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英
(重慶郵電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400065)
語義、語音和認知等方面的因素被認為是制約漢英并列二項式詞序的主要因素。詞序制約因素對兩種語言中并列二項式的制約力既有相同,也有差異。筆者對語義因素轄管的六種因素(時間、權力、重要性、顯著性、遞升、積極性)的語料庫研究表明,六種詞序制約因素對兩種語言中的并列二項式詞序的制約力有差異,跟漢英并列二項式本身的固化程度整體上存在差異有關,漢英并列二項式的可逆性有較大的區(qū)別。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何在?本文擬從語言本體的角度探究深層次的原因。
筆者通過語料庫統(tǒng)計并分析了漢語和英語中數(shù)量各為398個的并列二項式的詞序制約因素的預測成功率。研究發(fā)現(xiàn),詞序制約因素預測成功率在漢語中的排序為:語義>語音>詞頻(“>”表示“先于”或“高于”,以下同);詞序預測成功率在語義因素下屬小類中的排列順序為:重要性>時間,遞升,積極性,權力>顯著性。英語中,詞序預測成功率在語義因素與非語義因素中的排列順序為:遞升>時間,積極性,重要性>顯著性,權力>其他因素;詞序預測成功率在語義各因素中的排列順序為:遞升>時間,積極性,重要性>顯著性,權力。
漢語并列二項式的固化程度總體上低于英語。筆者的語料庫發(fā)現(xiàn),漢語二項式數(shù)量(不可逆)僅16個,英語不可逆二項式79個;漢語中高度傾向某一詞序的可逆二項式為137個,英語159個。其中,中度傾向可逆的漢語二項式數(shù)量和可逆漢語二項式數(shù)量明顯多于英語。研究還發(fā)現(xiàn),固化程度上,漢語并列二項式總體較英語更低,表明漢語二項式的詞序靈活,前后項可換位,有較高的自由度。漢英并列二項式固化程度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跟兩種語言涉及的語言自身特點有關。本文從并列連詞系統(tǒng)、語言類型、詞匯化程度和習語化等四方面分析語言特征怎樣影響詞序制約因素在并列二項式中的表現(xiàn),以至于進一步影響漢英并列二項式的固化程度。
漢語和英語在并列連詞系統(tǒng)上本身存在相同點和不同點。此外,漢語的“意合”與英語“形合”的特點以及兩種語言詞匯化程度以及習語化程度不一等語言本身的特點是導致漢英并列二項式出現(xiàn)異同的主因。
漢語和英語在并列連詞設立的標準上,既有相同,又有不同。這一異同在一定程度上制約漢英并列二項式的整體固化程度。石毓智(2006:134)[1]概括了漢英并列連詞系統(tǒng)上的差異,指出相同點在于平行的語法地位,不同點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英語沒有詞性類別的限制,而漢語則有;二是漢語有單位層級限制,而英語則缺乏單位層級限制。
雖然由and連接,英語并列二項式的前項與后項有時卻表示統(tǒng)一的主從概念,但在形式上表現(xiàn)為并列和平行關系兩種。從實質(zhì)意義上看,還是主從關系。比如,bread and butter不是“面包和奶油”而是“涂奶油的面包”;并列二項式carriage and pair不是指“馬車和兩匹”,而表示“兩匹馬拉的車”(“雙馬車”)。同樣,lock and key指的不是“鎖和鑰匙”而是“帶鑰匙的鎖”,等等,以上諸例均體現(xiàn)前后項存在主從關系。and在這些例子中的含義相當于with。而漢語并列二項式往往遵循“意義優(yōu)于形式”的原則,更強調(diào)前后兩項的并列與平行關系。除此之外,英語的并列前后兩項有時還可以用來表示統(tǒng)一的概念甚至有時同一概念,比如,并列二項式iron and steel并非“鋼和鐵”兩個概念,而是“鋼鐵”;meat and drink相當于漢語的“酒肉”,比喻酷愛之物;time and tide表“歲月”這一概念,等等。這些英語并列二項式事實上已經(jīng)固化,多數(shù)二項式詞序不可逆,相當于漢語中的并列復合詞??梢姡@類并列二項式從并列項的語義上看,跟漢語并列二項式的語義相比更顯特殊。語義上的統(tǒng)一性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上述固定詞序的英語并列二項式。
可以看出,由于漢語并列二項式中并列項的地位在語法以及語義上平等,大多數(shù)漢語并列二項式的前后兩項可以自由換位,從而導致自由詞序。從整體上看,漢語并列二項式的固化程度不及英語,這是因為一些英語并列二項式中的并列前后兩項語義的不平等,不能自由換位,造成前后兩項位置固定,從而導致從整體上英語并列二項式的固化程度高于漢語并列二項式。
語義因素在漢語和英語并列二項式中的制約作用均明顯。語言系統(tǒng)的要素以及核心即語義可以部分地解釋這一現(xiàn)象。語義是構成語言系統(tǒng)要素中的核心要素。這也可以解釋當下為什么語義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核心。該理論認為語言的基本功能是象征,語言是用語音來象征概念的過程(季永興,2010:141)[2]。語法反映概念化的過程;語法是內(nèi)在意義(或)象征性的重要組成部分,語法的主要作用就是連接語義和語音。詞序是一種語法手段。并列二項式通過詞序這一語法手段架起具有并列概念的語義和語音之間的橋梁。并列兩項意義的不同,漢英兩種語言在語音和語義方面的差異直接影響詞序,從而造成詞序上也存在不同。語義跟認知關系緊密,成為語言研究的重點。
漢英并列二項式的詞序差異部分跟詞語的合成方式有關。Langacker(1987)[3]指出,人具有五種認知能力:一、凝固化(entrenchment);二、自動化(automation)能力;三、抽象能力(abstraction);四、范疇化能力(categorization);五、組合能力(compostion)和符號化能力(symbolization)。依靠這五種認知能力,語言可以進行不同的組織。由于語言受到這些認知能力的影響和制約,產(chǎn)生不同的語法和規(guī)律,語言結構固化程度高低不一、抽象層次各異。因此,語義制約語法,在并列二項式中體現(xiàn)為語義對詞序的制約。
魯川(1998:82)[4]認為,世界上各民族的語言按照其思維方式和編碼體系,大體可分為兩種:一是“句法型語言”,以英語為典型;“語義型”語言,以漢語為典型。句法型語言主要體現(xiàn)在“形態(tài)變化”(inflection)是語言單位的組合手段,即“形合法”;而“語義型語言”主要體現(xiàn)在“意合法”(parataxis)是語言單位的組合手段。
“意合”指的是詞語或分句之間不用語言形式手段連接、其中的語法意義和邏輯關系通過詞語或分句的含義表達(連淑能,2010:73)[5]。漢語大多采用“意合”的方式連接詞語或分句。意合語義型語言注重隱性連貫(implicit coherence),同時也注重時間先后、空間大小、心理上的重輕以及事理上的因果等順序。除此之外,意合語義型語言也注重功能、意義,講究以意馭形等等。時序上的先后,表現(xiàn)在漢語構詞上,如:先后、古今、早晚、始終等并列復合詞,均按照時間先后排序。并列成語方面,表時間先后的,如春夏秋冬、過河拆橋等??梢姡瑵h語屬于典型的重意合語義型語言。與此相反,英語屬于“形合(hypotaxis)”語言。“形合”指的是詞語或分句之間用語言形式手段連接起來,表達語法意義和邏輯關系的組詞造句方式(連淑能,2010:73)[6]。
因此,語義因素在漢語并列二項式中的制約作用強于英語,其中一個原因在于漢語組詞方式上傾向于“意合”而英語傾向于“形合”的組詞方式。這一論斷跟鄧云華博士論文(2004)[7]中的觀點相近。因此,本文認為,漢語并列的基礎是語義親近性,意義強于形式是漢語并列二項式的一重要特點。
由此可以看出,屬于句法型語言的英語和重語義型的漢語在詞語合成方式有較大的差異。英語語法規(guī)則的制定,采用的是“從句法到邏輯”,而不是反過來。漢語則不注重句法和邏輯,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出語義因素和語音因素對漢英并列二項式詞序的制約作用的差異。漢語重意合而英語重形合這一特點也能部分解釋英語并列二項式的整體固化程度高而漢語并列二項式的整體固化度低的這一現(xiàn)象。
英語注重形式和結構完整,講究以形取義。正如美國翻譯學家奈達(Nida,1982:16)[8]所說,形合和意合的不同是漢英在語言學上最重要的一個區(qū)別。不難發(fā)現(xiàn),英語在短語或詞組層面上,也遵守“意合”排序,比如,遵循時間先后順序。但是“意合”對英語并列二項式的詞序的制約力非常有限。跟漢語二項式相比,由于英語更重形合,在短語或詞組層面上受形式和結構方面的約束較多,因此語義因素對英語并列二項式詞序的制約作用不如對漢語那么明顯。由此可見,漢語注重語義,英語注重形式。這一特點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語義、語法和語音因素對并列二項式詞序的制約作用不平衡。與此同時,由于漢語重“意合”,漢語并列二項式擁有豐富的連接手段和方式,從而形成了詞序比較靈活的特點,最終漢語并列二項式固化程度較低;英語組詞由于傾向“形合”,更加注重形式和結構。英語組詞的連接手段比較固定、單一,詞序較固定,英語并列二項式更固化。
漢語中的并列短語雙音詞匯化現(xiàn)象嚴重,這一點可以從漢語詞匯的發(fā)展歷史研究中得到證實。相比之下,英語的并列構詞不發(fā)達,并列短語詞匯化程度低。英語有重音模式,講究形態(tài)變化,因此詞和短語的區(qū)別比較明顯。然而,漢語較缺乏形式標記導致漢語中詞和短語的劃界成為一大難題,往往難以區(qū)分詞和短語。漢語詞匯發(fā)展歷史表明,漢語中大部分雙音詞都是由短語演變而來,短語構成雙音詞最主要的來源。并列、偏正、動賓、主謂、述補短語,這五種基本的漢語短語類型都有可能降格為詞(董秀芳,2011:34)[9]。漢語中,短語的詞匯化現(xiàn)象普遍。
擁有大量復合詞是漢語的一大特色。漢語中復合詞構成雙音節(jié)詞的主體。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代漢語詞典》條目中雙字組合占條目總數(shù)的比例高達67.25%(周薦,1999)[10]。在論及漢語構詞法和句法之間的關系時,朱德熙(1982)[11]認為,漢語復合詞的組成成分之間的結構關系大體上與句法結構有一致性。漢語復合詞特點之一表現(xiàn)為構成相對自由,往往不需要任何標記,因此,復合詞類型比較豐富就自然而然了。
此外,漢語中復合詞的構詞法跟句法結構具有一致性,即漢語復合詞的構詞法基于句法,二者受同樣規(guī)律的支配。詞的語法功能往往由復合詞的內(nèi)部構造決定。這一特點表明,漢語的復合詞在構詞上即為句法結構的詞匯化。正如Givon(1971:413)[12]指出:Today’s morphology is yesterday’s syntax(今日的形態(tài)即是昨日的句法)。由于漢語句法眾多,因此漢語中復合詞也比較豐富。在漢語中有相當比例的雙音復合詞是由并列構詞法形成的,比如調(diào)查、輕松、車馬、燈火、長短、平安、大小、多少、好歹,等等。正如石毓智(2006:244)[13]所說,跟其他語言相比,漢語具有復合詞最豐富的數(shù)量和類別。
按照構成名詞的語素之間的關系,王玨(2000)將并列式名詞分成同義、反義、近義、遠義以及偏義等五大類語素。同義語素構成的并列式名詞如英雄、人民、朋友等等;反義語素構成的并列式名詞如寬窄、大小、多少、高低等等;近義語素構成的并列式名詞如手足、骨肉、嘴臉等等;遠義語素構成的包括編輯、檢討、編譯、建筑等等;偏義語素構成的包括窗戶、兄弟、恩怨等等。
然而,英語復合詞的內(nèi)部構造一般不影響其整體語法特征。這一特點與漢語則有所不同。具體來說,英語復合詞構造遵循的規(guī)律是“右中心”(right-headedness)的原則。因此,一般來說,英語中決定整個復合詞詞性的不是詞綴,而是復合詞右邊的詞根的詞性。譬如,blackboard為英語名詞復合詞,該詞的特征和用法基本上跟普通非復合名詞相同;underestimate為英語動詞復合詞,該詞的特征和用法基本上跟普通非復合動詞相同。
英語遵循右中心原則決定了英語中并列合成詞極為少見。而漢語的情況則迥然不同,漢語不遵循此原則。漢語復合詞沒有固定的中心,詞性不由詞素的詞性決定。漢語中有大量的并列復合詞,其詞素和詞的詞性不存在一一對應關系。漢語中,并列合成詞可以由名詞和形容詞構成或由兩個形容詞疊加,前者如雪白、漆黑等,后者如干凈、平安等。此外,由于漢語是意合型語言,漢語復合詞的詞序與句法語序有一致性。如前所述,漢語充分體現(xiàn)出詞法即句法的特點。而英語則不同。英語中,由名詞和動詞構成的復合詞詞序為OV,與英語的基本語序SVO的語序不一致。漢英的這一差異可以解釋為什么漢語的吃人動物在英語中變?yōu)閔umaneating animal。
漢語中詞和短語的界限不明可以從范疇的原型觀得到解釋。范疇的原型觀認為語言范疇不可截然區(qū)分。相鄰范疇之間互相交叉,因此范疇成員有典型和非典型或邊緣之分。王力先生(1953)[14]也提出類似觀點。漢語并列短語中的部分成員經(jīng)過詞匯化,失去短語的特性,從而成為并列復合詞,構成并列復合詞范疇中的典型成員。然而,大量的并列結構并未完全詞匯化,既帶有短語的特征,也具備詞的特點,屬于短語和詞這兩個范疇中的邊緣成員。因此,一般來說,詞的屬性多于短語屬性的并列結構一般被認為是并列復合詞,反過來,就是并列短語。由于短語和復合詞屬于相鄰范疇,要很好地區(qū)分并列短語和并列復合詞顯得比較困難。
此外,也可以從意義上的差別來區(qū)分二者。整體意義可以從組成部分意義以及結構進行推導和預測的一般為短語,不能推導和預測的一般為詞。總之,并列構詞是漢語常見的復合詞構詞模式之一,能產(chǎn)性比較高,數(shù)量較多。然而,英語等印歐體系語言中并列構詞比較罕見,僅有少數(shù)例子如Anglo-American(英美的)、bittersweet(又苦又甜)等為數(shù)不多的詞語。
總之,部分漢語并列結構經(jīng)過詞匯化已成為并列復合詞,只有小部分漢語并列結構成為固定短語。英語由于缺乏并列復合造詞,詞匯化可能性小。
除漢英連詞系統(tǒng)的差異、詞語合成方式的不同以及詞匯化程度有別這幾點原因外,習語化程度的高低也是造成漢英并列二項式詞序不同特點的重要因素。
漢英并列短語在習語的結構形式、構成成分、結構關系以及意義形成的途徑等方面均有差異,因此必然會有詞序差異以及詞序制約因素在兩種語言的并列二項式中起不同制約作用。結構形式上,英語并列二項式較多依賴“and”連接,習語和固定表達較多。相比之下,漢語成對詞的結構形式復雜,包括兩大類(曹煒,2004:32)[15]:“無所依托類”(不需要任何形式、僅靠語序)和“有所依托式”(需借助一些框架才能形成相應的成對表達)?!盁o所依托類”,如:“洋房美鈔、冰箱彩電”;“有所依托式”如:“上......下......”、“前......后......”等框架形成的成語或固定表達。此外,兩種語言的并列成對詞詞序的穩(wěn)定性也有差別。英語比較固定,如up and down、chop and change等,漢語成對詞,尤其是第二類無所依托式類的成對詞,可以進行有限換位,前后項進行位置交換,如冰箱彩電變?yōu)椴孰姳洹?/p>
總之,漢語和英語并列二項式連詞系統(tǒng)上的差異,加上漢語重意合而英語重形合這一特點,再加上漢語雙音詞匯化現(xiàn)象普遍,以及英語并列二項式有固化成習語的傾向,從而導致英語并列二項式的固化程度較高而漢語并列二項式的固化程度較低。因此,漢英并列二項式往往不能一一對應。漢語中的并列短語有可能在英語中不是短語而是習語。漢語由于詞匯化傾向嚴重,英語中的某一并列短語可能對應于漢語中的某一復合詞。研究表明,語言本身的特點造成了不同語言在表達同一概念時的方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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