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京,石蓬勃
(1.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河北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藥堂”是周作人的別號,顧隨稱老師周作人為“藥堂翁”。
顧隨與周作人的師生情分始于就讀北京大學(xué)英文系時,1929年受聘到燕京大學(xué)執(zhí)教后,方與周作人有了較為密切的交往。弟子向老師述說創(chuàng)作體驗,曲作、詩作呈交老師,又向老師匯報劇曲創(chuàng)作的“五年計劃”;老師亦有“讀書錄”等交弟子閱讀。大約是周作人做人處事一貫平易隨和,“不似魯迅先生之潑辣”(顧隨致盧伯屏函,1929.12.3),顧隨從周作人受教,尊敬之外,相處亦較為隨意,是師似友。
顧隨所書有關(guān)周作人的文字,近二十年來已輯得致周作人函八通,論周作人詩《跋知堂師〈往昔〉及〈雜詩〉后》一篇,論周作人散文一段。近時,又發(fā)現(xiàn)了顧隨呈“藥堂翁”之詩稿六首:前五首系七絕,乃弟子和“藥堂翁”所示之“游僧詩”;最后一首為七律,乃弟子因“有感”而“呈藥堂翁”者。七律有詩題標(biāo)明寫于“廿八年元日”,據(jù)此可推知,前五首七絕寫作時間當(dāng)是1938年冬日。
六首詩作之產(chǎn)生因由,蓋源于周作人所得之“游僧詩”。當(dāng)是時,周作人先是得到一首據(jù)說是“游僧詩”的七絕,拿給弟子看,弟子于是和作兩首,詩題為“藥堂翁以一絕見示,謂是游僧詩,戲和二首”。從詩題中的“戲和”二字,可以推想那首游僧詩定是寫得相當(dāng)詼諧;也可以想見當(dāng)年師生二人讀詩時,那氣氛可能是相當(dāng)輕松。弟子的戲和二首曰:
南來北去充行腳,東疃西村侭化緣。
輸與牽風(fēng)青荇里,小魚跳出浪痕圓。
坐臥不曾修勝業(yè),奔波枉是結(jié)塵緣。
禪心欲問天邊月,何似遮頭箬笠圓。
藥堂師所示“游僧詩”現(xiàn)無可查考,且就和詩而說之。
前首先以游僧“南來北去”、“東疃西村”的“行腳”、“化緣”比況自己往來于各校任課的教書生活。繼之化用杜甫詩“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曲江對雨》)、張炎詞“魚沒浪痕圓”(《南浦·春水》),而冠以“輸與”二字,意在言明:教書是自己的事業(yè),它關(guān)系于后輩成長與文化流傳,故而自身終不能如游僧之蕭然物外,容身于杜詩張詞中悠閑、恬適、俊雅的自然風(fēng)光中;更深一層之蘊意則在于:自己終不能忘懷于國事民情。
次首承前,首二句言教書生活乃為生計而奔忙,此乃“塵緣”,因而無暇于修治禪家之“勝業(yè)”?!皠贅I(yè)”,本佛家語,指勝妙之事業(yè)?!皠贅I(yè)”二字,后來顧隨在致弟子周汝昌、葉嘉瑩的書札中,也用以代指創(chuàng)作與著述等有價值的文字。“禪心欲問天邊月,何似遮頭箬笠圓”二句,月,在佛典中用以為涵蓋一切、包容一切的圓滿渾融境界,《五燈會元》言:“山河與大地,都是一輪月?!薄岸U心”二句意謂自己欲以修禪之心追求這種極高之境地,但身處塵世,終不能如頭頂遮陽箬笠之游僧可以超然物外。另“天邊月”是否又可理解為用《楞嚴(yán)經(jīng)》“第二月”之典?《楞嚴(yán)經(jīng)》有注曰:“人以手捏目望月遂成二輪,取其捏出者為第二月?!诙码m非真月,然離真月,亦無第二月之可見。”所謂“禪心欲問”,是否可用顧隨九年后《揣龠錄》第三章結(jié)尾所用佛典中之幾句問答為解:
僧問法眼:“如何是第二月?”
眼曰:“森羅萬象?!?/p>
問:“如何是第一月?”
眼曰:“萬象森羅?!?/p>
若此臆解尚可暫為一說,那么此首之后二句,仍是呼應(yīng)著前首之后二句,所欲言者仍是:自己終不能忘懷于“森羅萬象”、“萬象森羅”之世事民情,哪里比得了頭頂遮陽箬笠的游僧之消閑自在?
未幾,周作人又得到三首游僧詩,再次拿給弟子看,于是弟子又以“藥堂翁繼得游僧詩三首,因再和”為題,再賦三絕:
歸來不覺暮寒生,旋撥地爐活火明。
煨得山芋熟初透,甜香縷縷引鄉(xiāng)情。
此日城西行腳去,卻逢云暗雪霏天。
情懷正自淡如水,一任長空亂撒鹽。
黑月白月無休時,說青說黃枉費詞。
簍斗橋邊偶然過,一灣流水繞荒祠。
這三首絕句,仍是依游僧詩之原韻而抒自我情懷。
第一首,極富生活情趣,寫冬日課罷歸寓,在書房守著爐火以煨烤白薯的獨特方式來舒緩課后的疲倦。顧隨的童年是在窮鄉(xiāng)僻壤的清河縣農(nóng)村里度過的,在那里,夏日自有不乏孩子們喜食的生鮮瓜果,到了冬天,恐怕就只有烤白薯這一種美味作零食了。(“烤白薯”至今在清河縣仍被尊為“清河名小吃”。)顧隨自幼愛吃烤白薯,如今,剛剛烤熟的白薯散發(fā)的縷縷甜香,怎能不引動他濃濃的鄉(xiāng)情?
和詩的第二首,抒寫自己在漫天飛雪之際去西郊燕園授課時平靜而又黯然的情懷。此處以僧人之“行腳”代指自己之教書謀生。燕園,在當(dāng)時已陷于敵手的古都,尚可算作一方凈土,使顧隨得以在內(nèi)心的一角保留片時的安寧,但畢竟是羈身北地,畢竟是身同楚囚,他的內(nèi)心怎能不籠罩在黯淡之中?所以長空飄舞的雪花雖然妝點著京郊的美景,也還是任隨它如“亂撒鹽”般的自飛自落吧,無法改變我“云暗雪霏”的黯淡情懷。
第三首,延續(xù)著前首的黯淡情懷。詩中“黑月白月”言時光,出自佛教類書《法苑珠言》注:“初月一日至十五日名為白月;十六日以去至于月盡名為黑月?!惫庞《葰v法即以陰歷上半月為“白月”,下半月為“黑月”?!罢f青說黃”之“青”、“黃”,猶言是非、善惡??咨腥巍短一ㄉ取s奩》中有句:“偏是咱學(xué)校朝堂,混賢奸不問青黃?!鳖欕S以“說青說黃”借指自己的講書,絕句以“黑月白月”、“說青說黃”言自己的講堂生活,隨著歲月流逝而延長,“枉費詞”則是謙言自身事業(yè)無成就,是以“戲言”對教書生涯的自嘲。后二句景語其境界更為蕭疏而荒漠。1930年代,簍斗橋尚存于燕京大學(xué)(今北京大學(xué))西門之西南方,橋長120米,寬3米,舊時文人又稱之為西溝橋,今橋已不存。簍斗橋?qū)崬橐惶幑袍E,明代畫家米萬鐘曾繪橋景,清時附近建有蔚秀園,之后橋東又建勺園,橋西有茶樓、酒肆、小市場。此際,詩人燕大課后返城,偶過“簍斗橋邊”,已是繁華不再,只見“一灣流水繞荒祠”。詩以荒漠之景致寫蕭寂之意態(tài),實是暗寫身處淪陷之古都的凄涼況味。
五首和游僧詩之作,除幾處佛典而外,幾乎不干游僧何事,詩人只是“借游僧之酒杯”,以戲言之名,“澆自己之壘塊”。
及至進(jìn)入1939年,古都北平已是淪陷了一年有半,而展望前景,天暗如鉛,新年伊始,顧隨感觸良多,遂書七律一首——“二十八年元日有感呈藥堂翁”:
二十年來隱舊京,幽齋小院擁書城。
萬言難補國治亂,舉世誰知身重輕。
縱使飛空看圓月,可堪忍已到無生。
世尊不作冤親別,翹首人間一動情。
詩之首聯(lián)概言自己在古都近于隱居的書齋生活,“二十年”當(dāng)是自大學(xué)畢業(yè)走入社會算起,乃是一個概數(shù)。頷聯(lián)直言國土淪喪已年余,身處亂世,一介書生無力紓國難、濟(jì)時艱。頸聯(lián)仍用佛書看月之典,下句“忍”,佛家語,言自身遇苦而不動心,證悟真理,安住于“理”。“無生”亦佛家語,言無生滅、不生不滅之境界。二句曲言即使心靈超脫到能飛空看到莊嚴(yán)美滿的圓月,現(xiàn)實的嚴(yán)酷早已讓人忍受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尾聯(lián)再借佛典,言即使是放下世間一切恩怨區(qū)別的“世尊”(佛祖釋迦牟尼)對世事民情也仍是不能不動心的,用以喻自身不能忘卻現(xiàn)實家國之苦難,民生之多艱。詩中飽含著憂時念亂的愛國之情與報國無力的悲慨,讀之使人心情沉重。此時,藥堂翁尚未任偽職,弟子引師為知己,以沉痛語向老師吐露心曲,故以此“有感”一詩呈上。
“元日有感”一詩之前不久,顧隨填過一首《鷓鴣天》:
不是新來怯憑欄,小紅樓外萬重山。
自添沉水燒新篆,一任羅衣透體寒。
凝淚眼,畫眉彎。更翻舊譜待君看。
黃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
他以詞所獨有的婉約要眇的特質(zhì),把家國傷痛與堅貞心志抒寫得既幽微又明澈。再如與這首“元日有感”幾乎同時的一首《臨江仙》之下片:
極目江湖滿地,遙天一發(fā)青山。春風(fēng)何日約重還。好將雙翠袖,倚竹耐天寒。
詞中化用蘇軾詞句、杜甫詩句,抒寫期盼收復(fù)失地、河山一統(tǒng)的心志。這些詞作,都可說是對這首七律題中“有感”二字的注腳。
從以上六首詩可知,顧隨與周作人這一對師生,到1939年初仍然保持著親密的交往。顧隨自1934年開始在北京大學(xué)兼課,止于“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但他與老師周作人的交往并不是止于1937年末,而是直到1939年9月,周作人開始執(zhí)掌日偽控制下的北京大學(xué)的教務(wù)及其他偽職,而顧隨堅持民族操守,拒絕到偽北大任課的聘書,師生二人的交往方日漸疏遠(yuǎn)以至幾乎極少再有直接的往還。由此似可視此六首呈“藥堂翁”之作是現(xiàn)今所見周、顧二人親近交往的最后記錄。
新發(fā)現(xiàn)的顧隨佚詩六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乃至文化史自有其意義,故此筆者不避淺薄甚至疏誤,作了如上的解讀,只期引起學(xué)界對顧隨佚詩的關(guān)注,且就正于方家與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