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海 濤

(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歡樂英雄》的追問
——陳希我小說研究之四

趙 海 濤

(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陳希我一如既往地直面生存之境、精神之難與靈魂之殤,通過《歡樂英雄》的追問,再次揭示出生命中那些難以言狀的痛與癢、無聊與虛無,寫出了這個時代的愛與怕、困與悲。

陳希我；《歡樂英雄》；小說；追問

《歡樂英雄》是陳希我繼《上邪》之后發(fā)表的又一部關(guān)于詩人題材的中篇小說,初載《十月》2007年第2期,現(xiàn)收在其中篇小說集《我疼》之中。李杜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心撲在寫詩上,寫了二三十年還是沒有一點名氣,弄得窮愁落魄,妻子王妃對他這種行為極其不滿甚至厭惡,生活的無聊與乏味使王妃開始在外尋歡作樂并直接將這歡樂在李杜面前表現(xiàn)出來,李杜氣不過便也去尋花問柳,可是卻被公安抓了個正著,李杜因之身敗名裂。王妃更加看不起李杜了,認(rèn)為李杜已經(jīng)沒臉活在世上了。其時,王妃結(jié)識的相好“坦克”拋棄了她而另尋新歡,這讓王妃痛不欲生。李杜與王妃都覺得活著不如死了好,便準(zhǔn)備一起上吊自殺,一切就緒時,李杜母親恰好來了電話,以為他們又在吵架,就告訴他們要多為他們的兒子小多著想,這又把他們拉回了現(xiàn)實。小多因沒錢給老師送禮而想著去商店偷錢,被發(fā)現(xiàn)后在逃跑途中摔傷。需要急救的小多,使李杜與王妃更增窘迫。李杜與王妃分別去找哥哥與情人借錢,卻都碰了一鼻子灰,最后還是李杜的哥哥幫了忙。救活小多后,二人更覺生之無聊,并想著他們死后小多也會受苦,便誘惑著小多和他們一起吃安眠藥赴死。死前,李杜在網(wǎng)上留了遺言,說自己是為尊嚴(yán)而死,不是被逼而死。可買來吃下的安眠藥是假的,他們都沒有死成,李杜卻因勇敢的自殺行為在網(wǎng)上一夜成名。繼續(xù)《上邪》,《歡樂英雄》再為詩人立傳,陳希我于此追問:這個時代,為什么還要寫詩?詩人想自殺,這是一種病嗎?詩人以他的死,真的可以使茍活者失去重量嗎?當(dāng)活著成為一個諷刺或累贅時,人應(yīng)該何去何從?生死之間到底有多大張力?陳希我一如既往地直面生存之境、精神之難與靈魂之殤,揭示出生命中那些難以言狀的痛與癢、無聊與虛無,寫出了這個時代的愛與怕、困與悲。

一、為什么還要寫詩?

李杜與《上邪》中的葉賽寧一樣,都是一根筋想做個詩人,不論寫詩給他們帶來了什么,他們都不愿辜負(fù)他們心中的詩情。詩在他們心里是美好的,是無法替代的,他們是為詩而活的人——即使他們不是什么出名的詩人,即使他們從未寫出什么好詩。他們對詩執(zhí)著,迷戀詩的世界,他們用詩將自我沉醉,他們喜歡以詩人自居——這是他們區(qū)別自我與世人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是他們用來超越世俗的精神支柱。他們以詩人之名將自我隔閡在大眾之外,因此他們也成為眾人眼中的異類。李杜就是這樣一個將寫詩當(dāng)成命的異類,只要活著,他就要寫:

他不能不寫詩,每當(dāng)構(gòu)思的時候,他渾身會通了電似的暢快。他會像吸毒鬼一樣,迫不及待地抓起筆紙,只要是筆紙都行,找個地方,刷刷刷寫了起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身體輕飄飄的,飛了起來,凌駕在這世界之上,什么公司啊,老板啊,同事啊,甚至工資啊,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制約著他了。他需要這樣的飛翔,要不然,一天到晚,朝九晚五,一年到頭,像推石頭的西西弗,永無休止,還不把人憋死?[1]259-260

寫詩在李杜眼中成為活著意義的重要來源與動力,這時他不僅忘我,也忘世。寫詩的感覺是美好的,可寫詩的結(jié)局卻是悲慘的。模糊生活與詩的界限,錯把生活當(dāng)成詩,而又沒有能力和機緣將寫詩變成生活,李杜的人生開始一團糟了。因為寫詩,工作上總是出差錯,李杜成為整個公司最不受待見的人:李杜的工作是失敗的。婚姻上,當(dāng)時王妃之所以嫁給李杜是認(rèn)為他有才華,是潛力股,可事實證明,她押錯了寶,這么多年來李杜都沒錢沒權(quán)勢,她覺得跟著李杜受盡了委屈,于是便明目張膽地外出尋歡作樂,且直接將這歡樂在李杜面前肆無忌憚地表現(xiàn)出來:李杜的婚姻是失敗的。兒子小多不愛學(xué)習(xí),調(diào)皮搗蛋,眼看著在學(xué)業(yè)上是不會有什么成就了:李杜在教育下一代上是失敗的。氣不過王妃在自己面前的囂張氣焰,李杜也去外邊尋花問柳,沒想到被公安逮個正著,弄得身敗名裂:李杜在做人上是失敗的,其靈魂也是卑微的。即便是最愛的寫詩事業(yè),李杜寫了二三十年還是沒有一點名氣,他又不想改變志愿去寫小說,從現(xiàn)世來說,他活得像一個喪家狗:李杜投入心血最多的事業(yè)也失敗了。處處失敗,李杜活得一塌糊涂,其罪魁禍?zhǔn)渍恰皩懺姟?王妃總結(jié)道:“我算是明白了,要讓一個人沒飯吃,就讓他去寫詩!”[1]260李杜自己也反思:“自己所有的錯誤,就在于寫作。假如不寫作,就會過得好的,就不會到了現(xiàn)在這地步。自己畢竟大學(xué)畢業(yè),有工作,有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盵1]277如果不寫詩,李杜大概就不會走到如此窮愁末路的地步,也不會被人看得如此卑微鄙賤。這其中的因果,李杜心知肚明,然而他卻并不在乎這些失敗,因為他是“有文學(xué)史意識的詩人”,他看到想到的是以后,他關(guān)注的是歷史與后代的評價:“如果只相信現(xiàn)世,那么你就沒必要去寫詩;如果因為不能感知就否認(rèn)得到,那么人就只是動物,還有什么高貴可言?如果世界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那么這世界還有德行嗎?”[1]293作為詩人的李杜,他堅守人之為人的高貴,并想一直高貴地活著;他相信詩的價值不止在現(xiàn)世,它還將在后世呈現(xiàn)——而這是詩之為詩的更可貴的地方;生命誠然重要,可這個世界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這世界的德行就建筑在此之上:在詩人心中,這高貴、可貴與德行正是因詩與寫詩而呈現(xiàn),更是詩人為何還要寫詩的最重要理由之一。

二、詩人之病

因為愛詩寫詩而將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李杜在妻子眼中早已不值一哂,妻子對他的輕視與厭惡早已達到極致。在小多住院的病房中,王妃直斥李杜:“你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讓兒子這樣,還不趕快去死!”[1]287于死,其實李杜并不害怕,他早在大學(xué)期間就想過自殺,只因怕父母傷心而作罷,后來有了兒子這個牽掛更沒法選擇去死了。生活過成如今這樣,李杜真想去死了,他便去跳窗。一個叫老尿泡的病友攔住了他:“這里比你活得受罪的人多得是,堪說這話的人多了,可是誰說這話了?”[1]287老尿泡給李杜講述了他的悲苦命運,這些年即便身遭打擊與病痛的折磨,他仍舊堅挺了下來。與老尿泡相比,李杜與王妃的遭遇就顯得矯揉造作與無關(guān)痛癢了。對于李杜的動輒尋死不知珍惜生活,老尿泡批評道:

你四肢完好,你還能走,還能跑,還能跳窗,還能吃,還能睡,還有老婆,還有孩子,對了,孩子有后遺癥,但這算什么?你看他,截肢;你再看他,胃癌;他,腎衰竭,要活就得透,透了才能活;你再到樓上去看看,中風(fēng)半身不遂的比比皆是。你這算什么?對了,還有就是你沒錢。我看你這樣子,也不至于沒錢到什么程度,一副紈绔子弟的樣子!我看你是活得太滋潤了!說白了,你是精神毛病![1]291

李杜王妃一類人衣食無憂身體健康,本該好好活著而卻整天尋愁覓恨,這在老尿泡們眼中就是一種“精神毛病”。社會生活中,不同層次的人群有不同層次的需求和追求,很難用一種普遍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所有的人——除了法律,這就需要人們在評價某一類人群時需要一種“同情之了解”。然而如老尿泡一類的病人,祈求是的健康——這是他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李杜們的行為在他們眼中就是無事生非。而在李杜們看來,跟老尿泡們“沒法對話”,他認(rèn)為老尿泡根本不能理解他的心境,不能理解他去死的意義。不同人群關(guān)注目標(biāo)的錯位,導(dǎo)致對話的捍格,陳希我在這里想要追問的是,因自覺“活著是件屈辱的事”的詩人,他們選擇自殺,這是一種病嗎?一般人能夠理解詩人的自殺行為嗎?詩人的自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行為?詩人以他的自殺來對抗的到底是什么?詩人的執(zhí)著或?qū)?究竟有沒有意義?詩人與一般人,究竟誰更理解生命與生活?說到底,生命是個人的,生活也是個人的,是否無聊,是否有意義,是否要活著,都是個人的事,自殺也是一個人的權(quán)力,前提是自殺者已經(jīng)想明白并決定不要活著——李杜就是這樣的人。

三、誰是茍活者?

李杜自殺未遂,卻因其自殺前發(fā)布在網(wǎng)上的遺言與自殺行為而成名,網(wǎng)上有帖子稱贊李杜“魯迅先生說過:她用她的死,使茍活者失去了重量!”[1]301又有人說:“又一個詩人自殺了!又出了個海子!”[1]301陳希我于此捻出這兩句話是意味深長的,他要追問,誰是茍活者?李杜的死真能使茍活者失去重量嗎?一個詩人的自殺,在人們看來不過是“又出了個海子”,那么詩人自殺的意義究竟在哪里?詩人接二連三的自殺,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什么?又給世人帶來了什么?如果一個詩人只有通過自殺,才能使自己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彰顯于世,才能引得世人的關(guān)注與惋惜,這樣的詩人是不是很自私?當(dāng)自殺成為詩人的一種工具時,他的詩又有什么意義與價值?他死后,人們關(guān)注與惋惜的到底是他的詩還是他的自殺?詩人若是只能以自殺來博得世人的同情與憐憫,那么寫詩何用?李杜自殺前,為了避免人們對自己自殺行為的胡亂猜疑,他在網(wǎng)上留下遺言:

他要說明,自己不是被逼著去死的,而是自己選擇去死的,更不是那種死到臨頭了還茍且偷生,逃跑著,哀求著,哭號著,耍賴著的人,最后還是被籠子里的雞一樣被逮著去死。這些蠅營狗茍的靈魂,到最后不會后悔嗎?既然總要死……我是為尊嚴(yán)而死的,活著是件屈辱的事,敢于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是真正的勇者。[1]297-298

乍一看,李杜的這些豪情壯語確實激動人心,詩人偉大傲岸的形象瞬間樹立,詩人的不流于俗與不屈不撓讓人敬仰,詩人的勇敢與真誠令人慚愧?？杉?xì)讀之下,這不過是一些粉飾是非與無可奈何的嘆息,完全是一些臺面上用來騙人的東西。其一,詩人李杜是一個各方面都完全失敗的人,因為寫詩弄得眾叛親離,因為嫖娼落得身敗名裂,他可以說是“自己選擇去死”,可是做人做成他那個樣子,也很難說不是因為活不下去而“被逼著去死”;雖說他早年曾有自殺的意愿而未能實施,這只能說他天生有種意愿自殺的氣質(zhì),這種意愿自殺的氣質(zhì)難道不也是另外一種導(dǎo)致他“被逼著去死”原因嗎?其二,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有多少“那種死到臨頭了還茍且偷生,逃跑著,哀求著,哭號著,耍賴著的人”?老尿泡等人雖然活得辛苦卑微,可是那種意愿活下去的精神不也很令人敬佩嗎?主動去死能解決什么問題?何況他們并未死到臨頭,又哪來茍且偷生呢?若從終極結(jié)局來看,人皆有死,人生都有苦難,人活著總是要受苦,那么人為什么還要活?既然活著是一個充滿痛苦的旅程,為什么大家都不去自殺?那么多人明知終究會死卻絕不自殺,這些人難道都是在茍且偷生嗎?詩人以小人之心度眾人之腹,無怪乎會得出這樣荒謬的論斷。其三,講到靈魂,究竟是誰的靈魂才“蠅營狗茍”?詩人李杜的靈魂很偉岸高尚嗎?冒充自己最不屑的公安進行嫖娼,詩人的靈魂恐怕才是最骯臟偽善的,既然如此,詩人又有什么資格指責(zé)別人?聽說兒子可能有后遺癥,他便希望兒子干脆不要活了,李杜的責(zé)任感又在哪里?其四,詩人說自己是“為尊嚴(yán)而死”,做人做成詩人那樣,還有什么尊嚴(yán)可言?“活著是件屈辱的事”,于李杜而言,他的活本身就是一件屈辱的事,又何談尊嚴(yán)?其五,敢于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并不是勇敢,而是懦弱無能,在現(xiàn)實中處處失敗的詩人有什么權(quán)力奢談勇敢?將敢于自殺當(dāng)成自夸勇者的資本,這不過是窮愁末路者困獸猶斗的自欺欺人。都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詩人卻在臨死之前大言不慚地說著假話進行欺世盜名,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那些道貌岸然的詩人是最會騙人的人,是最會通過玩弄語言技巧來追名逐利的人,是最虛偽最荒謬的的人,是最造作最無能的人。李杜的自殺行為,只能證明他的軟弱無能,與勇敢無關(guān),更與尊嚴(yán)無涉。因為他一直沒有理解到,死是容易的,活著卻很難。

四、生死之間的張力

對于李杜的自殺行為,網(wǎng)上還有一個叫“小說家陳希我”的帖子。在帖子中,“小說家陳希我”講述了他的一次經(jīng)歷,最后他說“你可以戰(zhàn)勝得了活,但你戰(zhàn)勝不了死。我只能在寫作中戰(zhàn)勝死,讓一個叫李杜的詩人和一個叫王妃的情種去死?！盵1]302這段插入十分有趣,“陳希我”跳出來與他小說中的人物對話了,可以說,這段話也是陳希我在寫這篇小說時的一個設(shè)想與預(yù)定,他要在小說中探索生死之間的張力,以此向存在之本質(zhì)挺進。

“小說家陳希我”的自殺,其實并沒有李杜的決絕,他當(dāng)時遇到了一些挫折,在樓層最高處向下望,踏上了最危險的柵欄,身子幾次向外傾斜,都沒有跳下去,反而似乎聽見有人對他說“小子哎,回去吧,我現(xiàn)在不收你”[1]302,其實這是他的自言自語,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還是眷戀著生,不愿意真的自殺,所以他說“你可以戰(zhàn)勝得了活,但你戰(zhàn)勝不了死”,指的就是“小說家陳希我”終究沒能戰(zhàn)勝死,在向死的那一刻他還是選擇了生。“我只能在寫作中戰(zhàn)勝死,讓一個叫李杜的詩人和一個叫王妃的情種去死”,陳希我在小說中把“小說家陳希我”沒能戰(zhàn)勝死的任務(wù)交給了李杜與王妃,讓他們服下安眠藥去坦然赴死——雖然他們最后沒死,但是他們死的沖動與準(zhǔn)備是真的,只是死的工具出了問題。陳希我通過虛構(gòu)讓李杜與王妃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赴死旅程,在小說中戰(zhàn)勝了死(不畏死亡,坦然去死),這不僅是給“小說家陳希我”一個交代,也是陳希我本人的一次自我追問與探索。

《歡樂英雄》在這里通過三重敘事共同追問生死之間的張力,這種似幻似真的敘述效果加強了小說的現(xiàn)實力度,取得了較深的文學(xué)思想意義。李杜與王妃是小說的主人公,屬第一層敘事,這種敘事是直接的,于生死處是可以短兵相接近身搏斗的。在網(wǎng)上發(fā)布帖子的“小說家陳希我”,屬第二層敘事,這種敘述是間接的,通過講述他本人的親身經(jīng)歷,他不僅在小說中與李杜直接“面對”交流,而且間接告訴讀者李杜與王妃其實是他在寫作中用來戰(zhàn)勝死亡的道具,這段敘述的出現(xiàn)其實已經(jīng)架空了小說主人公李杜,讓李杜成了擺設(shè)。作家陳希我是第三層敘事,他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一直是隱身的,但是小說最后卻講到李杜看完這個“小說家陳希我”的帖子后的反應(yīng):“李杜一愣,恍惚了。我死了嗎?掐自己的大腿”[1]302,作為道具的李杜又真實復(fù)活了,他的出現(xiàn)又讓發(fā)布帖子的“小說家陳希我”成了小說中的道具,當(dāng)李杜與“小說家陳希我”共同成了這篇小說的道具,作家陳希我就出現(xiàn)了:這篇小說是作家陳希我創(chuàng)作的,“小說家陳希我”只是作者用來推進敘述的一個人物,他可以是現(xiàn)實中的陳希我,也可以是陳希我虛構(gòu)的“陳希我”。李杜與王妃的決絕赴死,是“小說家陳希我”的設(shè)定與追問;“小說家陳希我”的自殺經(jīng)歷與追問,又是作家陳希我的設(shè)定與追問。在層層設(shè)定與追問中,小說的主題得以升華與深化。陳希我的這種三重敘事技巧看似隨意,實則用心良苦,這在追問一些艱深主旨時往往能取得較好的敘述效果。生死之際的張力在陳希我的層層追問中,也得到了一個較為完美的解答。

五、生命中的痛與癢

《歡樂英雄》不僅有上述宏大追問,它同時也寫出了生命中的痛與癢。陳希我一直以來都直面生存的困境,探索靈魂的維度,挖掘人性的豐富,立體的人在陳希我筆下得到最大樹立。陳希我一直在用一種異常的敘事刻畫人性,雖然極端,但卻更加接近真實的人性與存在的本質(zhì)。

王妃對李杜徹底失望后,她的內(nèi)心開始因為生活的無聊和空虛而躁動。加入登山協(xié)會后,她結(jié)識了富有而浪漫的情人“坦克”,坦克很快俘虜了她的心,天真的王妃動了情,以為愛情降臨了。與坦克交往的日子,使王妃無比幸福,她不僅開始懷疑自己以前是怎么活的,也開始猜測周圍女性的生活:

回望自己原來的生活,她簡直不可思議了。自己怎么會跟那么個窩囊老公生活了那么多年?他身上的味道,她都聞不來了。那些鄰居的女人們,她們穿著睡衣進進出出,做家務(wù),守著家,那家恐怕都滿是霉味了。當(dāng)她身體不可遏制涌起熱流時,她會奇怪自己周圍那些女人們,她們難道都不會有這種感覺?每當(dāng)她和“坦克”分別時,身體潮潤,無限依戀,這時再看身邊那些平靜做著事的女人,她奇怪她們怎么一點都不想?她們的陰道已經(jīng)死了?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她總是像返回了青春期,整個身體像裝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臒崴?。這樣她感覺那些女人身上的干澀,就會恐怖地癢起來。[1]266

王妃當(dāng)初很愛李杜,可當(dāng)李杜令她失望之后,那些愛轉(zhuǎn)化為恨,夫妻就形同陌路了,夫妻間的身體接觸也不再有感覺。然而身體中潛伏的欲望仍然存在,如何克服與承受這些欲望,就成了生命中最關(guān)鍵的一種痛與癢。王妃結(jié)識坦克后,情不能拔,她想占有坦克,可坦克并未想過對她負(fù)責(zé),當(dāng)王妃去找坦克借醫(yī)療費時,她對坦克雖然癡心未改,但坦克認(rèn)為她是來敲詐,將其羞辱一番,坦克只是把她當(dāng)成一種工具;反過來看,王妃因為生活無聊外出尋找刺激,坦克何嘗不也是她的工具?只不過王妃在使用這個工具時披上了愛情的名義,這不僅是對愛情的侮辱,更是王妃為自己的無恥與墮落尋找的借口。李杜為了化解心中的落寞與報復(fù)王妃的出軌,便去尋花問柳,當(dāng)事情敗露之后,小姐朝他吐口水,對其極為鄙視,李杜與小姐也是彼此將對方當(dāng)成工具。恩愛夫妻轉(zhuǎn)眼之間便反目成仇,可見夫妻生活一旦失去希望和興趣,愛情與婚姻便立刻變質(zhì)與發(fā)霉。為了滿足彼此的私欲,不惜將他人當(dāng)做工具,這是生命中難以述說的痛與癢,也是這個時代最凸顯的愛與怕。

兒子小多出事后,當(dāng)聽說有可能留下后遺癥時,李杜與王妃對兒子的愛在這里遇到了考驗,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們一致認(rèn)為，若是會留下后遺癥,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李杜愣了。想到后遺癥,多么可怕!好端端的孩子都養(yǎng)得這么難,再有個后遺癥,那不如死了好。

李杜猛地打了個寒顫。他為自己冒出的念頭感到可怕。他瞥妻子,妻子王妃一把撲到孩子身上,叫:死鬼!你死了啊!你死了就解脫啦!

李杜一驚。難道妻子跟他一個心思?接著發(fā)生的情形證實了李杜的判斷。王妃只知道哭、鬧,不思如何籌錢,也不求醫(yī)院先手術(shù),再交錢。這是個陰謀!她是在拖延,在放棄,放任孩子死亡。要是孩子死了,就解脫了!李杜想。他也有意把孩子的傷情放大,后果非常嚴(yán)重,簡直不可收拾了,簡直絕望了。他甚至讓自己想到,醫(yī)院根本是沒有希望救活他兒子了,醫(yī)院要預(yù)交款,只是在騙他的錢。孩子是非死不可了!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他也叫!

驀地,他們都停住了。幾乎同時,他們都抬起頭來,目光撞在了一起。迅速逃開。他們的臉都綠了,好像鬼撞見了鬼。[1]274-275

這些描寫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了夫妻二人對兒子的獨特感情,陳希我于此公然挑戰(zhàn)了中國傳統(tǒng)父子倫理關(guān)系的書寫與常態(tài)。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的嚴(yán)父慈母形象,在這篇小說中不復(fù)存在,陳希我對傳統(tǒng)倫理關(guān)系的探索與挖掘是極為豐富深刻的,人性中的卑微與懦弱于此不再隱藏。一直以來,人作為一種存在在陳希我小說中都不是一種高尚偉岸的形象,更多時候是作為一種欲望的載體與卑微的瑣碎,為什么是這樣?陳希我說:“文學(xué)是一種病,深刻的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這病帶來的痛逼著你去掙扎,促成大藝術(shù)的是無法救治的危機感、痛感,現(xiàn)世的絕望?！盵2]文學(xué)不止是一種病,它也是一劑撫慰與救治生存之癢與痛的良藥,當(dāng)生存出現(xiàn)危機、時代出現(xiàn)頑癥,這個時候文學(xué)的力量就顯現(xiàn)出來了。最好的作家一定是時代中最好的醫(yī)生,他診斷病人的病癥,安撫病人的心緒,開出救治的藥方。于陳希我處,文學(xué)其實是一種藥,這藥能最快地抵達存在之腹,醫(yī)治靈魂中那些痛與癢。

最好的文學(xué),往往能反映出一個時代的精神氣質(zhì)與世道人心,往往能刻畫出生存之境與精神之難,往往能使讀者從中讀出一個時代的欲望與浮躁,往往具有一種穿透人心直抵靈魂的深度與力度,最好的文學(xué)不僅是帶有時代烙印的活化石,更是自由穿越時空的無礙神通。最好的文學(xué),不僅審判他人,而且審判自己,他人有罪,我更有罪。最好的文學(xué),是心靈的盛宴,是存在的救贖,是理解后的寬容,是懂得后的慈悲。陳希我的小說,就是這樣的一種文學(xué)。

[1]陳希我.我疼[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

[2]陳希我.我們的文學(xué)真缺什么[J].南方文壇,2003(5).

[責(zé)任編輯:何瑞芳]

Inquiry of “The Happy Hero”

ZHAO Hai-tao

(Research Center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 Shanghai 200433，China)

As always, Chen Xi-wo faces up to the difficulty of survival, the dilemma of spirit and the anguish of soul. By questioning on the Happy Hero, he reveals once again those unable describing pain and itch in life, and writes the love and fear, confusion and sadness of this era.

CHen Xi-wo；“The Happy Hero”；novel；inquiry

2015-06-16 作者簡介: 趙海濤(1989-),男,河南駐馬店人,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中國文學(xué)古今演變專業(yè)2014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文學(xué)古今貫通研究。

1671-5977(2015)03-00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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