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詩 海
說部入集的文體學考察*
何 詩 海
摘要:自《弇州四部稿》立賦、文、詩、說四部后,“說部”遂成為“小說”的代名詞,并在明清時期廣泛流行。在目錄學傳統(tǒng)中,小說長期依違于子、史之間,缺乏穩(wěn)定的歸屬,是一種邊緣化的著述門類。而在文集與文學批評傳統(tǒng)中,小說則長期被排斥于文苑之外,無緣于古代文體譜系。王世貞以一代文宗之尊,創(chuàng)造性地在自編文集中設立說部,與賦、文、詩并駕齊驅(qū),極大提高了小說的文體地位,為小說進入文苑、躋身古代文體之林開辟了通道,具有重要的文學史和文體學意義。
關(guān)鍵詞:說部; 小說; 目錄學; 文集; 文體
一、明清“說部”的內(nèi)涵
“說部”一詞,肇始于明代中葉以后,較早使用此詞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是王世貞。萬歷初,世貞手自編定《弇州四部稿》一百七十余卷,將平生所撰之文分賦部、詩部、文部、說部四大類編次,故稱“四部稿”,不同于傳統(tǒng)目錄學上的經(jīng)、史、子、集四部。其中“說部”收錄《札記內(nèi)編》、《札記外編》、《左逸》、《短長》、《藝苑卮言》、《藝苑卮言附錄》、《宛委余編》七種著作。這些著作內(nèi)容龐雜,沒有明確、集中的主題,體制靈活自由,行文采用隨筆札記的形式,難以獨立成篇。如果比照目錄學史上對相似作品的著錄,不難發(fā)現(xiàn),此書“說部”的內(nèi)涵,與傳統(tǒng)目錄學上的“小說家”關(guān)系密切。如《札記內(nèi)編》、《札記外編》、《宛委余編》主要記載讀書心得,類似讀書筆記或?qū)W術(shù)札記。這類著作宋代以來頗為盛行,著名的如陸游《老學庵筆記》、曾慥《類說》、郞瑛《七修類稿》、王世貞《史乘考誤》等,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皆著錄為“小說家”?!蹲笠荨?、《短長》為野史逸聞類,相似著作,如王嘉《拾遺記》,《隋書·經(jīng)籍志》入史部雜史類,而《宋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皆入子部小說類;《漢武故事》,《隋書·經(jīng)籍志》入史部舊事類,《宋史·藝文志》入別史類,《四庫全書總目》入子部小說類?!端囋坟囱浴?、《藝苑卮言附錄》為談詩論文之作,雖然這類作品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入集部詩文評類,但因其“體近說部”,故多有歸入小說家者,如《宋史·藝文志》子部小說類錄蘇軾《東坡詩話》、陳師道《后山詩話》、謝伋《四六談麈》等。盡管古代“小說”內(nèi)涵駁雜,文體界限模糊,同一著作,可能入子部小說家,也可能入雜家;如果敘事、記人成分較多,還有可能入史部雜史、雜傳、別史等類目,但《弇州四部稿》“說部”七種,依作品體性而言,在目錄學史上都有著錄為“小說”的先例。因此,其“說部”內(nèi)涵,大致相當于目錄學家心目中的“小說”概念,這一點當無疑義。
王世貞之后,“說部”一詞逐漸流行,其基本內(nèi)涵也大體不出傳統(tǒng)“小說”范圍。如明陳繼儒《藏說小萃序》:“書之難,難在說部。余猶記吾鄉(xiāng)陸學士儼山、何待詔柘湖、徐明府長谷、張憲幕王屋,皆富于著述,而又好藏稗官小說,與吳門文、沈、都、祝數(shù)先生往來。每相見,首問近得何書,各岀笥秘,互相傳寫,丹鉛涂乙,矻矻不去手。其架上蕓裹緗襲,幾及萬籖,率類是,而經(jīng)史子集不與焉。經(jīng)史子集,譬諸粱肉,讀者習為故常,而天廚禁臠,異方雜俎,咀之使人有旁岀之味,則說部是也。第小說所載,其中多觸而少諱,子孫之賢者扃錮不敢行,而不肖者,愕然如坐云霧中,不解祖父撰述為何語。間有詣門而求之,彼且狡獪掩匿,詫以十襲之藏,邀以千金之享,轉(zhuǎn)展一二傳,而皆已化為鼠壤蠧夾中物?!?陳繼儒:《陳眉公集》卷5,萬歷四十三年刻本。序文或稱說部,或稱稗官小說,所指皆無二致。清汪師韓《說部四種題詞》之“韓門綴學”條:“諸子十家,終于小說。小說十五家,終于《虞初》、《周說》。班氏謂可觀者九家,固以小說為不足觀也。劉向采群言為《說苑》,列于儒家,為后世說部書所自始。后人說部,蓋兼十家而有之。”*汪師韓:《上湖詩文編》分類文編卷4,光緒十二年汪氏刻叢睦汪氏遺書本。其中的“說部”,亦指小說類著作。又如《四庫全書總目》批明沈越《嘉隆兩朝聞見紀》“體雜說部”*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48,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34頁。;評王士性《廣志繹》“其體全類說部,未可盡據(jù)為考證也”*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78,第676頁。;又指清汪為熹《鄢署雜鈔》“大扺多采稗官說部一切神怪之言”,“是特說部之流,非圖經(jīng)之體也,今存目于小說家中,庶從其類”*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44,第1232頁。等,都流露出對學術(shù)著作采用小說筆法的不滿。而從這些批評中不難看出,四庫館臣筆下的“說部”等同于小說家著述。這種觀念,不僅貫穿于明代中后期和整個清代,甚至一直延續(xù)到晚清民國時期。如王韜《鏡花緣序》:“《鏡花緣》一書,雖為小說家流,而兼才人、學人之能事者也……閱者勿以說部觀,作異書觀亦無不可。”*李汝珍:《鏡花緣》卷首,上海:亞東圖書館,1925年。吳曾祺編《舊小說》“例言”:“蒐羅說部諸書,自漢魏六朝,以迄近代,都為六集。其中多世所罕見本,佚文秘典,往往而在,蔚為小說之大觀?!?吳曾祺:《舊小說》卷首,上海:商務印書館,1920年。既稱“說部”,又稱“小說”,實為同義互指。又,民國初年,上海國學扶輪社出版《古今說部叢書》十集六十冊,其中所錄大部分作品,都曾被目錄學家歸入小說類,足見明清以來,以“說部”指稱小說,已深入人心。
需要注意的是,明清時期,以“說部”指稱小說,僅是大體而言;在一些具體語境中,也可能別有所指,不可絕對化。如清金堡《遍行堂續(xù)集》分體編次,各體以“部”冠名,計有說部、序部、疏部、記部、傳部、贊部、題部、跋部、書義部等。其中“說部”錄《善覆無為說示黃碧生太守》、《天下無不可為之事說》、《圣學說為劉子安贈別》、《以德報怨說》、《宗門不必開戒說》等,皆獨立成篇的論說文體,既不同于《弇州四部稿》中的“說部”,也與目錄學上的“小說”沒有直接關(guān)系。當然,這種涵義,屬于個別現(xiàn)象,不影響對明清“說部”基本內(nèi)涵的整體判斷。另外,從語言系統(tǒng)看,傳統(tǒng)目錄學上的小說,主要是文言小說,許多作品學術(shù)性重于文學性。明清以后,隨著白話小說的興起,傳統(tǒng)小說的內(nèi)涵得到豐富和拓展,以寫人敘事、追求文學性為主的白話小說也隨之納入說部范疇。如王蘊章《然脂余韻》稱:“《紅樓夢》為說部名著,形諸題詠,無慮百十?!?王蘊章:《然脂余韻》卷3,上海:商務印書館,1918年,第29頁?!都t樓夢》以及此前的《水滸傳》、《西游記》等白話章回小說,在傳統(tǒng)目錄學,尤其是官方目錄學中,很少得到著錄,但在清代乾嘉之后,特別是晚清民國時期,不但躋身說部之林,且走上了與日俱增的經(jīng)典化之旅。
二、傳統(tǒng)文集中小說作為文體的缺失
明清“說部”的概念,大致相當于目錄學上的“小說”,已如前論。而目錄學上小說的內(nèi)涵及地位,則早在漢代即奠定了基本格局。《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說家”序云: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當芻堯狂夫之議也。*班固:《漢書》卷30,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1746頁。
這段為后世學者反復稱引的小序,所論“小說”雖然只是一個被歸入“諸子略”類的學術(shù)概念,并非文體范疇,卻成為研究小說早期發(fā)展狀態(tài)和觀念的重要史料,而“稗官”也成為后世小說的代名詞。在傳統(tǒng)儒家看來,小說只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小道,難以臻于大道,故“君子不為”;“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班固:《漢書》卷30,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1746頁。,小說不在“可觀者之列”。但因其可廣見聞、補史闕、昭勸誡,有一定的社會意義,故也不必刻意抹滅。這種以社會功用為唯一標準的價值判斷,決定了小說在傳統(tǒng)學術(shù)體系中的邊緣地位和卑下品級。又因表現(xiàn)“小道”的方式靈活多樣,沒有穩(wěn)定的形態(tài)特征,再加上內(nèi)容駁雜,遂使小說在目錄學上常處于忽此忽彼、搖擺不定的尷尬境地。就《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十五家小說看,“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謬者也”*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3頁。。托古人者主于記言,如《伊尹說》、《黃帝說》等;記古事近乎野史,如《周考》、《青史子》等。這種或似子,或近史的性質(zhì),是小說在后世目錄學著作中經(jīng)常依違于子、史之間,缺乏穩(wěn)定歸屬的重要原因。
從目錄學看,《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是四部分類法中集部的前身,而“詩賦略”對詩賦作品的著錄和分類,則被視為文集編纂的雛形,誠如章學誠《漢志詩賦》所論:“三種之賦,人自為篇,后世別集之體也;雜賦一種,不列專名,而類敘為篇,后世總集之體也?!?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附,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065頁。因此,若追溯目錄學淵源,小說在《漢書·藝文志》中屬諸子略,與詩賦略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后世小說盡管常常出入子、史之間,但絕少闌入文集。這種目錄學傳統(tǒng),直接影響到文集的編纂。如現(xiàn)存第一部文章總集《文選》分體編次,收錄了先秦直至蕭梁時代的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文、表等三十九種文體。這些類目,代表著時人心目中最重要、最常用的文體,大致劃定了六朝時期的文體疆域,而小說沒有進入域內(nèi)。其原因首先在于,在《漢書·藝文志》開創(chuàng)的目錄學傳統(tǒng)中,“小說”是一種學術(shù)著作門類,而非“詩賦略”那樣的文體范疇,故盡管其可入子部甚至史部,但不能入文集。蕭統(tǒng)《文選序》即明確表示,其收錄范圍是單篇辭章,不錄經(jīng)、史、子著作。在六朝人看來,辭章寫作“以能文為本”,追求辭藻華美、聲韻和諧。經(jīng)、史、子著作盡管也有不少富有文學性的作品,但讀者主要不是從文章欣賞和寫作角度看待這類著作的,其性質(zhì)、宗旨迥異于辭章,如經(jīng)部“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乃“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故“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子書如“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蕭統(tǒng):《文選序》,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因此原則上不予選錄*《文選》收錄了史書中的一些論贊、序述。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作品“綜輯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符合辭章的審美標準;另一方面,這些文體并非史書獨有,也不是史書的代表性文體,而是廣泛存在各類著述中,早已獲得獨立的文體地位,究其實質(zhì),是辭章文體在史書中的運用而已,因此酌情收錄,不算自亂體例。。這種取舍標準,意在劃清辭章與學術(shù)著作的界限,體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擺脫對學術(shù)的依附,發(fā)展為一門獨立學科的歷史趨勢。而小說則因長期以來隸屬于學術(shù)范疇,遂被摒棄于六朝文體譜系之外。
除了目錄學傳統(tǒng),小說作為一種著述形式,不像詩、賦、騷、詔、策、令等那樣具有穩(wěn)定的文體形態(tài)特征,也是其未能進入文體譜系的重要原因。眾所周知,六朝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已蔚為大觀。在蕭統(tǒng)《文選》之前,甚至產(chǎn)生了第一部以“小說”命名的小說總集,即殷蕓《小說》。此書《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等皆入小說類。從現(xiàn)存一百六十多條佚文看,其取材范圍極為廣泛,計引《三齊略記》、《風俗通》、《西京雜記》、《說苑》、《幽明錄》、《典論》、《六韜》、《荊州記》、《俳諧文》等五十余種文獻,而所涉文體也極豐富,有詔、令、上書、啟、書、對問等。這些文體,多為《文選》收錄。換言之,殷蕓《小說》雖在公私目錄學著作中普遍被視為小說,但體制駁雜,形態(tài)模糊,沒有明確、穩(wěn)定、可以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顯著特征,因此,無法像賦、詩、詔、令、策等那樣在《文選》中立為文之一體。
不僅總集如此,漢魏六朝的別集也只收單篇辭章,不錄經(jīng)、史、子著作,自然也造成小說的缺失?!逗鬂h書》著錄傳主的撰述情況,往往詳載辭章文體類目和篇數(shù)。如有著作,則多與辭章分開著錄,如《后漢書》卷60上《馬融傳》載融“著《三傳異同說》,注《孝經(jīng)》、《論語》、《詩》、《易》、《三禮》、《尚書》、《烈女傳》、《老子》、《淮南子》、《離騷》,所著賦、頌、碑、誄、書、記、表、奏、七言、琴歌、對策、遺令,凡二十一篇”*范曄:《后漢書》,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72頁。,卷8《文苑傳》載杜篤“所著賦、誄、吊、書、贊、七言、《女誡》及雜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論》十五篇”*范曄:《后漢書》,第9冊,第2609頁。等,這種體例,足見嚴格區(qū)分辭章和學術(shù)著作之意。又,任昉《王文憲集序》云:“昉嘗以筆札見知,思以薄技效德,是用綴緝遺文,永貽世范。為如干秩,如干卷。所撰《古今集記》、《今書七志》,為一家言,不列于集。”*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46,第2084頁。序文顯然是介紹自編別集的情況。結(jié)合《后漢書》的文體著錄體例,可以看出,“為一家言”的著述不入文集,在六朝時期是普遍風氣,并形成文集編纂傳統(tǒng)。在這個傳統(tǒng)下,出入子、史的小說不能作為一種獨立文體躋身別集和總集之中。不唯六朝如此,整個唐代也不例外,甚至到了明清時期,大多數(shù)文集仍嚴守這種編纂體例。
三、宋以后文集中的小說
文集不錄學術(shù)著作和小說的傳統(tǒng),從漢魏六朝開始,唐人因襲不改,直到宋代才開始出現(xiàn)變化。周必大編《歐陽文忠公集》,除錄詩賦辭章外,學術(shù)著作也搜羅殆盡,涵蓋經(jīng)、史、子各部。如《易童子問》三卷為經(jīng)學著作; 《崇文總目敘釋》一卷為史部目錄類著作;《于役志》一卷、《歸田錄》二卷為史料筆記性質(zhì),多入子部小說家或史部雜史類;《詩話》一卷,或入子部小說家類,或入集部“文史”類、“詩文評”類,與別集、總集并列,而絕少入別集、總集者。周必大卒后,其子綸手訂《文忠集》二百卷,既錄詩賦辭章,又錄《辛巳親征錄》、《歸廬陵日記》、《泛舟游山錄》、《玉堂雜記》、《二老堂詩話》、《二老堂雜志》等著作。這些例子表明,別集到了宋代,除表現(xiàn)辭章藻彩外,又增加了表彰學術(shù)的功能,打破了文集不錄著作和小說的傳統(tǒng)慣例。然而,這種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宋人已把小說視為文之一體收入文集。事實上,他們收錄包括小說在內(nèi)的學術(shù)著作,主要是出于保存文獻的動機。如周必大稱其編纂《歐陽文忠公集》,旨在“補鄉(xiāng)邦之闕”*周必大:《歐陽文忠公集后序》,《文忠集》卷5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7冊,第550頁。,即保存鄉(xiāng)邦文獻。又陸游編《渭南文集》,錄《入蜀記》、《牡丹譜》等著作,并向子遹解釋說:“如《入蜀記》、《牡丹譜》、樂府詞,本當別行,而異時或至散失,宜用廬陵所刊《歐陽公集》例,附于集后?!?陸子遹:《渭南文集跋》,陸游:《渭南文集》卷首,四部叢刊本。這一解釋恰恰表明,在宋人觀念中,學術(shù)著作本當別本刊行;收入別集,只是防止文獻散佚的權(quán)宜之計,這在一些求多求全、有作必錄的“大全”類別集中尤其明顯。此端既肇,遂成風氣,辭章而兼收著作的別集越來越多。如宋劉克莊《劉后村集》錄《詩話》二卷;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錄《著述辨惑》一卷、《詩話》三卷;明舒芬《舒梓溪先生全集》收《東觀錄》一卷,韓邦奇《苑洛集》收《見聞考隨錄》五卷等。這些自成卷帙的作品進入別集,與《歐陽文忠公集》、《渭南文集》所錄性質(zhì)一樣,皆非以辭章之體躋身文苑,而僅是以學術(shù)著身份附綴于文集之中。
至于總集,歷來只錄單篇辭章,不收成部著作。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后的一些文章總集,如《文苑英華》、《唐文粹》等,收錄了韓愈《毛穎傳》、柳宗元《童區(qū)寄傳》、陳鴻《長恨歌傳》、沈亞之《馮燕傳》等屢屢入選后世小說選本的作品。這些作品都有濃厚的小說意味或傳奇色彩,但它們進入《文苑英華》等總集,是憑藉傳統(tǒng)辭章中的“傳”體文身份,而非小說身份。換言之,宋代文集中,無論總集還是別集,盡管收錄了一些被后世視為小說的作品,但小說仍然沒有在文章譜系中獲得獨立的文體地位。這種堅冰,一直到明代王世貞編《弇州四部稿》才開始被打破。
如前所述,《弇州四部稿》將平生所撰之文分為賦、詩、文、說四部。其中“賦部”兩卷,分賦、騷兩類?!霸姴俊蔽迨?,下立風雅類、擬古樂府、三言古、五言古、七言古、五言律、五言排律、七言律、五言絕、七言絕、雜體、雜言、回文、詞等二級類目?!拔牟俊卑耸木恚行?、記、紀、傳、墓志銘、墓表、神道碑、墓碑、碑、行狀、頌、贊、銘、祭文、奏疏、史論、雜記、讀、策、書牘、雜文跋、墨跡跋、畫跋等子目。“說部”三十六卷,沒有二級類目,收錄《札記內(nèi)篇》、《札記外篇》等通常被目錄學家歸入“小說”類的作品。綜觀全書體例,不管一級類目還是二級類目,都是按文體類聚區(qū)分的。其中二級類目所列是各種具體文體,而一級類目則是依據(jù)文體共性對這些具體文體的合并歸類。因此,無論一級類目或二級類目,都具有顯著的文體學意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一級類目中,收錄小說的“說部”與賦部、詩部、文部并列,使其成為文體的一大門類,從而使小說獲得了明確、獨立的文體地位。這在文集編纂史上是一大創(chuàng)舉。那么,王世貞這一創(chuàng)舉,是偶爾為之的率意之舉,還是深思熟慮的體例設計呢?《又與徐子與》云:“比間寂寂,公署若深山中道院。了得全稿,詩、賦、文、說凡四部,百五十卷,可百余萬言?!?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11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冊,第22 頁?!队峙c張助甫》云:“弟校集,凡賦、詩、文、說部,將百三十萬言,得百七十余卷。異時更得玄晏一序,便足忘死矣?!?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12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冊,第65頁。所謂“了得全稿”,指王世貞五十歲時,初步編成《弇州四部稿》一百五十余卷;后經(jīng)不斷增補校訂,得定稿一百七十余卷,即 “弟校集”之謂。可見,《弇州四部稿》在編纂過程中,盡管內(nèi)容、篇目時有增補,但按賦部、詩部、文部、說部四大門類編次的體例,始終保持穩(wěn)定。稍有變化的是,在初稿與定稿之間,賦和詩的位置有所調(diào)整,但不影響整體格局。換言之,說部獲得與詩、賦、文并列的文體地位,這是一以貫之的。不僅如此,王世貞還在書信中屢屢提及《弇州四部稿》中的說部?!杜c陳玉叔》:“今年梓拙稿成,得百八十卷……聊上說部一種之半,或足佐握麈耳?!薄队峙c陳玉叔》:“鄙集于說部大有損益,先上一部,有續(xù)刻者亦俟此期致之?!?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18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4冊,第694頁。對自刊文稿的其他內(nèi)容不置一詞,卻于說部再三致意,足見其自得、自重之意。這也從另一側(cè)面表明,說部與賦、文、詩并列,并非率意為之,而是精心設計的體例,自有深意寓焉*王世貞何以在自編文集中設賦、詩、文、說四部,筆者已另撰專文討論,茲不贅述。詳參筆者未刊稿《〈弇州四部稿〉“說部”發(fā)微》。。
王世貞是后七子領袖,影響文壇至為深遠。明末艾南英曾批評七子派之流害曰:“后生小子不必讀書,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應酬,頃刻裁割,便可成篇。驟讀之,無不濃麗鮮華,絢爛奪目,細案之,一腐套耳?!?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72,第1508頁。這種尖銳的指責,恰恰透露了《弇州四部稿》對后學讀書、作文的巨大影響。明劉城《李善承元胤罷太倉司訓歸里》詩云:“憶得之官正亂初,干戈弦誦竟何如?飽看婁子江濤色,多讀王家說部書。”*劉城:《嶧桐詩集》卷9,清光緒十九年養(yǎng)云山莊刻本。太倉為王世貞故里,即使身處戰(zhàn)亂,里中士子依然弦誦弇州說部而不輟。比照艾南英的批評,可知詩中所寫王氏著作的影響力并非虛夸。這種影響,除了具體作品外,也包括文集立“說部”這種編纂體例。如明吳沛《西墅草堂遺集》按詩、文、說、論四部編次。其中“說部”僅收《題神六密》一篇,分豎、翻、尋、抉、描、疏、逆、離、原、松、高、入諸題,專談八股做法,其性質(zhì)與弇州說部中的《藝苑卮言》、《卮言別錄》相似,屬詩文評著作。而全書立說部,與詩、文、論三部并列的編次體例,顯然也受了王氏影響。又,清王士祿《燃脂集例》“部署”條曰:“仆之此書,頗雜采《文選》、《文粹》及《弇州四部稿》諸書體例,而間參以己意,總為四部,曰賦,曰詩,曰文,曰說,析為六十四類?!?王士祿:《燃脂集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0冊,第731,731頁。《燃脂集》是王士祿輯錄的先秦至清初女作家詩文總集,全書兩百三十余卷,卷帙浩繁,體例精嚴,對于研究女性文學有重要意義。可惜原書已佚,而介紹其編纂體例的《燃脂集例》一卷保存完好,為后人了解此書原貌提供了寶貴文獻。例文明確表示此書編纂雜采《文選》、《唐文粹》及《弇州四部稿》諸書分體編次的體例。事實上,《文選》、《唐文粹》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二級類目即各種具體文體的名目上。至于全書整體框架結(jié)構(gòu),即一級類目上立賦、詩、文、說四部,則完全沿襲王世貞的體例。其中“說部”錄“雜著之自為一書者”*王士祿:《燃脂集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0冊,第731,731頁。,如班昭《補列女傳》、《女誡》,方維儀《宮閨詩評》,李清照《打馬例》等。與《弇州四部稿》“說部”七種一樣,這些作品不再以史部或子部著作的身份附綴于文集之末,而是以文體門類的身份與賦、文、詩并列于文集之中。
如果說《弇州四部稿》等文集中的說部,主要還是傳統(tǒng)目錄學家心目中的小說,學術(shù)性重于文學性的話,那么,晚明宋懋澄《九籥集》所錄小說,則更具文學價值。此書雖也分體編次,但不像《弇州四部稿》那樣有兩個層級,而是直接切入具體文體,計有記、傳、序、論、銘、誄、詩、書、表、說、祭文、赤牘、稗等文體。在這些文體中,最有新意也最引人注目的是“稗”體,即稗官小說,收在此書《前集》卷1和《后集》卷2、3、4,共有四十多篇作品。其中《擲索》、《齒跳板》等篇是傳統(tǒng)筆記體小說,僅以短短數(shù)十字的篇幅,記載趣聞異物,基本沒有情節(jié)。而更多的作品,如《劉東山》、《葛道人傳》、《珠衫》、《耿三郎》、《李福達》、《負情儂傳》、《顧思之傳》等,以記人敘事為主,篇幅較長,情節(jié)曲折,敘事生動,藝術(shù)水平較高,與弇州說部相較,顯然更符合今人的文學小說文體觀。
四、明清說部入集的文體學意義
《漢書·藝文志》確立的目錄學傳統(tǒng)對小說的學術(shù)定位、漢魏六朝別集編纂傳統(tǒng)以及《文選》作為現(xiàn)存第一部文章總集在文體收錄和編次體例上的經(jīng)典示范意義,都使得小說長期被排斥在辭章之外,不能成為古代文體譜系中的一員。這種觀念,也反映在文學批評著作中。如劉勰《文心雕龍》的文體范疇遠比同時代的《文選》寬泛,不但詩賦、樂府、銘箴、碑誄等有韻之文皆有專篇探討,還特立《史傳》、《諸子》篇,論述明確被《文選》排斥在篇翰之外的史部和子部文體?!段男牡颀垺钒凑找欢ǔ淌较到y(tǒng)論述的文體有三十多種,再加上附于《書記》、《雜文》兩篇之后略作說明或僅列其目的四十余種,包括譜籍簿錄、方術(shù)占試、律令法制、契符券疏、關(guān)剌解牒等應用文,幾乎窮盡了當時一切文字體式。然而,即使在這樣龐雜、寬泛的文體家族中,依然沒有小說的一席之地。雖然《諸子》篇有“青史曲綴以街談”*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308,272頁。,《諧隱》篇有“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308,272頁。等語,似乎論及小說。然而,這些只言片語,只是劉勰在評價作品或探討文學技巧時,涉及一些符合小說特征的因素而已,而非明確把小說作為一種文體來探討*詳參郝敬:《劉勰〈文心雕龍〉不論“小說”辨》,《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盡管《文心雕龍》中的“文”所指如此龐雜,但劉勰并未突破漢魏六朝人的普遍觀念,將小說納入文體之林。對此,錢鍾書先生曾深表遺憾:
然《雕龍·論說》篇推“般若之絕境”,《諧隱》篇譬“九流之小說”,而當時小說已成流別,譯經(jīng)早具文體,劉氏皆付諸不論不議之列,卻于符、簿之屬,盡加以文翰之目,當是薄小說之品卑而病譯經(jīng)之為異域風格歟?是雖決藩籬于彼,而未化町畦于此,又紀氏之所未識。小說漸以附庸蔚為大國,譯藝亦復傍戶而自有專門,劉氏默爾二者,遂使后生無述,殊可惜也。*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57—1158頁。
錢先生推測,在“小說已成流別”、“漸以附庸蔚為大國”的背景下,“劉氏皆付諸不論不議之列,卻于符、簿之屬,盡加以文翰之目”的原因,“當是薄小說之品卑”。這一判斷自然不錯。然而,簿錄、符契、券疏等日用文體,歷來不為文論家所重視,亦可謂“品卑”。劉勰稱這些文體為“藝文之末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457頁。,即有看輕之意,但畢竟能居“藝文”之列??梢姡捌繁啊辈⒎莿③牟徽撔≌f的全部或唯一原因。目錄學傳統(tǒng)以及小說作為一種著述門類,形態(tài)特征模糊,也是重要因素。總之,《文心雕龍》作為六朝文學批評的高峰,與《文選》作為六朝選集和總集的典范,不約而同地摒棄小說,恰恰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共同的文學思想和文體觀念,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使小說長期游離于文苑之外。
唐宋以后,隨著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尤其是傳奇、話本等富有文學色彩和藝術(shù)感染力的體裁的興盛,從文學創(chuàng)作或辭章欣賞、寫作角度論小說者越來越多。如唐沈既濟《任氏傳》:“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jié),狥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于賞玩風態(tài)而已。惜哉!”*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452,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697頁?!度问蟼鳌肥侵v述狐仙故事的傳奇名篇,在唐代文士中廣為流傳。沈既濟在這段交代創(chuàng)作緣起的文字中,流露出他心目中的傳奇小說觀,即當“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這種文學性追求,迥異于一般的史著或子書。宋洪邁《容齋隨筆》卷15曰:“大率唐人多工詩,雖小說戲劇,鬼物假托,莫不宛轉(zhuǎn)有思致?!?洪邁:《容齋隨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2頁。肯定唐人小說虛構(gòu)設幻的創(chuàng)作方法,欣賞其思致婉轉(zhuǎn)的敘事水平和藝術(shù)感染力。在此基礎上,洪邁進一步稱贊唐人小說:“小小情事,凄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蓮塘居士輯:《唐人說薈》卷首凡例,上海:掃葉山房,1922年石印本。這種擺脫社會功用的束縛,完全從藝術(shù)標準出發(fā)對小說的推崇,在小說觀念史上是重大突破。此外,劉辰翁《世說新語評點》不僅開創(chuàng)了一種小說批評新體式,并在對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節(jié)刻畫等藝術(shù)特點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探討上,作出了超越前人的貢獻。這些批評,都在理論層面推動了小說的文學化進程。然究其本質(zhì),主要還是站在文章學立場來考察文苑之外的小說,并沒有把小說視為文苑成員。與此相應,宋代別集中盡管收錄了一些小說,但并未賦予小說明確的文體地位。
明代以后,小說的文學化批評進一步發(fā)展,并且出現(xiàn)了新的趨向,即不僅站在文章學立場看文章之外的小說,甚至直接把小說視為文章之一種。如桃源居士《唐人小說序》:“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律詩與小說,稱絕代之奇。何也?蓋詩多賦事,唐人于歌律,以興以情,在有意無意之間。文多征實,唐人于小說摛詞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至纖若錦機,怪同鬼斧,即李杜之跌宕,韓柳之爾雅,有時不得與孟東野、陸魯望、沈亞之、段成式輩爭奇競爽。”*桃源居士輯:《唐人小說》卷首,上海:上海藝文出版社,1992年。以律詩與小說并稱“絕代之奇”,是唐代文章鼎盛的標志,而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有李杜詩、韓柳文所不能及者。這在小說觀念史上可謂又一次飛躍。至李贄將不登大雅之堂的章回小說《水滸傳》與《史記》、《杜子美集》、《蘇子瞻集》、《李獻吉集》并稱為“五部大文章”,更是振聾發(fā)聵之論。這些觀點,并非個別思想家的孤明先發(fā),而是明代文學思潮的反映。明中葉以后,文學批評界出現(xiàn)了一種“泛文章”傾向。許多評點家,把一切著述都視為文章,從文學角度廣泛評點包括小說在內(nèi)的經(jīng)、史、子、集等各類著作。這種風氣,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tǒng)四部分科的藩籬,為小說以文之部類甚至文之一體的身份進入文集克服了障礙。正是在這種時代氛圍中,才能出現(xiàn)《弇州四部稿》這樣于別集中設立說部,與傳統(tǒng)賦、詩、文并列的文集編纂新體例。
當然,弇州四部中的說部,多為學術(shù)筆記,主要是傳統(tǒng)目錄學家心目中的小說,而非文學家心目中的小說。王世貞編《弇州四部稿》時,早已完成《世說新語補》、《劍俠傳》的編纂工作。但這兩部以寫人敘事見長、更具文學性的著作,卻未能入選《弇州四部稿》,可見其小說觀念偏于保守。盡管如此,王世貞以一代文宗之尊,將歷來被逐于文苑之外、依違于子史之間的小說,破天荒地收入自編文集中,與傳統(tǒng)賦、詩、文并駕齊驅(qū),這對于提高小說的文體地位,仍有重要意義。由于“小說”或“說部”內(nèi)涵的豐富、駁雜,既包括學術(shù)性的筆記叢談,又包括文學性的志怪、傳奇,《弇州四部稿》立“說部”的創(chuàng)舉,打破了千余年來層層凍結(jié)的堅冰,為文學性小說進入文集、躋身文體譜系開辟了盡管狹窄但極其珍貴的通道。宋懋澄《九籥集》正是經(jīng)此通道,在文集中立“稗”體,收錄大量情節(jié)曲折、敘事生動、描寫細膩的傳奇小說的。需要指出的是,《弇州四部稿》中的“說部”盡管獲得了與賦、詩、文并列的文體地位,卻是以文體部類的身份出現(xiàn),其文體形態(tài)并不清晰。而《九籥集》中之小說,不是以文體部類,而是以一種具體文體的身份,與詩、書、銘、誄、論、傳、記等傳統(tǒng)文體并列于文集中的。因此,此書所錄稗體文,都是獨立成篇的辭章,而非弇州說部那樣成部的著述。小說至此才真正成為文章家族中的一員,其文體地位遠比面目籠統(tǒng)、模糊的“說部”更為具體、明確和清晰。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利器先生對《九籥集》作了高度評價,認為是明代末年小說“登上大雅之堂的破天荒之舉”,“是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一件大事,應該加以大書特書的”*王利器:《〈九籥集〉——最早收入小說作品的文集》,《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1年第1期。。如從文學小說觀念看,這一評價無可非議,但不能因此忽略了《弇州四部稿》“說部”在發(fā)凡起例上的開辟之功。
由于文集編纂傳統(tǒng)及其所蘊含的文學思想、文體觀念的強大慣性力,小說明確以文之一體的身份進入文集,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并不常見,更未成為普遍風氣。明末張燮編《七十二家集》,其凡例第二則曰:“集中所載,皆詩賦文章。若經(jīng)翼史裁,子書稗說,聽其別為單行,不敢混收。蓋四部元自分途,不宜以經(jīng)、史、子而入集也?!?張燮:《七十二家集》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3冊,第1頁??梢?,文集不收經(jīng)、史、子著作,小說不入文集,不在文章之列,是何等根深蒂固的編纂傳統(tǒng)和文體觀念。這種傳統(tǒng)和觀念,即使到了古代文學的最后階段即明清時期,依然占據(jù)主流和正統(tǒng)地位。這一點,在目錄學中更為顯著。明清時期的圖書著錄,不管是正史藝文志,官修目錄如《內(nèi)閣藏書目錄》、《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還是私家目錄如明高儒《百川書志》、晁瑮《寶文堂書目》、徐《徐氏紅雨樓書目》,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祁理孫《奕慶藏書樓書目》、張之洞《書目答問》等,均未見有小說錄入集部的特例,小說依然徘徊于子、史之間,誠如姚名達先生所論:“凡非寫實之小說故事, 舊目錄學家皆歸之子部小說家;鬼神傳記則有歸之史部傳記類者……要之皆不承認為文學, 故未嘗側(cè)入集部焉?!?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47頁。目錄學著作在對圖書的整理、分類和著錄中,體現(xiàn)的主要是對傳統(tǒng)和當代知識界限、范疇、譜系及譜系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地位等的一般性認識。而明確將小說視為文之一體,則只是明清文學領域個別先行者燃起的星星之火,沒有成為知識界一般的知識、思想而被廣泛接受。正因如此,盡管文學批評界和文集編纂者已出現(xiàn)可貴、大膽的創(chuàng)新,但在目錄學中,小說入子、入史而不入集的基本格局,沒有任何突破。事實證明,依靠傳統(tǒng)文化內(nèi)部的自我調(diào)適和更新,無法完成這一突破。小說堂而皇之地登上文學圣殿,并成為一種普遍觀念,一直要到社會形態(tài)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新文化運動時期。這種巨變的動力,主要是外來的,而非文學內(nèi)部產(chǎn)生的。當然,在強調(diào)這種外來動力的同時,也不能無視傳統(tǒng)文學內(nèi)部早已潛滋暗長的流脈。
【責任編輯:張繤華;責任校對:張繤華,李青果】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4-0010-08
作者簡介:何詩海,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廣州 510275)。
*收稿日期:2014—12—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古代文體學發(fā)展史”(10&ZD10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古書凡例與文學批評——以明清集部著作為考察中心”(12BZW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