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偉,鄭萍萍
(1. 山東藝術(shù)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2. 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山東 青島266555)
蕭紅的人生有輝煌,也呈現(xiàn)了悲愴、孤獨、寂寞的氣韻。蕭紅以詩人的慧心感悟她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感悟掙扎于生存線上的無數(shù)蒼生,體諒無名的哀感和痛苦的深度。沒有深厚學識背景的蕭紅在其創(chuàng)作中以單純化、樸拙化的方式逼近了一個復雜化、深刻化的哲學領(lǐng)域。蕭紅作品在一些常識意義的生存真相的揭示上,往往能夠抵至同類題材中罕見的深度。這就是一種“哲學味”。哲學味是帶有個人特質(zhì)的生命世界的顯現(xiàn)方式。而“寂寞”是蕭紅的一種哲學語言,是蕭紅生命個體的標識,是蕭紅生命哲學的存在語境。
“寂寞”是蕭紅文學世界的形象特征。蕭紅作品的主要部分是以宗法制鄉(xiāng)土社會為表現(xiàn)對象的。而宗法制鄉(xiāng)土社會卻是一個擁有著百年孤獨般群體命運的所在。它的表層的平靜、穩(wěn)定、安全,“是以生活的停滯、缺乏機遇、排摒陌生、拒絕異質(zhì)文化、狹小空間、有限交際等等為條件的,是以一切都已知、命定、相沿成習,是以群體(宗祖、村社)對于個人的支配為代價的。”①趙園:《地之子——鄉(xiāng)村小說與農(nóng)民文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年版,第92 頁。作品中平淡的情節(jié)、悲哀的人物形象、壓抑的環(huán)境、凄涼的氛圍無不投射出悲涼遼遠的荒原景象。而寂寞正來自于對荒原意味的感知與困惑,它是一種缺乏清醒認知而逐漸消弭疼痛感覺的情感狀態(tài)。如果說寂寞對于蕭紅是遍訪人間無枝可依的智者孤獨,那么對于蕭紅筆下的人物就是一種根本的生存狀態(tài)。文本內(nèi)外的兩種“寂寞”對于蕭紅生命哲學的研究都具有獨特意義。二者狀態(tài)一為“自在”,一為“自為”。所謂“自在的存在”是指客觀的事實性的存在,它只是無條件地存在著,脫離了時間性,沒有自我運動自我發(fā)展的任何源泉,缺乏存在的意義、目的和必然性;而“自為的存在”是指有意識的存在,它通過不斷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使自身永遠處于流動變化之中,而不是停止在既成不變的狀態(tài)②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7 頁。。蕭紅所要做的是叩寂寞以求音,從“自在”的蒙昧狀態(tài)尋回“自為”的人生真諦。
從存在哲學上講,作為被無緣無故拋擲在世的人類,孤獨是其本然的在世處境。可以說被棄的命運是人寂寞情懷的本源。從現(xiàn)實生活上講,弱勢生命是不被主流社會關(guān)注的群體,他們處于人生的邊緣,承受著人類最世俗、最感性的被棄命運,直接面對自我身份的失落和精神家園的缺失。他們的生命形式以極端的方式傳達了世俗生活的荒涼,也隱喻了整個人類孤獨的命運。
在蕭紅文學世界的人物系列中,雇工、衰老者、女性是三組弱勢人物形象。對于世俗權(quán)力社會而言,他們都是準人類和他者,是在權(quán)力周邊匍匐前行而喪失身份認同與家園歸屬的寂寥生命。
雇工——權(quán)力秩序中的他者。雇工沒有獨立身份認同,即他們的價值不能夠自己證明,一切都需所附屬者來界定。他們在階級秩序中屬于邊緣,其被雇傭的地位使他們被家園放逐成為喪失自我的模糊存在。他們終生勞作的土地是別人的家園,一生最親近之地是奴役之所,最眷戀的地方也是最終要離開的他鄉(xiāng)。雇工所有謀求“主人家身份”認同的努力都改變不了“人生如寄”的命運。蕭紅的小說、散文充斥了大量這種身份尷尬的人物形象。一生視主人家為己家的王四一生的心愿莫過于獲得“主人家的人”的身份認同。但當他年老體衰已不能夠充分展示一個被雇傭者的價值的時候,他終于還是從親近主人身份的“四先生”換成被雇傭者“王老四”。而“家族以外的人”有二伯更是一個年輕時曾冒著生命危險獨自替主人守護過家業(yè),年老了仍免不了主人的欺凌與歧視的邊緣人。
衰老者——生命秩序中的他者。衰老意味著生命活力的衰退,意味著人對這個世界的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力減退,或者說是索取將多于創(chuàng)造。而在一個對物質(zhì)懷有極大奢求,必須以勞作證明自身價值的鄉(xiāng)土世界,衰老必然將人推至權(quán)力的邊緣。于是年輕時不會出現(xiàn)的矛盾在年老時往往會一一迸發(fā)。蕭紅筆下很大一部分老人形象是雇工,他們被主人厭憎、遺棄,他們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危機,他們對家園的歸屬感到茫然,這一切不是發(fā)生在年輕力壯時,而是在衰老時。衰老將一切潛隱的矛盾表面化,他們必將因為不再能夠為主人創(chuàng)造價值而被為之耗盡心血的寄宿之地所遺棄。弱肉強食、極端功利的社會本質(zhì)的殘酷性表露無疑。社會風雨通過“衰老”這一生命信號變本加厲地投射于衰老者的精神世界。生命因其衰朽性、寄食性而成為了一項負擔,甚至是權(quán)力機制所排擠的多余品。
女性——性別秩序的他者。蕭紅是將女性與窮人、老人、兒童歸入一類,作為弱勢生命來看待的。蕭紅以女性特有的痛覺敏感展示了一部被主流話語忽略的女性個體生命史。《生死場》中的金枝融匯了蕭紅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深沉思考。從遭強暴→出嫁→生子→喪子→喪夫→逃荒(戰(zhàn)爭)→受辱(男性)→返鄉(xiāng)→尼姑庵→無所歸,金枝的每一次空間遷徙,都是對一種奴役生活的告別和對另一種奴役生活的迎接,她始終處于權(quán)力機制的邊緣。即便是令全民同仇敵愾的民族戰(zhàn)爭到來,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女性人物孑然孤獨的在世命運。金枝進城后受到的男性的欺凌、返鄉(xiāng)后感受到的日本侵略軍對女性身體的茫茫的威脅,乃至尼姑庵的倒閉,都是女性永失精神家園的隱喻。在這里整個世界對于女性的威脅通過一種微妙的轉(zhuǎn)換器轉(zhuǎn)變?yōu)槟行詫ε缘拿{迫。因為整個世界還是男性意志與利益的代表。因此蕭紅對挾制女性生存的男權(quán)機制的控訴實際上是對孕育這種機制的文化積淀與現(xiàn)實土壤的控訴。
強者在蕭紅筆下往往作為襯托弱者的背景出現(xiàn)。避強就弱的題材選擇使蕭紅能夠避開強者鑄就的片面歷史而尋求人生困境的真實。
在蕭紅的文學世界里有一股虛無、衰敗之氣。蕭紅稱自己小說中的人物“都是自然的奴隸,一切主子的奴隸”①聶紺弩:《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季紅真編選:《蕭蕭落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6 頁。,因此在闡釋筆下人物生命形式的過程中,蕭紅采用了低沉的調(diào)子,從中渲染出一股源自宇宙洪荒的寂寞氛圍。蕭紅的寂寞不僅指個體在強大時空壓力下所感受到的與世界為敵而無所憑依的孤獨,而且指人在世界奴役下生機隱退、愚昧閉塞、終古如一的生存體驗。寂寞幾乎是蕭紅文學世界的底色,而且蕭紅通過對幻滅人生模式的描摹渲染了這種底色,使之上升為一個蒙昧民族的存在方式。
衰敗之氣在蕭紅創(chuàng)作的初始就已經(jīng)有所彌漫??梢哉f,蕭紅初入文壇就將生命帶入了人生之秋?!锻醢⑸┑乃馈纷鳛槭捈t第一部正式發(fā)表的作品,講述了一條馬腿害死三條人命的故事,從此進入了人世間生殖與死亡最酷烈的描寫。在蕭紅的成名作《生死場》中,對鄉(xiāng)村世界的描摹也是從秋季開始的。秋季成為蕭紅關(guān)于生命時間的隱喻,即一切生命都在走向衰朽。且不說小說開篇引起集體轟動的那只老羊,引起王婆人生傷感的走進屠場的老馬,所有的人,瘸腿的二里半,像一只母熊似的麻面婆,貓頭鷹似的王婆,形容枯鎬的月英,甚至小孩子“羅圈腿”都顯示出生命的衰朽氣象。蕭紅筆下的生命形式存在著衰朽的傾向。蕭紅也寫青年人,寫強者,但視角往往在老年人、弱者這一邊。對衰朽生命形式的感悟固然與蕭紅對邊緣生存細致入微的人道關(guān)懷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一點,對衰敗生命形式的感悟是蕭紅反思民族生命狀態(tài)及其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角度?!渡缊觥愤@部關(guān)于鄉(xiāng)土生活的重要作品,以其衰敗生命與破敗氣象交相輝映共同展示著宗法制鄉(xiāng)土社會對健康生命的桎梏,傳達著它的沉寂、腐朽、沒落和急需改革,而對生動、健康的生命養(yǎng)料給予了潛在的呼喚。循著這股衰敗之氣,蕭紅文學世界呈現(xiàn)出夢魘式的荒原景象。蕭紅作品所謂的調(diào)子“低沉”也就在這里。繼衰敗之氣,虛無的人生體驗也在人物的靈魂中悄悄蔓延?;脺缛松J降臄懕闶鞘捈t心中的荒漠體驗、寂寞體驗的文學表達。
幻滅人生模式首先表現(xiàn)在家破人亡故事的反復敘寫。從第一部作品《王阿嫂的死》蕭紅就觸及了這個領(lǐng)域。在一個倫理文化源遠流長的國度,家庭在人的心目中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在一個封閉凝滯的社會中,家庭也是一個相對自足的團體。但是家庭又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舉凡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事,沒有不部分地侵入家庭中的。因此一個家庭的覆滅就具有了許多人文社會學意義。《王阿嫂的死》蘊含了作者對無人道的階級壓迫的批判?!斗诤拥膱A月》《北中國》對戰(zhàn)爭給鄉(xiāng)下家庭造成的類似“丟了一個還要搭一個”的慘重災(zāi)禍進行了控訴。而《生死場》《呼蘭河傳》中的家破人亡故事則集中了自然、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人性諸種因素,顯示了整個存在空間的衰朽、罪惡和不可救藥。
如果家破人亡故事營造了群體寂寞的生命狀態(tài),那么由追尋到幻滅的人生模式則顯示了個體的孤獨情懷。女性表達對宇宙的感性體悟,通常以一種質(zhì)疑來探究無盡的可能性。而這種質(zhì)疑又多處于混沌狀態(tài)。這種叩詢無果的人生疑問,便會牽動沉睡于人類心靈悲感底層的宿命論思想。為自由夢尋耗盡一生的寂寞的蕭紅在其創(chuàng)作中時有宿命論調(diào)升騰。這是蕭紅對于沒有代價的人生苦痛本身,做的一種引申的、極端化的解釋。鄉(xiāng)土世界正是一個容易產(chǎn)生宿命論調(diào)的地方,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困乏,牽制了智識的發(fā)展,人們對生命的痛苦缺乏有效的解釋,從而隨俗浮沉的命定感成為了一種潛在的思想認同。由追尋到幻滅的人生形式既是事實,也是人們對塵世生活的情感體驗。在心靈空間的探尋中,生命的痛苦和存在的苦惱使蕭紅深深意識到人類面臨深淵,人類本身的不完美、脆弱、無可歸依性。因此孤獨是生而為人的宿命,并且它融匯各種社會文化因素使寂寞成為一個群體的存在體驗。
作家的性格、氣質(zhì)、人生經(jīng)驗及價值觀為作品打上了或深或淺的印記,是其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的重要參與成分。蕭紅作品中的寂寞語境,與寫作者本身具有密切關(guān)系?,F(xiàn)代文學史上很少有人像蕭紅這樣人生經(jīng)歷作為作家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而被投之以巨大熱情。蕭紅的人生圖景留給人們的是不斷地反抗與掙扎的影像,是不斷地沖出重圍又陷入重圍的西西弗斯式的動作。在她身上所昭顯的命運的乖戾呈現(xiàn)為巨大的張力,融合性格、時代、人性諸因素渲染出一個屬于存在者的令人怦然心動卻又黯然神傷的悲劇性生存氛圍:荒誕的、虛無的、孤獨的。蕭紅的生命文本實實在在地演繹著這樣一條理論:生命本是一場缺憾,人的存在只是欲望與不可實現(xiàn)之間的一場悖論式掙扎。這樣的生命文本為其創(chuàng)作的寂寞語境打下了現(xiàn)實基礎(chǔ)。
從存在論上講,“家園”就是人真正“在”的地方?!霸凇奔床豢商娲靥幱谀骋晃恢?,即發(fā)揮其獨特的本性地處于某一位置。真正的家園感即是能夠展示個人價值的自由感。在蕭紅這里,自由感幻化為世俗欲望即對愛與溫暖的永遠憧憬。蕭紅所渴望的家園即“愛”與“溫暖”為主角的自由國度。在蕭紅的生命中曾經(jīng)有過一回短暫的家園感,那是在有代表著“溫暖”與“愛”的祖父的后花園。失了祖父就是失了“溫暖”與“愛”,就是失了“家園”。蕭紅在《祖父死了的時候》里講“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的一切‘愛’和‘溫暖’帶的空空虛虛?!薄耙院笪冶仨毑灰遥綇V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彼允捈t一生都處在家園的尋找中。對溫暖與愛的憧憬就是對自由健康人生的追尋,它成為蕭紅矢志不渝的人生理想。但縈繞著“溫暖”與“愛”的家園既是遠方的明燈,也如夜空中的流星短暫易逝。蕭紅永遠在沖破此一重圍進入另一重圍。既然為尋找精神家園而離開沒有自由感的世俗的家,踏上逃往的路,蕭紅的生命歷程就變成像叔本華所描述過的在鋪滿了燒紅的木炭的地上的奔跑,盡管你跑得疲憊不堪,但又不得不跑……最初想象中的帶有理想色彩的追求變成西西弗斯所遭到的永罰。每一次的竭盡全力都有一個功敗垂成的結(jié)局,每一次的“成功”都意味著新一輪勞作的開始。試看蕭紅的人生正是這一悲愴情境的演繹。
蕭紅最初的幸福生活是有祖父的日子。祖父病逝之后,蕭紅在冷酷人生面前已有了出走的欲望。以包辦婚姻的逼迫為契機,蕭紅走出了備受壓抑與束縛的父親的家,同時也走向絕望與貧困。在萬般無奈之下與未婚夫的結(jié)合給她帶來了一段比較安寧的日子,但這又是一段不幸婚姻的開始。汪殿甲的一去不回,將蕭紅置于沉淪之地。騎士般蕭軍的出現(xiàn),使蕭紅又見希望的曙光。經(jīng)歷過貧困與磨難,蕭紅走上文學之路,有了文學朋友,開始寫書并對東北文壇產(chǎn)生影響。然而東北淪陷、敵人的追捕又將這小心翼翼建立起的充滿生機的生活摧毀,蕭紅與蕭軍被迫逃往青島、上海。青島、上海的生活是蕭紅生命史上的又一段溫馨美好的日子,不僅逐漸擺脫衣食之憂,而且在創(chuàng)作上得到了魯迅先生的親切指導。此一期間的創(chuàng)作不僅成績卓著,而且奠定了二蕭在文壇乃至文學史上的地位。但正是在這個時候二蕭在感情上出現(xiàn)危機,蕭紅創(chuàng)作在男權(quán)思想尚很濃厚的文壇上受到男性作家潛在的嫉妒,文學及人生重要的導師、知己魯迅先生病逝,蕭紅再次陷入迷惘的深淵。蕭紅再次從婚姻圍城走出,進入文學道路及個人生活都備受非議的人生之秋。受戰(zhàn)爭的威脅,蕭紅為了進行更好的創(chuàng)作,輾轉(zhuǎn)到了戰(zhàn)事相對穩(wěn)定的香港。香港時期是蕭紅創(chuàng)作的又一輝煌期。然而戰(zhàn)爭的降臨再一次以毀滅性的力量摧毀了蕭紅全部的人生希望與夢想。多少幻想,多少計劃,多少展望,都定格在蕭紅“未完成”的人生道路上。封建陋習、文化偏見、戰(zhàn)爭、個人情感的困擾等各種因素都使蕭紅的精神家園變成西西弗斯的不穩(wěn)定的石頭。為了理性家園的追尋,蕭紅在感性世界里顛沛流離、無家可歸,永遠在路上。
身體上的脆弱和精神上的超邁,都可能使人對自己懷疑并產(chǎn)生哲學思考的沖動。蕭紅的“哲學味”基礎(chǔ)更甚于此,她的哲學感覺基于一個弱者的生命體驗,即蕭紅的“哲學味”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一個弱者對生存的憂慮,對世界的恐懼。
在生命中的保護神祖父去世的時候,蕭紅以恐懼的心情談起父親——蕭紅整個世界里的權(quán)力代表,歷數(shù)在父親權(quán)力陰影震懾下的四類弱勢群體——窮人(仆人)、老人、孩子、女人。以弱者自居的蕭紅面對這個強大的充滿敵意的世界,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渺小感、孤獨感和不安全感,這種感覺隨著后來歲月中不斷迭加的不幸日益加深加濃。蕭紅講“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偏僻的人生所傳達給蕭紅的盡是人生的苦難、人性的蒙蔽、本真生存的缺失。當大地已成深淵,世界歸于黑暗,人的生存失去依托,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回歸神性之家。富有詩心妙悟的蕭紅,作為一個物質(zhì)、精神極度匱乏時代的詩人,必然會擔當神性的引導者,思索生存的意義,呼喚“在”的回歸,為人類更為合理的生存進行不懈求索。
時代是蕭紅這一特異生命形式產(chǎn)生和存在的背景。蕭紅一系列的人生選擇都與時代有著密切關(guān)系。蕭紅的一生從出生的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到逝世的1942 年抗日戰(zhàn)爭的艱苦年代,始終是戰(zhàn)火連綿、多災(zāi)多難的歲月。在人生之旅中蕭紅始終受到國內(nèi)反動勢力和國外侵略者的壓迫、追逼和摧殘。蕭紅的一生不斷遷徙、逃亡。她在逃離日寇蹂躪下的哈爾濱九年后,仍然病逝于日軍占領(lǐng)后的香港。一生處于亂世未見過太平歲月的蕭紅雖然有對遠景的美好期待,但現(xiàn)實的殘酷性未始沒有讓她將暫時之痛作為永久的真理。在動亂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文明毀棄、苦難橫行,美的短暫易逝,惡的似無盡頭,都使蕭紅的心靈如浸毒汁,致使宿命論在其后期作品里不斷抬頭。
從生理心態(tài)學上講,身體健康者,往往樂觀自信,有時甚至會目空一切,狂放不羈;身體羸弱或病殘者,則易生自卑、憂郁、孤獨、寂寞,甚至悲觀厭世的情緒。疾病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帶來的個體對自身生命的懷疑、焦慮,并由此營造的失望黯淡的心境。但同時疾病的存在也會推動人對生命本體進行溯本求源的思考。蕭紅一生都深受疾病的困擾,在風雨如磐的社會環(huán)境里蕭紅以弱女的身份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生命的困危,同時領(lǐng)受著自然生命的不可交流的痛苦與威脅。身體上的羸弱與精神上的超邁結(jié)合起來很容易產(chǎn)生哲學的沖動,而這類哲學沖動必將與生命的本質(zhì)存在有關(guān)。
“我的胸中積滿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著的只是曠野,高天和飛鳥?!?《沙?!肥?蕭紅的這首短詩引領(lǐng)我們走入蕭紅哲思發(fā)生的心靈場:憂郁與超邁相輔。蕭紅曾在給蕭軍的信中談到:“我雖寫信并不寫什么痛苦的字眼,說話也盡是歡樂的話語,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雹偈捈t:《致蕭軍》,《蕭紅大全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 年版,第380 頁。痛苦、憂郁實乃構(gòu)成蕭紅自我意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憂郁與痛苦不完全是外界的投影,它還包含著人類固有的與生命俱來的欲望與煩惱,它是對生命存在的懷疑、焦慮,是生于塵世的于心不甘。因此憂郁的天才總是過分的敏感、莫名的痛苦。他們通常是既哀傷又深沉,既尖刻而又富于同情。在憂郁襲來的時候,洞見與黑暗被雜糅在一起,受折磨的個體在獲得最終的真理的同時,也艱于面對切身的哀傷和痛苦。
人的存在語境決定了人首先要面對的是世界的強大和世界對人的強烈排斥。蕭紅沒有向人提供人類勇氣的榜樣,而是將人推入絕望的邊緣:身后是絕對的沉沉黑夜,一片烏有,眼前是滔滔大河,大河彼岸是未知的疆域。蕭紅筆下既缺乏加繆的西西弗斯式的堅毅或純粹的反抗,也稀有薩特作品中的自我選擇。蕭紅作品中多的是與世浮沉、為物所役、焦灼煩惱、自我逃避。她的作品散發(fā)著大地的苦難氣息,呈現(xiàn)出生機退隱、文明遠避的荒原景象?;脑跋笸渡溆趥€人心靈就是寂寞體驗。
茅盾曾經(jīng)以惋惜的心情指出:“對于生活曾經(jīng)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屢次‘幻滅’了的人,是寂寞的;對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對于自己工作也有遠大的計劃,但是生活的苦酒卻又使她頗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悶焦躁的人,當然會加倍地寂寞;這樣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發(fā)覺了自己的生命之燈快將熄滅,因而一切都無從‘補救’的時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雹诿┒?《〈呼蘭河傳〉序》,蕭紅:《蕭紅大全集》,第43 頁。這種“寂寞”是一種更深層意義上的不在場的超世俗的“寂寞”。它源于對人類悲劇性存在的體認,源于對人類出路求索無果的茫然。在精神的求索領(lǐng)域,蕭紅進入了高處不勝寒的境界。為反抗生命的被奴役而毅然離家出走的蕭紅將合理生命形式的探索維持了一生。她沒有因時代社會的突發(fā)事件改變初衷。在她看來,戰(zhàn)爭、外族的入侵也是造成人類悲劇生存的一個條件。對人性痼疾的探究無礙乎對戰(zhàn)爭本質(zhì)的批判。因此,在悲壯的斗爭的大時代,蕭紅發(fā)出了憂生之嗟,對人類出路、國家前途、女性命運及自己身世進行沉痛反思與抒寫。作家人格特征的獨創(chuàng)性與超前意識,也使她有異于既成的文化傳統(tǒng),面對歷史進行尖利質(zhì)問和無望叩詢。由此蕭紅注定要陷入來自外在時代風潮與內(nèi)在精神走向的雙重“寂寞”夾擊,而“寂寞”則必然成為蕭紅生命哲思的發(fā)生情境。
尋找自我、發(fā)現(xiàn)個人正是20 世紀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的主潮。蕭紅生命哲學的出現(xiàn)恰是整個時代的文化風潮孕育的必然結(jié)果。倫理教條、風俗規(guī)約、文化傳統(tǒng)都有可能是蒙蔽個人、迷失自我的手段。而發(fā)生在20 世紀初的“五四”文學正是在高舉“人”的旗幟的過程中對“人”的生存進行了人道的關(guān)注。魯迅以新文化的睿智目光,尖銳地指出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不過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蕭紅無疑繼承了這一思想。她將自己獨有的那份源自歷史、源自人世浮沉、源自生命本身的徹悟與睿智、信念與希望灌注在作品中,揭示出深受物質(zhì)、精神雙重奴役的人迷失本真的悲劇性生命存在。
蕭紅在“人”的問題上的探索,或者說對“生命哲學”的深入開掘是獨有的。蕭紅的生命哲學始終是感性的、不成系統(tǒng)的,始終帶著本土的濃濃氣息,帶著感性的新鮮、詩化的散漫。無疑它的存在提升了蕭紅作品的品格,是蕭紅作品能夠超越時空走向永恒的內(nèi)在支撐。具體來講,以寂寞為語境的蕭紅生命哲學,價值旨歸表現(xiàn)在三方面。
敬重生命,從而重視生命所有的欲求、焦慮與恐懼,尊重生命所有對自由、超越、愛和美的渴望與追求,并叫出他們所有愿而不能的苦痛。敬重生命,從而打通了生命的尊貴與卑微,為邊緣生存、弱勢生命表達出失語的精神病苦,給予弱小生物以人道關(guān)懷。對生命存在的熱情關(guān)注使蕭紅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從生殖與死亡這一生命終極問題深入人生本質(zhì),解讀人生的神秘。生命本位的創(chuàng)作思路,使蕭紅對特定的時代思潮有所疏離但也最終使蕭紅超越時空得以永恒。
面對生存困境,親歷生命的虛無、悲觀、絕望,蕭紅沒有張揚可能的樂觀,也沒有塑造自為的英雄,而是通過呈示這種悲劇情境來促使人們正視人生。與魯迅取材于“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啟蒙思想一脈相承。甚至,出于對人類缺憾的敏感,出于克制感情后對事物荒謬性的分析,蕭紅運用陌生化手段,在許多作品中采用了兒童視角。通過兒童經(jīng)驗的直接性、單純性,以簡單對應(yīng)復雜,以純潔反襯污蝕,給予這個充滿諸多險情和陰暗的世界一個全然不同的提醒和詮釋。從而在人類生存絕望的邊緣,將一些古老而常新的人本問題推置到人的面前,即人為什么活著?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個體如何達到本真的自我獲得完美而豐富的存在?以及生命、死亡、自由、孤獨等人生終極問題。蕭紅的生命哲思亦由此超越了個人對于苦難的偏狹絕望,而進一步上升到對于人類的整體存在的探求和擔當。
蕭紅的生命哲學是包容作家生命文本與文學文本的一個互補系統(tǒng)。蕭紅的文學文本主要側(cè)重于對人生困境的揭示,展示人在世界之力的擠壓下麻木、愚昧、虛無的存在。但對自為人生的向往卻是深隱其中的主旨。蕭紅對自為人生的強調(diào)在其生命文本中有著更為明朗的凸現(xiàn)。蕭紅的一生在不斷地面臨困境與突破困境中進行。與蕭紅文學文本中生機沉寂的情景相對,蕭紅的生命文本則是激情洋溢的。蕭紅否定一切形式的對生命自由的壓抑與束縛。為了追尋健康、活潑、自由的生命形式,蕭紅在生存困境中不斷否定自我、超越存在,使自身永遠處于一種流動變化之中。而這種流動變化的生命狀態(tài)正體現(xiàn)了蕭紅敢于自我選擇,敢于為人生負全面責任的自為勇氣。了解世界,認識自己,既不在生活中迷失,又能擺脫對環(huán)境的依附,取得人生的獨立與自由,并實現(xiàn)自我存在的價值,這即是蕭紅生命文本給予人們的最大啟示。
蕭紅的生命哲學是詩化的、是藝術(shù)的,它不是純粹的理性選擇,不是理性的語言所能充分闡述的。它是欲望、情感、意志、理性和行為表現(xiàn)的綜合體。蕭紅所困惑的精神難題依然困擾著今天的人類;蕭紅所夢寐以求的精神家園,依然是人類不息的追求。也許尋回自我、回歸家園對于人類仍會是漫漫征程的永恒跋涉,但它畢竟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光明和希望。這正是探究蕭紅生命哲學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