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梅
清光緒三十三年六月六日,即公元1907年7月15日(農(nóng)歷六月六日),鑒湖女俠秋瑾就義于浙江紹興軒亭口,終年32 歲。
秋瑾遇難之后,社會各界以各種形式開展追悼活動,僅戲曲,就出現(xiàn)《六月霜》(1907)、《軒亭冤》 (1907)、《軒亭秋》 (1907)、《軒亭血》(1908)、《碧血碑》(1908)等近十部作品。其中,署名為“古越嬴宗季女填詞、南徐香雪前身正拍”的《六月霜》傳奇,是現(xiàn)知唯一一部女性書寫秋瑾的戲曲,也是明清女性戲曲創(chuàng)作中唯一一部以重大歷史事件為題材的作品。
《六月霜》全劇共十四出,寫秋瑾與丈夫志向不同,因出國留學致使夫妻反目。秋瑾東渡歸來,在明道學堂任教,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后,她遭人陷害,含冤入獄,被斬于軒亭口。除了首尾“蓉謫”、“返真”兩出之外,《六月霜》按照真實的線索敘述了秋瑾出嫁、離婚、東渡求學、歸國任教、含冤被殺、朋友祭奠的過程。據(jù)自序云:“屬吾鄉(xiāng)秋瑾女士之獄起,申江輿論,咸以為冤,幾欲萬口一詞。而吾鄉(xiāng)士夫,顧噤若寒蟬。仆竊深以為恥。會坊賈以采摭秋事演為傳奇請,仆以同鄉(xiāng)同志之感情,固有不能恝然者,重以義務所在,益不容以不文辭。爰竭一星期之力,撰成十四折,匆匆脫稿,即付手民?!保?]作者自稱為秋瑾的“同鄉(xiāng)同志”,可見亦屬與秋瑾志向相同之新女性。劇本正文前又有作者與宛溪雙玉詩媛、蘇臺桂宮仙史、初云女史、烏云女史等六人的題詞,雖然真實姓名已不可考,但根據(jù)署名,當知皆為女性。大概是出于對秋瑾的性別認同感,《六月霜》在有意無意間成為完全由女性參與的“女性戲曲作品”。作者的性別視角和社會角色決定著她對劇中人物的評價或態(tài)度,從《六月霜》傳奇對情節(jié)擷取、人物塑造、敘事手段等方面的解讀,能夠透析處于新舊交替時代的晚清進步知識女性的文化心態(tài)。
秋瑾被殺之后,當時輿論界的共同傾向是為秋瑾“鳴冤”,認為秋瑾是沒有證據(jù)、口供的情況下被誣以“革命罪”殺害,屬于冤獄。秋瑾的義姐吳芝瑛在第一時間撰文力陳秋瑾只是主張“男女平權之革命,而非政治種族之革命”[2]。戲曲作品則以代言體的方式陳述秋瑾之“含冤被屈”: 《軒亭冤》①《軒亭冤》全名《中華第一女杰軒亭冤》,署名蕭山湘靈子。成稿時間為丁未年(即1907年)農(nóng)歷九月九日。見阿英輯《晚晴文學叢抄·傳奇雜劇卷》,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七出《喋血》中秋瑾反復申明自己并非革命黨:“(旦)哎呀!你你你這糊涂東西,竟把儂認作革命黨了!兀的不痛殺人也!”“(哭介)糊涂糊涂,你這個糊涂狗官,竟把我認作革命黨了。蒼天呀!蒼天呀!我秋瑾今日死得好不瞑目也。!”《六月霜》第八出《鳴劍》中,敘述秋瑾游學歸來,義姐吳芝瑛見秋瑾所配倭刀,有些憂慮:“得不懼雞鳴偷度,錯疑君是革命的女孩兒?!鼻镨靶Π住?“男女革命與政治革命宗旨則一,辦法各異,姊故知吾非新少年之侈談革命者流也?!?。在第十二出《對簿》中,又由秋瑾之口說出她和徐錫麟只是“數(shù)載前在海上曾經(jīng)一面,近年來并書札亦絕往還?!碑敱粏柤啊澳悴皇侵鲝埜锩膯?”秋瑾回答:“余所主者,男女平權之革命,而非政治種族之革命?!边@種種對秋瑾“革命黨”身份的辯解,皆以吳芝瑛《秋女士遺事》為底本,雖然被后人批評作“對秋瑾的曲解”,然考慮到當時清廷對革命者的嚴酷鎮(zhèn)壓,吳芝瑛意在“以身家性命保秋氏家族,望當?shù)镭摿椫熑握?,開一面之網(wǎng),飭屬保全無辜”。出于保護秋瑾家人的目的,自然不能大張旗鼓地張揚秋瑾的“革命事跡”,只能通過塑造一個蒙冤的秋瑾來取得社會輿論的同情,喚起民眾對清政府的憤怒。
可貴的是,《六月霜》在為秋瑾“鳴冤”的同時,以秋瑾的人生經(jīng)歷與“蒙冤”過程為線索,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秋瑾的丈夫作為京官,每天想的是“但愿主恩偏,一日九遷福章?lián)Q?!痹谇镨鄤袼麨閲隽χ畷r,他振振有詞:
夫人言之雖也有理,但是家國的興衰,民族的消長,大抵皆是天運使然,非人力所能強挽。況朝廷大事,自有當局者主之。你看那一般兒天潢的、貴胄的、當朝的、元老的,尚都得過且過,燕雀處堂。何況區(qū)區(qū)一個卑官末秩。委實平生志不及此,敬謝不敏。
京官如此,下面的紹興知府和會稽縣令更是以投機為業(yè),為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時而花面逢迎,時而翻臉無情。作者通過徐錫麟刺殺恩銘案后“查抄徐黨”為線索,塑造出陷害秋瑾的“群丑圖”:先是丑扮鄉(xiāng)紳上臺,自述為求提拔,曾經(jīng)“狗顛屁股篩介”去巴結(jié)徐錫麟,而在官府要“清查徐黨”之時,為了洗脫自己,“想得一個脫身之計,移災害人,只有倒咬介秋競雄一口,就說俚(她)是徐黨,要想搭介阿徐同謀造反”。而紹興知府則自我介紹:
咱們本是內(nèi)務府的一個包衣出身,何嘗知道什么新名詞,何嘗知道什么種族界。滿人現(xiàn)做皇帝,我固不妨殺人媚之,萬一漢人掌了大權,我也何妨反顏事之?!鋵崊^(qū)區(qū)方寸之地,只有升官發(fā)財?shù)乃膫€大字而已。
為了升官發(fā)財,他們派人“以手槍納旦手及懷中,旦撐拒不受,眾強置旦足下”,極盡栽贓陷害之能事,并說“殺一秋瑾,何足為奇!”、“借她頸血斑斕,染得我頂兒紅矣”。通過對群丑的刻畫,深刻揭露出晚清官員的殘忍貪婪,在這樣的官衙內(nèi),秋瑾的冤獄成為一種必然,也成為具有代表性的象征:秋瑾之獄案如此,可見蕓蕓民眾受屈多矣!
作者不僅對官府的腐朽做了揭露和批判,又通過秋瑾東渡求學在船上的見聞,刻畫了那些只想撈取政治資本的留洋學生嘴臉:
(生白)我是官費到東的留學生,這一趟兒,元是懷挾著金錢主義和功名思想來的,拼著稍微吃一兩年的苦,將來還要做大官,娶西婦,前程萬里不可限量。今日雖然是客邊暫時在船上,倒也不可妄自菲薄,被外人看輕了。好在有的是同胞汗血的錢,替我代惠,又何妨慷他人之慨呢?我要做頭等的艙。
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的社會性質(zhì)開始發(fā)生根本的變化,一方面受到西方列強的侵略,逐漸由封建社會逐步變?yōu)榘胫趁竦匕敕饨ǖ纳鐣硪环矫?,西方文化思潮的引進使傳統(tǒng)觀念包括“男女內(nèi)外有別”觀念受到嚴重沖擊,許多女性開始放眼看世界,走出閨閣創(chuàng)作“閨思、傷時、詠物、寫景”的窠臼,有意識地將個人命運的榮辱置于國家和社會大環(huán)境中考慮,作者借秋瑾之口嘆息:“看著那一樁樁惱人的鄰國事,又加上這一般般羞人的留學弊……可地將心愁碎。”反映出晚清知識女性已然感受到大廈將傾的民族危機,希望能盡一己之力,呼吁民眾覺醒,建構(gòu)一個嶄新世界。與秋瑾和古越嬴宗季女同時代的女作家呂碧城有詩云:“流俗待看除舊弊,深閨有愿作新民”,可以為這一時代女性的文化心態(tài)作一注解。
可以說,在那個思想與社會同樣激烈動蕩的年代,秋瑾是以實際行動打破自己與“舊時代”的聯(lián)系、完成從形象到內(nèi)心的自我重構(gòu)的。秋瑾的放足、練習擊劍、體操、騎馬、參與演講等行為,都對塑造晚清新女性形象起到了率先垂范作用。文藝作品中對秋瑾的塑造從她去世到現(xiàn)在,從未間斷過。塑造一個什么形象的秋瑾,恰可與創(chuàng)作者個體和所處時代相互影響、彼此參照。
“雄姿豪骨,氣搏風云”(《軒亭冤》),是秋瑾形象的主要基調(diào)。然而由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伸冤”的目的,大多數(shù)戲曲作家還是力求通過展現(xiàn)秋瑾的“女性氣質(zhì)”,激起觀眾對秋瑾的同情,從而引發(fā)對冤案制造者的憤恨:嘯廬的《軒亭血》第一出即為秋瑾帶著兩個孩子游園賞花的場景,首先呈現(xiàn)秋瑾“良母”的溫柔形象[3];蕭山湘靈子的《軒亭冤》則在秋瑾被捕時反復以“旦一路哭介”、“伏地泣介”,試圖表現(xiàn)秋瑾的“女性柔弱”,引發(fā)觀眾的憐惜;而《六月霜》則在以“負笈”、“試劍”、“鳳儀”等折展現(xiàn)秋瑾“欲挽中衰”的豪氣的同時,以秋瑾的夫妻“情感”為切入點,描寫秋瑾的“柔情”。
《六月霜》十四出的戲中,有《梅嫁》、《恤緯》、《典釵》、《雀飛》四出是全力描寫秋瑾與丈夫關系問題的。并在傳奇之始的《前提》中有《沁園春》一闋:
秋雨秋風,南望仄身。有懷故都,痛離魂倩女,冤同精衛(wèi),浮云夫婿,忍甚秋胡。彩鳳隨鴉,明珠彈雀,樂府凄涼詠采蕪,偶才婦教飄零至死,薄幸知乎?
定場詩則寫到:“芙蓉城謫仙降塵世,苧蘿村越女破天荒。天壤郎隨鴉惜彩鳳,人間世打鴨驚鴛鴦?!笨梢钥闯?,作者對秋瑾的家庭、婚姻和個人情感的關注。
《六月霜》中的秋瑾最初對丈夫充滿期許和溫情,希望夫妻同心,自己寧愿做孟光和桓少君那樣的“賢妻”:“女子宜家所同愿,便儂也有情未免,寧不愿風肆好月長員(圓),樂融融悱惻纏綿,堪媲美孟和桓?!?。她在勸告丈夫積極進取為國出力時,說“莫怪妾忠言進諫,既做個男兒當自賢,斷不該貪茍安。博得個萬千秋留名汗簡,便是妾也與有榮焉。”這番言論,雖然表現(xiàn)出秋瑾的報國志氣,卻也流露出“夫榮妻貴”的傳統(tǒng)觀念。一番肺腑勸諫之言,換得丈夫惡言相向,并告誡秋瑾“卿若要我和卿琴瑟兩相調(diào),須索把此懷全遣?!比缓蟆胺饕戮瓜隆?,秋瑾也只是“掩淚下”,哀嘆丈夫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怎拒我比肩人藥石良言。”當丫鬟勸告秋瑾:“只恐俺爺怪伊雌伏雄飛?!鼻镨s忙說:“非是咱英雌忽有雄飛志,道的咱似醉如癡,只為他丈夫身卻少男兒氣,以故將言相勸伊……”與《軒亭冤》中秋瑾坦然宣稱:“儂家不甘雌伏,漫想雄飛”截然不同,《六月霜》中的秋瑾一再聲明:“非是咱英雌忽有雄飛志”,無疑這是作者從個人體驗出發(fā),對秋瑾婚姻生活的摩想與假設。
秋瑾遵從父母之命出嫁,出嫁后發(fā)現(xiàn)自己所遇非偶,時常對家人感嘆:“可憐謝道韞,不嫁鮑參軍?!保?]“如得佳偶,互相切磋,此七八年豈不能精進學業(yè)?”[5]然而即使如此,秋瑾依然在王家度過七八年,生下一兒一女,這不能不說明秋瑾也一度對現(xiàn)狀是無奈而屈從的,古越嬴宗季女作為秋瑾的“同鄉(xiāng)同志”,對當時女性的家國觀念、社會地位當有深刻的了解,劇中出現(xiàn)的秋瑾柔情勸夫、暗地灑淚、到最終無奈離開家庭,雖不一定是秋瑾的真實生活,也必然是眾多女性由閨閣走向社會過程中的必然經(jīng)歷,這些情節(jié)設置讓觀眾意識到晚清新女性在家庭與社會、傳統(tǒng)與革命之間一度徘徊無措的現(xiàn)實心態(tài)。
但是《六月霜》中秋瑾在離婚之后,依舊說:“謝君家留別詞,是自家人何須客氣,總是妾不賢,敢愿君棄遺……” “裙釵瑣瑣亦何奇?君是大丈夫,不患無妻,祝新人勝故,清娛得意交替,妾從此蘼蕪罷采,君盡把素縑互比。明知道舊恩已斷,臨別尚依依?!北阌锌桃夥暧f傳統(tǒng)之嫌了。劇作呈現(xiàn)給大家的竟然是一個逆來順受的秋瑾:“前日因商議游學日本一事,和相公爭執(zhí)了數(shù)言,此事若在男女平權文明之國,婦人有志求學,思助藳砧,為夫婿者,方且求之不得。就是意見偶左,也盡可含容,不意他盛怒難回,竟寫離書,促吾歸去,這也是無可如何之事?!闭Z氣的無奈、離開時的留戀和祝福,使《六月霜》中的秋瑾成為一個“棄婦”的形象?!稗率徚T采”、“素縑互比”的典故出自漢樂府《上山采蘼蕪》: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舊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6]
作者把這個典故借秋瑾之口說出,傳遞的思想和情緒都是與現(xiàn)實不符的。秋瑾的離異是她先行離家,后提出與王子芳斷絕關系的,并不是如《六月霜》所言,其夫首先提出“休妻”。并且從留下的信件詩文中可以看出,秋瑾在離異問題上表現(xiàn)得十分堅決:“無使此無天良之人,再出現(xiàn)于妹之名姓間方快。如后有人問及妹之夫婿,但答之死可也?!保?]“妹近兒女諸情,俱無牽掛,所經(jīng)意者,身后萬世名耳,不則寧湮沒無聞,斷不欲此無信義者有污英雄獨立之精神耳?!保?]可見,“明知道舊恩已斷,臨別尚依依”這樣多情的話語是絕不會從秋瑾口中說出的。作者這樣寫無疑是想塑造秋瑾的“溫柔賢良”、集傳統(tǒng)美德與進步意識為一身的審美形象,使她更符合傳統(tǒng)女性的審美特征,從而能夠引起讀者的更大同情,增強后來含冤被殺的悲劇性效果。同樣,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在為女性立言、在呼吁“男女平權”的同時,卻不自覺地依然運用傳統(tǒng)文化的男性話語完成對秋瑾形象的建構(gòu)。
出于對良善忠勇之士的哀悼與祝福,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戲曲中經(jīng)常賦予主人公“神仙”的身份——或忠義之士成仙得道,或神仙下凡為忠義之士,其中尤以神仙貶謫為了斷前世因果的故事為多見,如岳飛與秦檜、西施與范蠡、水滸傳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臨世……這種敘事皆是有所寄托,給悲劇故事賦予美好的神話色彩。
《六月霜》的作者也承襲了這一傳統(tǒng)敘事方式。戲曲一開場,秋瑾便以“手執(zhí)芙蓉花”的仙子形象出現(xiàn),她眼見“今五洲風緊,四海塵飛,小仙以是因緣,常滋感憤,生成傲骨,特標不二法門,發(fā)愿舍身普度大千世界,不辭下輒,欲挽中衰。”遂毅然與靈芝仙子、菊花仙子相約下凡,欲以“纖纖素手,志扶半壁之河山;磊磊丹心,誓洗六朝之金粉?!奔爸梁┍粴?,作者特意詳細交待秋瑾脫離凡塵回歸仙界:“場上放煙火,旦換仙裝,手執(zhí)白芙蓉花一枝,扮芙蓉仙子上?!辈坏貌怀姓J,這種謫仙敘事方式使讀者(觀眾)馬上從秋瑾被殺的悲劇情感中脫離出來,沖淡了原事件的悲壯慘烈,然而由于敘事主體的文化背景和革命意識的影響,使《六月霜》的“謫仙”敘事蘊涵了鮮明的時代精神。
同樣將秋瑾塑造為“仙”的戲曲還有嘯廬的《軒亭血》傳奇:在“楔子”中,秋瑾以“拂塵仙裝”的形象開場,自述被殺之后,“嘯儔命侶,更多海外英流”,遂邀請西施、費宮娥、羅蘭夫人等中外女性英魂去觀看“秋瑾戲”。也就是說, 《軒亭血》中的秋瑾是去世之后英靈不滅,并未指明她“已經(jīng)升仙”或者是“神仙下凡”,從劇場設置來看,“仙裝秋”瑾起到的是“副末開場”的作用,由她介紹前因后果,點出《軒亭血》的作者及家門大意,戲曲才正式開始。而《六月霜》中秋瑾的“芙蓉仙子”身份是凸顯秋瑾以家國為己任的重要素材。秋瑾是自愿下凡的,和傳統(tǒng)敘事中的“謫仙”故事不同,她并不是因為“觸犯天條”被貶下人間以示懲罰,也不是“宿有舊緣,致令增此一番孽案”[8]。她完全可以守在和平安靜的天界,不問人間事務,然而她卻“懶做白日升天的謝自然,卻愿作青史留名的曹大家?!眲≈械摹败饺叵勺印睕]有神仙譜系中的等級制度管轄,決定和她同行的靈芝仙子(吳芝瑛)和菊花仙子 (梁愛菊)也只是因為和芙蓉仙子志向相投,她們下凡不用經(jīng)過“請示和批準”,也不受前世因果的制約,這是“謫仙”敘事與女性意識相結(jié)合的結(jié)果,既反映出女性投身社會洪流的自覺主動,又是當時女性沖破枷鎖追求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
其次,神仙道化的敘事方式一般是用宗教來消解現(xiàn)實中的無奈,主人公升仙之后,大多表現(xiàn)為對塵世種種的“幡然悔悟”,從此一笑斬斷情緣,專心清修。作于1908年的《碧血碑》雜劇是寫秋瑾去世之后,她的好友吳紫英 (當為吳芝瑛化名)在墓前哀悼,并應女尼要求,將秋瑾的遺照供到佛堂,“朝夕供養(yǎng)”,并說“待小閣花磬響,再把那妙金經(jīng)日誦兩三行。細自想,代他好懺悔些生前魔障,我端整真誠一片禮空王。”便是試圖用宗教的“清凈、懺悔”化解秋瑾殞身的慘烈。而《六月霜》中的秋瑾返回“仙界”,依然關注塵世間的事: “便脫胎換骨、成佛生天,難解眉間皺?!彼窇浲?,嘆息婚姻失敗的嘆息,想念年幼的兒女,對國家民族更是縈系在心:“愿則愿,中華政黨無新舊,日夜馨香悼祀求,俺一片癡心尚未休!”可以說,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升仙之人”,她沒有“忘情”,生前未了之事完全被她帶入“仙界”。換言之,作者清楚地知道秋瑾未竟之事業(yè)并不能隨著她的成仙而了斷, “升仙”并不是圓滿的結(jié)局。她借“返真”之后的秋瑾之口呼吁女性覺醒,繼承“振興女界”、“力挽中衰”的先烈事業(yè)。
綜上所述,《六月霜》在對秋瑾事件進行書寫的同時,也融入了作者的主觀藝術創(chuàng)造,作為晚清新女性的生活體驗、人生經(jīng)歷和家國觀念等滲透于劇本之中,建構(gòu)了一個處于新與舊、閨閣與社會、革命與保守交替沖擊下的“秋瑾形象”。雖然作品借秋瑾之口大力倡導男女平權、女性自強的思想,也通過秋瑾的見聞經(jīng)歷對當時社會的黑暗腐朽做了深刻的揭露,但在情節(jié)安排和語言上依然不自覺地流露出或濃或淡的男權思想,在秋瑾形象塑造上依然有意識地迎合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審美期待,這與現(xiàn)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還有明顯的距離。但《六月霜》畢竟是中國女性戲劇史上第一部以重大歷史題材為背景、反映女性覺醒的劇作。作品中既有傳統(tǒng)女性的心理折射,又有初步覺醒的近代女性的精神特質(zhì),正可以視為古代女性創(chuàng)作向現(xiàn)代文學的過渡和發(fā)展。
[1]古越贏宗季女. 六月霜[M]. 上海改良小說會光緒三十三年刊行本.
[2]吳芝瑛. 秋女士遺事[M]. 六月霜:附錄. 上海改良小說會光緒三十三年刊行本.
[3]嘯廬. 軒亭血傳奇[J]. 小說林,1908 (12).
[4]秋瑾. 謝道韞[M]. 秋瑾. 秋瑾集. 北京:中華書局,1960:72.
[5]秋瑾. 致秋譽章書其二[M]. 秋瑾. 秋瑾集. 北京:中華書局,1960:34.
[6]郭茂倩. 樂府詩集[M]. 北京:中華書局,2003:32.
[7]秋瑾. 致秋譽章書其三[M]. 秋瑾. 秋瑾集. 北京:中華書局,1960:37.
[8]方成培. 雷峰塔傳奇[M]傅惜華. 白蛇傳集. 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