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浩

“科學精神”與中國書法評價體系

蘭浩

蘭 浩：美學博士，寧德師范學院藝術系教師，研究方向為藝術美學。

當今書法創(chuàng)作、書法評論、書法研究等領域，日益模糊蒼白。從小學生到耄耋老人，不時冒出書法明星、書法官員，產(chǎn)生一個個方生方死的書壇新聞。書法越來越像個大江湖、大醬缸，什么人都可以裝進來，魚龍混雜的亂象令書法發(fā)展岌岌可危，以致人們對書法越來越審美疲勞?？v觀中國書法史，當今的書法沒有形成歷史性突破和進展，不能不令人深思。當代書法要取得更大的發(fā)展，就需要創(chuàng)設合理的書法評價體系，引領書法健康發(fā)展。而這，離不開對書法評價的“科學精神”。

中國書法技法層面考量的“科學精神”

在眾多的藝術門類中，書法看似最為簡單，因而也最容易自我陶醉。詩詞、文章、工藝、工筆畫等創(chuàng)作水平之高低，相比較而言，接受者和創(chuàng)作者自己都能準確把握。但書法就不同，很多人練習幾年楷書、行書，就可以臨摹古人絲毫不差。從這個角度來說，書法作為技法，入門相對容易。很多人就停留在這個層面，覺得已經(jīng)得書法三昧，甚至可以抗衡古人。其實這只是極度缺乏書法科學理性認識的表現(xiàn)。將古人經(jīng)典之作臨摹得一模一樣，是什么水準的書法？萬里長征第一步而已！當代很多書法比賽獲獎標準之一，就是看臨摹功夫，這實在是書法評判的極大偏差。當然臨摹基本功是必要的，但絕對不能和書法水平等同起來。若以臨摹相似度為標準，那么今天的書法有何存在價值？精確無比的照相機、掃描儀、復印機哪個不比手執(zhí)筆管的人更厲害？有意思的是，王羲之、蘇軾也曾試圖臨摹自己的作品，可就是再也寫不出原來那個《蘭亭序》《寒食帖》。南宋吳琚的書法酷似米芾，但書名遠不及米芾，因為吳琚生活的時代和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同于米芾，再出來“米芾第二”已經(jīng)失去了歷史意義。

既然臨摹如真不是書法，是否不臨摹或者臨摹得馬馬虎虎就是書法？當然不是。因為臨摹盡管不可定位為書法水準，但沒有這個基本功，尤其是筆法、結構和章法的基本功訓練，也是絕對不行的。書法無非技和道的統(tǒng)一，雖然“道”難以言說，難以客觀量化，但“道”一定是從“技”支撐起來的。那么就應當從形而下的“技”入手，貫穿科學理性的認知，得到一些評價標準。這里的理性不是西方古希臘以來的幾何物理、邏輯推理，因為書法構成是中國哲學的藝術思維形式，不是幾何線條。書法構成的形而下技法是筆法、結體、章法。從這三個基本層面考量書法水準，貫穿細致的分析精神，多少會有助于解決書法評判難題。當代書法評價應該深入到作品中，看看每個字的撇、捺、點、橫、豎等等基本功夫、每個字的結構是否合理、上下字的管領是否“通氣”、行與行氣韻是否照應、字內外空間是否協(xié)調，等等。我們看古人經(jīng)典之作，每一筆、每一個字、上下字的連接、行行貫氣的功夫雖然難以用語言清晰界定，但絕對不會犯低級的錯誤，字的每一筆、結構、空白處理都滲透長期精深的訓練，就是篆隸、北魏、唐代楷書，上下字內外空白的處理都極具匠心！我們可以試試，能否把顏真卿楷書、行書上下字掉過來組合，能否把行與行重新排列？能否把顏真卿楷書的一撇替代《蘭亭序》某字的一撇？很多人會籠統(tǒng)地說，不能！因為不和諧！但若追問為什么不和諧，恐怕少有人深入研究。而這種每筆每字的理性考量功夫，恰恰正是當今書壇最為缺少的。真正精通書法的人，不僅有基本筆法的精湛功夫，揮灑過程中，字與字、行與行的處理都滲透著自我“理性駕馭感性”（非西方意義上的“理性”）的運作思考，在千萬次的反復書寫中不留雕琢痕跡，這才是書法的至高境界。當今書法基本技法評價應該滲透“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放過”的“科學精神”。中國傳統(tǒng)的籠統(tǒng)模糊的思維定式往往容易導致書法評價憑感覺定位，其產(chǎn)生出的一些大而化之的書法評語使人難得要領。書法形而上的高妙正是奠基于形而下的一筆一劃、一行一篇之中。深入研究書法作品的“每一個細節(jié)”，避免籠而統(tǒng)之的宏觀言說，必然有助于正確理解書法的標準。

中國書法史學向度考量的“科學精神”

縱觀中國書法史，從甲骨文、秦漢篆隸、魏晉行草、唐代楷書一直到晚明狂草，書法生生不息，形成一條綿延的藝術長河。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我們完全可以說，一代有一代之書法。二王、宋四家、趙孟頫、吳門書派、晚明張瑞圖、黃道周、王鐸以及清初傅山、朱耷等等，歷代書法家莫不是在繼承前代基礎上予以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才有名家輩出的燦爛書法史。藝術史蘊含著最豐富的歸納法和演繹法，供后人借鑒和思索。書法史學向度是這個時代書法評價的重要考量標準。唐代楷書相對北魏、二王提出了新的審美范式，宋四家相對唐代楷書展示出新的審美標準，同樣，晚明書法變革相對明代中期面目一新。那些在書法史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代表作品，其實都是在前代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給人心靈和視覺煥然一新的感觸，與時代精神相合。

今天的書法史學向度如何定位“科學精神”？遼寧大學教授宋偉說：“對于藝術經(jīng)典創(chuàng)造而言，難以超過時代性與永恒性之間所構成的悖論，這無疑是一個讓眾多偉大的藝術家深陷困境的疑難?！笔穼W向度就是要讓書法家去回應和超越這個藝術時代性與經(jīng)典性的疑難，用傳統(tǒng)書法學術語言來說，就是正確處理好古和今的辯證法?！熬昃臧l(fā)屋”、當代丑書、書法主義、墨象派、少字派等等現(xiàn)代書法運動總是曇花一現(xiàn)，因為它沒有處理好書法的古今辯證法，徹底拋棄“古”，因而步入書法歷史的“懷疑論”“斷裂論”。同樣的，亦步亦趨的“書奴”也沒有處理好古今辯證關系，它近似書法經(jīng)典的“獨斷論”。因此中國書法不能述而不作，食古不化，也不能另起爐灶，空中樓閣。書法需要“六經(jīng)注我”，也要“我注六經(jīng)”。顏真卿楷書被蘇軾評價為雄秀獨出，古法為之一變，故能立足唐代書壇；張旭、懷素狂草，筆法吸收篆法加以圓勁飛動，字體放大，將禪宗狂放精神充分發(fā)揚，也是唐以前所未有；米芾縱然狂癲縱意，但也有大半輩子“集古字”功夫，“集古字”就是吸收前人經(jīng)典內涵，尚意的書法并未完全擺脫前人，等等。可見，歷史上具備開創(chuàng)意義的書法家，都是站在歷史高度，學習前人加以綜合，都是創(chuàng)作出前人所沒有又合乎書法基本規(guī)則的書法。

這個時代書法史學向度的“科學精神”具體內涵是怎樣的？傳統(tǒng)天人理念是否在現(xiàn)代失去對書法基本的規(guī)范作用，今天書法是否可以完全拋棄古典模式、告別過去？現(xiàn)代書法真的應該同古典書法理念進行一場“鐵錘思考”和“一切價值重估”式的清算才能發(fā)展？從經(jīng)驗層面來看，“娟娟發(fā)屋”、丑書運動、書法主義、少字派等等書法運動基本上保持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徹底斷裂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但最終走向失敗。天人相分的現(xiàn)代社會，書法回歸古典天人合一的境界顯然不切合實際，但完全走出天人合一必然沖擊漢字書法的底線。現(xiàn)代人吃慣大棚蔬菜、飼料肉雞、雞蛋卻還是覺得鄉(xiāng)下原汁原味農(nóng)家菜、土雞、土雞蛋味道純正，更有利人體健康?？茖W技術雖飛速進展，但人與自然的天然聯(lián)系和情感仍然難以徹底割裂，天人同構的理念并未在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社會失去價值。由此可見，現(xiàn)代書法的根本困境，在于試圖徹底顛覆漢字傳達的天人關系，必然難以成功。由此昭示現(xiàn)代書法史學向度的“科學精神”，必然在天人相合走向天人相分的時代之際，對傳統(tǒng)天人關系作更為深刻的思考和繼承。因此，古典書法不僅沒有失去根本價值，而是從更深層次上規(guī)約現(xiàn)代書法的走向。書法史學向度的科學考量，必須深入思考這一歷史性課題，發(fā)揚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的辯證精神。

中國書法玄學思維與“科學精神”

東方玄學和“科學精神”，這兩個近乎對立的話語體系，用于書法評價,的確有難以清晰言說的困境。翻閱古典書論，或用“士氣、書卷氣、江湖氣、匠氣、山林氣、廟堂氣”等“氣”化觀念品評書法，或用“韻味、法度、意趣、性情”等傳統(tǒng)美學范疇框定。上述書法評價的話語系統(tǒng)，始終處于“不確實性”“感悟”“抽象”的層面，可見中國書法的最高層次判定，屬于玄學思維范疇。

在中國古典文化場域，書法的工與拙、雅與俗、超邁與匠氣等等評價，定位不成問題，經(jīng)典流傳到今天，其書法水準都能得到一致公認。但在今天，撇開盲目吹捧、利益連帶、書壇渾濁等外在原因不論，書法內在的“玄學”評價有時真的成了問題。面臨同一幅作品，“士氣”？“山林氣”？“江湖氣”？有韻味還是低俗？境界高還是低？有可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評價截然相反、大相徑庭的現(xiàn)象可能存在。屬于玄學范疇評定的中國書法是否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做定論？從中國書法史上看，書法名作遭受兩極評價的現(xiàn)象大量存在，比如書圣王羲之的書法，就曾有人貶低為“女郎氣”；米芾、蘇東坡的書法在朱熹眼里就是“狂怪怒張”，壞了法度；趙孟頫書法在后人的評價中也非常復雜；張弼草書更為同時代人批判，但這些并不妨礙上述大家留名歷史。由此可見，即使沒有一致公認的完美書法，但書法評定的準“科學”標準還是存在的。

古往今來，洋洋書論，沒有哪位書法家能清晰標準定義，語言的有限性，敘說的難度，都難以窮極書法的本質。這種獨特的藝術話語體系的確給當下書法評價帶來不少困境，也給混跡成名的所謂書法家?guī)砜沙酥畽C。因為，你很難用一套評價標準判斷“你這不是書法”，“你不懂書法”，“境界很低”。但從漢字形成，到后世書法藝術的自覺成熟到繁榮、發(fā)展，若問書法標準的根本定性，不是不可言說。

能否科學評價一幅作品的真實水準，其實還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今天莫衷一是、難以定論的書法，甚至魚目混珠、浪得虛名的書法，若讓王羲之、黃庭堅、蘇東坡、王鐸、傅山來做客觀評斷，我相信這些書法圣手在排除一切外在干擾的情況下，會從形而下、形而上、史學向度等幾個角度給予客觀的讓人信服的評判，因為他們在最高層次上擁有對書法的精確領悟和判斷力。他們的客觀評價，也能得到古典文化場的一致認同。今天的書法評價場域，難以引領書法評價的健康發(fā)展。宏觀角度審視，我們整體上對書法最高層次的把握還沒有達到令人信服的高度。即使是東方藝術的書法，并不與“科學精神”考量相抵觸，但這種“科學精神”需要文化修養(yǎng)上的“心悟”能力，不能以科學理性的測量分析和實證。中國書法構筑玄妙的精神世界，決定了評價的高要求，也昭示書法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高難度。

綜上所述，中國書法形而下的層面從筆法、結構、章法的細致層面可以考量；形而上的層面，書法屬于玄學思維的感悟，需要專業(yè)學者憑借文化修養(yǎng)上的心悟和判斷；史學向度的考量，是從歷史角度判斷書家對歷代經(jīng)典和時代精神的總括和發(fā)展把握。三個向度的考量，是渾然無間、緊密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如果我們用這三個考量標準評判古今偉大書法名作，都是成立的。中國書法批評體系的建構，應該從技法、歷史參照、藝術思維三個基本角度予以統(tǒng)一觀照。書法批評的三個向度，足見書法的高度、難度、深度，而書法批評缺失科學精神，是今天書壇亂象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健康科學的書法批評才能根本淘汰偽書法、平庸書法，肯定書法名作的基本定位，從而激濁揚清，整肅當代書法“大江湖”的亂局，引領書法發(fā)展的健康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