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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劉勰“通變”觀的文化淵源

2018-04-01 05:32王曉玉
社會科學家 2018年2期
關鍵詞:易傳劉勰物象

王曉玉

(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文所,北京 100732)

劉勰通變觀與《易傳》通變觀有著深厚的淵源。首先,從詞源學的角度看,“通變”一詞出自《易傳系辭》。據詹福瑞考證《易傳》三次提到“通”,一次“通變”,二次“通其變”,二次“變通”,一次“變而通之”,“變”、“通”并提三次[1]。其次,從理論內涵的角度看,劉勰通變觀是《易傳》通變觀的延續(xù)與發(fā)展。正如黨圣元所言“作為一個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范疇,‘通變’出自《周易》,劉勰將其引入文學批評,用以指陳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發(fā)展中的繼承和革新之間的關系”[2]。然而大抵成形于戰(zhàn)國時期的《易傳》既非一時一人之作,又雜糅了儒家、道家、陰陽家的思想,有著復雜的文化背景。換言之,《易傳》通變觀的生成亦有著復雜的文化背景,探究劉勰通變觀生成的文化淵源也不應當局限于《易傳》。

更進一步講,探究“通變”觀生成的文化淵源當以“變”觀念的嬗變?yōu)楹诵?。這不僅是因為《易傳》闡釋的核心思想是“變”,也在于通變觀之“通”始終處于修飾“變”的位置。①詹福瑞認為《系辭》中的“通”、“變”的涵義如下,“其一,‘通’有通曉、貫通和通達之意。其二,‘通變’和‘通其變’,都有通于變化之意。其三,‘變通’,指事物因變化而通達?!备鶕姆治觯瑹o論是作為動詞還是形容詞“通”,都是“變”的從屬詞。故而,闡釋通變觀的核心在于闡釋“變”。詳細參見詹福瑞:《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第四章文變》,中華書局,2005年,第190頁。故而,本文將從物象之“變”、革故鼎新的政權變革之“變”、常變之“變”三個角度探究《易傳》成形之前古人體驗、運用“變”的思維方式,呈現劉勰“通變”觀的深層文化淵源。

一、物象之“變”與“通變”觀

物象之“變”指古人觀察宇宙間變動不居的物象變化時,所獲知的晝夜、四時變化之規(guī)律。物象變化規(guī)律是宇宙萬物的基本屬性,也是古人在經驗層面而非觀念層面對“變”的最初體驗。

古人關注物象之“變”的時間可追溯至六千年前,甚至更早。史料表明,約六千年前的仰韶人,“已知經營原始鋤耕農業(yè),兼事漁獵”[3];四、五千年前的湖北地區(qū),“已普種水稻。狩獵、紡織均相當發(fā)達”[3]。鑒于農耕知識之缺乏、工具之簡陋,可以想象六千年前古人生存所依附的只能是物象變化規(guī)律,觀晝夜之劃分,察鳥獸蟲魚之生活習性,于觀察中積累的有限的經驗,指導遠古的狩獵、農業(yè)生活。

物象之“變”與“時間意識”的萌發(fā)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侯外廬先生曾講“時間觀念的發(fā)現是人類最初的意識生存”[4],物象變化規(guī)律不僅能夠指導古人的農業(yè)生活,也不自覺地促進了古人最初的意識之萌發(fā)。因為時間要在物象變化的過程中呈現,物象之“變”亦需在時間編織的場域中展開。以《詩經·七月》為例,我們更能深切的感受到物象變化與時間變化的緊密關系: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5]

寒來暑往中唯有物象變化是人感受時間流動的參照物,而物象之“變”在規(guī)定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在時間的流動中變得有形、可感??梢哉f以上農事活動,既是用具體的物象變化來呈現出時間,以物變詮釋時間的實在性,又是以時間之變度量物變,在流動的時間中呈現物象變化現象。當然,時間之“變”和物象之“變”的契合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四時劃分為例,殷周只有春秋二季,直至西周末期才劃分了春、夏、秋、冬四季[6],由二季到四季的發(fā)展正昭示出物象變化規(guī)律在古人意識中的不斷深化。

物象之“變”不僅與時間呈現出復雜關聯,在文化遠未昌明的早期也具有原初文化的特質。據人類學家弗雷澤的觀點,任何民族早期的文化都沒能脫離原始宗教性,在農事與自然變化規(guī)律對應的過程中相似律、觸染律這兩種巫術思維隨處可見。他認為在人類思維由巫術走向宗教的過渡階段,人類將“第一次認識到了他們是無力隨意左右某些自然力的”[7],繼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先人會把簡單的、沒有緣由的規(guī)律性聯系歸咎于某種神秘性。物象之“變”也歷經過弗雷澤所言被灌注神秘性的過程,這要從殷商之際講起。殷商時代祭祀活動代表著古人對自然神袛的崇拜,據陳來對現存卜辭的梳理,我們可知殷人祭祀的對象多是控制風雨雷電、日月升降的自然神祗,他們“所信仰的上帝,首先是自然天時的主宰,特別是決定是否或何時降雨的主宰”[8]。也就是說,殷人意識中的物象之“變”不再是物象變化的客觀規(guī)律,轉而成為帝之情緒的表征,物象之“變”逐漸從生存經驗層面的客觀認知轉變?yōu)榻旧衩睾蜕袷バ缘摹暗邸敝庵?,乃至成為“天道”的同義詞。

當“變”浸染神圣性之時,“變”的內涵與外延也愈加豐富起來。因為取悅“天帝”的祭祀活動之深層動機是“生”,是祈盼風調雨順、希冀農業(yè)豐收、生命、國祚、家運之持久,是人類生命在當下和未來的延續(xù)問題。一方面這意味著“變”背后滲透著古人強烈的生存愿望,剛健的求生意識;另一方面物象之“變”與“通”、“久”等意識緊密的聯系了起來?;蛟S正是因為物象之“變”與時間意識的萌發(fā)息息相關,“通”、“久”等象征“未來”這一維度的意識才逐漸與“變”建立了聯系。

綜上所述,古人對物象變化的關注既有順應自然,指導農業(yè)活動的一面,也有積極求“生”,努力發(fā)揮人力的一面,蘊含著剛健的品格。然而不論是早期對物象變化經驗層面的認識,還是將之抽象為象征自然神袛、天道運行的神秘符號,都只是古人對自然界的變化現象之觀察、揣測,“變”并不能稱之為觀念。

個人是在深層意識與現實境遇的碰撞中發(fā)展的,觀念的生成某種程度也是如此,既受制于先在的文化心態(tài),又因境遇的變化而存在無限發(fā)展的可能。雖然關注物象變化的過程中,古人尚未意識到作為觀念的“變”,然流動不居的宇宙之“變”已經成為人類活動的現實基礎,農業(yè)的發(fā)展和時間觀念的成熟可證之。如果以邏輯的方式表述和深化這一事實的話,物象之“變”已經滲入到人類的深層意識。雖然物象之“變”并非古人主動思考運用“變”觀念,但對于我們理解“通變”觀仍有以下二點啟示:

其一,“變”本質上是被生存環(huán)境逼仄而出的一種奮發(fā)的、剛健的體驗。

觀察、運用物象變化規(guī)律是先人對生存困境的本能反應,此后的宗教祭祀活動亦如此,源于古人強烈的求生意識。我們知道劉勰“通變”觀是針對宋齊不良文風而發(fā),這與古人關注物象之“變”一樣具有極強的現實針對性。既然是針對現實之“窮”而發(fā),那么某種程度上“通變”觀與古人觀察物象之“變”的初衷一樣,是奮發(fā)的、剛健的,遠非“復古”可以詮釋。

其二,“變”與“通”、“久”等意識的融匯。

正如上面所言,當“變”浸染神圣性之時,開始與“通”、“久”等意識交融在一起。劉勰“通變”觀表述的正是如何超越弊端達到“通”、“久”的命題,其中蘊含的“通”、“久”等從屬概念是否意味著通變觀的思維模式與物象之“變”的認知模式一致?這需要借助性質之“變”、社會歷史層面的“變”進一步驗證、解答。

二、革故鼎新的政權之“變”與“通變”觀

革故鼎新的政權之“變”是一種性質層面的變化。西周以前古人關注較多的是物象之“變”,如《尚書·洪范》云:“九疇: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用八政,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指歲、月、日、星辰、歷數),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用三德……”[9]《尚書·堯典》云:“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以時?!盵9]“協(xié)用五紀”、“敬授以時”皆是政治領域對物象變化的關注,順應自然變化保民稼穡不僅關乎王朝隆弊,更是順應天道的表現。

湯武革命之后,周人在闡釋天命觀的過程中,首次從性質變化的層面詮釋了政權的變革,為“變”注入了新的內涵。西周初期政權合法性問題亟待解決,《尚書》、《詩經·大雅》都曾論及“天命靡常”的話題。在周人看來,政權之“變”背后隱藏的是天命的變化。他們堅信天命之“變”并不是“天”任意為之的,“天”需要依據“德”來判斷。正因為“天”痛心疾首于商之“無德”,青睞周人祖先之“德”,天命才會降臨于周。換言之,經周人之手“德”成為“變”的內在規(guī)定性,湯武之“變”即是“德”的轉變。此后,鄒衍的“五德終始”、孟子的“一治一亂”、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災異說”也都從基于“德”而論鼎革遷移問題,與周人的思維模式異曲同工。

正如上文所說物象之“變”需要在時間編織的場域中展開,浸潤在“過去”、“當下”、“未來”三個時間維度中,政權之“變”亦成為復雜而多層次的政治思想的聚集地。首先,“過去”一維在政權變革這一命題中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因為天命之變的前提是祖先之“德”。其次,政權合法性問題迎刃而解后,“當下”、“未來”二維又隨之成為周人經營的重心。因為“變”被賦予了內在規(guī)定性,政權之“變”意味著舊王朝的“無德”與新王朝的有“德”這種性質上的變化,故而在當下這一維度中周人本能的反應就是求“德”舍“變”。如:

頌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用作朕皇考龔叔、皇母龔姒寶尊鼎。用追孝,祈介康純祐通祿永命。頌其萬年眉壽,畯臣天子靈終,子子孫孫寶用。(《頌鼎》銘文)

毛公對天子皇休,用乍鼎,子子孫孫永寶用。(《毛公鼎》銘文)①本文所引銘文資料,參考自: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秦永龍主編《西周金文選注》、候志義主編《西周金文選編》等書。

現存銘文的言說有一個共同的規(guī)律,即基本都以文王、武王有德而授命于天,殷人無德而政衰的事跡為內容,試圖從正反兩方面勉勵和告誡新任官員:為官之道在“德”。銘文中很少談到周王朝國祚更迭的潛在可能問題,轉以“子子孫孫永寶用”的敘事取代。也許這只是類似書信結尾的習慣用語,但眾多銘文以相似的內容和結構出場,可見周人的普遍心態(tài):希望家運、國運長久綿延??梢哉f,周人的性質之“變”中升華出了“德”這一“?!钡?,以防患性質之“變”在“未來”這一維度的發(fā)生。此外,之于周人而言“德”本身就是一個動態(tài)生成的概念,具有“?!?、“變”結合的特點。因為周人所闡述的先人之“德”的具體內涵并不明確,根據當時的文獻來看,“畏天威”、“順天”、“祖考之德”、臣德、“禮”等等內容都屬于“德”的范圍??梢哉f,“德”既是“過去”一維的祖先之“德”,又是“當下”、“未來”面對不同的現實問題,不斷被充實、被闡釋的“德”。

值得注意的是,周人對“變”、“?!钡睦斫獠⒎抢硇缘?、觀念層面的認知。陳來曾有如下解說:“天命觀的從無常到有常的發(fā)展,可以適用于描述殷周天命觀念的變化,但就殷周天命觀念轉變的原因和性質來說,并不是觀念面對自然過程取得的知性進步,而是社會歷史變化影響下造成的觀念變化和升華出來的價值理想?!盵8]故而,周人的性質之“變”亦是來自于經驗層面的揣測。

政權變革的性質之“變”,本質上是周人建構的用以維護社會長治久安的一套言說體系。從“變”的層面看,由于“德”之內涵的注入,周人所思考的性質之“變”中蘊含著兩種相反的指向:

其一,政權更迭的性質之“變”中包含著一種負面評判。周人認為政權更迭的起因是“無德”,“變”意味著以“德”取代“無德”的天命變化。因此,性質之“變”包含著對舊政權的否定。

其二,性質之“變”又象征著一種正面價值。首先,周人認同“變”的神圣性和政權之“變”的必然性,這是西周政權合法存在的前提。其次,“變”中又升華出“常”的價值理想,周人要求子孫時刻恪守“德”這一“常”道,希望用“德”來防患性質“變”,最終實現歷史的直線發(fā)展。

正如周人一樣,劉勰對文“變”也持相反的態(tài)度。他一面否定晉宋之際“競今疏古”、毫無原則的新變,一面肯定會通適變、參伍因革的“通變”。他認為文學發(fā)展的軌跡由“?!?、“變”二者構成,“?!笔俏捏w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變”則是向前發(fā)展的動力,常變結合才能呈現出“久”的特點。這既與周人基于政權變革升華出“?!钡膬r值理想類似,又與其以常變結合的方式延續(xù)“德”的行為方式異曲同工。

三、常變之“變”與“通變”觀

比《易傳》時間略早或者同代的思想家在討論社會、歷史變化問題時,或多或少都闡釋了“變”觀念。如老子認為宇宙、社會間存在的“道”本身具有常變結合的特點。首先,“道”始終處于“動”的狀態(tài),不會定格,這就是“變”?!坝形锘斐桑忍斓厣?。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盵10]其次,“道”之變化是有規(guī)律的,變中有不變,也就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盵9]可以說,老子從宇宙間先存的“道”入手,既從“常變”的角度規(guī)定了“道”,也賦予了“常變”形而上的意義。

孔子提倡“因革損益”之“變”??鬃由畹臅r代禮崩樂壞,社會動蕩不安,他試圖通過克己復禮重建西周禮樂文化令天下復歸太平。由于“禮樂”之于他而言,是秩序之象征,是話語權、貴族精神之象征,社會之“變”也就成為禮制變化的歷史。他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11]禮制之“變”的方式可以概括為“因革損益”,具體而言就是要“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11]。既遵循一定的“常道”,又需適應動態(tài)發(fā)展的現實靈活應“變”??梢姡鬃訌投Y秉持的是“常變結合”式的變化思想。

孟子對社會歷史之“變”的認識既有烏托邦色彩,也極具現實批判性。他認為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具有治亂循環(huán)的特點,治亂循環(huán)的根本在于是否有圣人出現,圣人在則世治,圣人沒則世亂。正是基于這樣的歷史觀,孟子勾勒了肇始于堯舜,以“仁”為內在精神的圣人譜系,確立了所謂的“黃金時代”。如果說孔子單純描述了三代禮制“因革損益”的歷史現實,試圖復歸甚至超越西周文化建立一個新的治世,那么孟子則認為三代是后世道德、倫理、制度層面的典范,亂世不僅沒有做到“因革損益”,反而呈現出“退化”的趨勢。換言之,治亂循環(huán)的歷史觀不同于“因革損益”所象征的常變結合式的變化,它更近于一正一變式的性質之“變”。追述三代,構建道德烏托邦又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因為孟子只是塑造了一個道德、制度的制高點,以灌注他對現實的強烈批判,并以此引導君主盡人事知天命而已,這是他的言說策略。從物質層面看,孟子看到的依然是社會發(fā)展變化的景象。如他看到齊國的物質基礎遠比三代優(yōu)越的多“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11]。從“變”的角度說,物質之“變”與治亂循環(huán)的歷史觀相結合仍是“常變”結合的社會發(fā)展觀。只不過孟子更強調三代圣王所遵循的常道“仁”,“?!钡木S度在歷史觀中被高揚了。

與儒、道二家不同的是法家主張“不法??伞?,順勢而變。如《管子·正世》云:“古之所謂明君者,非一君也。其設賞有薄有厚,其立禁有輕有重,跡行不必同,非故相反也,皆隨時而變,因俗而動?!盵12]《韓非子·五蠹》云:“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13]正如“百世可知”的“禮”之于孔子,周行不殆的“道”之于老子,“變”之于法家無疑被隆重到至高無極的位置。

合而觀之,先秦諸子分別從歷史發(fā)展、思想層面拓展了周人天命觀中的“常變”意識,老子從形而上的層面闡述了“常變”結合的變化觀,孔子則從歷史現實的層面認同了“常變”結合的變化觀,孟子較之于孔子更側重“?!?,法家則更青睞以“變”為發(fā)展的本源。如果說早期對“變”的觀察只是先人基于經驗而發(fā)的模糊認知,那么先秦諸子從“變”的角度思考政治領域的現實問題則在理論層面奠定了“變”觀念的基本形態(tài),勾勒出“變”觀念背后的基本思維方式。大體而言,“變”觀念的基本形態(tài)具有以下三個特點:

從效力的角度看,先人洞悉物象之“變”是為了解決當下的生計問題,周人、先秦諸子聚焦于“變”是基于現實政治環(huán)境而發(fā),他們觀察、思考“變”不僅是為了建構一套言說體系,更是為了逾越現實困厄達到“通”、“久”的狀態(tài)??梢哉f,這一過程來源于他們奮發(fā)向前的主體意識,為“變”注入了剛健的品格。

從內涵的角度看,“變”有兩層含義。首先,“變”被賦予內在規(guī)定性。如性質之“變”在周人是無“德”,在儒家是乏“仁”,具有負面價值。其次,事物的發(fā)展需要“常變結合”的變化?!白儭迸c“德”、“仁”等“?!钡啦⒉皇轻樹h相對的,保持“?!钡赖摹白儭笨梢詫崿F“久”,孔子“因革損益”之“變”,老子的“常變”觀都闡釋了這個道理。

從時間的角度看,“變”在時間的三個維度中展開,過去-現在-未來。周人、儒家都強調“變”與過去一維的緊密關聯,尊祖考、先圣即可證明。現在、未來二維則體現在他們的宗教活動、歷史觀、宇宙觀中,如祭祀活動中意圖控制物象之“變”以求生命綿延,周人試圖揚棄“變”而升華出“?!钡膬r值理想,孟子所言“一治一亂”都包含著當下的努力,對未來的憧憬。

質言之,《易傳》出現之前“通”、“德”、“?!薄ⅰ熬谩钡扔^念滲透在古人對“變”的觀察、思考過程中,構成了“變”觀念的基本形態(tài)?!白儭钡幕拘螒B(tài)對于“文學的通變說”意味著什么呢?

四、“變”觀念與“通變”觀的深層關聯

《易傳》之前“變”觀念的基本形態(tài)已經相對定型,而《易傳》在吸收儒、道、陰陽家思想的基礎上集合卦象、筮法闡發(fā)變易思想,無疑是對“變”觀念的總結和提高?!断缔o》言:“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盵14]此乃《易傳》對通變觀最為完整、深刻的表達,它言明了事物變化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因“窮”而生“變”,因“變”而通達,由通達而實現綿延。“窮”是引發(fā)“變”的潛在原因,“通”是“變”的效力,“久”是“變”的最終發(fā)展方向??梢哉f,《易傳》通變觀與由“通”、“常”、“久”等觀念共同構建的“變”觀念的基本形態(tài)殊無二致。

劉勰的“通變”觀既是創(chuàng)作論,又是對文學發(fā)展觀的總結,關涉因革、古今、質文、雅俗等諸多問題,這些問題顯然是循著詩論內部的邏輯生發(fā)的。然而上面的梳理也啟示著我們,“通變”觀之生成不僅與《易傳》通變觀息息相關,也可能與“變”觀念有著深層的關聯。

從效力的角度看,通變觀與物象之“變”、政治、思想層面關注“變”的初衷一樣,具有極強的現實針對性。面對宋齊不良文風,劉勰認為問題出在“競今疏古”,用孔子的話講就是宋齊之文只重損益不重因革。

從內涵的角度看,“通變”是“常變結合”式的變化,以“參伍因革”為方法論?!胺蛟O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任何一個文學作品都包含著有常之體、無方之數,這是通變的理論前提。劉勰認為“文”所遵循的不變之常道是“體”,“體,謂體制,包括風格、題材、文藻、辭氣等項。即《宗經》篇所謂‘體有六義’之體,亦即《附會》篇所謂‘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之四事?!盵15]“體”是一個整體的概念,是文學體裁與其基本藝術特征之間相互協(xié)調且相對穩(wěn)定的內在規(guī)定性,是文章風格、文辭選用等諸多方面組成的整體特征。某種意義上,“體”是“變”的內在規(guī)定性,“通變”之“通”即通“體”。相對于“不變”的“變”是“文辭氣力”,文學創(chuàng)作恪守“體”的同時也會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形成風格迥異的作品,如個人才性、時代、地域等。以詩歌為例,自黃帝至魏晉九代,詩歌言志抒情的功用是一致的,但是具體作品又有著質文的區(qū)別。因此,“通變”又是“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所謂“憑情”、“負氣”正是《神思》篇所言運思時情動于中,文情互動多因素契合的過程?!皯{情”、“負氣”的提出意味著通變觀是以情性論為基礎談討文學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問題的,這為文變的合法性和可操作性提供了堅實的基礎。質言之,“體”之于劉勰正如“德”之于周人,“仁”之于儒家一樣,通變觀被賦予了“體”這一內在規(guī)定。缺乏“體”的新變具有負面價值,而基于“體”的“憑情”、“負氣”之“變”則具有正面價值,有助文運之“久”。

從時間的角度看,劉勰在過去、現在、未來三個維度闡述了文學發(fā)展問題。首先,符合通變觀的文學乃是“古今”結合的產物?!锻ㄗ儭菲澱Z云:“望今制奇,參古定法”,意味著“通變”之“文”是古今文學標準的融匯,是經典文本中的“體”與當下之“變”的貫通。其次,“通變”觀是文學發(fā)展的保障。所謂“文津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可久,通則不乏”,正因為“現在”這一維度中,作家恪守通變觀,才保證了“未來”這一維度中“文”仍“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

綜上所述,作為文學發(fā)展觀、創(chuàng)作論的通變觀是常變結合的通變觀,基于“體”而“變”;是通向不乏的文學發(fā)展觀,以“久”為文學思想;是以質文、雅俗、“體”等在文學政治功能、文學之自覺等背景中產生的價值范疇為內在標準的通變觀?!巴ㄗ儭庇^之思維方式不僅與《易傳》通變觀近似,更與物象之“變”、性質之“變”、社會歷史之“變”背后的思維方式若合符契。

相通的思維方式如何而來呢?揆諸史實,可以發(fā)現一些蛛絲馬跡。魏晉南北朝之際玄、佛固然盛行,官方政治話語中儒家維系禮教的聲音猶在:

夫有國有家者,禮儀之用尚矣。然而歷代損益,每有不同,非務相改,隨時之宜故也……由此言之,任己而不師古,秦氏以之致亡;師古而不適用,王莽所以身滅。(《宋書·禮志一》)[16]

《宋書》所載頗能代表官方態(tài)度,以上沈約評判治亂依據的標準顯然是孔子的“因革損益”觀。這意味著劉勰所生活的時代思考“變”的路徑仍不出“變”觀念的基本形態(tài)。當時的另一政治思想著作,亦復如此:

是以明主務循其法,因時制宜。茍利于人,不必法古;必害于事,不可循舊……成化之宗,在于隨時,為治之本,在于因世。未有不因世而欲治,不隨時而成化,以斯治政,未為衰也。(《劉子新論·法術》)[17]

《劉子新論》兼收儒法思想,認為法需因時而變,常變結合方能達到治政。

以上考察政治治亂的見解發(fā)表在儒、釋、道三教并行的時代,卻并無太多時代的痕跡,個中緣由值得我們深思。也許這正意味著在儒家文化式微、道釋思想繁榮之際,“通變”觀可資利用的文化資源仍在悄無聲息的傳遞著。進一步講,只有古人對“變”的思考已經內化為一種思維方式,上升為人們普遍認同的歷史觀,才有可能逾越多元化的思想而薪火相傳。

值得注意的是,“變”觀念基本形態(tài)在“通變”觀中的復現并非思想層面有意為之,某種意義上二者必然呈現出這樣深層的關聯。因為伴隨著古人生命體驗、人類意識深化等過程的“變”觀念已然定型于文化傳統(tǒng)當中。當劉勰思考文學之“變”時,他或許會不自覺地受制于大的歷史觀,受制于“變”觀念的內在規(guī)定性。受《易傳》通變觀啟發(fā)的同時,或許正因為生活于其中的劉勰無法跳脫于文化傳統(tǒng),故而他提出了與“變”觀念基本形態(tài)相差無幾的“文學的通變說”。當然,任何一個觀念的提出不僅僅受制于先在資源,也與主體生活的境遇相關,這個問題本文暫且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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