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原
翻譯中異化與歸化的哲學性思考
□張雪原
翻譯作為跨文化的交際活動,隨著世界各國之間聯(lián)系的日益密切,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就翻譯策略而言,譯論界始終存在著異化與歸化的論爭。其實,異化和歸化之間有著巨大的空間,不能將它們對立起來,而應該將它們視為相得益彰、互為補充的翻譯手段,即二者存在著對立統(tǒng)一的哲學關系。
異化 歸化 翻譯 對立 統(tǒng)一
在中西方翻譯史上,有不少翻譯家或哲學家對翻譯進行了哲學思考。在中國譯史上,約半個世紀前,我們看到艾思奇(1937)、賀麟(1940)、陳康(1942)、朱光潛(1944)和金岳霖(1948-1983)五位哲學家從哲學思辨的角度認真探討了翻譯問題。孫致禮(1996)在《堅持辯證法,樹立正確的翻譯觀》一文中說:“我深深地體會到:一個譯者的翻譯水平,不僅取決于他兩方面的語言素養(yǎng)和一般的藝術素養(yǎng),而且還與他的翻譯觀有著很大關系。……每個翻譯家都遵循著一定的翻譯原則,只不過有的人是自覺的,有的人是不自覺的?!彼偨Y了文學翻譯中的十種矛盾,認為翻譯理論的核心問題是唯物辯證法。這不能不讓人想到近年來國內的外語類學刊發(fā)表的有關歸化和異化的文章,這些文章努力將西方文學批評和比較文學理論中關于歸化和異化的討論應用于翻譯理論和實踐之中,這些文章從不同的角度拓寬了歸化和異化的研究。但對于歸化和異化翻譯的討論仍存在一些誤區(qū),最明顯的是將歸化與異化翻譯等同于直譯與意譯,將文學策略和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同語言的策略和翻譯的技巧等同起來。從而將關于歸化和異化的討論拉回到傳統(tǒng)和經驗的討論之中,最為突出的是把歸化和異化對立起來,沒有看到二者相通的一面。本文從哲學的角度對二者進行分析,以突出二者的辨證關系。
歸化和異化的雛形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的西塞羅、圣杰羅姆等人所說的“word-for-word translation”和“sense-for-sense translation”。1813年,德國古典語言學家、翻譯理論家施萊爾馬赫在《論翻譯的方法》一書中提出:“翻譯的途徑只有兩種:‘一種是盡可能讓作者安居不動,而引導讀者去接近作者;另一種是盡可能讓讀者安居不動,而引導作者去接近讀者’?!笔┤R爾馬赫對兩種不同翻譯方法的描述實際上就是異化和歸化的概念,只是他還沒有明確地對其做出指稱。1995年,韋努蒂在《譯者的隱形》中,將施萊爾馬赫論及的第一種方法稱作“異化法”(foreignizing method),把第二種方法稱為“歸化法”(domesticating method)。根據其見解,《翻譯研究詞典》將異化翻譯定義為在某種程度上保留原文的異域性(foreignness),故意打破目標語言常規(guī)的翻譯;而將“歸化”定義為在翻譯中采用透明、流暢(transparent,fluent style)的風格,最大限度地淡化原文的陌生感(strangeness)的翻譯策略。并將歸化翻譯的具體應用分為6個步驟:1.審慎地選擇適合于歸化翻譯的原作;2.有意識地采用流暢而自然的目標語言文風;3.使譯作順應目標話語的類型;4.加入解釋性材料;5.消除原文語言中的地域和歷史色彩;6.使譯文在總體上與目標語言的成見和偏好相一致。
歸化和異化的對立在于韋努蒂把這兩個概念置于社會文化、政治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的背景中進行了集中而深刻的探討,并指出它們之間具有難以調和的矛盾,完全對立。他認為,歸化翻譯是為了遵循目標語言文化當前的主流價值,公然對原文采用保守的同化手段,使其迎合本土的典律、出版潮流和政治要求;而異化翻譯的原則是要偏離本土的主流價值觀,保留原文的語音和文化差異。
韋努蒂用批判的觀點,徹底考察了從17世紀到當代的西方翻譯,揭示了“通順的翻譯”(歸化)策略一直在西方翻譯史上占主導地位,其根本原因是要以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為標準,在英語中形成一種外國文學的規(guī)范。歸化翻譯的最大特點就是采用流暢地道的英語進行翻譯,在這類翻譯中,翻譯者的努力被流暢的譯文所掩蓋,譯者為之隱形。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也被掩蓋,目的語主流文化價值觀取代了譯入語文化價值觀,原文的陌生感已被淡化,譯作由此而變得透明。這就表明,從后殖民理論吸取營養(yǎng)的異化翻譯策略將歸化翻譯視為帝國主義的殖民和征服的共謀,是文化霸權主義的表現。
韋努蒂認為,假如弱勢語言文本在進入強勢文化的翻譯過程中被歸化,那么弱勢語言文本所包含的異質成分就會被抹煞。由此產生的譯本不僅不能體現異族文化的“異”之所在,反而會誤導英美讀者。在他看來,異化翻譯可以“成為有利于建立民主的地緣政治關系,是對抗民族中心主義、種族主義、文化自戀情緒和文化帝國主義的一種形式”(Venuti,Lawrence,1995:20)。異化的翻譯保留了外國文本中之“異”,但破壞了目的語文化的規(guī)范。譯文在忠于原文時,就只能背離目的語文化的規(guī)范。異化的翻譯抑制民族中心主義對原文的篡改。在當今的世界形勢下,尤其需要這種策略上的文化干預,以反對英語國家文化上的霸權主義,反對文化交流中的不平等現象。異化翻譯在英語里可以成為抵御民族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反對文化上的自我欣賞,反對帝國主義的一種形式(郭建中,2000:50)。因此,韋努蒂從文學、文化和政治的高度大力提倡阻抗式翻譯(resistant translation)。他認為,阻抗式翻譯可以有助于保留原文的語言和文化差異,譯出有陌生感和疏離感的文本。這些譯本標志著目標語言文化主流價值觀的極限,并阻止這些價值觀對某一文化他者進行帝國主義的歸化。
異化與歸化,說到底也是矛盾的兩個方面,它們之間不僅是對立的,而且更應該是統(tǒng)一的。因此,要處理好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必須要從哲學的高度,分析其相通的一面。
各民族文化雖有相對獨立之處,但都是相互開放的,并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tài)。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外界的影響,翻譯對于文化的演變實際上起著催化劑的作用,這就為建立各種不同語言間的交際理論提供了一定的基礎。因此,譯語文化不應該通過翻譯完全消化源語文化的特色。也不時在其固有的文化價值體系中來安排源語文化現象的位置,而是在其發(fā)展的可能性中吸收源語文化,從而使自身變得更加豐富多彩。當然,如果不充分考慮譯語讀者的接受能力而過分強調異化,也不會有利于文化的交流,這就需要譯者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把握“度”的問題。也就是說,異化和歸化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無所謂孰是孰非,它們是同一個問題對立統(tǒng)一的兩個方面,是互為依存的。事實上,極端的異化或歸化都不能達到翻譯的目的,都無法實現跨文化交際。過度異化或歸化都會失敗,調和這一對矛盾的關鍵在于“適度”,要拋開兩個極端,尋求兩者的平衡點。如:
That may be—and I may have seen him fifty times,but without having any idea of his name.A young farmer,whether on horseback or on foot,is the very last sort of person to raise my curiosity. The yeomanry are precisely the order of people with whom I feel I can have nothing to do.A degree or two lower,and a creditable appearance might interest me;I might have hope to be useful to their families in some way or other.But a farmer can need none of my help,and is therefore in no sense as much above my notice as in every other he is below it.(J. Austen: ,Ch.4,V.I)
那倒是可能的。說不定我已經看見過他五十次了,可是他的名字,我卻毫無印象。一個年輕的莊稼漢,不管他騎馬還是步行,是最引不起我的好奇心的。自耕農正是我感到與我無關的那種人。一個地位低一二等而外貌看來還可靠的人可能引起我的興趣;我可以希望從這個方面或者從另一個方面給他們家?guī)忘c兒忙。不過,一個莊稼漢不可能需要我的幫助,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他高于我注意的范圍,正如在所有其他各個意義上,他低于我注意的范圍一樣。(祝慶英、祝文光譯《愛瑪》,上海譯文出版社,第31頁)
“高于我注意的范圍”和“低于我注意的范圍”,分別是對“above my notice”和“below it”的機械直譯。這樣的翻譯,恐怕很多讀者不解其意。其實,這兩處若譯成“用不著我關心”和“不值得我關心”,意思便一目了然。由此可見,過分的異化,不顧讀者的需要,不顧目的語者的語言習慣,一味追求跟原文的形式對應,結果只會導致譯文晦澀難懂。
同樣,過分的歸化,不顧原文的語言形式,不顧源語的民族文化特征,一味追求譯文的通順和優(yōu)美,甚至在譯文中使用一些具有獨特的目的語文體色彩的表達手段,讀起來頗像原作者在用目的語寫作一樣。這樣的譯文,雖然會博得一般讀者的喜愛,但是由于會產生“文化誤導”的負作用,其危害在一定意義上要超過過于異化的譯文。例如:
But you is all right.You gwyne to have considable trouble in yo’life,en sometimes you gwyne to git sick;but every time you’s gwyne to git well agin.(Mark Twain,Ch.4)
可是你的八字還不錯。命中有不少兇險,可也有不少吉利,有時候你會受傷,有時候會得??;可是回回兒都能逢兇化吉。(張友松、張振先譯《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第21頁)
這段文字譯得非常地道,非常曉暢,但是“八字”本是舊中國的一種迷信,將其塞到美國人嘴里,實屬一種“文化錯位”,使讀者誤以為美國人也講中國人的迷信。我們認為,這句話還是老老實實地譯作“你的命還不錯”為好。
筆者認為,追求異化和歸化的統(tǒng)一,掌握適度原則,主要取決于以下四個方面。
(一) 跨文化交際的大環(huán)境,即特定時期文化融合和語言融合的狀況
西方女權運動對語言產生的影響從英語里一些職業(yè)新名詞可見一斑。這些新名詞刻意淡化性別,如用“police officer”代替“policeman/ policewoman”,用“camera operator”代替“cameraman/camerawoman”。在婦女權益方面,中西狀況原本不同,中西文化也未充分融合。漢語里提起“警察”“攝影師”,首先使人聯(lián)想到的還是男性。如果原文“police officer”“camera operator”用于指女性從業(yè)者,譯成漢語時一般還需歸化成“女警察”“女攝影師”,這是中西跨文化交際的大環(huán)境決定的。
(二)語言使用的小環(huán)境,包括具體場合、對象、上下文等
窖存40~45年的白蘭地酒,英語稱“XO”,為“extra old”的縮略,詞典譯為“特陳酒”,這個歸化譯法也見于文藝作品。在商業(yè)活動(如廣告)和消費場所等實際使用中,人們卻多用原文讀音和書寫,即完全異化。究竟譯成“特陳酒”還是照搬“XO”,跟使用場合這一小環(huán)境緊密相關。
(三)社會約定俗成
“Oval Office”特指美國白宮總統(tǒng)辦公室。漢語依據社會約定,已完全接納了異化而來的“橢圓形辦公室”的指代意義。
(四)長期實踐檢驗
英特納雄耐爾(i n t e r n a t i o n a l)、德律風(telephone)、德謨克拉西(democracy)、賽因斯(science)、布爾喬亞(法語bourgeois)這些異化而來的詞語在漢語里一度十分流行,但逐漸分別被“國際”“電話”“民主”“科學”“資產階級”所取代。實踐證明,極端異化得來的詞語往往缺乏旺盛的生命力。
異化和歸化適度與否,往往取決于上述幾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例如:近幾年隨著英語和漢語的進一步融合(大環(huán)境),英語單詞“cool”褒義的一面也為中國人所了解。現代漢語里的“酷”字原本只有“殘酷”及“程序極深”等意義,本身并無褒義,但因讀音近似“cool”的緣故(小環(huán)境),近年被賦予了褒義,并逐漸為社會所接受,這個用法已見諸國家出版的正式報刊(社會約定)。大環(huán)境、小環(huán)境、社會約定和實踐檢驗都是變量,這說明“譯無定法”,應根據矛盾的特殊性,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歸根結底要把握適度原則,正確處理異化和歸化的矛盾。
歸化與異化是翻譯的兩種策略,各有優(yōu)勢又各有不足。筆者認為,兩者的關系決不是“矛與盾”的關系,而是各有所長,相互彌補。只不過在中國翻譯史上,歸化翻譯一直居于主導地位,異化翻譯則處于從屬地位,這是其歷史原因所致。但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在世界范圍內經濟全球化興起,不同文化的交流隨之越來越廣泛,對他種文化的了解的必要性看得越來越清楚,人們的思想觀念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在中國導致歸化譯法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排他性和文化民族自負心里已基本消失。對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的認知和接受的愿望越來越強烈,翻譯界近幾年大力倡導的異化翻譯就是這一變化的直接反映,無論是譯者還是讀者,對文化差異都采取了一種開放和尊重的心態(tài)。人們希望更加了解和欣賞外國文學所特有的韻味,領略外國文學作品中所蘊含的異國情調,異化翻譯能夠滿足人們的這種文學審美期待。
“翻譯是一種相遇、相知與共存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沖突,有矛盾。為相知,必尊重對方;為共存,必求‘兩全之計’,以妥協(xié)與變通,求得一樁美滿的婚姻?!碑斪g者面對一個特定的文本時,如何求同存異,掌握分寸,恐怕真的不比“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姻緣要來得簡單。雖然有不少學者預見,在21世紀,異化翻譯可能成為翻譯策略的主流。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歸化方法的絕對排斥,文化移植需要多種方法和模式。譯者既可采用歸化的原則和方法,也可采用異化的策略,至于在譯文中必須保留哪些源語文化,怎樣保留,哪些源語文化的因素又必須做出調整以適應目的語文化,都可在對作者意圖、翻譯目的、文本類型和讀者對象等因素分析的基礎上做出選擇。對譯者來說,重要的是在翻譯過程中要具有哲學的思維意識??傊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翻譯,正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樣。在當代翻譯實踐中,不可能只存在一種方法和手段,歸化和異化完全有理由攜手并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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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雪原 江蘇南京 金陵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 211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