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夫
辛亥革命之后,常錫灘簧的命運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無論是藝人還是熱愛灘簧的民眾都認為孫山的辛亥革命將給社會制度與道德觀念帶來新的面貌,因而,當時,曾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孫文鬧革命,灘簧她進城。”辛亥革命發(fā)生后不久,有人就領(lǐng)頭將常州府各縣的灘簧藝人召集到常州西門外小菜場聚會,稱之為老郎會,到會者有七八十人之多,討論解決灘簧演出困難的方式,相互鼓勵,樹立信心。自聚會之后,灘簧便由原來的秘密唱逐漸走向公開演唱。但是,辛亥革命并沒有徹底打倒封建勢力,保守者仍相當頑固,一些遺老遺少見灘簧又出現(xiàn)了生機,急忙寫了《告縣知事》文,要求縣署“將例行公事暫行拘置,盡力為民除去此害,再謀其它?!睍r任武進縣的知事鐘興,居然聽從封建保守勢力的建議,于民國二年(1913)十月二十一日,發(fā)表了辛亥革命后第一道禁演灘簧會,云:
照得地方風俗,首重善良,演唱灘簧,夙于例禁。本知事下車以來,訪得城鄉(xiāng)各處,有種無業(yè)游民,仍有私演灘簧情事,甚且男妝女飾,撲朔迷離,但語淫詞,不可向爾,似此行為不止,傷風敗俗,流毒所及,何堪設(shè)想,自非從嚴查拿懲辦,實無以端風化而敬效尤。除由本知事隨時派警密拿嚴辦外,合亟出示布告,城鄉(xiāng)居民等一律知悉。爾等須知,演唱灘簧有壞善良風俗,奉于法辦。自示之后,如有人膽敢違禁演唱,一經(jīng)告發(fā)或密拿到案,定于從嚴懲辦,決不姑寬。期各懔遵毋違。特此布告。
但春天已經(jīng)來了,一兩股寒流又怎能抵擋住和風的吹拂。升西鄉(xiāng)都三都貝莊村,連演灘簧六七天,該圖辦事員奉上峰指示,出面禁止,險遭觀眾棒擊。觀眾并聲明: “愈禁則愈演,看汝如何?”1915年的《武進報》有這樣幾則報道:
政成鄉(xiāng)橫林鎮(zhèn)連日演唱灘簧,毫無顧慮,自夜達旦,觀者如堵,幾等逢場作集。前有某君旋里出為禁止,終成畫餅。(5月12日)
離西倉橋三里余許家村為游民聚集之所,近日灘簧通宵達旦,……竟無人過問,不知伊于胡底也。(6月9日)
日前有三星常戲班一青衣于21日夜在鳴凰鄉(xiāng)公所旁高唱灘簧,觀者云集,竟無人過問。(7月7日)
延政鄉(xiāng)左近連日演唱灘簧,熱鬧非常。(8月16日)
依東鄉(xiāng)百丈鎮(zhèn)地方演唱灘簧,接連多日,昨交黃昏時,又復(fù)搭臺演唱……,觀者莫不興高采烈。(9月5日)
奔年東鄉(xiāng)港村又演灘簧,偶被本鎮(zhèn)巡警得悉,肖巡長當率巡士數(shù)名下鄉(xiāng)往捕,若輩遙見巡警火光即抱頭而竄,仍未能拿獲……,過一日夜又在河西某村大唱。此拿彼竄,巡警示無如之何。(10月7日)
大宇鄉(xiāng)頭圖小橋頭每日晚間演做灘簧,引動遠近農(nóng)民趨之若鶩,非常熱鬧,儼若集場。(12月1日)
舜河迤北之新溝口前日演唱灘簧,頗熱鬧,江邑(按,今江陰)申港鄉(xiāng)之何巷里往觀者尤占多數(shù)。(12月30日)
1916年,灘簧已成燎原之勢,在常州如火如茶。我們?nèi)詮摹段溥M報》的報道中了解當時的盛況。
大宇鄉(xiāng)頭圖小橋頭灘簧演唱二十余日之久,今則傳至二圖之蔣家村,胡琴歌喉,盆鐘宣皮,聲聲相應(yīng),迭和更唱。(1月1日)
灘簧又熾。定西鄉(xiāng)三都五圖連日演唱灘簧《盤陀山》等,高唱入云,惟妙惟肖。(3月17日)
懷南鄉(xiāng)十九都二圖朱家村,人皆以賣魚為業(yè),竟弁髦法令,公然大演灘簧,通宵達旦。本城強機坊某菜館和楊柳巷某甲等,竟坐藤轎數(shù)乘赴鄉(xiāng)觀覽。(8月12日)
常州另一份報紙《詹詹日報》也有關(guān)于灘簧演出盛況的報道:
升西鄉(xiāng)鼎舍鎮(zhèn)街董朱某亦附和演唱灘簧,已定灘簧三十六臺。自十月半至今每晚灘簧通宵達旦,頗為熱鬧。(1916年10月23日)
夏溪鎮(zhèn)河南一帶系金壇插入地,該鎮(zhèn)董保以壇邑花圍向不過問,而壇邑政界又離城鶩遠,鞭長莫及,故煙賭灘簧極為發(fā)達。自去年壇邑令楊光憲因禁石力被省斥革后,該邑遂帶同警士數(shù)十名至該處切實調(diào)查,……煙賭灘簧始行匿跡。今年事過情遷,又向涌湖東邀來灘簧婆多人,建筑高臺乘夜演唱雙花又旦,觀者甚為熱鬧。(1916年10月26日)
上引的新聞報道,反映了灘簧受觀眾歡迎狀況,也表現(xiàn)出灘簧在校時代命運的變化。
隨著時代精神對社會成員的熏染,部分保守者亦開始轉(zhuǎn)變觀念。在武進縣西南鄉(xiāng)地嘉澤鎮(zhèn),當年就流傳著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一位被人稱為大先生的六鄉(xiāng)總董,年已八十多歲,一貫深惡灘簧,辛亥革命后,人們勸他先看看,不要在不了解的情況下就拒絕。大先生后來看了《庵堂相會》,深深地為劇中陳秀英不嫌貧愛富的精神所打動,看后興奮地說:“世上竟有如此賢德的女子,誰說灘簧不好?這樣的灘簧就是拿到武進縣大堂上去演,也是不犯法的?!敝螅螽?shù)氐鸟v軍不要打擾灘簧的演出。部分鄉(xiāng)紳都受時代的影響,轉(zhuǎn)變了對灘簧的看法,既于新式的知識分子,更是認識到灘簧之于社會、民眾的教育、娛樂的意義。新知識分子們主辦的報紙主動地向灘簧的張揚做了許多事情,《武進報》專門辟出一塊作為“灘簧──曲藝”的專欄,《蘭言日報》號召人們從改變社會風氣,有利民知、民主、民權(quán)的角度出發(fā),寫出具有時代精神的新灘簧,當時,常州所有的報紙都登載過新編灘簧詞,如:
做官的朋友也要改改良,前清專制勿久長,革命起事就停當。既然說共和,總要拿格共和兩字來想想,為啥勒一到大官做總長,小官要想差使當,總要拿格運動兩字來開場,若然嘸不老調(diào)來進帳,就要停停歇歇出洋相,共和勒浪面子浪,專制勒篤骨里相,實實明當明勒浪敲竹杠。(《十改良新灘簧》)
中華民國新聞多,年年內(nèi)戰(zhàn)勿是我打你就是你打我,南北統(tǒng)一總歸有點講勿妥,今年四月剛剛江浙風云過,各處收拾兵甲止干戈,勿殼張上海東洋紗廠又來風波,拿格顧正紅格工人當豬奴,打殺俚一條性命真正苦…… (《五州慘案新灘簧》)
這些新編灘簧并非是案頭讀物,藝人見到后立即作為自己演唱的底本,因此,灘簧在此時不再僅僅是一種教化與娛樂的工具,還具有了喚醒民眾、批判社會之功能。革命家瞿秋白曾評價它為“新式灘簧”,“是大眾文藝產(chǎn)生的地方?!?“現(xiàn)在大眾所享受的文藝生活是什么?那些章回體小說,群眾尚且不能夠完全看得懂。他們所享受的是……說書、灘簧、宣卷等等。”(《大眾文藝》)
辛亥革命給灘簧本身所帶來的變化,不僅僅是“新式灘簧”的內(nèi)容,還有表演的形式,而在形式方面變化最的莫過于婦女登臺演唱灘簧。封建社會,不要說婦女登臺演唱灘簧了,就是觀劇也是犯禁的事??滴跷迨迥?1717),武進縣知縣孫讜,發(fā)文告:婦女膽敢犯禁觀劇者,每次罰半一石。辛亥革命后,這一禁令被藝人們沖破,1913年5月,武進縣的德澤、循理兩鄉(xiāng)的灘簧舞臺上,首次出現(xiàn)了男女同臺演出的景象。到了1918年7月,城中也男女合演。《蘭言日報》報道說:“前日西門外太平巷內(nèi)宰牛場內(nèi)男女合演,大唱特唱,一時觀者人山人海,幾釀禍端?!?920年5月9日, 《蘭陵日報》報道: “縣衙不止三令五申,然而禁者自禁,演者自演,北門外某處演灘簧者于每日五更初耀時,雙花雙旦登臺演唱,通宵不絕?!庇?920年6月15日《蘭言日報》報道:“西門外之某處大唱灘簧,并且男女合演,據(jù)云附近之公正者斥說不可,彼經(jīng)年者竟與小菜場之新劇比較,且有彼客串我亦客串,彼文明我亦文明云云?!北M管女子演唱灘簧受到了守舊者的責難,但這種形式并沒有被阻擋住,而是一發(fā)不可收拾。
常州灘簧的火爆情況引起了外埠的注意,竟成了上海報紙的新聞?!缎侣剤蟆酚?919年5月9日作了這樣的報道:
常州城鄉(xiāng)近來灘簧盛行,官廳出示禁止,若輩視等弁髦,日前膽敢潛至府學明倫堂(今市第二中學內(nèi))演唱,被營部偵悉,立即前往捕拿,當場捕獲扮演旦角之王大狗及為首之林果保兩名,各責軍棍七十下,翌日游街示眾,游畢仍移縣交辦。
包括上述常州當?shù)氐男侣?,都還持有一種鄙視的態(tài)度,但它們都讓我們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辛亥革命后,灘簧獲得了新生,時代給予了它茁壯成長的土壤,任何想扼殺它、枯死它的勢力都枉費心機。
灘簧在辛亥革命后的無錫的情形與常州差不多。1913年,藝人邢長發(fā)、陸秀章、劉兆廷、洋盤阿四、朱寶泉進入無錫城內(nèi)留香閣茶館演唱,被縣署禁演,但他們并不畏俱,只是將演出場所移到了農(nóng)村而已?!跺a報》在1917年11月26日曾這樣報道灘簧的演出盛況:“一般少年帶露披霜,趨之若鶩,女子往觀者甚眾。”鄉(xiāng)紳也漸漸改變了成見,不僅自己觀看,還邀請灘簧班到家里演出,讓家里人一起欣賞。也是在1917年,無錫縣知事?lián)P夢齡查禁灘簧,拘捕了藝人謝小金、劉金齊等,藝人不服,縣知事于晚間將藝人押至縣署后堂演唱《借黃糠》,其妻妄亦爭相觀看,發(fā)現(xiàn)“并無淫穢情節(jié)”,便立即釋放了灘簧藝人。從此以后,灘簧演唱在無錫完全公開。到了五四運動前后,無錫灘簧的演唱是夜以繼日,公園、廣場、茶室乃至火車站,到處都有灘簧的聲影,而且很多是男女同臺,城內(nèi)顯目的地方都貼有灘簧的廣告,以招徠觀眾。
這種盛況一直持續(xù)到了1926年。就在1926年這一年,無錫城市有十一個地方經(jīng)常性地演出灘簧,其中七處是茶園,為四海升平樓、廣樂天、共和樓、群賢樓、共一樓、多寶春、大觀園等,它們都持有演唱灘簧的營業(yè)執(zhí)照。但隨著國內(nèi)局勢的穩(wěn)定與國民黨思想禁錮的嚴密,守舊勢力對灘簧又進行嚴厲的摧殘。1926年4月17日的《錫報》上刊登了幾個守舊者要求當局取締演唱灘簧的新聞,云:
邑人張崇仁、諸棠吳時行、段友儉等,因通運橋新世界男女伶人演唱淫戲有壞風化,因于昨日逐呈縣警察所,請求派警取締勒令停演,并傳該劇場主任莫如爵到案法辦,未識王所長如何辦理也。函云:
逕啟者,竊本邑馬路上通運橋下新世界旅社屋頂新劇場主任莫爵糾合男女伶人演唱《刁劉氏》、《楊乃武》、《玉晴蜓》、《三笑》等淫劇,高懸戲目,刊登廣告,逐日排演。有該劇場戲單邑報廣告可證,種種穢褻情狀令人不堪寓目。查刁劉氏一書,即《匯報錄》,向干例禁。鼎革后,中央政府曾下令嚴禁刊售淫書、演唱淫詞等令在案,乃該劇場竟敢藐視法令,明知故犯,混合男女優(yōu)伶演唱淫穢戲劇,心情描摹,恣意表演,甚至男女現(xiàn)形,演出肉欲狀態(tài),廉恥盡喪,遂致良家婦女觸景興感,演成種種怪劇。風化前途,誠有不可思議者,治容誨淫,謾藏誨盜,前車可鑒,如廣午臺演唱灘簧,奸捐逃逸是明證也。公民等重以地方風化,不忍緘默,為特具函請求,仰乞貴所長派警取締,勒令停演,并請將該劇場主任莫如爵傳案法辦,以維風化而整法紀?!?/p>
保守勢力的反對竟得到了當局的支持,縣長秦效魯以“內(nèi)容淫穢,傷風敗俗”為由,下令禁演灘簧,逮捕了49 名灘簧藝人,處以罰款。但灘簧藝人并不屈服,觀眾也并未因此而減少對灘簧的熱情,城里涌演,便到鄉(xiāng)間去演;城里不能看,便到鄉(xiāng)間去看。過了幾年,灘簧藝人將灘簧改名為“南方歌劇”,再一次進行了城市,到了1935年,化名為“南方歌劇”的灘簧在無錫成了劇壇的主要力量,各戲班分別在中東、第一臺、巴黎、慧明、耀記、中央等十六、七家戲院上演。該年6月,無錫縣黨部奉命取消“南方歌劇”,6月12日的《錫報》刊登了這則消息,云:
本邑南方歌劇,共有第一臺、中東、巴黎、耀記、慧明等數(shù)處,所演歌劇,優(yōu)劣不等,頗有吸引一般觀眾。乃最近忽有人縣呈蘇省第一區(qū)黨務(wù)指導員辦事處,視為南方歌劇,即系灘簧變相,請予查禁。區(qū)辦事處據(jù)呈,即行令飭本邑縣黨部遵照辦理,縣黨部轉(zhuǎn)令本邑娛樂審查會,切實嚴禁。該會奉令后,即于上次常會決議遵辦,茲悉該會除令各歌劇場尅日遵行,同時將停發(fā)準演執(zhí)照外,昨已呈復(fù)縣黨部核辦云。
一時黑云壓城,勢若危卵,守舊者危言聳聽,認為青年男女觀看灘簧,小則喪志,大則危害社會。公安局則奉命收繳營業(yè)執(zhí)照,驅(qū)逐灘簧藝人,但是,灘簧因有雄厚的群眾基礎(chǔ),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何況時代畢竟到了民國,人們對民主、自由與人權(quán)有了一定的認識,守舊者想扼殺灘簧也并非能輕易地達到他們的目的?!跺a報》在1935年7月31日曾作過這樣的報道:
本邑各戲院演唱之南方歌劇,自經(jīng)當局嚴厲取締后,以立足無所,遂紛紛組班,散赴各鄉(xiāng)演唱,一般鄉(xiāng)農(nóng),趨之若鶩,平頭鎮(zhèn)花橋東為常熟縣屬之第區(qū),近由鄉(xiāng)民朱鼎仁等來錫,雇得南方歌劇一班,于念三日起,在席家橋開演,該管練塘公安局,亦未加禁止,致傷風敗俗之事,迭有發(fā)現(xiàn),茲記其情如下:
失足墮河 第七區(qū)羊尖鎮(zhèn)村近大樹材鄉(xiāng)民張阿根,近聞羊尖演唱灘簧,乃獨自往觀,至深夜一時戲散返家,行至小家橋,因橋面狹小,偶一不慎,失足跌入河中,狂呼救命,幸有近處漁舟聞聲趕來,將張阿根救起,未遭滅項。
墳中茍縣 又七區(qū)羊尖鎮(zhèn)附近廓下鄉(xiāng)民顏四寶,昨日至羊尖看灘簧,深夜返家。行經(jīng)夕滬汽車路十九號橋旁,聞大墳內(nèi)有嬉笑之聲,乃用電筒走近照射,則一對無恥幼女,正作無恥勾當,蓋亦系自灘簧場來者。
調(diào)戲少女 羊尖鎮(zhèn)酒店伙友華某,前晚在灘簧場內(nèi),見有某姓女子薄有婆色,裝束八時,頓時情不自禁,將雙手探入該女懷中,意圖摸乳,被人案破,即起交涉。旋經(jīng)調(diào)解,其事始寢。
以上報道,既表現(xiàn)了灘簧演唱在農(nóng)村的活躍狀況,又反映了守舊勢力的蠻橫無理,他們對灘簧真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把無意落水與品質(zhì)卑劣之人的流氓行徑都歸咎于灘簧。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灘簧藝人又悄悄移班于城內(nèi),或上劇院內(nèi)直接演唱灘簧,或在新劇、話劇之中摻雜灘簧小戲,歌唱灘簧小調(diào),當局了解到之后,又飭令戲院整頓停演,并拘捕藝人,這遭到戲院與戲班的強烈反對,他們鄭重地發(fā)表宣言,要求當局允許灘簧改良,其宣言的態(tài)度是相當堅決的,如:
……當局有改良土語歌劇的責任,……尤其社教機關(guān)不能對此漠視。萬一既不改良又阻止改良是對不起無錫社會的,我們在公道法律下誓死反抗任何不公道的待遇。我們保障自身合法營業(yè)的同時,愿為社會服務(wù)……祈當局及各界予以公道及盡職的同情。
他們提出了具體的改良方案:在腔調(diào)樂器上,模仿說書之開篇,及蘇州文戲,伴奏樂器除鑼鼓外,廢除二胡,而改用笛及板胡、三弦。演奏過門時,要情調(diào)嫻雅,過于京劇。在劇本上,要選擇足以勸善懲惡、發(fā)揚忠孝仁愛、仗義和平的舊道德的作品。在表演上,要祛除下流無聊,近于淫褻之動作。惟有歌唱說白,須以本地土語為基礎(chǔ),這便于下層觀眾的理解,使他們對灘簧保持著濃厚的興趣。他們認為,灘簧不但沒有害,恰恰相反,于社會于人生都有著很大的益處,它已成為“最適合工作、小販、下級觀眾之業(yè)余正當娛樂,而為無錫唯一之大眾土語歌劇。在社教……及下級大多數(shù)觀眾業(yè)余之精神調(diào)劑上,確有相當價值”。
戲班還按照自己的改良方案,排演了改良新劇,并邀請地方官員出席公演,對劇情表演,予以考查。他們還演一節(jié)舊式灘簧劇,以使審查的官員能夠進行對比,看看改良新劇與南方歌劇的腔調(diào)是否有異,內(nèi)容情節(jié),是否特謬。較諸平劇或其它地方歌劇,有無遜色。又洪記第一臺經(jīng)理、《人報》主編孫德先將灘簧改稱“無錫文戲”,并制訂了切實可行的改良計劃,然后呈送給省黨部。
藝人的抗議與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斗爭使得灘簧終于被官府、士紳所承認。1935年10月3日,無錫娛樂審查委員會開會討論,決定撤消禁令,準予開演。第三天,洪記第一臺便進行了“無錫文戲”的公演。戲名叫《克寶橋》,其廣告語有: “民眾化趣味化改良戲劇之先聲,革命的創(chuàng)造的獨樹一幟之出演?!?“劇情悲壯凄涼,激發(fā)觀眾民族意識,充滿緊張情緒,宣揚忠孝慈仁道德,能令人興奮,更能令人淚下,能使人悲哀,也能使人失笑。”該劇公演之后,有了相當大的反響,晶潔在《關(guān)于克寶橋之初演》中說:“論《克寶橋》的劇情,無論是傳說或事實,總之富有彈力,有極濃厚戲劇成份的故事,頗適宜于平劇演出,次則改良文戲,若以充分的修正,亦可以演話劇,尤其是有民族思想的故事,無論政治背景和社會背景怎樣?其作用性是正當?shù)?,立場是穩(wěn)妥的,我們在肯定這點的原則下,無論如何應(yīng)當來擴展這戲劇的改進與切實的研究?!保?]一般的知識分子對于“無錫文戲”持這樣贊賞的態(tài)度,還可以理解。讓人驚訝的是,部分官員也轉(zhuǎn)變了對灘簧的態(tài)度,江蘇省黨部特派員潘國俊在觀看了《克寶橋》后,也大加贊賞,他說:
看了無錫文戲新編劇《克寶橋》的公演以后,甚為滿意。土語歌劇能這樣動人,有這樣的技術(shù),這是出于我們意料之外的,假使土語歌劇每出都能這樣,絕無疑議的,無錫文戲在藝術(shù)上、社教上,他的評價都是極高的。
我希望今后的無錫文戲,都以《克寶橋》為模范,有正確的意識,動人的情緒,謹嚴的結(jié)構(gòu)。但《克寶橋》一劇也不能說絕無缺點,我以為為保存和發(fā)揚土語歌劇的通俗性起見,以后的無錫文戲,應(yīng)當盡量多用土語?!犊藢殬颉分械闹鹘?,如王其勤,夫人和克寶,雖然身份都十分莊嚴,似乎不應(yīng)用土語。但我以為使用韻白的地方太多,便不免過于平劇化,勢將妨礙土語歌劇的性質(zhì),減少他的通俗性,這是不得不希望會后編劇者,于取材編劇時,加以相當注意的?!?]
在促使官府與士紳對灘簧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工作中,《人報》主編孫德先起了積極的作用,他認識到,“無錫文戲是大多數(shù)中下級民眾易于了解及熱烈歡迎的一種土語歌劇,他在中下級社會,有可驚的偉大力量”。他承認灘簧自身有很多缺點,從劇本的內(nèi)容到表演、唱腔,其缺點還長期存著,“在戲院和演員自身,不知改進,當然要負重大的責任,而主要娛樂事業(yè)的地方機關(guān),尤其是社教機關(guān)團體,不能不負更重大的責任。為什么呢?這種土語歌劇,既是中下級社會,有可驚的偉大力量,可知其本身有相當價值,既有相當?shù)膬r值,娛樂主管機關(guān)和社教機關(guān)團體,便早應(yīng)嚴厲編制,督促改良,假使娛樂主管機關(guān)和社教機關(guān)團體,早能這樣做,南方歌劇早已逐漸改善,決不致有可禁的理由?!坏┍蝗斯ビ摚鞴軝C關(guān)便毫無考慮的加以取諦。這好像負有教養(yǎng)責任的家長,對于一個不能自治的子弟,始終采取絕對放任的態(tài)度,等到既已放任慣了,養(yǎng)成了這子弟的惡習慣,便以這種被養(yǎng)成的惡習慣為子弟的罪明,把這子弟逐出家庭,或置之死地,這當然是一種不可恕的罪惡”[3]。很明顯,孫德先站在民眾與灘簧藝人的立場上,對于官府粗暴行為給予嚴厲的譴責。
為了使灘簧從此走上健康發(fā)展的道路,孫德先出于一種建設(shè)地方文化的責任感,毅然地投身于灘簧的事業(yè),鼓動同業(yè),來自動改良,并組織了“無錫文戲改進委員會”,訂立一個計劃,有序地實施。但是,他也在實踐中感覺到,改良工作的難度是相當大的,最大的阻礙是有些藝人與灘簧的經(jīng)營者,以純商業(yè)性的贏利為目的,盡管也打著改良的旗號,但會以低級趣味的表現(xiàn)方式作為競爭的手段。
無錫文戲改進委員會確實做了大量的工作,由第一、第二次會議的決定,即可看出工作之踏實。第一次會議對于改進的工作作了如下的決定:
一、文戲調(diào),緊張?zhí)巺⒂闷絼“饣驌u板,凄涼處參用南方歌劇調(diào)。乙以腳色為標準,生凈通常對唱,應(yīng)采用莊嚴之唱腔。
二、演員訓練事與漢昌路實驗民教館長馬強之先生接洽,請于每日上午特別開班訓練,在未開始訓練前,應(yīng)由各戲院即日先行辦理演員登記。
三、各戲院應(yīng)擬訂演員管理規(guī)則,遇演員唱白,涉及淫褻或于演戲余暇無故逗留馬路或鬧市時應(yīng)嚴厲處罰。
四、與無錫城兩報接洽,每周于各該報特到地位,發(fā)刊無錫文戲研究專刊一次。
五、舊劇本應(yīng)由各戲院于每次開演請領(lǐng)準演執(zhí)照前,將幕表送會審核,其情節(jié)不妥或唱白易涉穢褻處,由會隨時糾正或令其注意,在開始實施前,先由本會具呈娛樂審查會請照定審接標準。
六、風聞他戲院,未經(jīng)官廳核準,紛紛演唱無錫文戲,似于改良工作之進行,殊多宣礙,應(yīng)用第一臺等具呈主管官廳,請明定辦法,以利進行。
第二次會議的決定為:
一、演員訓練。應(yīng)分技術(shù)補習、教育兩項。技術(shù)訓練應(yīng)從改善道白著手,由每戲院挑選韻白準確之演員一二人,教授其他演員。咬字不妨用土音,道白腔調(diào),務(wù)用韻白腔調(diào)。補習教育,依照第一次常會議議案,由本會正式具函,即日挑派楊肇卿與漢昌路實踐民教館馬之先生接洽,請求即日開班。
二、各戲院管理規(guī)則,由孫× ×擬訂,交各戲院經(jīng)理嚴厲執(zhí)行。
三、審核舊劇本。填送幕表,于現(xiàn)演未完之劇,演完后即行開始?!?/p>
四、蘇州文戲調(diào)、南方歌劇調(diào)、唱詞套子,應(yīng)各抄一份,送會研究,俾改善其字句,同時并應(yīng)將江北戲唱詞套子,設(shè)法抄送本會,俾供參考。
這樣扎扎實實的工作當然會收到顯著的成效,這成效決不是在一個戲班或一個戲院中表現(xiàn)出來,而是在整個無錫灘簧中表現(xiàn)出來,從演員的藝術(shù)技藝、文化素養(yǎng),到劇本、舞美、音樂等,都有了大的提高。觀眾看到了灘簧的新面貌,更加喜歡它,使它有了穩(wěn)定的觀眾基礎(chǔ),在無錫地區(qū),就有袁(仁儀)家班、李(庭秀)家班、俞 (榮甫)家班、孫(玉彩)家班、劉(炳榮)家班、黃(杏云)家班、陳 (梅森)家班、梅 (金海)家班、匡(耀良)家班等。無錫城內(nèi)的戲院、茶園幾乎都為灘簧所占有,因為普通群眾經(jīng)常觀賞灘簧,許多人都能唱上幾段或十幾段灘簧。
由于無錫的灘簧通過改良,提高了藝術(shù)的質(zhì)量,也受到了外埠觀眾的歡迎,許多班社先由城內(nèi),走向了農(nóng)村,然后又到常州、蘇州、上海甚至浙江、安徽一蘇北等地演出,對他地的灘簧也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錫報》曾對改良后的灘簧到農(nóng)村的演出作了這樣的報道:
這幾天的鄉(xiāng)村里,有很多地方,搭起了臨時舞臺,邀請無錫城里有名的男女演員,唱無錫文戲。一個酷烈的嚴冬過去了,柔陽的陽春來臨了,氣候在轉(zhuǎn)溫,大地在回春,人們從風霜冰雪里解脫出來,走進這春意駘蕩的世界里去,當然的,他們的心靈是和蟲魚草本一樣地在奔放怒發(fā),在那時,一個最低限度的娛樂場是他們急切地需要的。
無錫文戲是從灘簧改變出來的。去年秋間,經(jīng)過一班藝術(shù)家、戲劇家自覺的改良、刻苦的訓練,于是無錫文戲在這時產(chǎn)生了。今年新春,又從城里跑進了鄉(xiāng)村。
以前鄉(xiāng)間的灘簧,金班演員只有四五人,既沒有布景,又沒有服裝,況且扮演女子的都是笨漢,身材粗蠢,舉止崛強,夾緊了吃飽了飯去聽,一定會叫你的肚腸都嘔得出來,再兼那不堪入耳的粗言俗語,拗腦的惡腔怪調(diào),更無一看的價值,難怪一班書香子弟,閨閣千金,以看灘簧為奇恥大辱。
現(xiàn)在卻不然,無錫文戲的演員數(shù)量增加了,形式也改進了,居然樓閣園林的布景,添辦了比較古雅新穎的服裝,延攬了面貌俊俏身材苗條的女演員,節(jié)目也排得有層次了,表情也適當了,說話也文雅了,說白改國音,中間更穿插些京調(diào),再添上鑼鼓開場,卻是和以前的灘簧不大相同了。
我們東北鄉(xiāng),雖沒有統(tǒng)計過,但就傳聞或看到的,已有羊尖安鎮(zhèn)、張涇橋、蠡漍和我這里嚴家橋、柳家橋村上,這幾處的文戲做的時候,有的在屋里,有的在曠場,搭起舞臺,鬧起鑼鼓,遠遠近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約而來,票價有的買五分,有的買壹角,雖說鄉(xiāng)下人不景氣,可是看客卻天天擁擠,場場滿座。停一會,銅鑼一響,粉墨登臺,《三笑》、《五堂春》、《又珠鳳》、《珍珠塔》,最能博得觀眾的贊嘗,穿插了幾句笑語,做了幾個鬼臉,便能引起看客們的哄笑。悲哀的地方,唱幾句[哭調(diào)],縐幾個眉頭,便會逗得他們看客眼淚直流,看了日場,再看夜場,每場看客總有四、五百人,生意實在興隆,尤其是在廢歷的新年里。
戲劇能到鄉(xiāng)下去,能深入民間,不能不說是一件有興味的事,介是論到“意識”,還不能脫離“兒女私情”或“詼諧無聊”的菜臼,無錫文戲院由別種戲劇改良而成,我們希望他更進一步把“劇本”和“題材”,改良到啟發(fā)民智,輔導救國的一條大路上去。[4]
我們不厭其煩地引述這篇報道,是想說明無錫灘簧的改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其成功的原因當然有很多,但主要的則為:一、有全身心投入此項工作的有知識懂戲劇的骨干,若沒有像孫德先一批人,灘簧的改良,則無從談起。二、以京劇為改良的參照,對劇本、表演、唱白、音樂、服飾進行全面的改良。當然,除了京劇學習之外,還向其它劇種、曲種學習。如在唱腔上添了[鈴鈴調(diào)]之外,在1937年從武林班吸收了[大陸板],從徽戲中吸收了[高撥子]。[大陸板]的曲調(diào)比較爽朗激昂,給灘簧的音樂增加色彩,現(xiàn)在仍然是錫劇的主要曲調(diào)之一。三、提高演藝人員的文化與藝術(shù)素質(zhì)。無錫文戲改進委員會聯(lián)合民眾教育館等單位,對演員進行培訓,達不到要求的,則不準登臺演出。由于著意認真地培養(yǎng)演員,這一時期產(chǎn)生了不少在藝術(shù)上有建樹、深受觀眾歡迎的表演人才,如王漢青、張雅樂、鄭永德、王彬彬、顧嘉生、何楓、周翠貞、陳媛媛、車翠珍、姚澄、王蘭英、梅蘭珍、汪韻芝等。而其中的顧嘉生、何楓等人因有了文化素質(zhì),對社會的黑暗有了深刻的認識,跟著共產(chǎn)黨,為推翻舊的制度而作堅決的斗爭了。
可以這樣說,1949年之后,新的政權(quán)將錫劇看作江蘇省的重要劇種,與無錫灘簧的改良運動有關(guān)。若沒有無錫文戲改進委員會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就沒有后來影響卓著的錫劇。
[1]晶潔. 關(guān)于克寶橋之初演[N]. 人報,1935-10-19.
[2]潘國俊. 無錫文戲的評價[N]. 人報,1935-10-19.
[3]孫德先. 我們的希望[N]. 人報,1935-12-19.
[4]亞定. 無錫文戲到鄉(xiāng)村去[N]. 錫報,1936-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