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為“毛詩”考
張華林,劉輝
(重慶三峽學(xué)院文學(xué)院,重慶404100)
[摘要]《史記·外戚世家》云:“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司馬貞《索隱》謂:“按:大任……《毛詩》云‘摯國任姓之中女也’。”張文虎、顧頡剛、趙生群等或認(rèn)為此“毛詩”之“詩”乃“傳”之偽,或認(rèn)為“詩”下脫“傳”字,當(dāng)作“毛詩傳”。而事實上以“毛詩”指稱《毛傳》《毛序》乃至《鄭箋》等詮釋《毛詩》的著作,是唐人稱《毛詩》之慣例。這即是說,就唐人稱“毛詩”用例言,此處《索隱》之“毛詩”一詞不存在偽字或脫字的問題。
[關(guān)鍵詞]《史記索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毛詩;脫字
[中圖分類號]K204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652(2015)02-0077-03
[收稿日期]2014-11-19
[作者簡介]張華林,重慶合川人。博士,講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重慶市高等教育教學(xué)改革研究重點項目“高校文學(xué)閱讀鑒賞課程群實踐教學(xué)及評價機(jī)制聯(lián)動研究”(142002);重慶市教委人文社科項目“兩漢三國時期《詩經(jīng)》在巴蜀的傳播研究”(14SKL10);重慶市社科規(guī)劃項目(2013PYZW06);重慶三峽學(xué)院教改項目(JG120617)。
《史記·外戚世家》云:“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彼抉R貞《索隱》曰:“按:大任,文王之母,故詩云‘摯仲氏任’,毛詩云‘摯國任姓之中女也’。”[1] 1968對于《索隱》之“毛詩”一語,趙生群《史記斠議·二》引張文虎《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曰:“‘詩’乃‘傳’之偽”,并說“中華本改‘詩’為‘傳’”,然后趙氏下按語曰:“‘詩’下疑脫‘傳’字?!妒酚洝啡易⒁睹姟纷?,或稱‘毛傳’,或稱‘毛詩傳’,其例不一”[2],然后又分別列舉三家注①《史記》三家注,指《史記集解》(南朝劉宋·裴骃注)、《史記索隱》(唐·司馬貞注)和《史記正義》(唐·張守節(jié)注)。稱“毛傳”與“毛詩傳”之例以明之。趙氏在張文虎和中華本《史記》??背晒幕A(chǔ)上,通過歸納《史記》三家注稱引《毛詩》之用例,認(rèn)為《索隱》之“毛詩”當(dāng)作“毛詩傳”。余在從事國學(xué)經(jīng)典《史記》的教學(xué)過程中,廣收博覽,對唐人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為“毛詩”問題倍加關(guān)注。其實,就唐人稱“毛詩”用例言,以“毛詩”稱《毛傳》《毛序》乃至《鄭箋》等詮釋《毛詩》的著作,乃是唐人之慣例,此處《索隱》之“毛詩”一詞不存在誤字或脫字的情況。這里分別以《史記》三家注、《后漢書》李賢注、《文選》李善注以及《隋書·經(jīng)籍志》的《毛詩》文獻(xiàn)著錄情況等為例,以“按語”的形式加以表示,共人們從事教學(xué)或科研之用。
除上所引外,在《史記》三家注中還有一條以“《毛詩》”兼稱相關(guān)《詩》傳的文獻(xiàn)材料。如《周本紀(jì)》云:“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正義》稱:“《毛詩》云:‘文王九十七而終,終時受命九年,則受命之元年,年八十九也。’”[1] 119按:此乃張守節(jié)《正義》引《毛詩·文王序》之《正義》文字,而張守節(jié)以“毛詩”稱之。
在《后漢書》李賢注中也有以“毛詩”稱《毛序》者。如《后漢書·譙玄列傳》云:“詩詠眾多之福?!崩钯t注:“《毛詩》曰:‘《螽斯》,后妃之徳也。后妃不妬忌,則子孫眾多也?!盵3] 2667按:“后妃”一句出自《毛詩·螽斯序》,此乃以“毛詩”稱《毛詩序》。
以“毛詩”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的情況在《文選》李善注中尤多。其中以“毛詩”兼稱《毛詩序》《毛傳》《鄭箋》的材料極多,以下略舉幾條以論析之。
張衡《東京賦》云:“若此,故王業(yè)可樂焉?!崩钌谱ⅲ骸啊睹姟吩唬骸峦鯓I(yè)之艱難?!盵4] 66按:《毛詩序》云:“《七月》,陳王業(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fēng)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5] 489這里,
李注之“毛詩”乃《毛詩·七月序》的部分內(nèi)容。
又張衡《東京賦》云:“命膳夫以大響,饔餼浹乎家陪?!崩钌谱ⅲ骸啊睹姟吩唬骸西羽q。’”[4] 57按:《毛詩·瓠葉序》云:“大夫刺幽王也。上棄禮而不能行,雖有牲牢饔餼不肯用也,故思古之人不以微薄廢禮焉?!盵5] 936這里,李注之“毛詩”指《毛詩·瓠葉序》。
又張衡《東京賦》云:“且高既受命建家,造我區(qū)(讀為歐)夏矣?!崩钌谱ⅲ骸啊睹姟吩唬骸耐跏苊髦芤??!盵4] 97按:《毛詩·文王序》曰:“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5] 951這里,李注“毛詩”乃《毛詩·文王序》。
左思《魏都賦》云:“酣湑無嘩?!崩钌谱ⅲ骸啊睹姟吩唬骸疁?,莤也?!盵4] 105按:《小雅·伐木》云:“迨我暇矣,飲此湑矣?!庇帧睹珎鳌分^:“湑,莤也。”[5] 578這里,李注之“毛詩”乃指《毛詩·伐木傳》。
潘安仁《寡婦賦》云:“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崩钌谱ⅲ骸啊睹姟で仫L(fēng)》曰:‘黃鳥,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盵4] 235按:《毛詩·黃鳥序》曰:“《黃鳥》,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盵5] 427這里,李注之“毛詩”乃指《毛詩·黃鳥序》。
司馬相如《上林賦》云:“務(wù)在獨(dú)樂,不顧眾庶?!崩钌谱⒃唬骸班嵭睹姟吩唬骸?,念也?!盵4] 378按:《毛詩·伐木》云:“微我弗顧?!编嵭豆{》曰:“無使言我,不顧念也?!盵5] 579這里,李注之“毛詩”出自《毛詩·伐木》之鄭《箋》。
傅毅《舞賦》云:“夫《咸池》《六英》,所以陳清廟,協(xié)神人也?!崩钌谱ⅲ骸啊睹姟吩唬骸肚鍙R》,祀文王也。’”[4] 247按:《毛詩·清廟序》曰:“《清廟》,祀文王也?!盵5] 1279這里,李注之“毛詩”乃指《毛詩·清廟序》。
此外,還有王褒《四子講德論》李注一條、謝希夷《宋孝武宣貴妃耒》李注一條、謝玄暉《齊敬皇后哀策文》李注一條、曹植《與吳季重書》李注一條、潘安仁《寡婦賦》李注一條、傅毅《舞賦》李注一條、范曄《宦者傳論》李注一條、陸機(jī)《文賦》李注一條等。李善注涵括《毛詩》之《序》《傳》《箋》,皆以“毛詩”稱之。
對這些涉及“毛詩”的材料,胡克家《文選考異》在結(jié)合何義門、陳景云等??背晒幕A(chǔ)上作有校勘記,就李善注中“毛詩”一詞提出了與前述趙生群、張文虎相同的看法。他認(rèn)為“毛詩”一詞或“脫‘序’字”[4]849、976、846、847、967、977,或“詩”當(dāng)作“萇”[4] 864,或“‘詩’下當(dāng)有‘箋’字”[4] 870。這些言及“毛詩”一詞存在脫字或誤字的??庇浿餐幨恰案鞅窘悦摗被颉案鞅窘哉`”。但這卻告訴我們,胡克家等選學(xué)家所說的“毛詩”一詞存在的問題是缺乏版本學(xué)依據(jù)的。
在這些材料中涉及《毛詩·伐木》之《毛傳》和《鄭箋》的有兩篇,涉及《毛詩·清廟序》的也有兩篇,皆以“毛詩”名之。這種在同一文獻(xiàn)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稱謂,也在提示我們,《文選》李善注以“毛詩”兼稱《毛詩》釋經(jīng)之作,并非文獻(xiàn)著錄與流傳中出現(xiàn)了問題,而是李善注《文選》時的習(xí)慣用法。
《隋書·經(jīng)籍志》關(guān)于《毛詩》文獻(xiàn)的著錄方式,也體現(xiàn)出以“毛詩”指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的特征。其例如下:
《毛詩》二十卷。注:“漢河間太傅毛萇傳,鄭氏箋。”又注:“梁有《毛詩》十卷,馬融注。”[6] 916按:從注文看,前一“毛詩”包括《毛詩》之詩文、《毛傳》《鄭箋》,后一“毛詩”則包括《毛詩》詩文與馬融的注文。
又《毛詩》二十卷。注:“王肅注?!庇肿ⅲ骸傲河小睹姟范?,鄭玄、王肅合注;《毛詩》二十卷,謝沈注;《毛詩》二十卷,晉袞州別駕江熙注。亡?!盵6] 916按:此“毛詩”一語用法與上一條同,包括《毛詩》詩文與相關(guān)注文。
通過對《史記》《后漢書》《文選》的唐人注疏和《隋書·經(jīng)籍志》的《毛詩》文獻(xiàn)著錄情況的清理,可見唐人以“毛詩”指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這是唐人的習(xí)慣用法。故《史記·外戚世家》之《索隱》言及的“毛詩”一語,不存在脫字或誤字的問題,《文選》李注亦然。
如果進(jìn)一步追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唐之前便已存在以“毛詩”指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之例。前文列舉的《隋書·經(jīng)籍志》關(guān)于《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的著錄情況,其注文中標(biāo)有“梁有”二字者,皆出于阮孝緒
《七錄》。這即是說,在南朝梁時代表文獻(xiàn)分類與著錄的目錄學(xué)專著便用“毛詩”兼稱《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了。
《隋書·禮儀志一》云:“(天監(jiān))十年(511年),儀曹郎朱異以為:……舊明堂皆用太牢?!睹姟の覍ⅰ菲?,云:祀文王于明堂,有‘維羊維?!f?!盵6] 120按:“祀文王于明堂”乃《我將》之《毛序》[5] 1299,而朱異以“毛詩”稱之。
《后漢書·輿服志上》云:“白馬者,朱其髦尾為朱鬛云。所御駕六。余皆駕四,后從為副車?!眲⒄炎ⅲ骸啊睹姟诽熳又链蠓蛲{四,士駕二?!盵3] 3645按:《毛詩·干旄正義》云:“《異義》:‘天子駕數(shù)……毛詩說天子至大夫同駕四,士駕二?!盵5] 248此處許慎言及的“毛詩之說”,《春秋公羊傳》徐彥《疏》作“古毛詩說云”[7] 24,故劉昭所言及的“毛詩”,當(dāng)為《毛詩》詮釋文獻(xiàn)。
《宋書·禮志》云:“《毛詩》:‘天子至大夫同駕四,士駕二?!盵8] 495按:這里,沈約所言之“毛詩”乃許慎《五經(jīng)異義》之古“毛詩說”,乃詮釋《毛詩》者。而且此例極具代表性,因為生活在不同時代的沈約、劉昭、徐彥乃至許慎皆以“毛詩”稱此《毛詩說》文。
在許慎的《五經(jīng)異義》中也有類似情況。如:《毛詩》說:“金罍,酒器也,諸臣之所酢。人君以黃金飾尊,大一碩,金飾龜目,蓋刻為云雷之象?!盵8] 46古《毛詩》說:“騶虞,義獸,白虎黒文,食自死之肉,不食生物,人君有至信之徳則應(yīng)之。”[9] 736《毛詩》說:“觥大七升。”[10] 850-851
按:此處的“毛詩”指《毛詩》學(xué)著作,“毛詩說”即后來的“毛詩曰”表達(dá)句式,而非《毛詩說》。
上述事例充分說明從漢代以來,一直都存在著以“毛詩”指稱相關(guān)《毛詩》經(jīng)傳文獻(xiàn)的事例。其實,不僅《毛詩》如此,其他三家《詩》①指“魯詩”“齊詩”“韓詩”三個解說《詩經(jīng)》含義的學(xué)派,同屬今文學(xué)派。其中,齊人轅固傳《齊詩》,魯人申培公傳《魯詩》,燕人韓嬰傳《韓詩》。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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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龔抗云,整理.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責(zé)任編輯:丹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