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珊
(東莞職業(yè)技術學院圖書館 廣東 東莞 523808)
《中國圖書館分類法》(以下簡稱《中圖法》)(第5版)的“文學”類有以下類目表:
I246 現(xiàn)代作品(1919~1949年):
I246.1 筆記小說
I246.3 評話
I246.4 章回小說
I246.5 新體長篇、中篇小說
I246.7 新體短篇小說
I247 當代作品(1949年~):
I247.4 章回小說
I247.5 新體長篇、中篇小說
I247.7 新體短篇小說
該類目表在邏輯上是基于兩個隱含的上位概念:“舊體小說”與“新體小說”。其“筆記小說”、“評話”、“章回小說”等是“舊體小說”的下位概念;而“新體長篇、中篇小說”、“新體短篇小說”等是“新體小說”的下位概念。這里看起來似乎秩序井然,但若點開CALIS聯(lián)合目錄,熟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人就會感到:其中“章回小說”與“新體長篇、中篇小說”的區(qū)分比較混亂。事實上,這也是許多圖書編目員的感覺。從中國知網可以查到,自20世紀80年代初一直到近年,不斷有圖書館人在“章回小說”與“新體長篇、中篇小說”的區(qū)分上辯難說疑。他們批評同行在此問題上的失誤,介紹自己規(guī)避失誤的心得。不過,在筆者看來,問題的根源不在于編目員的失誤,因而也不是那些“心得”能夠真正解決的。根本問題在于分類的必要前提是相區(qū)分的概念在邏輯上不能為相容關系,而“章回小說”與“新體長篇、中篇小說”恰恰屬于兩個具有相容關系的概念。如果說,在關于分類的認知中,最可信任的法則無疑就是邏輯關系,那么,此處分類設置恰恰在邏輯上不能成立。
“章回小說”與“新體長篇、中篇小說”從兩個方向進入相容關系,即“新體”借用“章回”的形式與“章回”進化為“新體”的“章回”。
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莫言,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通常被定義為1980年代崛起的先鋒小說家。這里所謂的先鋒,意指側重于小說文體形式的新銳探索。專業(yè)文學評論家甚至認為他自1986年以來的長篇、中篇小說對現(xiàn)代小說的文體形式每每具有新的創(chuàng)造[1],因此,他的小說屬于“新體小說”的杰出代表應該沒有疑議。那么,我們來看一下他出版于2006年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的目錄形式[2]: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第二章 西門鬧行善救藍臉 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第三章 洪泰岳動怒斥倔戶 西門驢闖禍啃樹皮
第四章 鑼鼓喧天群眾入社 四蹄踏雪毛驢掛掌
第五章 掘財寶白氏受審 鬧廳堂公驢跳墻
第六章 柔情繾綣成佳偶 智勇雙全斗惡狼
第七章 花花畏難背誓約 鬧鬧發(fā)威咬獵戶
第八章 西門驢痛失一卵 龐英雄光臨大院
第九章 西門驢夢中遇白氏 眾民兵奉命擒藍臉
第十章 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
第十一章 英雄相助裝義蹄 饑民殘殺分驢尸
……
該目錄采用了章回小說發(fā)展至毛宗崗修改《三國志演義》時形成的最成熟的章回目錄形式,即對偶整齊的二句式,符合圖書編目員判定章回小說的典型特征:(1)書分章回;(2)故事連貫;(3)每章回有揭示內容的題目;(4)篇目較長。因此,判定它為章回體小說,是沒有錯的。但由此否定它不是“新體小說”,那就是大錯特錯。因為在莫言這里,采用章回形式之“舊”,是其“新”長篇小說之“體”的一種探索[3]。用瑞典文學院對他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來說,章回形式乃是他“找到”的“舊式中國文學與語言傳統(tǒng)的新出發(fā)點”[4]。具體而言,他的這部小說借助“章回”形式,意欲表達他對歷史起承轉合的幽微神秘之處的新理解。這說明,莫言選取章回小說形式,不僅僅是一次民族化的審美追求,更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有意味的形式”理念的新實驗,從而使這部小說的文體,顯現(xiàn)出一種新舊雜陳的活力和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5]。如此新舊雜陳的小說,既有章回小說形式之“舊”,更具新體小說品質之“新”。這一案例告訴我們,并非“新體”就不能“章回”,亦非“章回”就不可“新體”,章回小說和新體小說并不是一對不相容的概念。
按照俄國文藝美學家巴赫金的說法,長篇小說是一種極具體裁包容性的文體,是“各種基本言語體裁的百科全書”[6]。所以,在長篇、中篇小說文體中,舊形式一向是新形式之創(chuàng)造的可利用資源[7]。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對“中國作風、中國氣派”“民族形式”的提倡,在新文學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催生了一股回歸章回小說形式創(chuàng)作“新體小說”的風氣,如袁靜、孔厥的《新兒女英雄傳》,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以及60年代姚雪垠的《李自成》等,皆是這一創(chuàng)作風尚的產物。它們“舊瓶裝新酒”,是借用章回形式寫就的“新體小說”。
如果將借用章回形式寫就的“新體小說”理解為分類中的兼類現(xiàn)象,那么,“章回”進化為“新體”之“章回”的普遍性,則基本上消解了其分類的依據。
“新體小說”在中國文學領域屬于近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常用概念,更通常的叫法是“新小說”。它源自晚清梁啟超倡導的“小說界革命”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8]。而“小說界革命”的理想小說是西洋和東洋小說,所以“小說界革命”的實踐是林譯外國小說與創(chuàng)作小說并進,從而迎來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新體小說”的勃興期。當時的李寶嘉(字伯元)是最早積極響應梁啟超的呼吁而寫新體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創(chuàng)作的新體長篇小說有《官場現(xiàn)形記》《文明小史》《活地獄》《中國現(xiàn)在記》《海天鴻雪記》等。當時最有成就的新體小說家是吳趼人(字沃堯)。他創(chuàng)作了18部新體長篇、中篇小說,13篇新體短篇小說。胡適寫于1922年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在梳理當時的新體小說創(chuàng)作時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還是《儒林外史》的產兒,有許多故事還是勉強穿插進去的。后來吳沃堯做小說的技術進步了,他的《恨?!放c《九命奇冤》便都成了有結構、有布局的新體小說。”[9]胡適認為,再到劉鶚《老殘游記》的出現(xiàn),就可算得是“新體小說”的“全德”了[10]。
后來的文學史研究已經比較充分地論證了這些小說無論在小說的功能上,還是在小說的敘事方式上,的確與古代小說已經不同,它們開啟了中國小說從傳統(tǒng)敘事模式向現(xiàn)代的轉型[11]。這也是后來的文學史著仍然要沿襲當年將它們冠以“新小說”或“新體小說”之名的文體學依據。胡適所謂“有結構,有布局”和“全德”的評價,說的就是這種轉型的成功和“新體小說”的名副其實。筆者這里要強調的是,晚清的這批“新體小說”里的長篇、中篇小說,都是采用章回小說形式。這可以說明兩點:(1)“新體小說”在源頭上就不是一個與“章回小說”文體形式相區(qū)分的概念;(2)“章回小說”在近代開啟向“新體小說”的轉型進化時,其主流形式并沒有走向拋棄章回形式。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由魯迅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小說在格局上發(fā)生了極大改變,“新體長篇、中篇小說”揚棄章回形式演繹成為占據文壇主導地位的方式,但張恨水等作家繼續(xù)沿著李寶嘉、吳趼人、劉鶚的路數,在章回小說的形式框架下更豐富地吸納新文藝的手法寫“新體”的“章回”,并且弄得風生水起。張恨水自《春明外史》開始,讓所有的材料都服從一個人的命運,用一個人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從頭到尾把故事情節(jié)貫穿起來,這就在本質上,告別了傳統(tǒng)章回小說[12],而與當時葉紹鈞的《倪煥之》、老舍的《駱駝祥子》、巴金的《家》、茅盾的《子夜》等非章回長篇小說在文體形式上同步現(xiàn)代化了。在當代,金庸也是這一路數中的大家,他也主要是在章回小說的形式中采用新文藝手法構思,從外國小說中汲取新穎的表現(xiàn)技巧,寫“新體”的武俠小說,被名之為“新武俠小說”。如此一來,章回小說業(yè)已“新體”,非章回的長篇更不是舊體,一派“咸與維新”的景象,再用“新體小說”這個名稱,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所以我們看到,“新體小說”這個近代曾經讓人側目的概念,在五四運動稍后,還時有出現(xiàn),如二十年代的《婦女雜志》就有幾期辟有“新體小說”欄目發(fā)表現(xiàn)代小說,但到三十年代初就不流行了,而后“新體小說”這個概念就消失于前行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視線,埋入大眾記憶的塵埃了。如今,甚至已經沒人能從網絡上或者工具書中檢索到關于“新體小說”這個詞語的解說。
由此看來,《中圖法》(第5版)啟用“新體小說”這個概念的時候,缺乏這個概念的歷史語義學視野,它只是因為在“I242 古代至近代作品(~1949年)”中設置了“章回小說”這一類目,而在“I246”“I247”之現(xiàn)當代作品部分,已經“新體”的章回小說在文體表皮上還有延續(xù),便輕率地以“章回小說”為軸,構建了“新體小說”各類目,而完全無視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學史中“章回”是構建“新體小說”歷史的一種文學文體形式。
綜上,《中圖法》(第5版)“I246”“I247”類目表所構建的“章回小說”與“新體長篇、中篇小說”的區(qū)分,其實是一種背離中國小說史實際的虛構。這樣的分類必然導致混亂,而且也沒有意義。例如,在莫言已經創(chuàng)作的11部長篇小說中,你區(qū)分出《檀香刑》不是章回小說,而是評話體,只有《生死疲勞》是章回小說;在金庸的15部武俠小說中,區(qū)分出《劍氣千幻錄》是章回小說,《倚天屠龍記》不是①,按照如此分類整理圖書,究竟是更便于圖書的管理,還是更利于讀者的查閱,或者更有益于讀者對這一時段小說知識秩序的理解?答案顯然都是否定的。
因此筆者建議,對《中圖法》(第5版)“I246”“I247”的相關類目做如下修訂:
I246 現(xiàn)代作品(1919~1949年):
I246.5 長篇、中篇小說評話、章回小說等入此
I246.7 短篇小說
I247 當代作品(1949年~):
I247.5 長篇、中篇小說
章回小說入此
I247.7 短篇小說
這里取消“筆記小說”類目,是因為它是一種古文言短篇小說文體,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白話取代文言,該小說文體已經歷史性地終結。目前歸類在這一名目下的作品應該移到“I26散文”類。而將“I246.3 評話”作為附錄移入“I246.5 長篇、中篇小說”類目,則是因為評話在現(xiàn)當代不僅數量極少,且多是長篇小說的改編,屬于長篇小說的一種傳播變體。
注 釋:
①金駿在《當代章回小說辨類說》(山東圖書館季刊,1995年第4期)中的區(qū)分,典型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1]張清華. 介入、見證、一路同行:莫言與中國當代小說的變革[J].中國作家, 2009(3):214-224.
[2]莫 言. 生死疲勞[M]. 北京:作家出版社, 2006:1-5.
[3]雷 達. 莫言:中國傳統(tǒng)與世界新潮的渾融[J]. 文學界, 2013(1):6-10.
[4]王 晶.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授獎詞(節(jié)選)[N]. 南方都市報, 2012-10-12(A06).
[5]王德威. 狂言流言,巫言莫言:《生死疲勞》與《巫言》所引起的反思[J]. 江蘇大學學報, 2009(3):2-10.
[6]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第4卷[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218.
[7]黃忠順. 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N]. 文藝報, 2014-05-14(3).
[8]梁啟超. 梁啟超文集[M]. 北京:線裝書局, 2009:153.
[9]胡 適. 胡適文存:第二集[M].合肥:黃山書社, 1996:223.
[10]胡 適.《 老殘游記》序[C]//黃保定,季維龍. 胡適書評序跋集. 長沙:岳麓書社, 1987:154.
[11]陳平原. 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33-128.
[12]湯哲聲. 被遮蔽的路徑: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的現(xiàn)代化之途[J]. 名作欣賞, 2010(2):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