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躍乾
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臺灣之見聞(一)
■ 李躍乾
由于工作原因,我有機會去臺灣做短期研究,深感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臺灣無處不在。無論是坐在淡水老街品小吃,還是在臺北的博物館賞珍品,無論是在阿里山看日出,還是暮色之中訪宜蘭,我始終想找出一個詞,或者一句話,來概括我對臺灣這片土地和這里人民的感覺。走馬觀花間,浮光掠影里,驀然回首中,我忽有所悟:臺灣,其實浸透了中國五千年傳統(tǒng)文化,汲取天地之靈氣,可以任人一品再品而回味無窮。
初到臺灣,漫步臺北街頭,只見市區(qū)主干道兩邊大樹成行,綠蔭如蓋,頗似南京的中山路。重慶路、青島路、徐州路、南昌路、南陽路、寶慶路……一塊塊熟悉的路標像久違的老朋友迎面奔來;北京餐館、山東面食、湖南臘肉、華陀藥店、長江車行、阿Q快炒——一幅幅眼熟的招牌像歡迎熟客一樣爭著向我招手。目睹顏柳歐趙的一個個大漢字,耳聞一聲聲陰陽上去的普通話,賓至如歸的感覺在我胸中油然而生。
晚上無事,去逛了酒店附近的一家書店。令我驚訝的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史記》《漢書》《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等中華經典文化著作應有盡有,翻閱這些書籍的讀者也不乏年輕人。我聽其中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子說,臺灣大、中、小學的教材中都有相當分量的中華經典文化內容。
第二天游覽臺北市郊的陽明山,臺灣朋友告訴我,原來此山稱為“草山”,蔣介石來臺后入住山下,當年蔣介石為避“落草為寇”之嫌,故改為陽明山。王陽明是明代中葉著名的理學大師和大教育家,浙江人,蔣介石十分崇拜這位同鄉(xiāng)先輩,故更其山名以為紀念。蔣介石此舉,不管出于何因,客觀上增添了臺北的中華文化氣息。
別了陽明山,直驅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系中國古典宮殿式建筑群,坐落在三面青山之下。正面矗立著一座高大的牌坊,上有孫中山手書的“天下為公”四個大字。牌坊后面是一條寬而長的石階路,直通故宮外墻大拱門。拱門之上,綠瓦黃脊,斗角飛檐,氣勢恢宏。其建筑風格與北京故宮相似。
故宮占地1200畝,是名副其實的大寶庫,收藏的文物,從商周到明清共有65萬件,每次展出1700件。我走馬觀花地參觀了中國玉器、中國繪畫、中國書法、明清雕刻和清代皇帝印章、皇室珍寶、朱批奏折等幾個展廳,那真正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其中使我最難忘的是中國書法展。走進這個展室我?guī)缀躞@呆了:王維的《千巖萬壑》圖、蘇軾的《書杜甫榿木詩》、趙孟頫的《書小學》、文征明的《自書雪詩》、鄭板橋的《蔡書骨氣》中堂、傅抱石的《雪意圖》,一件件價值連城的書法真跡,像突然從天外飛來一般地展現(xiàn)眼前;一個個聞名千古的大師忽似從看不見的隧道中破空越時地駕臨此處。在這個燦爛輝煌的藝術寶殿里,我流連忘返,心潮起伏。中華文化的光輝沐浴了一代又一代包括臺灣在內的所有中國人,如果有人想要掩蓋它、淡化它,那只是不值一哂的夢囈而已。
游阿里山巨木區(qū)時,我感受到是中華民族不屈之精神。步行數里,走上木制棧道,只見兩邊巨木參天,濃蔭蔽日。巨木名曰紅檜木,樹齡大都有一兩千年,最短也有800年。樹干多在2米左右。木質堅硬如鐵,生命力極強。據臺灣朋友介紹,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人占領臺灣,1911年至1915年間,他們在阿里山砍下30萬棵巨木,運回日本作神社的柱子。殘留的樹蔸生命不息,大都又長出了數丈高的新干,依然枝繁葉茂。其中一碩大無朋的樹蔸曰“三代木”。第一代巨木被砍倒于地;第二代長于第一代樹蔸身上,不幸又被砍掉,也只剩下一個樹蔸;第三代在第二代樹蔸上挺拔而立,青枝綠葉。面對此木,我不禁肅然起敬。壯哉,此木之骨氣也!其不屈不撓之精神,不正是包括臺灣人民在內的整個中華民族愛國反帝光榮傳統(tǒng)的象征嗎?
告別阿里山,傍晚時分進入高雄市區(qū)。是日正值“七夕”,適逢中國情人節(jié)。城內小河兩岸的風光帶燈火輝煌,玉樹銀花,數千情侶相擁樹下,歌舞之聲不絕如縷。把“七夕”定為情人節(jié),真乃妙不可言。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那美好、珍貴而深厚的愛情,怎能不感動世世代代華夏的情侶。臺灣老百姓最重民族傳統(tǒng)節(jié)日,春節(jié)、端午、中秋節(jié)皆放公假,年輕人尤好“七夕”情人節(jié)。
住進酒店,偶覽當日報紙,忽見整版刊登有《“七夕詞”新論》,對歐陽修、秦觀、李清照等人的“七夕詞”皆有賞析。讀罷此文,遙望晴空,我心波蕩漾,忍不住仰天吟誦:“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碧烊捞鎏?,猶可鵲橋相連;海峽茫茫,何日統(tǒng)一?
來臺灣的次數多了,我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臺灣的感受更深一步。
著名大文豪梁實秋說:“作為一個中國人,經書不可不讀。我年過三十才知道讀書自修的重要。我披閱,我圈點,但是恒心不足,時作時輟?!迨詫W易,可以無大過矣?!胰缃衲赀^八十,還沒有接觸過易經,說來慚愧。”
這實在是一段令人每讀而必為之感動不已的文字,這感動不僅是為梁實秋先生的謙和,更是為“讀書”二字?!敖洉豢刹蛔x”更是一代大家的肺腑之言。現(xiàn)在,對臺灣的孩子而言,讀經書、古詩已然是很普通很平常的舉動了。
說到臺灣的讀經,不能不提到王財貴教授。王財貴是一代新儒學大師牟宗三先生的嫡傳弟子。宗三先生曾有感于“中國文化對現(xiàn)在社會轉向該是一貼良方”,而王財貴所做的工作就是將老師的教學理念具體落實下來。按照王財貴的說法,“教育是非常簡單的事,而且,教育是非常輕松愉快的事,要培養(yǎng)人才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其實,王財貴所做的事情確實很簡單,簡單到用兩個字就可以說清楚:讀經。
王財貴指出,胡適、魯迅、徐志摩等白話文名家,都是從三五歲起就浸潤于古文之中,且古人有云“童蒙養(yǎng)正”,而養(yǎng)正之方以讀經最簡易可行,既可提升兒童的語文能力,更可陶冶性情,涵養(yǎng)文化襟懷。
王財貴說,根據教育和心理學家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人在13歲以前,是學習文章的關鍵期。他認為,兒童的背誦能力很強,像“填鴨”般讓他們大量背誦經書,填多了,日后自然會去反芻、內化。事實上,早在30年代,中國即曾為應否提倡讀經而有過論辯。當時主掌廣東、湖南省政的陳濟棠和何鍵等人都提倡讀經。提倡白話文運動不遺余力的胡適,1937年在《大公報》發(fā)表“讀經評議”一文,引述始創(chuàng)新經學的國學大師王國維的話說:“以弟之愚暗,于書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詩也十之一二?!?/p>
臺灣大學前任校長傅斯年1935年也曾在《大公報》撰文指出:“六經雖在專門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東西,一旦拿給兒童,教者不是混沌混過,便要自欺欺人?!边@也是華山書院所推廣的讀經運動多以背誦為主的原因。王財貴解釋說,中國文化傳承自“五四運動”以來中斷了80多年,臺灣的現(xiàn)況是既無人師,也無經師?;蛟S這些兒童他日有幸能遇到有能力的講解者,或隨著年歲增長和閱歷豐富,自有領悟。所以,他要努力扎根,讓這些未來的社會棟梁至少比我們這一代好。
王財貴主張兒童從最有價值的書讀起,先自《大學》《中庸》《論語》開始,其次是《老子》《莊子》,接著是《唐詩三百首》《孟子》《詩經》《易經》等等。
不過,臺灣推展讀經運動并不是一帆風順。有些人認為,古代經書中充斥不少封建、迂腐思想,不符時代潮流。在推廣之初,王財貴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異議,他強調這些年來工作進展勢如破竹,一日千里,證明這是人心所在,而非倡導者一己之力可以達到的。
他認為,提倡讀經,首先就得改正偏狹的心態(tài),因為傳統(tǒng)乃現(xiàn)代之根本,并不相違;文言和白話也非不相容;東方和西方文化可以融會運用。因此,大量閱讀經典有助培養(yǎng)理解力。王財貴編纂了莎士比亞、雨果等名家經典著作,并列為讀經班的必讀課程之一,“從經典內容著手,更容易進入西方文化的核心”。他說,人類文化的遺產如此豐富,待長大后再來學習太遲了。
在臺北市中正小學,四年級二班學生每天的早自習也都是在洪亮的誦讀聲中度過。他們讀的是很多成年人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的四書:《論語》《中庸》《大學》和《孟子》。在復興街的一個社區(qū)媽媽家里,小朋友下課后聚在一起也是在讀《老子》《莊子》《論語》“唐詩”。這些被很多成年人認為深奧難懂的中國經典,小朋友卻都能朗朗上口。甚至有的剛剛讀初小的小朋友都已經能背整本《老子》、半本《論語》了。孩子們經過一年半到兩年的讀經教育,不但使中文水平能長期持續(xù)進步,更從這些經典中學到做人處事的道理,這著實令家長及老師又驚又喜……
讀經活動之所以推廣,來自于王財貴的一次考察。他發(fā)現(xiàn),很多留學生在外國受到很大的困擾,很遺憾。因為他們剛到國外時,當地的同學非常地好學,他們興奮地詢問了很多的問題:“啊,你從中國來?!我聽說中國有一本書叫《易經》,很有名?!兑捉洝分v些什么?”、“你們中國有一本《老子》?”、“你們是禮儀之邦,《禮記》講些什么?”、“你們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詩經美在哪里?”、“你們是歷史的民族,你們第一本書叫《春秋》,有《左傳》,再有《史記》也很有名,什么叫《春秋》、《左傳》,你們的關公為什么要看《春秋》?”、“《離騷》文學價值很高,那個作者為什么還要去跳河?”……很多學生都因實在答不出這些問題而尷尬不已,他們的回答只能是“I'm sorry”或者“I don't know”。王財貴非常無奈地把這樣的學生稱為“文化的侏儒”。
想想看,現(xiàn)在有的中國人,幾乎已經忘了中國文化了,很多中國的孩子連中國繁體字的書都不能讀了。打開經、史、子、集而不能讀,還要靠翻譯,就代表這個孩子不可能了解深度的中國文化。歷史早就證明了,一個民族如果被擊敗,首先是因為放棄了傳統(tǒng)的文化。一個沒有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民族還想要去吸收別人的文化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他會眼光短淺,心胸狹隘。只有當失去一樣東西以后,才能發(fā)現(xiàn)它的珍貴。很多事情都是一樣,不僅僅只是讓學子們去學習經書這一件。
在實踐中,王財貴發(fā)現(xiàn),臺灣對孩子們的這種中華傳統(tǒng)文化教育,非但沒有使孩子變成書呆子,很大程度上,反而是提升了孩子的文化基礎水平。他堅持認為,在課堂上教孩子讀的不應該是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話,抑或是“小老鼠上燈臺”之類的兒歌,這些在電視里、生活中,孩子接觸得已經足夠多了。課堂所傳授給孩子的,“第一,應該是《論語》;第二本書是《老子》;第三本書可以在經、史、子、集當中隨便選”。臺灣的孩子們,第三本書讀的就是“唐詩”了。
按照王財貴的說法,做老師,其實人人都可以,只需要你會說“小朋友,跟我念”這六字“真言”就可以了,當然,念什么是關鍵。對于學齡前的孩子來說,老師教他念什么,他肯定會跟著念,他不會去思考自己念的這些東西是什么意思,當然也更不會因為自己搞不懂其含義而痛苦莫名。他在跟著老師機械地念誦的時候,所誦讀的這些經典自然會被自己的大腦所吸收,漸漸轉化為他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乃至終身不能忘,不知不覺間影響到他們以后的安身立命,為人處世。王財貴表示,過去來讀經后來上大學的孩子,百分之百都攻讀理科,因為文科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了,“讀經的孩子,文理皆好”。
臺灣很多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辛苦工作,但是,許多人在早上9點上班以前,會不辭勞苦地作為學校請來的“愛心爸爸”、“愛心媽媽”,義務到幼稚園和小學教孩子誦讀,給孩子們講故事,使孩子們能夠更好地了解他們正在誦讀的經典作品?,F(xiàn)在,臺北市的大多數學校,清晨都可以聽到書聲朗朗。
目前,祖國大陸和臺灣已經有很多人接受并推廣著這一套學習方法,讓孩子們從小開始背誦中國文化中最傳統(tǒng)、最經典的文字,讓孩子除了身體的成長之外,精神和心靈上也獲得內在的文化層次提升。
王財貴的教育方法已經推廣將近十年了,從起初的幾十個孩子到現(xiàn)在的上百萬,許多孩子得以在初中乃至小學以前就打下了極好的國文功底。不少孩子到了高年級,學到他們曾經背誦過的文章,經常會興奮的叫道“老師,老師,我們背過的,我知道”。這可不就應了孔子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嗎?
其實,文化學習就是把人們生命中最重要的資本——時間,投資給了一生中所能接觸到的最長線的績優(yōu)股,而給予人們的豐厚回饋則往往在未來某個不經意的時候顯現(xiàn),在一個落花的午后,或是在你迷惑與求索的剎那間。“讀經在潛移默化中,可以幫助孩子的人格發(fā)展,陶冶其性情。”在被采訪的讀經家庭中,幾乎所有的父母都有上述共同的結論。(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