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斌

駁雜的群落與破碎的共同體
——以廣州為例的當代藝術群落生態(tài)觀察

胡斌

胡 斌：批評家，策展人，廣州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革命美術史、現當代藝術展覽史。

近些年來,中國當代藝術群落和自我組織的現象越來越引人注目,引發(fā)了很多可供討論的問題。群落和組織產生的原因多種多樣：經濟條件、環(huán)境氛圍、教育背景，等等。它們不少是針對目前的藝術系統而形成的一種自發(fā)的、自然的集結方式，同時，它們的介入又多少改變了這個系統的生態(tài)，并引發(fā)一系列的反應。

說到廣東當代藝術的生態(tài)，我們知道，較于北京、上海，廣東當代藝術的民間活動和收藏還談不上有多濃厚的氛圍；為數仍不算多的當代藝術機構沿著自己既定的軌道運行著，甚少出現一些火爆場面和驚人之舉；散落的藝術家聚集地也沒有任何示范效應。但若反過來看，這樣的狀態(tài)也意味著廣東的當代藝術被系統整編的強度還不太大，藝術創(chuàng)作更多地是以自我意識傾向與個體選擇為前提，較少出現藝術生產中心區(qū)域那種利益追逐的焦灼心態(tài)。

值得欣喜的變化是，因為外在大環(huán)境的影響，很多學院對當代藝術采取了較之以前更為開放的態(tài)度，并設置了相應的教學系科和課程；藝術機構方面，除了公立美術館作為重要的展示平臺外，民間當代藝術機構雖然此消彼長，但總的來說日趨活躍。此外，不少區(qū)域形成了當代藝術家的聚集地，活動組織日顯頻繁；同時廣東當代藝術家赴外參加交流計劃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由此可見，廣東當代藝術的生態(tài)鏈正在逐步完備和豐富。

一

為了展現廣東當代藝術的生態(tài)版圖，我們不妨走入那些藝術家所在的群落。從廣州開始，藝術家相對集中的區(qū)域大致有大學城、小洲村、Loft345、海外花園、3號線、伍仙橋等處。嚴格來說，大學城不能說是一個群落，但是自從這一大規(guī)模的高校群在偏離市區(qū)的“孤島”建立起來之后，這里便逐漸形成一片新的人文生態(tài)。一些青年教師長期駐扎在此遠郊之地，久而久之，心態(tài)和對藝術的體悟也發(fā)生了變化；一些學生在這遠離塵囂的特別區(qū)域中也逐漸孕育出某種創(chuàng)作交流和組織的模式。比如，近幾年，在廣州美術學院的大學城校區(qū)，形成了一個名為天臺小組的跨領域、跨專業(yè)的創(chuàng)作交流團體?？梢哉f，這是一個身處學院之中，卻又逾越了學院教育的藩籬的藝術與思想的工作坊。從人員結構上，他們似乎包攬了一個活動所需要的各種角色：策展人、藝術家、設計師、攝影師，等等。但他們絕非局限于一個各司其職、分工致密的系統層面，而是每個個體都可以對幾乎所有的事項貢獻自己的意見，大家處于一種平等協商的氛圍之中。從工作取向上，他們保持了某種精神旨趣上的共同性，但是沒有喪失每個個體的獨特性。他們的作品大多去除了目前一般青年學生所常有的“小清新”“小情緒”的氣息，而具有一種濃郁的思想研究的色彩。組員們的知識涉獵范圍極其寬廣，但是他們又并非真的要去從事教徒、社會學者、哲學家、醫(yī)學家、生物學家的工作。如果細察其工作，你便會發(fā)現，他們更多的是以跨學科的知識和想象力為不同的場域搭建一座別樣的貫通的橋梁。這種連接，滲透著研究探索的意趣和私人化的系統程序，不合常規(guī)卻又耐人尋味。

而更有意思的是，圍繞著大學城衍生出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附近的村落因為大批學生的加入而改變了產業(yè)結構，餐飲、租房、學生培訓、各類生活品小店的業(yè)務開始繁榮起來，比如南亭村和小洲村就因為不少藝術生和青年藝術家的入駐而成為了依傍大學城而形成的藝術聚集地。在它們當中集聚了不少藝術家工作室和相關的小型民間藝術空間。目前來說，小洲村的社會生活層次應該是最為豐富的。對于普通市民而言，它是位于市郊、可供周末休閑度假的自然古村落，小橋流水、古樹祠堂以及適應游客所需的各類水果和餐飲供應使得此處游人如織。這些年因為大量學生的涌入，昔日邊緣的古村落衍生出了學生培訓機構、酒吧、畫廊、另類空間等各類產業(yè)，它們植入了村落的各個區(qū)域。比如小洲村禮堂被承租者定位成一個當代藝術空間，每年在這里舉行國際行為藝術節(jié)。而在那些彎彎曲曲的街道之中還隱藏著不少當代藝術機構。其中，騰挪空間也許是面積最小的一個類似櫥窗式的實驗空間，每個月都會舉辦一個小型展覽，經過的路人在視線范圍內不可避免地接收到這一切。小洲村還誕生了由美術院校畢業(yè)生自發(fā)籌劃的極富草根性的“小洲青年藝術節(jié)”，力圖呈現小洲村青年藝術家自由聚合的狀態(tài)，在某個時段同時引爆，遍布村莊的各類空間和角落。

在廣州美術學院的老校區(qū)這邊，周邊早已產生某種有別于學院教育模式的思想和藝術的匯集地，比如博爾赫斯書店、Loft345等。前者集出版、展覽、交流、研討、文獻管理于一體。在當代藝術界，它因舉辦具有實驗探索精神的展覽、講座，從事聯絡藝術家的工作以及本身作為作品參展而產生不小的效應。后者則主要是一個相對松散無序的美術學院師生交流、娛樂和展示作品的場所。因為這種課外的師生的自然聚集和交流，也因為房租和交通的原因，不少美院師生在附近的Loft345和海外花園開辟工作室。主要由美院師生構成的另一個群落——3號線的形成則有些偶然，起先是因為幾個老師在地鐵3號線南端的某處樓盤置辦工作室，低廉的房租和寬敞的空間吸引了一些本就與這幾位老師有著密切關系的青年藝術家，遂逐漸形成一個小有規(guī)模的聚集地，且以團體的名義舉辦過好幾次展覽。

而大約在2002年，廣州還誕生過一個集合華南師范大學、廣州美術學院、廣東教育學院部分教師的繪畫團體——“3號線藝術編組”。其后，“3號線藝術編組”的一些成員逐漸分散各處，但是他們的影響持續(xù)發(fā)酵，承接其曾經的工作室聚集地的青年藝術家便受到直接輻射。他們以“伍仙橋藝術工作室”的名義向外界傳播其創(chuàng)作和活動信息。伍仙橋藝術家工作室是一個能夠勾連起不少藝術個體和團體的聚集地?！按笪蚕蟆钡某蓡T林一林、梁鉅輝、陳劭雄曾在此停駐；同時它還是“3號線藝術編組”的重要據點。“3號線藝術編組”分散后，曾經的“3號線藝術編組”成員江衡繼續(xù)留守，并聚集起更年輕的藝術家。這些年輕的力量還有意識、有策略地將這個工作室據點建成思想和藝術交流的平臺。當然，因為教育、師承、空間據點等綜合因素，與伍仙橋藝術工作室關聯最為密切的還是華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的群體。

作為廣州當代藝術教育的重鎮(zhèn)之一，華南師大美術學院幾位從事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的教師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在多年的教學中培養(yǎng)了一大批年輕藝術家。只不過這些年輕藝術家大都沒有形成聚集現象。最新的由華師美術學院學生構成的團體要數討論虛擬藝術的01小組，其組合以計算機最核心、也最基礎的數據“0”和“1”命名，本身就說明他們要對這個數字化時代發(fā)言。他們在導師的指導下，即使畢業(yè)后從事不同工作，也沒有放棄這一方向的研究，其間又有相關哲學家和批評家的介入，逐漸形成比較集中的成果并向外界展示?？梢哉f，他們的作品反映了虛擬環(huán)境下“人之存在”的各個面向。因為所處的社會生活境域，因為所接觸到的各式信息，更因為其覺察力，他們較為敏銳地捕捉到當下因網絡虛擬環(huán)境所產生的現象和問題，對于技術化生存的狀況以及未來的走向進行了諸多思考，并以新媒介的視覺形式反映出來。他們的實驗與那些天馬行空的虛擬與夸張表達不一樣，因為其創(chuàng)作本身便帶有強烈的科技色彩。他們以一種近乎科學研究的方式來探測我們當下的虛擬社會，這種探測也因為其“科學性”而更具有撩撥神經的視覺和思想張力。盡管有關數碼技術的藝術表達和展覽已經成為重要的趨勢，但像這樣集中研究虛擬與存在問題的藝術小組在目前中國當代藝術界還是較為少見的。

總體來看，廣州的當代藝術家表達方式和層次多樣，較少聚集在某個標簽下面，雖然也時有某些口號拋出，卻難以匯集較強的力量并持續(xù)下去，他們自足于以自己習慣的方式活動。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對廣州現在這些群落中的主體——年輕一輩的藝術家梳理出一點脈絡。如果籠統來分的話，有一些藝術家可以歸入“新圖式”的范疇，大體是采用一種圖式感特別強、顏色較為絢麗、手法多為平涂的呈現方式。最突出的特點之一便是圖像的各種合成、混搭、拼貼以及不同尋常的奇異表達。他們的表達與這個時代的視覺表征甚為契合，同時也可在上輩的任教于廣州美院和華南師大的某些當代藝術家那里找到師承關系。而另一些青年藝術家則與“廣東快車”（以“大尾象”為班底擴充的廣東當代藝術代表集體）及其相關組織（如博爾赫斯書店、維他命藝術空間等）有更為緊密的聯系，當然，他們的聯系主要是源于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和趣味的相近，其大都偏向于對生活的智性轉換和觀念探索，而不是視覺表征的直觀呈現。

在以上的藝術群落當中，我們所見到的還是前一種表達傾向占大多數。當然，一些藝術家也在發(fā)生變化。對照以前的以較為固定化的鮮明圖式取勝的表達模式，某些藝術家更多地是在探索和建立一種個體的工作框架和方法。這種工作脈絡的建構使其創(chuàng)作更富有視覺和思想的延展性。再者，在青年藝術家當中，以前那種基于話語權爭奪的抱團現象在減退，越來越多的是因為藝術創(chuàng)作交流、組織的需要和知識趣味的契合而形成的各種小組合，他們從既有的藝術系統中散逸出來，力圖建立起更為吻合自身表達訴求的工作和呈現方式。

二

以上是廣州當代藝術群落的基本情形，當我們將視線投射到整個廣東時，深圳則是不能缺席的城市。這個城市不遺余力地推動了眾多常規(guī)性大型展事，美術館和各類藝術機構較多，在國內乃至國際上都有不小的影響。但是，深圳本土的藝術家卻并不太為外人所知。在這個素以經濟著稱的城市，藝術家的狀況相比很多廣州藝術家來說顯得更加邊緣化，發(fā)生在身邊的不少大型藝術展事和藝術機構的建設大都未與其創(chuàng)作和活動發(fā)生緊密的聯系。

較之廣州，深圳的當代藝術聚集地更為分散。比如在偏遠的寶安區(qū)的由舊工廠改造而成的22藝術區(qū)，集中了一批藝術家工作室、畫廊、媒體、藝術機構等，舉辦過一系列當代藝術展覽和研討活動，但一直未能有效地運作起來，現如今幾近倒閉。該區(qū)另一個亦是由舊廠房發(fā)展起來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園區(qū)F518，匯集了工業(yè)設計、平面設計、影視動漫、藝術品創(chuàng)作與銷售等方面的企業(yè)與個體，當代藝術家團隊只是其中一部分。最新的藝術區(qū)要數毗鄰深圳大學、深職院、深圳大學城的T6藝術區(qū)，包含藝術家工作室、藝術超市和藝術展館等，有美術、設計、影像等各個方面的機構和個體入駐。此外，深圳政府努力打造的觀瀾版畫基地可供國內外的版畫家駐村創(chuàng)作，在其周邊聚集了一些當代藝術家。還有國際聞名的大芬油畫村，以創(chuàng)作和銷售低端行畫（行畫，多指為市場需求而做的繪畫）為主要產業(yè)，近些年有部分藝術家開始轉型進行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位于風景名勝梧桐山的藝術小鎮(zhèn)也有各類藝術家集聚。

深圳的不少藝術區(qū)是以創(chuàng)意文化產業(yè)的方式有意培植起來的，而逐漸上漲的租金又迫使藝術家們不得不另尋它處。再就是，與廣州相比，深圳的移民城市特征更加突出，留駐此處的藝術家的背景更加多樣化，更因為本土沒有專門性的美術學院，藝術家極為分散，相對聚集的區(qū)域之間也沒有多少交流。此外，在當代藝術方面，深圳與毗鄰的城市——廣州、香港之間的交流也不多。我曾經參與過一個名為“隔離：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孤兒”的論壇。我們這樣闡述這個論題：“從地緣政治與文化的角度，廣州、深圳、香港三地有著密切的聯系。其居住的大多數人群操著相近語言，經濟往來日益頻繁，國際化程度頗高，然而三地在當代文化藝術方面的交流卻超乎想象地匱乏。它們都在極力謀求某種國際地位，卻因為歷史和現實的種種原因，存在這樣和那樣的隔閡，不能形成區(qū)域化的整體力量，以至于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置身全球化語境中的無所依傍的文化孤兒。”論壇的參加者楊小彥曾撰文進一步分析了這三個城市的關系：廣州自認為是廣東代表，而深圳更關心的是“國際化”，香港則早已是國際當中的一員，它們因其文化位置不同而朝向各異，相互之間形同陌路。[1]這種“三地孤棲”的文化現象自然與社會政治的變遷緊密相關。程美寶在題為“從‘省港澳’到‘粵港澳’——歷史失憶與現實定位”的講座中梳理了從作為核心的省城到喪失了中心性的廣州的歷史過程。[2]而在當下，出于政治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考量，粵港澳藝術文化交流的活動是被極力鼓勵的。比如何香凝美術館從2008年開始的“兩岸四地藝術交流計劃”，正是致力于建立一個地緣文化意義上的當代藝術交流機制，這樣的交流無疑帶給各方以思想的碰撞，但實際上深層次的藝術互動仍然難以形成。因為在一些藝術家看來，各地政治文化語境不同，其藝術創(chuàng)作面臨的問題與解決的方式亦截然不同，僅僅以地理位置的鄰近并不能作為形成藝術文化共同體的主因。

除了廣州、深圳這兩大城市，另外，在偏遠的陽江，還有以鄭國谷為首的陽江小組在活動，其他區(qū)域便多為當代藝術的盲區(qū)。實際上，近些年來，在順德、東莞也開始萌生當代藝術的活動和空間。廣州與順德的一些藝術家、策展人曾在順德德勝河邊的舊廠房自發(fā)籌辦當代藝術的展覽。在展覽所在地，一群年輕的藝術家還以藝術的名義起到了挽救部分面臨拆遷的舊廠房、干預此區(qū)域發(fā)展規(guī)劃的作用，并最終促成了德勝當代藝術空間的建立。在東莞的莞城區(qū)，新成立的21空間美術館，準備以地區(qū)藝術發(fā)展和文化創(chuàng)新作為首要研究與展示的對象，并在全球化的視野當中審視其價值和意義。

三

概而言之，藝術群落是伴隨既有的文化與藝術系統而來的，它們在各種壓力和既有勢力的縫隙中爭取空間，呈現出藝術的多元化和靈活性。而反過來，這些群落也逐漸影響著既有的藝術版圖，使得高校、美術館及其他非盈利空間，與商業(yè)性的機構，對所涌現出的現象給予回應。但是，群落的力量依然是脆弱的，它一方面常常淪為資本的棋子，另一方面又因為其駁雜和區(qū)域局限難以獲得那些代表“國際眼光”的機構的青睞。依托各地某些固定機構的國際化網絡越來越致密，而廣泛存在的群落藝術家卻無從加入。

身處其中的藝術家們面臨著各類具體的問題，比如藝術潮流、市場、學術平臺，以及生存壓力和社區(qū)變遷，等等。聯系到全國藝術群落的情況，各處藝術區(qū)房租漲價和拆遷、生活條件惡劣等情況對于廣東當代藝術群落也有不小的影響，這使得藝術群落常常處于一種聚散不定的變動當中。這些群落的組成成員和涉獵范圍呈現枝枝蔓蔓、縱橫交叉的復雜征貌。而藝術家的行動亦如城市游牧者，遷移不定，游走于不同部落，但又常常面臨難以逾越的阻隔，在紛繁蕪雜的社會中努力經營著自己的生活與藝術天地。

注釋：

[1]楊小彥：《三地孤棲——香港、深圳與廣州的文化隔離》，《藝術當代》，2013年第3期。

[2]程美寶：《從“省港澳”到“粵港澳”》，《羊城晚報》，2013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