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磊
(南京大學 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 江蘇 南京 210093)
體例是著作的體裁凡例,“原指綱領制度和內容細則,用于著述則指體裁、凡例,一部書的綱目組織的原則,包括著書的體制、格局、格式、規(guī)矩”,具體說來,“包括志書的類型、名稱、編纂宗旨、指導思想、內容范圍、斷限稱謂、篇目結構、層次布局、排列分類、規(guī)則格式以及文字體裁等等”。[1]109具體到史書的體例問題,有學者認為,史書的外部表現(xiàn)形式是體裁,內部結構及表述上的要求是體例。[2]151還有學者認為體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泛指史書的形式,即體裁、結構、表述方法和編纂技巧等方面;狹義僅指史書體裁,亦即各類史著不同的編寫形式”。[3]202-203直接繞過“體”、“例”的不同內涵而談體例問題比較籠統(tǒng),難以形成一種直觀的感受,也難以準確把握體例的真實涵義。
較早辨析史體、史例的不同內涵者是柳詒徵。他稱:史體者,乃“人事之有聯(lián)屬者,必各有其特質分著于某篇某體之中”[4]94,“史體之區(qū)分綜合,即由先哲類族辨物之精心也”[4]94;史例者,“權輿《禮經(jīng)》”,“史例、經(jīng)例,皆本于禮”,[4]21是“共守之規(guī)律”[4]30。這一表述較為抽象,不好理解。白壽彝也區(qū)分了史體與史例的不同:“史體,是指史書的體裁,如紀傳體、編年體之類。史例,是指史書內部在組織形式上的安排,如專傳、合傳、雜傳之類,項羽是否可列為紀,陳涉是否可列為世家之類?!保?]17此論問題意識明確,且表述較為合理,惜未詳細闡明,也未對這一問題進行考實性研究。以筆者目力所及,專門考究史體、史例的著作暫時沒有,評述他人觀點的文章僅有一篇[6]。坦率地講,筆者自知學養(yǎng)有限,并未掌握充分而直接的論據(jù),對本文并無多大把握,但又強烈地感覺到某些看法或有可取之處,與其敝帚自珍,不如將粗陋的思考表述出來,求教方家,或可起到拋磚引玉之效。
“體例”之“體”的古字型為“體”,是“骼”與“禮”的合成(“豊”是“禮”之初文[7]3091-3093,是借以事神致福的行禮之器[8]106-122,可以看作是公眾活動的“道”和“綱”),表明“體”作為控制中樞,是支配典籍編纂的骨骼和宗旨。從運用互文修辭的“體國經(jīng)野”、“體大思精”等成語看,“體”與“經(jīng)”、“思”意義相同,代指事物的精髓和靈魂。
具體到歷史編纂學上,史體指決定史籍類別和旨趣的確定不移的綱紀。裴骃認為:“夫作史之體,務涉多時,有國之規(guī),備陳臧否?!保?]1鄭樵曾評論紀傳體:“紀傳者,編年紀事之實跡,自有成規(guī),不為智而增,不為愚而減?!保?0]11馬端臨記載:“歐陽修、宋祁創(chuàng)立紀統(tǒng),裁成大體。”[11]1628史之體猶如國之規(guī),是人們必須遵循的紀統(tǒng),史體在歷史編纂形式上扮演著提綱挈領的統(tǒng)率地位,相當于史書編纂的“憲法”。
史體概念的適用范疇如何?漢獻帝曾命荀悅把紀傳體的《漢書》改作“《春秋左傳》之體”。[12]959這說明紀傳向編年的轉換是史體的變化。宋人洪邁記載:“《汲冢周書》今七十篇,殊與《尚書》體不相類?!保?3]382章學誠曾評論:“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保?4]50可知,“體”與“用”相對,表示某種形而上的規(guī)則。四庫館臣也有評論:“司馬遷作《史記》,遂有紀傳一體,唐以前亦無異軌也。至宋袁樞,以《通鑒》舊文,每事為篇,各排比其次第,而詳敘其始終,命曰《紀事本末》,史遂又有此一體。”(《四庫全書總目》卷四九《紀事本末類小序》)[15]可見,各種史書體裁,如編年、紀傳、紀事本末等屬于史體范疇。這一點,學術界沒有太大分歧。
史體還有沒有其他涵義?孔穎達注疏《尚書》為體有十:“一曰典,二曰謨,三曰貢,四曰歌,五曰誓,六曰誥,七曰訓,八曰命,九曰征,十曰范。”[16]117典、謨、貢等都可認為是《尚書》之體?!妒酚洝穼v史編纂史體的創(chuàng)立功不可沒,因此關注《史記》所創(chuàng)紀傳體的史評甚眾。司馬貞說:“自左氏之后,未有體制,而司馬公補立,紀傳規(guī)模,別為書表,題目莫不?!保?]7馬端臨說,司馬氏父子勒定一書,“創(chuàng)改《春秋》記事之體為本紀、世家、表、志、列傳”[11]1631,“分為五體:本紀記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歷,書以類事,傳以著人。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11]1619-1621。李延壽自陳《北史》“本紀依司馬遷體”。[17]3344章學誠也曾說:“蓋族史但知求全于紀表志傳之成規(guī),而書為體所拘?!保?4]51對史體論述較為集中的是《史通》。劉知幾對紀傳體史書內部結構作了系統(tǒng)闡發(fā)。其論本紀曰:“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jīng)”,“全為傳體,有異紀文”,認為論陸機的《晉紀》“不合本紀之體”[18]36-41。論世家曰:“司馬遷之記諸國也,其編次之體,與本紀不殊。蓋欲抑彼諸侯,異乎天子,故假以他稱,名為世家?!保?8]42論列傳曰:“傳之為體,大抵相同,而述者多方?!保?8]47論書志曰:“《漢書》之志天文、藝文也,蓋欲廣列篇名,示存書體而已”,“唯藝文一體,古今是同”。[18]57-59劉知幾還認為,《史記》“紀傳以統(tǒng)君臣,書表以譜年爵”。梁武帝時仿《史記》纂修《通史》,“吳、蜀二主皆入世家,五胡及拓跋氏列于夷狄傳。大抵其體皆如《史記》,其所為異者,唯無表而已”[18]18。浦起龍肯定了紀傳體內部還有體例:“條疏抽論,皆是紀傳體中之體例?!保?8]23由此可見,諸多記載反映出史體是某種成規(guī)。史體不僅僅指代包括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等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的體裁,還可指史書內部的結構,如典、謨、貢、本紀、世家、表、志、列傳等,各體在史書中發(fā)揮著各自的作用,使得史書結構嚴整。
史例又指什么呢?杜預評述:“附庸之君未王命,例稱名?!保?9]41范曄在獄中與親人書信中說:“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20]2417劉知幾稱唐人所修《晉書》例云:“凡天子廟號,唯書于卷末?!彼€批評史例不嚴,難稱雅馴的現(xiàn)象。[18]88-89可見,史料的編排次序和人物的稱謂屬于史例的范疇。清代史家作為中國古代史書體例總結的最后一環(huán),對此認識得比較深刻。馮集梧說《續(xù)資治通鑒》“仿《通鑒考異》之例,著有《考異》”。[21]13錢大昕說:“《通志》仿《史記》以成書,而列傳則用班氏之例,如漢之蕭、曹、周、陳諸人,《史記》列于世家者,并以列傳概之,亦諸史之通例也?!保?2]283四庫館臣整理文獻分類繞不開這些問題,“今采錄《吳越春秋》以下,述偏方僭亂遺跡者,準《東觀漢記》、《晉書》之例,總題曰《載記》,于義為允”(《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六《載記類小序》)[15],“《元和郡縣志》頗涉古跡,蓋用《山海經(jīng)》例”(《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八《地理類小序》)[15]。凡例既立,往往按例繩文,前代有相關問題的處理成規(guī),后世可援引為史例。史例尤指筆法運用所遵循的規(guī)范。鄭樵言:“今之所譜,即太史公法……今所修,準舊史例,間有不得而避者,如謚法之類,改易本字則其義不行,故亦準唐舊?!保?0]10-11夏燮說:“《通鑒》之例,自即位以后皆書上,間有書帝者,又有甫即位而書其謚號者,此沿舊史傳寫,未及更正耳?!保?3]7錢大昕曾論:“《春秋》之例,書崩書薨書卒而不書死?!斯沤袷芳抑ɡ?,非褒貶之所在,圣人不能以意改之也?!保?2]17“如遼之義宗、順宗,元之睿宗、裕宗、顯宗、順宗,明之興宗、睿宗,史皆列于《宗室傳》之前,今宜取以為式?!保?2]282-283例因義起,史例的存在價值表現(xiàn)在史書編纂以其為因革損益的基點。在史體確定的情況下,例是指文辭修飾、行文風格、筆法運用等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包括斷限、標目、編次、稱謂、載言、征引、曲筆、避諱等諸多方面的成規(guī)。這些成法、規(guī)則是編排素材的需要,更是維護一個時代統(tǒng)治秩序的需要。劉知幾曾言:“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保?8]88真切地道出了史例的重要性。
基于上述認識,似可大致區(qū)分史體與史例:史體指決定史籍類別和旨趣的確定不移的骨架和靈魂,包括史書的外部形式——體裁,也包括史書內部結構,如紀、傳、表、志等;史例是文辭修飾、行文風格、筆法運用等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包括斷限、編次、稱謂、曲筆、避諱、注釋等。史體是編纂形式必須遵循的憲綱體式,史例是表現(xiàn)史體性質和旨趣的操作層面的法律制度。史體是形而上的靈魂,主要表現(xiàn)在史書的體裁和結構;史例是形而下的成規(guī),主要表現(xiàn)在因革損益和筆法運用。史體回答以什么為編纂準繩,史例闡發(fā)怎樣表現(xiàn)編纂準繩。史體支配史例,史例反映史體,二者是辯證統(tǒng)一的。章學誠對其關系有成熟的認識:“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決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保?4]49他認為“《書》無定體,故附之者雜。后人妄擬《書》以定體,故守之也拘”[14]39,因此主張“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為一定之例”[14]30。在此語境下,“體”決定史書的“方以智”,是史書之經(jīng),是史書編纂必須遵守的準繩;“例”是供后世因革的“圓而神”依據(jù),例因義起,可以根據(jù)“體”和“義”的不同因革損益,是羽翼體的緯。史體與史例相互配合,使得史書嚴整、飽滿,共同支撐著史家主體的思想表達。
唐代修八部正史以昭一代之盛,很重視對體例的探討,并自覺把確定體例放在修史的統(tǒng)率地位?!端鍟そ?jīng)籍志》“不述作者之意,但于書名之下,每立一傳,而又作九篇條例,編乎首卷之中”[12]907。此外,體例還成為典籍分類的重要參考,《隋書·經(jīng)籍志》與《史通》的成書年代相差不遠,但二者的分類法有很大不同,說明當時是史籍分類轉型時期,《隋書·經(jīng)籍志》成為后世史籍分類的典范。
這里需要強調幾點:
第一,“體”、“例”二詞不能完全割裂開講,二者有時是可以互用的。在諸多文本語境下,“體”與“例”是相通的,都代指“體例”,因此,不能一遇到“體”或“例”就盲目照搬其特定內涵。
第二,體例是史家對經(jīng)典史著理性因革的產(chǎn)物。體例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隨著經(jīng)典史著的誕生而誕生的,“學者因其經(jīng)歷,并有記載,然不能成一家之體”[12]988,史家對體例的創(chuàng)制和因革是基于對內容和形式辯證關系的理性把握的。體例從來不是純粹客觀的,并非某種可以脫離主體,不以主體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它自始至終離不開史家主體的編纂實踐活動。一種體例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往往有經(jīng)典史著作支撐,主要的幾種史書體例通常孕育于經(jīng)典的撰述性史書,記注類史書往往難以孕育原創(chuàng)性體例。
第三,史體是一種規(guī)定,也是一種否定。它規(guī)定了某種編纂形式之所以是確定不移的,同時也否定了某種編纂形式作為其他形式的可能,如一部史書的史體不能既是編年體又是紀傳體,規(guī)定了是列傳就相當于否定了本紀、世家、書(志)、表等。這種規(guī)定和否定不是固有的,而是史家主體在長期的編纂實踐中,發(fā)揮內容與形式的互動作用,理性因革去取的產(chǎn)物,是一種約定俗成。用以闡明史例的序例、義例、凡例等是對史體的反規(guī)定,這種反規(guī)定反作用于史體的規(guī)定性和否定性,在不斷磨合中定型,成為后世史書編纂的基本準則。
回過頭考察史書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我們會發(fā)現(xiàn)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等實質是各史體單位有機組織的“綜合體”,是史體的集合,而不是最基本的歷史編纂體例單位。各史體相互配合,決定著史籍的體裁分類。編年體裁中可有紀、傳、志諸體的痕跡,紀傳體裁中也可有考、述、典等史體身影。不能因為某種編纂形式與傳統(tǒng)的體裁不符,就認定是新的體裁出現(xiàn)。判斷某種編纂形式是否有獨立體例,至少要具備三個必要條件:其一,體裁的承載形式必須是歷史觀支配下的撰述,而不能是記注或檔案機械排列。其二,體裁必須是史家公認的可以作為準繩的形式,并被史家在編纂實踐中自覺因革去取,即必須體現(xiàn)體例的約定俗成性。其三,體裁自身結構較為嚴整、獨立,至于“編年附傳”(如明清實錄)、“綱目+紀事本末”(如《明季南略》和《明季北略》)之類說法只是對某些體例不嚴整的史書的一種感受性描述,我們并不能據(jù)此認為出現(xiàn)了某種獨立的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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