物的,有《梁塵》、《賦橋》、《詠風(fēng)》、《疏風(fēng)》、《詠鏡》、《詠筆格》、《羽扇》、《燈籠》、《箜篌》等詠自然物、器物、樂器的,可謂林林總總,無所不詠。孟子嘗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孟子·滕文公上》)梁代之所以出現(xiàn)詠物詩高潮,蕭綱是決定性的推手?!百x體詠物詩”發(fā)展到蕭綱,更加瑣屑,更重“形”似而失其“神”,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所指出的:“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劉勰著,楊明照校注:《文心雕龍校注》,第567頁。王鐘陵先生認(rèn)為:“蕭綱寫作的詠物詩,在梁、陳詩人現(xiàn)存作品中,是最多的,其最大特征,便是無聊。思想內(nèi)容上的無意味和寫法上的粘皮帶骨,便是無聊特征的兩個內(nèi)在規(guī)定性。梁、陳二代的詠物詩,就其大多數(shù)而言,都具有這兩個規(guī)定性?!?王鐘陵:《中國中古詩歌史》,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42頁。當(dāng)然,梁代賦體詠物詩中也有較為出色的,如劉孝綽《詠素蝶詩》、劉緩《新月》詩等。

在“賦體詠物詩”盛行的南北朝時期,“比興體詠物詩”并未斷絕,如謝朓有一首《詠落梅》就寄寓了政治感慨,北朝魏胡太后《楊白花歌》更是頗為知名的比興體詠物詩。最值得一提的是南朝吳均的詠物詩。楊明先生指出,吳均的詠物詩“不像齊梁時其他作者那樣,體物入微,細(xì)膩地刻畫物態(tài),而往往是借物言志……與其說是詠物,不如說是詠懷。當(dāng)然,其他作者的詠物詩也有抒發(fā)主觀情感的,但吳均詩中的這一點特別突出”*楊明:《南朝詩魂》,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6—108頁。。如其《共賦韻詠庭中桐》、《詠寶劍》、《詠柳》、《詠鶴》等皆屬此類。

南朝賦體詠物詩的風(fēng)氣延續(xù)到初唐后,繼續(xù)風(fēng)行,李世民頗喜寫作詠物詩,其《詠燭二首》、《詠弓》、《詠小山》等,不輸齊梁,楊師道、虞世南、李百藥等大臣亦追隨之,偶爾也有傳神寫照的詠物佳作,如李義府的《詠烏》。最值得重視的是,初唐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詠物詩專集——李嶠的120首“賦體詠物詩”集《李嶠雜詠》*《佚存叢書》、《藝海珠塵叢書》、《正覺樓叢書》均收有《李嶠雜詠》。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收有盛唐張庭芳《李嶠雜詠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45—377頁)。。李嶠為什么寫了一部規(guī)模這么大的賦體詠物詩集?葛曉音先生認(rèn)為:“李嶠之所以選擇詠物這一題材,也與唐初以來詩歌創(chuàng)作、類書編排以及指導(dǎo)對偶的書特別重視詠物有關(guān)。詠物本是齊梁詩的大宗。唐初承齊梁余風(fēng),宮廷應(yīng)制多為詠物,唐太宗更是個詠物詩的大作家?!?葛曉音:《創(chuàng)作范式的提倡和初盛唐詩的普及——從〈李嶠百詠〉談起》,《文學(xué)遺產(chǎn)》1995年第6期。除葛先生所論文化、文學(xué)背景原因外,該詩集更重要的目的恐怕還是以詠物詩來指導(dǎo)童蒙初學(xué)作詩,即作為童蒙學(xué)詩的摹習(xí)范本。這一點,唐玄宗天寶六年(747)張庭芳所作《李嶠雜詠序》已經(jīng)點明:“庶有補于琢磨,俾無至于凝滯,且欲啟諸童稚焉。”*見《佚存叢書》、《藝海珠塵叢書》、《正覺樓叢書》所收之《李嶠雜詠》卷首。盛唐張庭芳為《李嶠雜詠》作注,正為啟諸幼學(xué)。徐俊先生也認(rèn)為:“《李嶠雜詠注》最初就被用作‘啟諸童稚’的讀本,東傳日本之后,一直亦作為一種幼學(xué)讀物而廣為流傳?!?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350,517頁。其實,“賦體詠物詩”延續(xù)到唐代后,多只用作童蒙初學(xué)作詩的練習(xí),如薛元超八歲時對房玄齡、虞世南詠竹*見崔融:《薛元超墓志》,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69頁。,駱賓王七歲詠鵝,李白少時詠初月,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李冶五六歲詠薔薇,白居易少時詠古原草,薛濤八歲詠梧桐樹,和凝在兒子五六歲時“試令詠物為四句詩,頗有思致”*見脫脫等:《宋史》卷439《和峴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014頁。,等等。唐人似乎已認(rèn)識到“詩學(xué)之要,莫先于詠物矣”*俞琰:《詠物詩選自序》,清雍正二年寧儉堂刻本卷首。。但總體來說,“賦體詠物詩”在盛唐以后迅速邊緣化,到宋元明清又死灰復(fù)燃,重新占據(jù)詠物詩的主要陣地。

“賦體詠物詩”的主要特征,康熙皇帝認(rèn)為是“摛文而兼博物之功”(《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序》)。這自然正確,然更重要的恐怕是追求體物之妙趣,追求“傳神”和“物趣”,與“比興體詠物詩”追求“情”、“志”不同。許多批評者對這種“賦體詠物詩”不屑一顧,其實它的存在自有其功能和意義,除了上文提到其適合一部分文人超脫社會政教、尋求輕松單純審美趣味的愿望以及作為童蒙初學(xué)作詩的練習(xí)之外,題材的開拓也是其重要意義。對此劉躍進(jìn)先生早已指出:“這本身又意味著某種創(chuàng)新,因為它畢竟又為詩壇開辟了一個新的題材領(lǐng)域。”*劉躍進(jìn):《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xué)》,第91頁。

(三)二變——“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從杜甫到李商隱

詠物詩史上的第二個高潮出現(xiàn)在唐代。據(jù)初步統(tǒng)計,詠物詩全唐有6 789首,初唐504首,盛唐746首,中唐1 455首,晚唐3 356首,《全唐詩補編》728首*胡大浚、蘭甲云:《唐代詠物詩發(fā)展的輪廓與軌跡》,《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2期。。以詩人計,百首以上者,白居易323首,杜甫270首,陸龜蒙187首,齊己145首,李嶠139首,皮日休135首,元稹134首,李商隱120首,李白、韓愈各101首,徐寅100首*參趙紅菊:《南朝詠物詩研究》,第164頁。。有的詩人創(chuàng)作數(shù)量雖不及百首,但質(zhì)量高、影響大、名篇多,如韋應(yīng)物、李賀、杜牧、溫庭筠、羅隱、鄭谷等。錢謙益《唐人詠物詩序》說得好:“詠物諸篇雖非唐人所樂擅場以標(biāo)風(fēng)騷之旨,而出其余技,猶足絕調(diào)千秋。茲詠物者所由不得不遠(yuǎn)法乎唐,觀詠物者不得不專取乎唐也?!?錢謙益:《唐人詠物詩選序》,清順治十七年刻本《唐人詠物詩》卷首。詠物詩在唐代又經(jīng)歷了多次創(chuàng)新變革,杜甫是最大的貢獻(xiàn)者。

當(dāng)“賦體詠物詩”在唐初宮廷詩群體應(yīng)酬性創(chuàng)作中演化為純粹的文字游戲之時,“比興體詠物詩”也逆勢而起,以駱賓王、陳子昂為代表。駱賓王的《在獄詠蟬》、《浮槎》,陳子昂的《修竹篇》、《感遇·蘭若生春夏》、《感遇·翡翠巢南?!罚鸬摹豆艅ζ返榷际恰巴形镅灾尽敝哑?。尤其是陳子昂提出詠物詩的新理論,其《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主要是針對齊梁以來“賦體詠物詩”而發(fā)的。東方虬寫了一首詠物詩《孤桐篇》,托物寓意,有建安之風(fēng),于是陳子昂回以《修竹篇》,并作序?qū)Α豆峦┢芳右苑Q贊,倡導(dǎo)詠物詩要有“風(fēng)雅”、“興寄”,恢復(fù)“漢魏風(fēng)骨”。此后,“比興體詠物詩”的“托物言志”傳統(tǒng)迅速回歸。張九齡的《感遇·江南有丹橘》、《感遇·孤鴻海上來》、《感遇·蘭葉春葳蕤》、《詠燕》、《庭梅詠》等興寄深微的詠物詩,就是對陳子昂的響應(yīng)和繼承。詠物詩到盛唐,終于出現(xiàn)了全新的發(fā)展面貌。唐玄宗天寶七年(748),甚至出現(xiàn)樊鑄《及第后讀書院詠物十首上禮部李侍郎》詠物詩一卷*徐?。骸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罚?50,517頁。。這是詠物詩史上首次在一卷詩題中標(biāo)明為“詠物”詩的,大概也是最早的詠物“組詩”*過去一般認(rèn)為最早的詠物組詩是杜甫的《江頭五詠》(《丁香》、《麗春》、《桅子》、《鸂鶒》、《花鴨》),但據(jù)《杜詩詳注》,這組詩作于寶應(yīng)元年(762)。。而樊鑄這組詩大半是有“興寄”的,這正與王夫之認(rèn)為詠物詩至盛唐始有“即物達(dá)情”之作的觀點相印證:

詠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biāo)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征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饾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李嶠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意之作,裁剪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達(dá)情之作。*王夫之:《薑齋詩話》,見丁福保輯錄:《清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2頁。

李白、王維、岑參等盛唐詩人的詠物詩大體上繼承陳子昂所提倡的托物興寄的“比興體詠物詩”傳統(tǒng)。尤其是李白的詠物詩,數(shù)量多、個性強,大都略貌取神,借物抒發(fā)高遠(yuǎn)的懷抱?!豆爬试滦小贰ⅰ栋橔儭?、《南軒松》等篇皆是如此,如《南軒松》曰:“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冪。清風(fēng)無閑時,瀟灑終日夕。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何當(dāng)凌云霄,直上數(shù)千尺!”這是何等抱負(fù)!但是,唐代詠物詩乃至中國古代詠物詩最高典范的確立,還是要以杜甫詠物詩的大量創(chuàng)作為標(biāo)志。

杜甫對詠物詩的貢獻(xiàn)是多方面的,其中最大創(chuàng)新是將“賦體詠物詩”與“比興體詠物詩”結(jié)合起來。“賦體詠物詩”的長處是賦物細(xì)致,缺點是沒有興寄;而“比興體詠物詩”的長處是有興寄,缺點是對所詠之物缺少細(xì)致刻畫,只重“托物”而忽略“狀物”、“體物”、“賦物”。杜甫的許多詠物詩取二者之長,去二者之短,從而創(chuàng)立“賦物寄懷”的新范式,我們不妨稱之為“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清人李因培認(rèn)為:“詠物之作……及工部出,而后狀難狀之情,如化工肖物,出有入無,寄托遙深,迥非尋常蹊徑?!?李因培:《唐詩觀瀾集》卷21,清乾隆二十四年刻本。能在“化工肖物”的同時,又能“寄托遙深”,確非“尋常蹊徑”。如杜甫早年的《房兵曹胡馬》、《畫鷹》二首: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

素練風(fēng)霜起,蒼鷹畫作殊。竦身思狡兔,側(cè)目似愁胡。

絳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

《房兵曹胡馬》前四句正面刻畫胡馬的外形動態(tài),包括骨相之異,雙耳之尖短,四蹄之輕盈。后四句想像胡馬所向之地?zé)o窮廣闊,值得人們以生命相托。前四句賦物,后四句寄懷。沈德潛評曰:“詠物,小小體也,而老杜《詠房兵曹胡馬》則云‘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德性之調(diào)良,俱為傳出。”*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見丁福保輯錄:《清詩話》,第550—551頁?!懂孃棥芬嗍窍瓤坍?,后寄懷。再看一首被認(rèn)為是杜甫詠物詩中最精彩篇目之一的《螢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

隨風(fēng)隔幔小,帶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

本篇妙在句句不離螢火蟲,又句句描繪宦官形跡,結(jié)尾更言到十月霜重之時,此輩將無地置身了,暗中諷刺何其深刻。古人多以為腐草得暑濕之氣化為螢。仇兆鰲說:“鶴注謂指李輔國輩,以宦者近君而撓政也。今按腐草喻腐刑之人,太陽乃人君之象,比義顯然?!?仇兆鰲編:《杜詩詳注》引,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2,1536頁。陳貽焮先生進(jìn)一步認(rèn)為:“比義顯然,而肖物寫景又不失生活情趣,故佳?!?陳貽焮:《杜甫評傳》,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500頁。陳先生意謂本詩妙在“比義”與“肖物”完美結(jié)合。再如老杜晚年在夔州所作名篇《古柏行》,句句詠古柏,聲聲頌武侯,刻畫古柏形象細(xì)致傳神,慨嘆古柏“古來大材難為用”,亦是嘆孔明,亦是嘆自己。其他如杜甫乾元二年(759)在秦州時所作《初月》、《歸燕》、《促織》、《蒹葭》、《苦竹》,上元二年(761)在成都時所作《病柏》、《病橘》、《枯棕》、《枯楠》、《鸂鶒》、《梔子》、《花鴨》、《丁香》,大歷元年(766)在夔州時所作《鸚鵡》、《孤雁》、《鷗》、《猿》、《雞》、《黃魚》、《白小》等等,大體上都是這種范式。《杜詩詳注》在杜甫晚年夔州所作《鸚鵡》、《孤雁》等八首詠物詩后面引黃生評語曰:“前后詠物諸詩,合作一處讀,始見杜公本領(lǐng)之大。體物之精,命意之遠(yuǎn)。說物理物情,即從人事世法勘入,故覺篇篇寓意,含蓄無限?!?仇兆鰲編:《杜詩詳注》引,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2,1536頁。黃生指出,與他人相比,杜甫詠物詩“體物”更“精”,“命意”更“遠(yuǎn)”,所謂“含蓄無限”。不過,杜甫晚年的詠物詩在“體物”上,逐漸從早年描胡馬、鷹等物之“形”,到更多地傳物之“神”,程千帆、張宏生先生認(rèn)為,這是宋代歐蘇“白戰(zhàn)體”禁體物語的先聲*程千帆、張宏生:《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zhàn)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dǎo)作用》,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梢哉f,杜甫將這種“賦物寄懷”的范式發(fā)揮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杜甫對詠物詩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還體現(xiàn)在對“命意”的深化拓展和創(chuàng)作手法的多樣化。關(guān)于這兩點,明人鐘惺曾有一段經(jīng)典性論述:

少陵如《苦竹》、《蒹葭》、《胡馬》、《病馬》、《鸂鶒》、《孤雁》、《促織》、《螢火》、《歸燕》、《歸雁》、《鸚鵡》、《白小》、《猿》、《雞》、《麂》諸詩,于諸物有贊羨者,有悲憫者,有痛惜者,有懷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勸戒者,有計議者,有用我語詰問者,有代彼語對答者,蠢者靈,細(xì)者巨,恒者奇,嘿者辯。詠物至此,神佛圣賢帝王豪杰具此,難著手矣。*仇兆鰲編:《杜詩詳注》引鐘惺語,第614—615頁。

的確,杜甫把詠物詩的技巧推進(jìn)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不過,杜甫的“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在“賦物”與“比興”上也不是平均用力,尤其是晚年所作,其著力點更多在“比興”上。明代胡應(yīng)麟曾對杜甫詠物詩“寄寓太深”有所不滿:“詠物起自六朝。唐人沿襲,雖風(fēng)華競爽,而獨造未聞。惟杜諸作自開堂奧,盡削前規(guī)……皆精深奇遂,前無古人。然格則瘦勁太過,意則寄寓太深?!?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69—70頁?!凹脑⑻睢彼剖且驗橛谩氨扰d”過度,“瘦勁太過”大概與老杜詠物詩大都用五律體不無關(guān)系。鐘嶸《詩品序》曾言:“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3頁。總體上看,老杜詠物詩“比興”與“賦體”的結(jié)合還是十分成功的,當(dāng)然白璧微瑕也是難免的。

嘉興市農(nóng)村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流轉(zhuǎn)的主體主要是農(nóng)戶,農(nóng)戶間流轉(zhuǎn)的比例高達(dá)66.54%,明顯高于農(nóng)戶與農(nóng)村合作社、企業(yè)等的流轉(zhuǎn)比例。在調(diào)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城鎮(zhèn)居民、科研機構(gòu)、事業(yè)單位等也參與了農(nóng)村土地流轉(zhuǎn),成為推動農(nóng)村土地流轉(zhuǎn)、調(diào)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發(fā)展規(guī)模農(nóng)業(yè)的新興力量。

杜甫之后,“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在中晚唐詩人那里不僅得到繼承,而且不斷有所創(chuàng)新。劉長卿、韋應(yīng)物、大歷十才子,以至李益、孟郊、韓愈、李賀、王建、白居易、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皮日休、羅隱、唐彥謙、徐寅、司空圖、鄭谷、崔涂等等,都不乏名篇佳作。其中,既有對詠物詩題材內(nèi)容的開拓,又有對詩歌體制形式的拓寬。譬如中唐以后詠物組詩的大量產(chǎn)生。在中唐以前除了樊鑄《及第后讀書院詠物十首上禮部李侍郎》和杜甫《江頭五詠》外,很少有詠物組詩。中唐以后則有許多詠物組詩連章,如劉長卿《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錢起《藍(lán)田溪雜詠二十二首》,李德?!洞耗核计饺s詠二十首》,白居易《有木詩八首》、《池鶴八絕句》、《禽蟲十二章》,元稹《有鳥二十章》,李賀《馬詩二十三首》,薛濤《十離詩》,皮日休、陸龜蒙的多組唱和詠漁具、茶具詩等等。再如,中晚唐寓言體詠物詩大量出現(xiàn)。寓言體詠物詩以杜甫《義鶻》為典范之作,到中晚唐則有韋應(yīng)物《鳶奪巢》、《雜體五首》之二“古宅集襖鳥”,劉禹錫《百舌吟》、《飛鳶操》、《聚蚊謠》,韓愈《駑驥》、《雙鳥詩》,白居易《答桐花》、《和大嘴烏》、《和雉媒》,等等。此外,詠物詩體制形式也更加多樣化。杜甫的200多首詠物詩,除了2首七律(《題桃樹》、《野人送朱櫻》)、幾首七絕和20多首古體外,大都是用五律形式*雷國楫《龍山詩話》卷3:“詠物詩唐人最夥者莫逾杜陵。杜陵諸詩,五律十七?!?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刻本)雷氏謂唐人詠物詩最夥者莫逾杜陵,是錯誤的,但說杜甫詠物詩十分之七是五律,則是對的。胡應(yīng)麟曾因此而批評老杜詠物詩“瘦勁太過”。,而李白的詠物詩多用樂府體。到中晚唐,出現(xiàn)了多種形式廣泛使用,尤其是七言律絕體詠物詩的普遍出現(xiàn)。韋應(yīng)物寫得最好的詠物詩《詠玉》、《詠露珠》、《詠水精》、《詠珊瑚》、《詠琉璃》、《詠琥珀》皆用五絕體,而白居易、元稹多用七絕體詠物*白居易詠物詩數(shù)量有300多首,為全唐之最,七律詩數(shù)量600余首,亦為全唐之冠,但他用七律體寫的詠物詩僅6首。,杜牧、李商隱、羅隱則常用七律體詠物。

“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在李商隱筆下又有新的發(fā)展。李商隱的120首詠物詩類型比較龐雜,藝術(shù)質(zhì)量精粗雜陳,但其中最有個性、對詠物詩有所發(fā)展的是一大批托物寓懷的詠物詩。劉學(xué)鍇先生認(rèn)為,李商隱詠物詩的最大特色是借詠物來寄托個人身世境遇和人生感慨,并強調(diào)這一特點實現(xiàn)了中國古代詠物詩“從類型化到個性化的轉(zhuǎn)變”*參劉學(xué)鍇:《李商隱的托物寓懷詩及其對古代詠物詩的發(fā)展》,《安徽師大學(xué)報》1991年第1期。。劉先生對李商隱詠物詩特點和個性的把握是十分確切的,但是,說李商隱之前的詠物詩基本上都屬于“類型化”,包括從杜甫到劉柳、元白、韓愈、李賀,“并沒有突破性進(jìn)展”,惟到李商隱才轉(zhuǎn)變?yōu)椤皞€性化”,似乎稍有夸大。因為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詠物詩并非都是“類型化”的,他們均有大量“個性化”的詠物詩,尤其是“老杜式”的詠物詩,如前文所舉《古柏行》之類。清張謙宜《絸齋詩談》云:“杜詩詠物,俱有自家意思,所以不可及。如《苦竹》,便畫出個孤介人;《除架》,便畫出個飄零人;《蕃劍》、《宛馬》,又居然是英雄磊落氣概?!?張謙宜:《絸齋詩談》卷2,見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805頁。再如白居易被貶江州時寫有不少詠物詩,如《潯陽三題》(《廬山桂》、《湓浦竹》、《東林寺白蓮》),寫桂、竹、蓮的不幸遭遇和可悲處境,無疑也是作者自己處境的寄寓。這正是劉先生所謂的“個性化”。不過,李商隱詠物詩的“個性化”,的確顯得較為突出。像“本以高難飽”的蟬,“巧囀豈能無本意”的流鶯等,都寓托著自身貧困落魄的境遇和對冷漠無情環(huán)境的悲涼感受。《錦瑟》也被宋人看作是一篇借物自傷的詠物詩。

“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代表唐代乃至中國古代詠物詩最高境界的創(chuàng)作范式。其體式特點是“體物”與“寄懷”的結(jié)合。其風(fēng)格特點,錢謙益在與六朝及宋人詠物詩比較后概括為“簡凈風(fēng)雅”:“蓋欲后人不襲宋元纖瑣卑弱之風(fēng),先去漢魏六朝繁言疊敘之累,而專法唐人簡凈風(fēng)雅之什也。”*錢謙益:《唐人詠物詩序》,清順治十七年刻本《唐人詠物詩》卷首。蔡鈞《詩法指南》亦概括為“高雅”:“六朝詠物詩皆就本物上雕刻進(jìn)去,意在題中,故工巧;唐人詠物詩皆就本物上開拓岀去,意包題外,故高雅。”*蔡鈞:《詩法指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0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8頁。總之,唐人的“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題內(nèi)有“雕刻”,或刻貌,或刻神;題外有“開拓”,或他比,或自比。此外,王力先生認(rèn)為,唐代尤其是中晚唐詠物詩的主要特征之一是避題字:“真正的詠物詩就以避題字為原則。這在盛唐以前也許是無意識的,但是,到了中晚唐以后,就成為一種習(xí)慣法了……這種詠物詩差不多等于謎語,題目是謎底,詩是謎面?!?王力:《漢語詩律學(xué)》,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2005年,第296—302頁。王力先生的確發(fā)現(xiàn)了唐人詠物詩的一個重要特點。避題字六朝就有,如蕭綱《詠螢》、《詠單鳧》,褚澐《賦得蟬》,沈滿愿《詠燈》,也許如王力先生所說“是無意識的”,到中晚唐的確較普遍,似乎成為“有意識的”了,但并未成為創(chuàng)作法則,也有不少詠物詩并未避題字。

(四)三變——“論體詠物詩”:從羅隱到兩宋

詠物詩發(fā)展到唐末體式上又有新的創(chuàng)格。宋周弼《三體唐詩·選例·詠物》曰:“至唐末忽成一體,不拘所詠物,別入外意,而不失模寫之巧?!?周弼:《唐三體詩法》,轉(zhuǎn)引自陳伯海主編:《歷代唐詩論評選》,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403頁。周弼發(fā)現(xiàn)詠物詩到唐末忽成新的“一體”,其特點是“不拘所詠物,別入外意,而不失模寫之巧”,也就是不受所詠之物的束縛,由“物”而入“外意”,但也未喪失體物之巧。最重要的是,這個“外意”所指為何,周弼未能明言。筆者以為,所指大概是:議論社會現(xiàn)實或人生哲理。其代表詩人是羅隱。羅隱共有詠物詩70篇,數(shù)量在唐末雖次于皮日休、陸龜蒙、徐寅、齊己,但質(zhì)量極高,非唐末諸人可比,高棅《唐詩品匯》認(rèn)為羅隱“工詩,長于詠物”*高棅:《唐詩品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0頁。,陸時雍《唐詩鏡》在介紹羅隱時也說“工詩,長于詠物”*陸時雍:《唐詩鏡》卷5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1冊,第886頁。,確為知言。明徐伯齡《蟫精雋》卷9有《詠物奇切》一節(jié),所舉唐宋人詠物詩以羅隱為首,云:“唐羅昭諫隱《詠鉛粉》詩云……又《詠言》云……的切而奇,曲盡物情,所謂本人情、該物理,信非捕風(fēng)系影之可語,詠物之楷式也?!?徐伯齡:《蟫精雋》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7冊,第125—126頁。說羅隱的詠物特點是“奇切”,“本人情、該物理”,可與周弼所謂唐末詠物詩“別入外意,而不失模寫之巧”互為注腳。

羅隱詠物詩代表唐末新的“一體”,可為“詠物之楷式”。不妨先看徐伯齡所舉《言》詩:“珪玷由來尚可磨,似簧終日復(fù)如何。成名成事皆因慎,亡國亡家只為多。須信禍胎生利口,莫將譏思逞懸河。猩猩鸚鵡無端解,長向人間被網(wǎng)羅?!?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504頁。既為詠物詩,亦為抒懷詩。最大特點是通過議論來抒發(fā)對現(xiàn)實人生的感慨。感嘆多言招致禍害,巧言更是如此,慎言方可成名成事,告誡自己及他人不可太多諷刺之言。既議論了社會現(xiàn)實,又富含人生哲理,還暗含對自己因多言諷刺而致科舉仕途蹭蹬的憤懣。再看一首羅隱的詠物名篇《黃河》:“莫把阿膠向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解通銀漢應(yīng)須曲,才出昆侖便不清。高祖誓功衣帶小,仙人占斗客槎輕。三千年后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11,424、265,612,107,163頁。借詠黃河,諷刺唐代科舉制度和黑暗政治。全詩緊扣黃河的“濁”和“曲”兩大特點來發(fā)表議論,暗中將諷刺矛頭直指皇帝。全詩句句在寫黃河,句句又在諷刺科場和政治,議論深刻而不著痕跡。我們不妨把以羅隱為代表的這種借詠物來議論社會現(xiàn)實或人生哲理、兼含個人感慨的詠物詩,稱為“論體詠物詩”。

“論體詠物詩”在老杜那里已有濫觴,朱庭珍《筱園詩話》云:“少陵《畫鷹》、《宛馬》之篇,《孤雁》、《螢火》之什,《蕃劍》、《搗衣》之作,皆小題詠物詩也,而不廢議論,不廢體貼,形容仍超超玄著,刻劃亦落落大方,神理俱足,情韻遙深?!?朱庭珍:《筱園詩話》,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2404頁。還有《病橘》、《枯棕》兩篇也摻有議論,不過,老杜詠物諸篇只是略有議論痕跡。韓愈“以文為詩”的表現(xiàn)之一也是用議論,如《駑驥》、《石鼓歌》等篇。還有韋應(yīng)物、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的若干首用古體形式寫的鳥獸寓言詩,摻雜不少議論。元白近體詠物詩也有摻議論的,如元稹《菊花》:“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元?。骸对〖罚本褐腥A書局,1982年,第180頁。似有議論跡象。那么,羅隱詠物詩的議論,與杜、韓、元、白等人有何不同和新的發(fā)展呢?

首先,杜、韓、元、白等人的詠物詩議論篇目稀少,即便用議論的篇目也非通體議論或以議論為主,而羅隱議論體詠物詩篇目甚夥。他的70篇詠物詩可以說大半都是議論體,多采用通體議論或主體為議論,而且此類論體詠物詩名篇不少,如: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雪》)*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11,424、265,612,107,163頁。

其次,羅隱詠物詩議論與所詠之物“奇切”,且“議論帶情韻以行”,不作詠史詩式的抽象議論或空泛議論。如《蜂》前兩句“體物”,僅作鋪墊,后兩句是重點,緊扣蜜蜂的勞動特點:通過辛勤之“苦”與蜂蜜之“甜”二者對比來揭示表象背后深刻的真理,可謂“奇切”。末句用疊問法強化感情,全詩蘊含強烈的同情和不平,可謂情韻深長。再如七律名篇《牡丹花》,體物精巧,議論緊扣牡丹花艷美而冷漠的特點,且融敘事、議論與抒情為一體。又如《堠子》詠古代路旁用以計里數(shù)的土壇,認(rèn)為堠子雖“面黑”、“頭方”,十分丑陋,但用處很大,不可以貌取物(人)。史載羅隱相貌古陋,但有奇才,堠子真是絕妙的自況。詠物“奇切”,感慨良深。

再次,羅隱詠物詩借物所議論的是社會現(xiàn)實或人生哲理。議論社會現(xiàn)實如《春風(fēng)》:“也知有意吹噓切,爭奈人間善惡分。但是秕糠微細(xì)物,等閑抬舉到青云?!?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11,424、265,612,107,163頁。春風(fēng)吹起秕糠是尋常自然現(xiàn)象。作者卻發(fā)議論:人們心目中美好的春風(fēng),竟然把秕糠這種糟粕瑣屑之物“抬舉”到青云之上。既“奇切”所詠之物,更賦予其特殊的社會政治意涵,諷刺晚唐主考官多選拔垃圾,自己蓋世才華卻無緣及第,極其深刻,又極富韻味。再如《鷹》借詠鷹諷刺當(dāng)時藩鎮(zhèn)武將不聽朝廷調(diào)遣,深刻而傳神。議論人生哲理如《鸚鵡》:“莫恨雕籠翠羽殘,江南地暖隴西寒。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zhuǎn)難。”*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11,424、265,612,107,163頁。所議的人生哲理是:露才遭害,守拙得全;同時又寄寓自己才高遭困的憤懣不平。像《柳》詩之“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11,424、265,612,107,163頁。,也是既論人生哲理,又緊扣自身漂泊無定的遭遇。

最后,羅隱詠物詩形式上也有新創(chuàng),那就是多用七律和七絕體來議論,尤其是以七律體來詠物議論,可謂羅隱首創(chuàng)*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5:“七言律詠物,盛唐惟李頎《梵音》絕妙。中唐錢起《題雪》,雖稍著跡,而聲調(diào)宏朗,足嗣開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24頁)所言李頎《梵音》指《宿瑩公禪房聞梵》,錢起《題雪》指《和王員外雪晴早朝》,此二篇實皆非詠物詩,僅有體物句。倒是錢起《山花》是詠物七律,但不涉議論。。此前詠物詩議論多用在古體或五律,偶爾在七絕中摻議論。詠物七律既少,更無涉議論。而羅隱詠物詩不僅大量用七律和七絕體,而且以議論為主,甚至許多篇目都是通篇議論。除了上舉《黃河》、《牡丹花》、《言》、《粉》外,像《登高詠菊盡》、《詠白菊》、《中秋月》、《長明燈》等都是七律體“論體詠物詩”,至于七絕體“論體詠物詩”就更是不勝枚舉。

可以說,中國古代詠物詩發(fā)展到唐末的羅隱,主要的創(chuàng)作范式、創(chuàng)作技法才最終完成,同時也完成了詠物詩發(fā)展史“三變”的周期。與羅隱同時或稍后,作“論體詠物詩”的重要詩人有羅鄴、皮日休、陸龜蒙、唐彥謙、韓偓、吳融、鄭谷、李山甫、杜荀鶴、徐寅、齊己等。羅鄴七律《牡丹》有名句:“買栽池館恐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何慶善、楊應(yīng)芹注:《羅鄴詩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頁。唐彥謙七律《牡丹》有名句:“為云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唐彥謙:《牡丹》,見《全唐詩》卷672,清康熙四十六年揚州詩局刻本。陸龜蒙的七絕《浮萍》有名句:“最無根蒂是浮名。”*陸龜蒙:《浮萍》,《全唐詩》卷628。杜荀鶴七絕《小松》有名句:“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杜荀鶴:《小松》,《全唐詩》卷694。還有皮日休七絕《詠蟹》、《金錢花》,鄭谷七絕《十日菊》,徐寅七律《詠錢》等,都是“論體詠物詩”的佳作。另徐寅的七律體“論體詠物詩”較多,頗值得注意。

“論體詠物詩”到宋代獲得了普遍的響應(yīng),形成了巨大的規(guī)模。其實,宋代詠物詩上述四種創(chuàng)作范式都有,但最突出、數(shù)量最多的有兩類:一類為“著題格”詠物詩(實為“賦體詠物詩”的極端化,詳后文);另一類為“論體詠物詩”。若單就數(shù)量看,前一類規(guī)模更大,但質(zhì)量不及后一類。四庫館臣云:“詠物詩……其特出者,杜甫之比興深微,蘇軾、黃庭堅之譬喻奇巧,皆挺出眾流。其余,則唐尚形容,宋參議論,而寄情寓諷旁見側(cè)出于其中?!?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第1453頁。由“唐尚形容,宋參議論”可見,四庫館臣認(rèn)為“論體詠物詩”在宋代已成詠物詩的代表性傾向。兩宋最突出的詠物詩大家是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和陸游,其中王安石、黃庭堅各有詠物詩約150首,蘇軾有詠物詩300余首,陸游有詠物詩500余首,此中當(dāng)然以“著題格”詠物詩為多,亦不乏“論體詠物詩”。他們的“論體詠物詩”多為議論人生哲理,帶著時代烙印與作家自己的風(fēng)格,這與宋代詩壇整體崇尚作詩論理的時代潮流是分不開的。宋代“論體詠物詩”不乏名篇佳作,如:

歐陽修《畫眉鳥》: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歐陽修:《畫眉鳥》,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37頁。

王安石《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v被春風(fēng)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王安石:《北陂杏花》,李璧箋注:《王荊文公詩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55頁。

蘇軾《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蘇軾:《琴詩》,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47頁。

陸游《落梅》:

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過時自合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陸游:《落梅》,王水照、高克勤選注:《陸游選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82頁。

盧梅坡《雪梅》: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盧梅坡:《雪梅》,《千家詩》,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82頁。

宋末元初,遺民詩人頗擅以詠物來暗中發(fā)表看法。鄭思肖、汪元量、謝枋得、林景熙、謝翱等都寫有不少精彩的“論體詠物詩”。如鄭思肖《畫菊》、《小草花》,汪元量《廢苑見牡丹黃色者》,謝枋得《春日聞杜鵑》等。這一風(fēng)氣一直影響到明末清初的遺民詩人顧炎武、傅山、黃宗羲、方文、杜濬、魏禧、陳恭尹、吳嘉紀(jì)等。如顧炎武的《精衛(wèi)》就是“論體詠物詩”中的名篇。

從與“物”的關(guān)系角度看,如果說“比興體詠物詩”是“托物”,“賦體詠物詩”是“體物”,那么“論體詠物詩”就是“議物”:本欲議論社會現(xiàn)實或人生哲理,忽遇某物之特征與此理“奇切”,故感物而發(fā)。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叫做“以議論見寄托”。清黃培芳《香石詩話》有云:“詠物詩有以議論見寄托者,元遺山《杏花》云:‘一般疏影黃昏月,獨愛寒梅恐未平?!芍^善于持論?!?黃培芳:《香石詩話》卷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06冊,第167頁。它實際上是詩人將自己對社會現(xiàn)實或人生的看法“寄托”或移植到某“物”中去,即以“論”入“物”,這與此前的詠物詩皆從“物”出發(fā)有所不同。

若從當(dāng)代寫作理論中所謂的“表達(dá)方式”角度觀察,中國古代詠物詩的四種主要創(chuàng)作范式基本囊括了“描寫”、“敘述”、“抒情”、“議論”四種表達(dá)方式:“比興體詠物詩”重在“抒情”,“賦體詠物詩”重在“描寫”和“敘述”,“賦比興結(jié)合體詠物詩”重在將“抒情”、“描寫”和“敘述”揉為一體,而“論體詠物詩”重在“議論”。

三、詠物詩演進(jìn)中出現(xiàn)的三個極端

詠物詩發(fā)展到唐代,各種體式、技法都已出現(xiàn),正所謂“唐人擅其美”。但唐人在對詠物詩的“標(biāo)題”——所詠對象的處置態(tài)度和處置方法上,先后出現(xiàn)三個極端:尊題格、貶題格、著題格。其中“著題格”影響最為深遠(yuǎn),甚至成為宋元明清四朝詠物詩的主流。

(一)極端一:“尊題格”詠物詩

何為尊題格?宋葛立方《韻語陽秋》有曰:

書生作文,務(wù)強此弱彼,謂之尊題。至于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論可也。白樂天在江州,聞商婦琵琶,則曰:“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薄对诎蛵{聞琵琶》云:“弦清撥利語錚錚,背卻殘燈就月明。賴是無心惆悵事,不然爭奈子弦聲”。至其后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闭зt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韓退之美石鼓之篆,至有“羲之俗書逞姿媚”之語,亦強此弱彼之過也。*葛立方:《韻語陽秋》卷15,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03頁。

可見,所謂“尊題”意謂強此弱彼,為了尊崇、美化甲方而不惜貶低乙方,此格本非專用于詠物詩,但詠物詩使用最多,葛立方所舉白居易《琵琶行》、《琵琶》、《霓裳羽衣歌》及韓愈《石鼓歌》四例,皆為廣義上的詠物詩。詠物詩“尊題格”的首創(chuàng)者,大概要算是杜甫。杜甫的詠物詩《促織》、《孤雁》,仇兆鰲注云:“詩到結(jié)尾,借物相形,抑彼而伸此,謂之‘尊題格’。如詠促織而末引絲管,詠孤雁而末引野鴉是也?!?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1頁。明人以為“尊題格”已屬于詩歌中的一“體”,明方以智《通雅》云:“歇后、影略、尊題、建除、百一、宮體、香奩皆因體而名也?!?方以智:《通雅》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7冊,第125頁?!白痤}格”詠物詩在杜甫那里,僅是在古體或五律的結(jié)尾用一兩句反襯一下,到中晚唐后,使用已經(jīng)較為普遍,而且詩歌的主體部分乃至全篇的布局皆用此格。最著名的例子如劉禹錫的《賞牡丹》:“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睘榱恕白稹蹦档ぃ幌б再H低“芍藥”、“芙蕖”為代價。羅隱《牡丹花》中“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也是貶“芍藥”、“芙蓉”。唐彥謙《詠牡丹》詩中“為云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又是尊牡丹而貶美人。明楊慎認(rèn)為,這種“尊題格”詠物詩,對唐人來說已是“詩家常例”,《升庵詩話》云:“唐彥謙《垂柳》:‘絆惹東風(fēng)別有情,世間誰敢斗輕盈。楚王宮里三千女,饑損蠻腰學(xué)不成。’‘蠻腰’或作‘纖腰’,非。詠柳而貶美人,詠美人而貶柳,唐人所謂‘尊題格’也,詩家常例?!?楊慎:《升庵詩話》卷8,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03頁。

詠物詩之“尊題格”實為同類烘托之法,其目的是為了強調(diào)所詠對象在同類中的重要以及作者對它的尊崇和喜愛,同時也為了強調(diào)這篇作品的特殊價值,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到中晚唐發(fā)展為“詩家常例”后,此格遂成詠物詩發(fā)展史的一個極端。劉熙載認(rèn)為:“文莫貴于尊題……尊題者,將題說得極有關(guān)系,乃見文非茍作?!?劉熙載:《藝概》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73頁。雖其說的是八股文,亦無貶低他物以相烘托,但“尊”題的基本立場是相通的。

(二)極端二:“貶題格”詠物詩

詠物詩發(fā)展到晚唐,又出現(xiàn)了與“尊題格”相反的另一極端,就是對所詠對象(標(biāo)題)不是尊崇而是貶抑,不是美化而是丑化,不是喜愛而是憎惡,并通過“貶題”來發(fā)表議論,提出觀點。宋魏天應(yīng)《論學(xué)繩尺》在探討“論”體文的作法時,提出“貶題立說格”一體*見魏天應(yīng):《論學(xué)繩尺》卷5、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8冊,第314、471頁。,雖不是針對詠物詩,但與這類詠物詩的“貶題立說”精神完全一致。我們不妨借用其名,稱這類詠物詩為“貶題格”詠物詩,其首創(chuàng)者及代表詩人大概是羅隱。

羅隱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貶題格”詠物詩,立意新穎,議論精辟。如《黃河》一題,羅隱的前輩薛能寫有長詩,對黃河的雄壯氣勢及灌溉農(nóng)田、剛中帶柔贊美有加,稱之是其他河流無法比擬的,屬于“尊題格”。而上文所舉羅隱名篇《黃河》,對黃河的“濁”和“曲”兩個特征極盡貶抑之能事,沒有一句褒美。再如《金錢花》一題,盧肇《金錢花》有“時時買得佳人笑,本色金錢卻不如”,對金錢花勝過真實的金錢大加褒揚,屬于“尊題格”。而羅隱《金錢花》曰:“占得佳名繞樹芳,依依相伴向秋光。若教此物堪收貯,應(yīng)被豪門盡劚將?!?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第110,110,612頁。詠金錢花不夸反貶,借金錢花這個題目和形象發(fā)揮聯(lián)想,展開議論,諷刺豪門貴族的貪婪無恥。與《金錢花》一樣,羅隱的《錢》、《鷹》等題目本身就稍有貶義,當(dāng)然容易寫成“貶題格”,但許多本身屬于美好的事物,其他人都寫成“尊題格”,羅隱也寫成“貶題格”。如《鷺鷥》一題,元稹、賈島、許渾、張祜、杜牧等都有作,都是贊美,但羅隱《鷺鷥》曰:“斜陽澹澹柳陰陰,風(fēng)裊寒絲映水深。不要向人夸素白,也知常有羨魚心?!?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第110,110,612頁。說鷺鷥常向人炫耀高潔,而內(nèi)心卻藏著貪欲。《春風(fēng)》一題,是多么美好,唐人所作眾多,爭相贊美,但羅隱詩卻說“但是秕糠微細(xì)物,等閑抬舉到青云”,貶春風(fēng)不該把秕糠抬舉到青云上,諷刺主考官選拔垃圾,是何等深刻。他如《柳》詩所謂“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貶柳絮都到處漂泊不能自制,柳又怎能用長條絆住離人呢?《蜂》詩所謂“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李定廣校箋:《羅隱集系年校箋》,第110,110,612頁。,貶蜜蜂辛苦經(jīng)營,竟不知為誰,自身除“辛苦”外一無所有。羅隱的其他詠物七絕如《云》、《仙掌》、《香》、《蟬》等皆屬此類。

與羅隱同時或稍晚,亦有不少詩人追隨此風(fēng),寫有若干精彩的貶題議論格的詠物詩。如羅隱好友皮日休《金錢花》:“陰陽為炭地為爐,鑄出金錢不用模。莫向人間逞顏色,不知還解濟貧無?!?皮日休:《金錢花》,《全唐詩》卷615。詩人來鵬(《全唐詩》作來鵠,誤)模仿羅隱最為明顯,如其《云》:“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fù)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來鵬:《云》、《鷺鷥》,《全唐詩》卷642。再如其《鷺鷥》:“裊絲翹足傍澄瀾,消盡年光佇思間。若使見魚無羨意,向人姿態(tài)更應(yīng)閑?!憋@然是在羅隱《云》、《鷺鷥》的啟發(fā)下寫的。還有褚載《長城》:“秦筑長城比鐵牢,蕃戎不敢過臨洮。焉知萬里連云色,不及堯階三尺高?!?褚載:《長城》,《全唐詩》卷694。通常詩人筆下的長城是偉大的,本篇卻貶抑之。五代末宋初四朝宰相詩人王溥,學(xué)羅隱“貶題格”作有《詠牡丹》一絕:“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靶δ档と缍反螅怀梢皇掠挚罩?。”*王溥:《詠牡丹》,《全五代詩》卷15,清函海本。唐人詠牡丹花,大都是贊美之辭,本篇卻貶得有理。

詠物詩中的“貶題格”,往往是借題發(fā)難,展開議論,大多貶得有理,能新人耳目。尤其是那些以美好事物為題的“貶題格”詠物詩,類似于“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的悲劇,在發(fā)人深省的同時,往往產(chǎn)生一種悲劇性的情調(diào),因而加強了詠物詩的諷刺效果。

(三)極端三:“著題格”詠物詩

宋人特別喜歡討論的一個詩學(xué)話題,就是“著題”。何謂“著題”?簡單地說,“著題”猶切題。唐人也時有提及。如司空圖《與極浦書》:“假令作者復(fù)生,亦當(dāng)以著題見許。”*司空圖:《與極浦書》,祖保泉、陶禮天箋校:《司空表圣詩文集箋?!罚戏剩喊不沾髮W(xué)出版社,2002年,第215頁。孟啟《本事詩》曰:“詠壚中石罌……狀罌之聲,既已酷似,譏微吟者,亦復(fù)著題?!?孟啟:《本事詩·徵異第五》,明津逮秘書本。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本“啟”誤作“棨”。其所謂“著(著)題”都是切題的意思,本指詩歌能緊扣標(biāo)題而作,到宋代詩論中才專用于談詠物詩。日本淺見洋二先生認(rèn)為:“‘著題’即為詩的本文‘著落’于詩的標(biāo)題上之意,主要用在詠物詩上。”*[日]淺見洋二:《標(biāo)題的詩學(xué):論宋代文人的“著題”論及其源流》,《新宋學(xué)》第一輯,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宋末元初方回編《瀛奎律髓》以類分目,將詠物詩列為“著題類”,其說有云:“著題,詩即六義之所謂賦而有比焉,極天下之最難……然不切題,又落汗漫……凡雜賦體物肖形,語意精到者,選諸此?!?方回:《瀛奎律髓》卷2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51頁。方回所言“賦而有比”其實是一個美麗的幌子,其所選唐老杜等人的詠物詩確是“賦而有比”,但宋人所寫的大量“著題”類詠物詩實際上大都是“賦而無比”,基本上屬于他后面所說的“雜賦體物肖形,語意精到者”。

詠物詩中的“著題格”實為“賦體詠物詩”的極端化發(fā)展。與以前的“賦體詠物詩”相比,主要在兩個方面走向極端化:一是選題更加日常生活化和瑣細(xì)化、纖仄化;二是緊扣標(biāo)題極盡摹寫刻畫之能事?!爸}格”詠物詩創(chuàng)始者大概是晚唐的雍陶和陸龜蒙。雍陶《詠雙白鷺》扣白鷺之“白”,詩曰“立當(dāng)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雍陶:《詠雙白鷺》,《全唐詩》卷518。,在晚唐被傳為名句,因得“雍鷺鷥”雅號。而陸龜蒙的《白蓮》寫白蓮之“白”,更能青出于藍(lán)。陸龜蒙大量創(chuàng)作“著題格”詠物詩,其詠茶具組詩、詠酒具組詩、詠漁具組詩、詠樵人組詩,都符合“著題格”這兩個“極端”特征。如其詠漁具組詩題目有《釣筒》、《釣車》、《魚梁》、《叉魚》、《射魚》、《鳴桹》等等,皆日常生活中的瑣細(xì)之物,選題之纖仄可見一斑,且這些詩大都不離標(biāo)題,以摹寫刻畫為能事,看不出有任何“寄托”。紀(jì)昀說:“其詠一家之器具連章駢作,則天隨子其權(quán)輿矣?!?紀(jì)昀:《紀(jì)文達(dá)公遺集》卷11《書蔣秋吟考具詩后》,清嘉慶十七年紀(jì)樹馨刻本。眼光是十分敏銳的。與陸龜蒙同時或稍晚的“崔鴛鴦”、“許洞庭”、“劉仙掌”、“鄭鷓鴣”等,皆因“著題格”詠物詩而得名。再晚一些的徐寅、齊己二人創(chuàng)作了更多“著題格”詠物詩。最著名的例子是齊己將《早梅》詩呈鄭谷,鄭谷改“昨夜數(shù)枝開”為“昨夜一枝開”,因被齊己尊為“一字師”,就為了緊扣標(biāo)題中的“早”字。但“著題格”詠物詩形成主導(dǎo)性創(chuàng)作風(fēng)氣和創(chuàng)作規(guī)模,還要到北宋以后。錢謙益說:“及觀宋元諸公之作,下迨謝、瞿詠物百首,雕形鏤狀、極態(tài)窮妍,如虎頭、道子圖寫人物,神情俱肖,又若靜鑒澄波,纖毫曲折全攝照中,可謂奪天巧而殫人工矣?!?錢謙益:《唐人詠物詩序》,清順治十七年刻本《唐人詠物詩》卷首。清初馮班也指出:“宋人作著題詩,不如唐人詠物多寓意,尚有比興之體。”*馮班:《鈍吟雜錄》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7頁。清初學(xué)者多認(rèn)為,宋以后幾朝,這種雕形鏤狀、極態(tài)窮妍而無比興的“著題格”,已成為詠物詩創(chuàng)作的主流。茲將“著題格”詠物詩在宋代以后的發(fā)展輪廓作一大致梳理。

宋初詠物詩的典范,是由林逋、丁謂、鮑當(dāng)?shù)葞孜辉娙藙?chuàng)作的“著題格”詠物詩而確立的。林逋(968—1028)的詠梅諸篇被宋人高度稱賞推崇,并被看作詠物詩的榜樣。丁謂(966—1037)效唐李嶠作《單題詩》,“一句一事,凡一百二十篇,寄洛中子孫,名《青衿集》……且篇篇用李韻”*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5頁。。鮑當(dāng)(978?—1038)因詠《孤雁》詩而得雅號“鮑孤雁”。其后,“二宋”(宋庠、宋祁)、“梅歐”(梅堯臣、歐陽修)繼之而出?!岸巍钡摹堵浠ā吩娒胍粫r,梅堯臣因詠河豚詩而得“梅河豚”雅號。歐陽修在潁州約客賦詩詠雪,規(guī)定不準(zhǔn)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銀”諸字,蘇軾稱之為“禁體物語”,宋人又稱“白戰(zhàn)體”。蘇軾自己也努力效法其師為“白戰(zhàn)體”(蘇軾《聚星堂雪并敘》)。程千帆、張宏生先生認(rèn)為:“禁體物語這種手段,用意在于使詠物詩在表現(xiàn)中遺貌取神,以虛代實;雖多方刻畫,而避免涉及物的外形?!?程千帆、張宏生:《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zhàn)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dǎo)作用》,《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7年第4期。其實,“禁體物語”仍是“體物”的手段,只是加大難度而已。其后謝逸(1066?—1113)曾作蝴蝶詩300多首,中多佳句,被時人稱為“謝蝴蝶”。宋秦觀、李縝、李伯玉、劉克莊、方蒙仲、張道洽、李祺等20多人,乃至元馮子振、韋珪,明王夫之等都作有《梅花百詠》*參程杰:《宋代詠梅文學(xué)的盛況及其原因與意義》,《陰山學(xué)刊》2002年第1期。。而元謝宗可、明瞿佑皆以《詠物詩》1卷百首知名。以單篇得雅號者,還有“楊春草”(楊基)、“袁白燕”(袁凱)等等。

宋人大倡“著題格”詠物詩風(fēng)氣之后,也不斷從理論上為自己尋找依據(jù),又以此理論為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品評唐人的詠物詩。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曰:“《呂氏童蒙訓(xùn)》云:‘作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只仿佛形容,便見妙處?!嫦獫O隱曰:‘詩人詠物,形容之妙,近世為最。如梅圣俞……東坡……張文潛……。’如唐彥謙《詠牡丹》詩云‘為云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羅隱《詠牡丹》詩云‘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非不形容,但不能臻其妙處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7,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325頁。特別強調(diào)“形容之妙”,亦即摹寫刻畫之妙,以此作為宋人的長處而自鳴得意,還以此標(biāo)準(zhǔn)批評唐人唐彥謙、羅隱的牡丹詩火候還不夠。對此,清初賀裳頗不以為然,痛斥道:“嘗嘆宋人論詩,如飲狂泉……羅隱《牡丹》詩‘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何等風(fēng)致!反謂‘不能臻其妙處’!如此風(fēng)氣,真詩中百六之運。”*賀裳:《載酒園詩話》卷1,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226頁。

宋以后盛行的“著題格”詠物詩,明清人談?wù)撟疃嗾?,?dāng)推元人謝宗可所作詠物詩。謝宗可詠物詩標(biāo)題有講究,刻畫往往入木三分。日本香山彰認(rèn)為:“唐后好作詠物且工于奇題者,元謝宗可莫若焉?!?[日]香山彰:《六代詠物詩纂·例言》,日本三樂堂藏版1780年刻本。以為謝宗可詠物詩標(biāo)題“奇”。四庫館臣說得最好:“宗可此編凡一百六首,皆七言律詩,如不詠燕、蝶,而詠睡燕、睡蝶,不詠雁、鶯,而詠雁字,鶯梭,其標(biāo)題亦皆纖仄,蓋沿雍陶諸人之波,而彌趨新巧。”*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謝宗可詠物詩一卷提要》,第1453,1453頁。其實明清人對謝宗可詠物詩總體上批評多于褒揚。如翁方綱曰:“謝宗可詠物詩凡百篇,題既皆出雕鐫,詩亦刻意纖瑣,大率有形無神,所謂麗而無骨者也?!?翁方綱:《石洲詩話》卷5,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1457頁。

正因為宋以來“著題格”的流行,使得清代的理論批評家在詠物詩的寄托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一種意見強調(diào)詠物詩必須要有寄托。如薛雪《一瓢詩話》曰:“詠物以托物寄興為上?!?薛雪:《一瓢詩話》153條, 丁福保輯錄:《清詩話》,第704頁。袁枚《隨園詩話》曰:“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袁枚著,顧學(xué)頡校點:《隨園詩話》卷2,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58頁。另一種意見反對詠物詩一定要“寓意”,一定要有寄托。吳雷發(fā)《說詩菅蒯》曰:“古人詠物詩,體物工細(xì),摹其形容,兼能寫其性情,而未嘗旁及他意,將以其不寓意而棄之耶?”*吳雷發(fā):《說詩管蒯》第18條,丁福保輯錄:《清詩話》,第901—902頁。

總體來說,宋以后流行的“著題格”詠物詩,無論是追求標(biāo)題之“奇”,還是“形容之妙”,都難免有東坡所謂“賦詩必此詩”之缺憾,其主要意義似乎只能是“別岐為詩家小品”*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謝宗可詠物詩一卷提要》,第1453,1453頁。。

【責(zé)任編輯:張繤華;責(zé)任校對:張繤華,李青果】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4-0018-15

作者簡介:李定廣,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上海200234)。

*收稿日期:2014—06—12

基金項目:上海高校高峰學(xué)科中國語言文學(xué)建設(shè)規(guī)劃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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