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玲 萬 圓

（廈門大學 高等教育質量建設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福建 廈門361005）

一、引子

自1952年以來，我國普通高校招收本科新生基本采取以高考成績?yōu)槲ㄒ讳浫∫罁恼猩荚囍贫取Ｔ撝贫戎饕愿呖甲鳛檎猩x拔手段與依據，在全國層面實施統(tǒng)一計劃、統(tǒng)一組織、統(tǒng)一報考、統(tǒng)一錄取調配，可稱為“統(tǒng)一高考制度”。六十多年來，統(tǒng)一高考在大學選才、維護社會公平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其諸多負面影響也日漸凸顯。為了建立與我國社會發(fā)展更相適應的考試招生制度，經過專家頂層設計和充分調研論證后，2014年9月4日發(fā)布的《國務院關于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國發(fā)［2014］35號，以下簡稱《意見》）正式提出，“2014年啟動考試招生制度改革，2017年全面推進，到2020年基本建立中國特色現(xiàn)代教育考試招生制度，形成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的考試招生制度”。根據《意見》，普通高校將走出基于統(tǒng)一高考的單一招考模式，探索建立基于統(tǒng)一高考和高中學業(yè)水平考試、參照綜合素質評價的多元招生錄取機制。①然而也不難看出，“統(tǒng)一”仍然是我國未來高校招考制度的鮮明特色，統(tǒng)一考試成績（高考＋學業(yè)水平考試）仍然是通往大學之路的“黃金羅盤”。統(tǒng)一高考素來是我國教育領域最受社會關注與爭議的話題，這一制度何以在我國生根發(fā)芽？是否為我國所獨有？為何中國特色現(xiàn)代高招制度建設仍須倚重統(tǒng)一考試？該如何客觀公允地評價這一制度？未來高考改革又該如何進行？本文基于國際比較的視角，分析我國統(tǒng)一高考制度的特殊性及成因，并對高考改革下一步的重點提出建議。

二、域外比較：統(tǒng)一高考制度之特殊性表現(xiàn)

將我國統(tǒng)一高考制度置于國際視野、以域外招生制度為參照系，可以明確地看出我國制度是否具有特殊性。為了使參照系具有最大的代表性和可比性，本文根據高等教育的源與流、東方和西方兩個維度選取了5個國家作為分析樣本。一般來說，世界高等教育的主要類型可以根據發(fā)展的源與流來劃分，源為英、德、法等國，流為俄、美、日等國，因德國、法國招生考試制度與英國類似，受樣本量限制，故選取英、俄、美、日四國為樣本即可較好地考察世界范圍內現(xiàn)代考試招生制度的主要形態(tài)。另外，除日本以外的源、流國家均為西方國家，我國位處東方，與西方國家在政治、經濟、社會尤其是文化背景上差異較大，與東方國家在文化上更為類似。在東方國家中，高等教育的主要類型除我國大陸外，又以日本、韓國為典型。因而，為兼顧代表性和可比性，本文以美國、英國、俄國為西方的代表，以日本、韓國為東方的代表，從與以上五國的比較中判斷我國大陸統(tǒng)一高考制度的特殊性。

（一）五國（地區(qū)）高校招考制度概覽

在西方，美國高校在高度自主權下形成的多元評價、綜合錄取是其高招制度鮮明的特色：招生計劃、標準和運作均由各校招生委員會自主制定和負責，聯(lián)邦和州政府不直接干預；對申請者的考察既重視SAT/ACT等標準化考試成績，又看重高中學業(yè)記錄（如必修課程的GPA或班級排名、AP或IB等選修課程的門數及成績）和教育背景（如高中學校排名），既通過客觀量化指標如考試分數或年級排名來評判學生的知識基礎和學力潛質，也從充滿個性與人情味的推薦材料、自述、與相關者溝通等質性評價途徑來了解學生的興趣、與學校的匹配程度等等；②錄取則主要依據招生委員會對申請材料的總體評判，同時兼顧少數族群（underrepresented minority）加分政策、校友襲蔭（Legacy）政策等考量。例如，哈佛大學的招生簡章宣稱：“贏得入學競爭沒有公式可言。學術成就很重要，但招生委員會還會考慮許多其他因素，如較好的個人素質、任何特殊才能或特殊表現(xiàn)、非一般個人經歷形成的獨特視角、利用機會和資源的能力?！雹凵踔劣?，哈佛大學不一定會招收學術表現(xiàn)完美的學生，而是強調生源的可塑性；麻省理工學院則著重考察創(chuàng)造力、申請者對學校的熱情等。④英國是實施“證書制”的代表國家，學生申請大學一般需要提供相當于中學畢業(yè)考試的中學普通教育證書（GCSE）和相當于大學入學考試的GCSE高級水平（A－levels）證書。不同類型和層次的院校根據自身的定位對兩項成績的要求各有不同，如，傳統(tǒng)精英大學一般要求申請人具有3科普通教育證書、高級水平（A－levels）證書，并且考試成績須達到優(yōu)秀；大眾型高校要求一般為2科A－levels，以及另外一科范圍廣泛的職業(yè)資格證書或其他國家資格證書框架內的第三級證書。證書成績體現(xiàn)的學術成就得到認可后，高校還會根據學校開具的推薦信及如個人自述等申請材料綜合考評申請匹配度、學習動機、課外興趣、個人能力等因素，競爭激烈的精英大學還會舉行專門的考試篩選生源。⑤俄羅斯自從2009年大規(guī)模實施國家統(tǒng)一考試制度后，由原先單軌的高校自主招生演變?yōu)閮深愓锌寄Ｊ剑旱谝活愂嵌鄶蹈咝２捎玫膰医y(tǒng)一考試＋高校單獨測試的“兩次考試模式”，其中國家統(tǒng)一考試將中學畢業(yè)會考與大學入學考試合二為一，高校單獨測試則需由教育部批準才可進行；第二類是少部分高校采用的中學畢業(yè)成績＋高校單獨測試模式，其中高校單獨測試的內容和形式由學校自行決定。⑥

在東方，日本高校招考經過多次改革，主要實行全國統(tǒng)一學力考試“大學入學考試中心考試”與各大學自主舉辦單獨測評相結合的模式，并輔之以推薦入學、歸國子女特別選拔、社會考生特別選拔、入學辦公室（AO）選拔考試等多種方式。全國統(tǒng)一學力考試由大學入試中心命制試題和組織實施，主要考察考生對高中階段基本學習內容的掌握程度；單獨測評由高校采用個別學力檢查、高中“調查書”查閱、小論文、綜合問題測試、面試、實際技能測評等方式，考察考生學業(yè)潛力、綜合素質和專業(yè)性向。⑦韓國高校招生制度包括定時招生制、隨時招生制、推薦入學制及特別考核選拔制，其中定時招生制為常規(guī)招生方式。雖然韓國教育與人力資源部規(guī)定，各高校均可對綜合生活記錄簿、大學修學能力考試、大學自備考核、面試、非教學科目資料、微機科目等六類資料進行自由選擇和組合來選拔學生，但實際操作中高校主要依據韓國大學協(xié)會組織的全國“大學修學能力考試”成績和高校自行組織的“本考試”測評結果取人。⑧（另外，我國臺灣地區(qū)目前實行多元入學制度，包括“甄選入學制”和“考試分發(fā)入學制”兩類：前者為學生先參加檢驗高校不同專業(yè)所需能力的“指定科目測驗”，再由學生個人申請或由高中推薦，大學自主決定是否需要學生參加自主組織的測試，后者為學生直接參加旨在檢驗高中學業(yè)掌握情況的“學科能力測驗”，根據考試成績和填報志愿分發(fā)給各大學，再由大學作錄取與否的決定。⑨）

（二）我國統(tǒng)一高考制度之特殊性表現(xiàn)

高校招生制度包括考試制度和招錄制度，考試制度主要指除高校自主測評外的統(tǒng)一考試組織與實施情況，招錄制度則主要包括錄取標準和高校自主權兩方面，這二者是凸顯招錄制度特色與活力的核心因素。另外，招錄與考試之間的關系及其與中學教育教學的互動是評價招生制度成效不可或缺的維度，同樣是窺探我國與域外差異的重要管道。

1.統(tǒng)一考試差異：考試次數單一

統(tǒng)一考試是指考試時間、考試方式、考試內容、評分標準都統(tǒng)一的大規(guī)?？荚?，是招考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我國，有些反對高考的人以其他國家（地區(qū)）沒有統(tǒng)一考試為由主張取消高考，事實并非如此。美國的SAT/ACT、英國的證書考試、俄國的國家統(tǒng)一考試、日本的大學入學考試中心考試、韓國的大學修學能力考試為獨立于高校自主測試的統(tǒng)一考試。由此可見，舉行統(tǒng)一考試是跨越國別的共同選擇，并非只為我國大陸所倚重和青睞，只不過組織實施統(tǒng)考的部門性質有所差異，大體有政府部門、政府下設獨立法人、社會專業(yè)機構之分。在樣本國家中，美國的SAT、ACT以及英國的第三級證書考試均由社會專業(yè)機構組織和實施（分別為ETS、ACT、劍橋評價），與政府無關，屬于典型的社會考試；俄國的統(tǒng)考由國家聯(lián)邦考試委員會組織命題和實施，與我國高考由政府舉辦類似，為典型的國家考試；韓國的統(tǒng)考由韓國教育與人力資源部及其下屬的中央教育評價院負責命題、監(jiān)考、評分工作，獨立社團法人“大學教育協(xié)會”具體組織、承辦，日本負責統(tǒng)考組織、實施、宣傳和研究的大學入學考試中心則均為政府下設的財團獨立行政法人，既接受政府的指導，又獨立于政府之外，因此韓、日的統(tǒng)考仍可稱為國家考試。

我國大陸統(tǒng)一高考的特殊性主要并不在于由國家舉辦上，而在于其考試機會與域外所存在的差異。美國的SAT/ACT為本土學生和國際學生分別提供7次和6次考試機會，英國的證書考試每年舉行2次，韓國的大學修學能力考試由原來的1次增加為2－3次，俄羅斯、日本也為因身體不適等不可抗力缺考的考生專門安排機動時間的考試。與域外考試機會的復數化不同，我國大陸高考只在每年6月舉行1次，也沒有為有特殊情況的學生安排補考機會。單一的考試機會導致帶病赴考、為高考而錯失床前盡孝機會甚至隱瞞家人去世消息以免影響高考成績等新聞時有爆出，更導致落第考生花費一年甚至數年時間復讀，其中付出的時間、精力成本以及承受的心理壓力不難想象。雖然另有春季高考的存在，但參與招生的學校數量少、層次低（基本為高職院校），且參加的考生非常之少，目前僅余天津、上海、山東等三省市在實施，不屬于實質意義上的高考機會。

2.招錄制度差異：錄取標準單一，高校缺乏單獨錄取自主權

招錄制度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高校招錄自主權的差異，即在招生、考試、錄取等各環(huán)節(jié)中高校行使權利的空間，或者說，體現(xiàn)在高校是自主招生、自主考試、自主錄取還是受限于政府管控，在政府的指令下開展招考工作。在招生環(huán)節(jié)，政府有無介入主要體現(xiàn)在招生計劃的制定權上。美國高校招生計劃基本由學校自主制定，政府并不參與招生名額的計劃和分配，只是對公立高校在招收本州學生的名額上進行引導；韓國政府把招生定員權也交給大學，高校除了定時招生外，還有隨時招生制，但招生人數必須控制在每個學年度總招生定員的范圍之內⑩；英國政府則根據全國的升學要求、各高校的辦學條件、以往的科研表現(xiàn)來確定不同高校的本科招生名額，并根據這個數量給高校撥款。?因此，并非只有我國高校招生實行政府配額制。

前文已經指出，各國家（地區(qū)）均有高校的自主考測環(huán)節(jié)，而高校是否擁有對統(tǒng)考成績的使用選擇權，則是反映高校招生自主權充分與否的另一個側面。在美國，政府不參與考試的任何事務，SAT/ACT等統(tǒng)考成績雖然被絕大多數高校定為必備要求，但也有越來越多的高校將其視為可免條件，并掀起“可免考試入學運動”；?英國高校則基本都要求考生提交證書成績，但不同院校會指定學生提供不同的證書類型和成績級別；俄羅斯使用國家統(tǒng)考的高校越來越多，但仍遵循主體自愿原則，各高校依然可以自主命題進行選拔，如選擇參加統(tǒng)考則向聯(lián)邦提出申請經批準即可；?韓國高校同樣可自主選擇是否使用國家統(tǒng)考；日本由于實行兩次考試制度，高校招生必須以大學入學考試中心考試為第一道關卡。因此，在參照系中，除日本與我國大陸一樣以統(tǒng)考為必備條件外，其他國家是否使用統(tǒng)一考試的主動權均掌握在高校手上，而統(tǒng)考往往以其高效、經濟、客觀、標準等優(yōu)勢讓高校主動選擇使用。

在錄取環(huán)節(jié)上，錄取標準和錄取方式是高校自主權的核心體現(xiàn)，即高校能否按照自身的教育使命和追求設定錄取標準以選拔適切生源，以及能否根據自身的錄取標準單獨錄取而非由政府根據統(tǒng)一標準采取分發(fā)的方式集中錄取。從上文可知，除我國大陸高考采行單維度的“分數決定一切”的錄取標準外，其他國家均有多維度的錄取標準，對學生的大學入學考試成績、高中學業(yè)記錄、個人素質、學習動機與興趣、申請匹配度等進行綜合考評，都注重適才與全面兼顧、知識與能力并重。美國招生歷來由高校自設標準、單獨錄取，招考實踐并不存在通行的“美國模式”，而是存在“招生的藝術成分比科學成分更多”?現(xiàn)象，因而出現(xiàn)錄取“不合常理”或拒絕“完美”生源等現(xiàn)象不足為奇。英國高校則可自由指定證書科目及成績并結合自主測評情況自行錄?。欢砹_斯高校雖日漸倚重國家統(tǒng)考，但仍根據自身的標準自主取人；韓國高?？稍谡?guī)定的6項錄取標準中自由組合、自行錄??；日本高?？筛鶕枰灾髦付ńy(tǒng)考科目，統(tǒng)考和單考成績在最終錄取總分中的比重也由高校自由掌握。在我國大陸，高校錄取基本依據高考分數和投檔志愿進行集中錄取，即使實施自主招生的高校，學生還須參加高考、達到一定分數線，并將意愿學校填報為提前批志愿方可，嚴重缺乏單獨錄取自主權。

3.招、考、教關系差異：招考合一、考教合一

本文中招、考、教關系的“招”指招生錄取，“考”指統(tǒng)一考試，“教”指中學教育教學。在招、考關系中，招生錄取和統(tǒng)一考試的組織實施相互分離為招考分離關系，招生錄取只依賴于統(tǒng)一考試為招考合一關系。美、英、俄、日、韓的統(tǒng)一考試均由高校以外的專業(yè)測驗機構負責，或為政府下設的獨立法人，或為社會非營利性機構，招生錄取則主要由大學或大學組成的委員會負責，只有英國招生由專門的高等院校招生服務處（UCAS）負責處理學生入學申請，錄取由高校自行負責，可見，這些國家的高校招生均實現(xiàn)了招考分離。在這種關系中，專業(yè)測驗機構只提供考試服務，用不用、怎么用是高校的事情。反觀我國大陸，政府機構負責招生和考試，高校錄取則受高考分數的支配，根據高考分數從高到低錄取學生，學生也完全按考試分數和志愿先后，排到哪所學校就錄到哪所學校，屬于典型的招考合一關系。

在考、教關系中，如果統(tǒng)考內容支配著中學教育，可稱為考教合一關系，統(tǒng)考內容如不局限于中學教育內容、亦根據大學所需生源具備能力和素質來設置，中學教育不圍繞統(tǒng)考來開展可稱為考教分離關系。美國的SAT最初定位為學術性向測驗（Scholastic Aptitude Test），后來雖有更偏向學術成就測驗（Scholastic Achievement Test）的爭議，但其主要性質一直是考查學生是否做好了進入大學學習的準備（college readiness）的測量工具，用于評判學生是否具備成功完成大學學業(yè)的潛力。由于SAT成績是影響大學招生決定的重要指標，美國高中普遍提供SAT備考課程（prep course），高中生也多在高二或高三階段就參加SAT的演練－PSAT/NMSQT（Preliminary SAT/National Merit Scholarship Qualifying Test），但學校教育并沒有淪為“應試教育”，仍然按照所在地方的標準開設核心課程和豐富的選修課程，讓學生夯實基礎的同時全面發(fā)展、聚焦興趣。同時，高中學業(yè)記錄（包括總GPA、選課情況、班級排名等等）是公認的比SAT等標準化考試更為重要的招生考量指標。因此美國的標準化考試并不支配著中學的教育教學，考教處于分離關系。其他國家考教關系的緊密程度各有不同，如英國、俄羅斯、日本、韓國等因統(tǒng)考是入學的第一道門檻，考教關系較其他國家而言更為緊密，但由于錄取標準并非局限于統(tǒng)考，總體而言考教仍處于分離關系。我國大陸因為高考分數是被大學錄取的唯一標準，高考內容單向指揮中學教育，中學教育無法影響招生錄取，屬于典型的考教合一關系。盡管政府一直倡導中小學實施素質教育和創(chuàng)新教育，但由于美術、勞動、科技競賽等素質類課程并未納入招錄考察范疇，這些學生全面發(fā)展所需但高考不考的課程形同虛設，考什么教什么、不考什么不教什么早已成為眾所皆知的潛規(guī)則。

三、統(tǒng)一高考制度之成因：社會功能凌駕于教育功能之上

通過與域外招考制度的比較可知，我國大陸統(tǒng)一高考制度確實存在特殊性，其表現(xiàn)包括：統(tǒng)考機會單一；錄取標準單一，唯分取人，以及高校缺乏錄取生源的自主權；招考合一，均由教育部指導、地方考試部門負責實施，以及考教合一，出現(xiàn)“考什么教什么”的應試教育現(xiàn)象。一言以蔽之，我國高校招考最大的癥結在于以單一的高考分數決定整體、復雜的錄取考量。造成這種特殊性的原因何在？以下嘗試從高考教育功能與社會功能關系的角度解析之。

（一）高考教育功能與社會功能之博弈

任何國家的高校招生考試，都不僅僅是一種測量手段，而是兼具教育和社會雙重功能，不僅追求科學選才，亦注重提供公平的入學機會、促進社會公平與穩(wěn)定。具體而言，教育功能指向承載教育責任、滿足教育需求，核心宗旨在于促進科學選才，其科學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第一，尊重主體的權利。高校和學生是招考中的主體，對于高校主體而言，應該擁有招生自主權，可以自行決定采取何種方式來選拔適切生源；對于學生主體而言，學生應該擁有一定的選擇權，可以自由申請學校，同時高校在招生中應本著為學生負責的態(tài)度，考慮學生申請匹配度的問題。政府在教育考試中應扮演宏觀調控和服務的角色，通過政策、法律和資金宏觀引導教育考試的發(fā)展方向，并為改進教育考試的質量提供所需的環(huán)境支持和服務。因此，科學的教育考試應該是高校主導、政府服務、尊重學生，構建三方主體互動的關系。第二，對學生進行綜合考察，滿足個人和教育發(fā)展的需求。任何的考試都不應成為唯一的評價手段，需要綜合其他手段一起使用。只有綜合使用質性評價和量化評價手段，盡可能多方面了解一個學生的素質和能力，才能做出客觀、真實的判斷。因而，科學的教育考試應該對學生進行綜合考察，通過綜合考察發(fā)揮指揮棒的積極效應，既促進學生全面、和諧的發(fā)展，又保證教育系統(tǒng)健康、有序的發(fā)展。社會功能指向承載社會責任、滿足社會需求，在我國，社會責任和需求對招生考試的要求在于維護社會公平、維系社會穩(wěn)定，其核心宗旨在于對公平的追求，其社會性體現(xiàn)于：第一，政府以強有力的方式設計和組織招考工作。如我國招生計劃、高考組織實施、錄取方式等均由政府主導，高校只是作為“演員”參與其中，完成政府的規(guī)定動作，基本缺乏招生自主權。第二，社會需求大于教育和個人需求，教育滿足度不高、學生選擇權有限。選擇以剛性的筆試成績?yōu)楣降臉藴?，回避任何不客觀的、可能造成不公平現(xiàn)象的招生選拔方式，才能讓所有學生享有平等的入學機會，達成維護社會公平、維系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

就應然狀態(tài)而言，教育功能是招生考試的本質功能，因為招生考試只是整體教育過程中的一環(huán)，滿足教育需求是其存在的根本原因，社會功能則是衍生功能。然而，在實然狀態(tài)下，由于教育生態(tài)環(huán)境本身的復雜性，二者往往會出現(xiàn)博弈，表現(xiàn)為：當教育功能大于社會功能時，招生考試以科學為主、兼顧公平，人才選拔仍為首要功能；當社會功能大于教育功能時，招生考試便演變?yōu)楣綖橹鳌⒓骖櫩茖W，人才選拔功能已經被社會功能所超越并泛化，出現(xiàn)許多違背教育宗旨的功利性傾向。上文已述，其他國家高校均擁有錄取自主權，雖然程度不同，但基本可以按照自身的標準和需求科學選拔人才，社會所需公平則是基于科學性之上的公平，即以招收到適切生源為首要目標，以能體現(xiàn)學生能力的綜合考察方式來招生，而非以硬標準限制身份可能造成的不公平來招生。比如美國加州、華盛頓州、密西根州等廢除《平權法案》、本科生獎學金由“基于需要”（need－based）轉向“基于優(yōu)秀”（meritbased），均表明學生的能力效應大于身份效應，注重發(fā)揮教育功能在先，而社會功能讓于其后。

反觀我國大陸高考，其社會功能明顯凌駕于教育功能之上。除了上文論述的統(tǒng)一高考特殊性的種種表現(xiàn)外，民眾對高考公平方面的訴求超出對教育規(guī)律和科學性本身的訴求也反映了這一事實。在我國，“公平選才是社會大眾對高考最為關注的一個方面，也是高考制度的基本功能和精神所在?！?當民眾對公平的訴求與對高校濫用招生權的擔憂相遇時，高校應有的自主權往往會被毫不猶豫地舍棄。透視以下我國招考制度中的兩個具體現(xiàn)象，即可佐證高考的社會功能凌駕于教育功能之上。其一，平行志愿的推行?！捌叫兄驹浮笔乾F(xiàn)在廣泛實行的志愿投檔制度，按“分數優(yōu)先、遵循志愿”的原則進行投檔錄取，改變了過去志愿優(yōu)先的投檔錄取辦法。此項改革最大的好處，是解除了考生在填報志愿過程中的博弈痛苦，考生不會因為信息不對稱而吃虧，對弱勢家庭的子女有利，而社會資本雄厚的考生家長則無法利用關系進行活動。但是如此一來，大學很多專業(yè)接受的是調劑學生，同時出現(xiàn)生源單一化、分數扁平化，“分數至上主義”進一步得到強化。?這顯然有悖于教育理念和招生目的，卻受到廣大考生和家長歡迎，因而得到政府的肯定和大力推廣。其二，高校主動降低投檔比例。在很多高校追求自主招生、爭取自主權的同時，也出現(xiàn)不少高校主動放棄極為有限的錄取自主權現(xiàn)象，主動將生源投檔比例由原定的1∶1.2降至1∶1.1或1∶1.05，甚至直接定為1∶1。其原因除了信任高考本身的效度外，避免招生腐敗和人情干擾也是重要考慮。另外，招生機動指標的取消、保送生制度的限定、高考加分項目的取消等現(xiàn)象也都說明，保障社會功能的發(fā)揮是我國招考制度建設的首要追求。

（二）社會選擇了統(tǒng)一高考制度

統(tǒng)一高考制度在我國運作長達51年之久（包括1952年建制到1966年廢止的14年，以及1977年恢復高考至今的37年）。雖然與域外招生制度有著顯著差異，社會功能凌駕于教育功能之上，教育自身的要求被壓制，但并不意味著它是一種“很壞的制度”，相反，統(tǒng)一高考制度的產生與發(fā)展和我國的社會環(huán)境與教育環(huán)境是相適應的。

就社會環(huán)境而言，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等因素“滋養(yǎng)”了統(tǒng)一高考制度，其中政治與文化因素的影響最為明顯。政治上，教育作為上層建筑，基本是我國政府壟斷的領域，教育產業(yè)是國家管控下進行的封閉活動，高等教育亦不例外，因而服務于政治需要是教育的重要任務。同時，“教育國家化”使得我國政府對高校采取集權式而非伙伴式管理，高校自主權向來有限。經濟上，不同省份、不同地區(qū)、不同群體經濟收入差距大，教育在維護社會和諧與穩(wěn)定發(fā)展上任務艱巨。法律上，法制社會尚未形成，《高等教育法》法律效力不足，監(jiān)督和懲罰機制不健全、不嚴密。文化上，我國歷來有人情文化和重學輕術的傳統(tǒng)：在重人情、面子和關系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中，只能選擇剛性標準來最大程度約束人的權力妄動，如果各校單獨招考，必將帶來權力干預、金錢賄買、“寬進寬出”的風險；?重學輕術傳統(tǒng)則導致教育被過度重視，公眾對教育的期望度過高，就業(yè)市場亦普遍以學歷論英雄。此外，誠信文化的缺失也是我國大陸長期采取剛性標準的主要原因，美國、英國等國的誠信體系建設比較健全，良好的誠信體系為招生使用綜合評價提供了公平保障，我國則很難保證如推薦信、獲獎材料等質性評價的真實性和客觀性。

就教育環(huán)境而言，高等教育環(huán)境是主要影響因素。首先，我國高?？倲蹬c巨大的人口基數、適齡就學人口數相比仍顯不足，難以完全滿足公眾的高等教育需求。其次，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尤為稀缺，導致升學競爭分外激烈。根據2014－2015年度英國《泰晤士高等教育》（THE）公布的大學排行榜顯示?，美國高校位居排行榜前200名者占74所、前100名者占45所、前20名者占15所，英國高校分別占據29所、11所、3所，我國大陸地區(qū)高校分別為3、2、0所，我國大陸與歐美等國在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方面存在的巨大鴻溝不言而喻。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激烈競爭，使得民眾對統(tǒng)一高考制度公平競爭的社會功能訴求遠遠大于其科學選材的教育功能訴求。

在社會環(huán)境和教育環(huán)境的綜合影響下，我們的社會選擇了高考。因為高考具備公平、經濟、高效、便利考生、可比較等諸多優(yōu)點，是適合我國國情的制度。其中，公平是社會選擇考試的根本原因。雖然促進社會流動的渠道有很多，如參軍、經商等。但高考是唯一可以憑借個人努力獲得的通道，“這種剛性的制度，讓社會底層精英有了‘公平的立基’，為其向上流動提供了保障，并疏散了其對社會資源分配機制所郁積的不滿?！?另外，高考作為大規(guī)模標準化考試，可以節(jié)約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提高教育資源的利用效率，同時成績在全省范圍內可比，為高校、考生提供了便利，這也是社會選擇高考的重要因素。因而，統(tǒng)一高考雖不完美且有天生缺陷，相對而言卻是“最不壞的制度”，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利大于弊，所發(fā)揮的公平效應遠遠大于其為人詬病之弊端。

四、結語

我國統(tǒng)考制度的特殊性根植于特殊的歷史、社會與文化土壤。此外，招考制度作為教育制度的一環(huán)，也受到教育規(guī)律的影響。統(tǒng)一高考制度是在社會環(huán)境和教育環(huán)境交叉影響下社會做出的現(xiàn)實選擇，既是中國背景下的教育問題，也是教育中的中國問題。但是，從歷史與發(fā)展趨勢來看，該制度屬于階段性的存在，歷史上民國時期大學招生方式為高校自主招生和聯(lián)考，并非國家統(tǒng)一考試制度，未來發(fā)展同樣將突破統(tǒng)一考試的單一維度，走向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的中國特色現(xiàn)代高校招生制度建設之路。在吸取歷史、現(xiàn)實、域外各方經驗教訓的基礎上，隨著我國高等教育資源不斷豐富以及高等教育特色化、普及化、國際化等趨勢的到來，經濟社會發(fā)展進入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時期，市場經濟體制不斷深化，誠信體系和法制社會建立在即，政府放權信號不斷釋放，創(chuàng)新型國家建設迫在眉睫，全面推進統(tǒng)一高考制度改革恰逢其時。

找尋我國統(tǒng)一高考制度的特殊性在于了解影響招考實踐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明白其階段性在于探究招考實踐本身需要遵循的規(guī)律?？v覽其他各國的高校招生考試制度，在各自的社會和教育背景影響下打上不同的烙印，其動態(tài)變化亦存在一些共同規(guī)律：美國由一開始的高校自主招生走向大規(guī)模推廣標準化考試再至今日標準化考試可免運動的興起，英國由證書制獨行其道走向試點引入ARTS（Academic Reasoning and Thinking Skill Test，類似美國SAT的學術推理思維能力測試），俄羅斯亦由高校自主招生走向國家統(tǒng)考的普遍使用，日本、韓國從高校單次測評走向兩次考試制度，種種改革都是在尋找最符合選才規(guī)律同時兼顧社會需求的招考制度。教育功能與社會功能的互動博弈在各國上演，但教育功能不被社會功能所取代、所超越成為黃金法則。因此，我國高招制度改革應該以恢復和強化教育功能為根本原則，提升招考的科學性，以科學推進公平，同時因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遠影響和經濟社會發(fā)展帶來的區(qū)域、群體之間的不均衡，高招制度維護社會公平與穩(wěn)定的社會功能仍然不能放棄，把握好二者的平衡需要我們慎重選擇改革路徑、穩(wěn)步推進改革進程。

錄取標準多元、高校擁有錄取自主權、招考分離及考教分離是域外國家高招制度的共同選擇，也應成為強化我國高招制度教育功能的核心路徑。研讀《意見》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特色現(xiàn)代招考制度建設方案既有堅守又有改革，堅守在于堅持統(tǒng)一高考的主體地位，改革在于探索多元評價手段、注重發(fā)揮高中學業(yè)水平考試的作用，消解單一考試帶來的負面指揮棒效應，較好地體現(xiàn)了高校招生制度改革特殊性與階段性相結合的特點。然而，該方案在高校自主權上仍然沒有放開，對于高考成績的使用、錄取標準和錄取方式的選擇、自主招生等方面仍有諸多限定，尤其是高校錄取方式仍為集中錄取而非單獨錄取。筆者認為，我國大陸應借鑒同樣實行國家統(tǒng)考的俄羅斯、日本、韓國等國家的經驗，給予高校應有的錄取自主權，因為如何錄取才是真正的“指揮棒”，才能使招考制度的教育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發(fā)揮。在堅持“強化教育功能，兼顧社會功能”的改革原則下，可重點抓好“兩次考試”的實施，即采行“高考＋高校單獨測試”模式，經部分重點大學試點成熟后可考慮不斷擴大范圍，以便在保證公平的同時給予高校招生真正的自主權與積極性。

注釋

①《國務院關于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4－09/04/content＿9065.htm.

②鄭若玲：《美國大學招考制度的啟示》，《光明日報》2007年5月9日第11版。

③Let us help you apply.https：//college.harvard.edu/admissions/apply.

④分別引自2014年11月7日訪談美國某校招辦工作人員時其轉述的哈佛招辦主任的觀點以及2014年12月6日訪談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參與招生面試工作的校友表達的觀點。

⑤劉海峰等：《高校招生考試制度改革研究》，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53－254頁。

⑥?高燕、余斌：《俄羅斯高校招考制度：改革與思考》，《高教探索》2010年第4期。

⑦李潤華：《統(tǒng)一性和多樣化并存的日本大學招生考試制度》，《比較教育研究》2011年第2期。

⑧皇甫曉宇：《韓國高校招生體制評析》，《寧波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07年第6期。

⑨楊李娜：《臺灣地區(qū)大學多元化入學制度改革特點探析》，《教育與考試》2011年第6期。

⑩程剛、華?。骸蹲⒅仂`活性和選擇性：日韓大學招生考試制度現(xiàn)狀》，《上海教育》2006年第6期。

?何家軍：《英國高校招生管理體制及運作模式研究》，《教育與考試》2007年第2期。

?據Fairtest最新統(tǒng)計，目前已有包括部分精英大學在內的超過800家的四年制學院或大學采用Test－optional政策，詳見http：//www.fairtest.org.

?Soares，J.A.“For Tests That Are Predictively Powerful and Without Social Prejudice.”Research ＆ Practice In Assessment，7（Summer 2012）：5－11.

??劉海峰：《高考改革論》，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7頁，第121－123頁。

?劉海峰：《傳統(tǒng)文化與高校招生考試改革研究》，《上海高教研究》1995年第3期。

?數據來源：http：//www.idp.cn/paihangbang/54526.html.

?鄭若玲：《高考對社會流動的影響——以廈門大學為個案》，《教育研究》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