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雨虹

(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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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的戰(zhàn)爭感知
——以《生命之樹》為中心

商雨虹

(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摘要][內容 川端康成從描寫人們在戰(zhàn)后喪失的感覺和傷痛的感覺這一獨特的視角，在《生命之樹》這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在戰(zhàn)后的哀愁，并表達了在戰(zhàn)爭的廢墟中再生的愿望。川端康成在這部作品中沒有直接批判戰(zhàn)爭，這與川端在戰(zhàn)爭期間與戰(zhàn)后對戰(zhàn)爭所持的微妙的、曖昧的態(tài)度是一脈相承的。

[關鍵詞]川端康成；戰(zhàn)爭；哀愁；喪失的感覺；再生

一

1946年7月發(fā)表的《生命之樹》是川端康成作為海軍報道班成員從鹿屋基地回來后發(fā)表的唯一一篇以日本海軍航空隊鹿屋特攻基地為背景的作品。從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前后以及作品中所表達的主題，我們可以很好地看到川端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態(tài)度。

1945年4月川端康成作為海軍報道班成員被派往位于鹿兒島南端的日本海軍航空隊鹿屋特攻基地。鹿屋航空基地是日本海軍航空基地的最前線基地。在日本戰(zhàn)敗前，從神風特別攻擊隊開始，特別攻擊作為最后的手段已經(jīng)在這個基地日?；?月1日美軍登陸沖繩本島以后，以鹿屋航空基地為中心，被稱作菊水作戰(zhàn)的特攻作戰(zhàn)在九州南部持續(xù)展開。菊水作戰(zhàn)從4月6號開始到6月22號，斷斷續(xù)續(xù)一共進行了10次。川端一行正是在作戰(zhàn)最激烈的時候到達鹿屋基地的。

出發(fā)前大家以為由于特攻隊的出擊，沖繩戰(zhàn)在一周或十天之內會以日本的勝利而告終。但是到了鹿屋基地一看，完全是一副即將戰(zhàn)敗的景象。已經(jīng)沒有艦隊，飛機的數(shù)量也明顯不足。“機場連續(xù)數(shù)日被轟炸，幾乎沒有任何抵抗，但待在防空壕里是安全的。沖繩戰(zhàn)也看不到希望，日本的戰(zhàn)敗顯而易見，我在憂郁中返回。沒有寫一行關于特攻隊的報道?！盵1]川端在鹿屋基地停留了一個月，于5月24日回到了鐮倉。正像川端自己所說的那樣，回到鐮倉后的川端對鹿屋基地沒有寫一個字，對一起經(jīng)營鐮倉文庫的作家們也絕口不提基地的事。

川端的這一態(tài)度引起了許多猜疑甚至是質疑。那么川端為什么從鹿屋基地回來后對此只字不提、只字不寫呢？筆者認為這與川端在戰(zhàn)爭期間對這場戰(zhàn)爭的猶疑和曖昧的態(tài)度有關。那么戰(zhàn)爭期間川端是如何度過的？川端在戰(zhàn)爭期間對這場戰(zhàn)爭又是持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呢？

二

1937年爆發(fā)了日本開始全面侵略中國的“盧溝橋事變”，日本舉國進入了戰(zhàn)爭時期。這一時期川端發(fā)表的主要作品有《禽獸》(1933)、《末期的眼》(1933)、《文學的自敘傳》(1934)以及1935年開始發(fā)表的、用了12年的時間才完成的《雪國》等?？v觀這些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描寫了生命中最純粹的東西?！肚莴F》的主人公由自身的絕望和無力的感覺產(chǎn)生了對人的厭煩情緒，從而逃到動物的世界里去了。在與動物一起生活的過程中，“他”感受到了純粹的生命的喜悅和溫情，由此獲得一些慰藉，支撐著自己活下去。而在隨筆《末期的眼》中，通過古賀春江在臨死前瞬間爆發(fā)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描寫了藝術家精神的純粹。而在作品《雪國》中川端描寫了島村和駒子純美的愛情，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非現(xiàn)實的美”的純粹世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在戰(zhàn)爭的初期，川端試圖通過描寫“純粹”來度過這樣一個令人絕望和不安的時期。

其后，隨著戰(zhàn)爭的進展，川端和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卷入了這場戰(zhàn)爭。1942年文學報國會成立，這是一個當局驅使文人為戰(zhàn)爭服務的組織。川端與文學報國會的合作按照森本獲的說法是：“屬于文學報國會的作家們的態(tài)度各自不同。擔任小說部門的部長、出席了大東亞文學者會議并起草宣讀了決議文，積極地協(xié)助推進戰(zhàn)爭的橫光利一與退后一兩步、消極地協(xié)助報國會的康成可以說形成了對照?！盵2]但是川端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為文學報國會服務。川端1942年10月30日發(fā)表于《讀賣報知新聞》朝刊的《日本的母親》，就是一篇迎合當時國策的報道。所謂的《日本的母親》是當時從每個省選出一個在丈夫或者兒子戰(zhàn)死后頑強地活下去的母親，作家通過到家里采訪后寫出的報道。此外川端在1942年至1944年期間受委托寫了3篇《英靈的遺文》讀后感。還有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是：川端在1941年的春天和秋天曾經(jīng)兩次來到了當時的所謂的“滿洲”。第一次是受滿洲日日新聞社的邀請，第二次是受關東軍的邀請。川端在這兩次的“滿洲”行之后也是只字未寫。

戰(zhàn)爭期間川端更多的時候是沉浸在古典的世界當中。也是在這一時期，川端開始了《湖月抄本源氏物語》的閱讀。川端在《哀愁》一文中寫道：“戰(zhàn)爭中我在往返東京的電車上以及燈火管制的寢鋪上，讀了以前的《湖月抄本源氏物語》?！@有點反抗時局的諷刺味道。在戰(zhàn)時的色彩也逐漸濃厚起來的橫須賀線上，用古舊的木版本讀王朝的戀愛物語有點滑稽，但是好像沒有乘客覺察到我的時代錯誤……”[3]392川端在電車上常常從對《源氏》的恍惚和陶醉中驚覺，從未“像這次這樣投入、親近過”[3]392。川端從《源氏物語》中感到了一種鄉(xiāng)愁。戰(zhàn)爭期間，川端不僅沉浸在《源氏物語》中，川端也被足利義政、足利義尚這樣亂世中將軍的多舛命運以及宗祇、芭蕉這樣亂世中的藝術家的漂泊命運所吸引。川端大概是想通過這些人物來摸索同樣處于亂世中的自己的處世方法吧。

戰(zhàn)爭期間，川端對待戰(zhàn)爭就是這樣一種曖昧和猶疑的態(tài)度。正像川端戰(zhàn)后在《天授之子》中所寫的那樣：“我對太平洋戰(zhàn)爭中的日本進行了最消極的合作，并進行了最消極的抵抗?！盵4]569戰(zhàn)爭期間川端既沒有像火野葦平、林芙美子等人那樣極力提倡大東亞圣戰(zhàn)，也沒有像中野重治、宮本百合子那樣積極地反對這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中川端更多的時候顯示的是一種旁觀、游離甚至是一種逃避的態(tài)度。而川端從鹿屋基地回來后一個字也沒有寫與戰(zhàn)爭中川端的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是一脈相承的。今天我們已無法準確地推測川端當時的復雜心境，但可以肯定的是川端在鹿屋基地看到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在眼前毫無意義地逝去，內心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川端5月24日是搭乘被命令回歸茨城的部隊海軍預備生杉山幸照的飛機回到鐮倉的。飛機在鈴鹿降落補給燃料時，川端曾低聲跟杉山幸照談論過“特攻的非人性”。川端的這種認識也應該是他難以下筆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基于這種認識所寫出的東西應該是不符合海軍報道部的要求的。在戰(zhàn)爭期間，日本的軍事體制對作家采取的不是加強審閱制度和壓制的政策，而是驅使作家為戰(zhàn)爭服務的政策。在這一政策下，1938年內閣情報部組織了“筆部隊”；1940年大政翼贊會成立；1942年文學報國會成立。文學家在從軍的名義下奔赴當時的所謂的“滿洲”以及東南亞，成為為戰(zhàn)爭服務的工具。在這種情況下，作家寫出的東西一定要符合這一體制的要求，川端對此是心知肚明的。

三

但是就在川端從鹿屋基地回來的一年以后，亦即日本戰(zhàn)敗一年后的1946年7月，川端發(fā)表了以鹿屋基地為背景的描寫特攻隊員的短篇小說《生命之樹》。

那么《生命之樹》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呢？川端在這部作品中沒有直接描寫特攻隊員的死，《生命之樹》的主人公啟子是一名畢業(yè)于京都女子學校的學生。姐姐、姐夫在海軍航空基地經(jīng)營海軍專用的俱樂部水交社。為了給姐姐、姐夫幫忙，啟子來到了鹿兒島南端，在這里遇見了特攻隊員植木。對于特攻隊員植木來說，死是逃脫不掉的命運。啟子也非常清楚這一點。但是，啟子還是執(zhí)著地愛上了植木，也被植木所愛。最后植木戰(zhàn)死了，啟子陷入了深深的悲哀。

作品一開頭，就給人一種深深的喪失的感覺：

今年春天那種春雨輕飄成薄煙的日子、春霞輕繞成薄霧的日子一天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是春天從日本消失了嗎？

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直到去年，讓人覺得連季節(jié)都亂了?？墒窃趹?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迎來的今年的春天里，日本的春天的天空卻沒有回來。

就像植木這些特攻隊的年輕人不會再從天空回來一樣……就像與植木他們在一起的我，那充滿愛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一樣[5]591。

作品的一開頭川端就通過啟子內心獨白流露出一種深深的喪失的感覺。讓人感到是那場戰(zhàn)爭使日本失去了春天，讓年輕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愛?！渡畼洹返恼孔髌范冀o人一種對失去的哀惜之情。川端正是從這一獨特的視角，凝視著戰(zhàn)爭中的生與死。

對于特攻隊員的植木來說，死是注定的命運。川端是怎么看待這種注定的死亡呢？

植木在出擊的前一天晚上，看到天空的星星，說道“星星出來了，這是最后一次看星星了，可是我怎么也沒有這種感覺。”[5]593植木說這話時并沒有一點悲傷，反倒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罢嫫婀?，一點也沒有將要去死的感覺，只感覺星星閃閃發(fā)光?！盵5]593川端在作品中寫道：“植木們沒有期待去死，也沒有死亡的意識。他們根本不想去考慮注定要去死的自己。大家都說上了飛機，甚至在去撞擊的時候，都沒有死的念頭。”[5]594但越是這樣，他們的死給周圍人的震撼就越大。川端接著寫道：“但是植木確確實實是明天就要去死的人，那五月的星空在他眼里一定是不可思議地美麗吧?！盵5]594川端在作品中描寫了五月的基地被新綠裝點的大自然的美。并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為什么大自然是這么的美??！在這塊年輕人將要起飛去送死的土地上……”[5]595川端通過大自然的美與即將死去的特攻隊員的強烈對比，更加襯托出了即將死去的特攻隊員的悲慘命運。“這是被強迫的死，被制作出來的死，被導演的死，實際上令人感覺到那不是死。只是行為的結果是死。行為即是死。但是，死不是目的。與自殺不同?！盵5]594川端的這段話，說明了特攻隊員的死是盲目的、毫無意義的。個體的生命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只是被利用了。作品中僥幸生存下來的寺村在去東京的東海道電車上，就對啟子說過“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一想起這件事，我什么事情都能做，什么事情都想做。當你看到我稍微有些懈怠的時候，啟子你要提醒我：你的生命曾經(jīng)不是你自己的?？吹轿易约旱纳皇俏易约旱娜耸菃⒆幽?，你是嚴肅的證人?！盵5]596寺村的這段話也表明了個體的生命是如何被卷入了這場戰(zhàn)爭的。

作品中植木在這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生命。而活下來的人也是傷痕累累，帶著一顆傷痛的心，掙扎著活下去。

從啟子的角度看，她在這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自己的戀人。這對她的打擊是巨大的，作品開頭的那種喪失的感覺就是以啟子的內心獨白表達出來的。啟子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就是在去東京的東海道電車上，啟子專注地看著車窗外的新綠，被一旁的寺村問了一句“怎么了？是在想植木嗎？”時，啟子一下子想起自己是打算死的?！翱墒?，被寺村這么一問，自己一下子覺察到自己是打算死的，自然看上去這么的明艷，也許是因為我心里有死的念頭吧。”[5]592啟子在植木死后，一遍遍地回想和植木在一起的日子，一遍遍地確認著兩人之間的愛，內心的痛苦是難以想象的。戰(zhàn)后，寺村來到啟子的家，跟啟子的父母說出自己打算跟啟子結婚的想法。當媽媽在廚房告訴啟子寺村的想法時，“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想死的。想為植木去死……”。“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下來，想死的念頭也是在那一刻突然出現(xiàn)的”?！皼]有任何來由地，只是非常地想念植木，心疼植木，想伏下身子大哭一場。可是，我忍住了，只是低聲抽泣”[5]599-600。這是啟子一直壓抑著的悲傷在這一刻的總爆發(fā)。這種悲傷在啟子從基地回到近江老家后，變得更加強烈。

可是，一回到近江的家里，基地的自然、人、作戰(zhàn)都成為背景，只有植木一個人，浮現(xiàn)在眼前。因為背景是那么的強烈，相應地植木也就越鮮明……

例如，植木在最后一次看星星時，我從基地回到家里時，當媽媽在廚房告訴我寺村想法的時候——每當這種節(jié)點、這種站在時間的浪頭的時候，我都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么地想念植木。并且思念一次比一次更深。在我有了殉死的想法之后，這種思念又加深了[5]603-604。

是這場戰(zhàn)爭使啟子陷入了深深的哀傷。如果沒有這場戰(zhàn)爭，啟子不會失去戀人，啟子應該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學生。是戰(zhàn)爭改變了啟子的命運，使啟子的生命陷入了悲傷的深淵。

那么在戰(zhàn)爭中僥幸生存下來的寺村又怎么樣呢？在前面提到寺村說啟子是看到自己生命不是我自己的嚴肅的見證人的那段兩個人的對話中，當啟子含混地說出“那應該是把寺村的生命還給寺村的人”時，寺村說：

“那么你說是誰？把生命還給了我的到底又是誰？我想請你告訴我?！盵5]596

“最知道自己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我們……啟子，你有過自己的生命不是自己的、并且注定要去死的時候嗎？”[5]597

這些話表明了寺村的憤慨。接著寺村又說道：“終戰(zhàn)的時候，一有哎呀這回總算撿了條命的想法時，我都悄悄地抑制住了。你想也好，不想也好，這都是事實。是悲慘的事實還是寶貴的事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舍棄生命，也改變不了什么?，F(xiàn)在淪落為一個卑小的自己，這已經(jīng)很幸運了?！覀兊乃玖罟?，在八月十五日，坐上飛機去沖繩自殺去了。這里面有武將的面子問題，有對國民的謝罪問題等等。過后我有時想這里面大概也有為了支撐我們活下去的自尊心、活下去的良心的想法吧。”[5]597

寺村的這段話表明了一個幸存者在戰(zhàn)后的真實的感受。首先感到自己淪落為一個卑小的存在，并且作為一個特攻隊員，在戰(zhàn)后不能不受到良心以及自尊心的拷問。寺村的“過后我有時想這里面大概也有為了支撐我們活下去的自尊心、活下去的良心的想法吧”這句話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說明了這一點。

而作為植木的母親，戰(zhàn)爭使她失去了兒子，在戰(zhàn)后她不僅要承受失去兒子的巨大的痛苦，而且作為特攻隊員的遺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在世人面前要謹小慎微，謹言慎行，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家里出了一個特攻隊員。

在《生命之樹》這部作品中，川端就是以這樣獨特的視角，描寫了戰(zhàn)爭給每個人造成的“喪失”，以及由此給每個人帶來的痛苦。

川端在作品中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爭的殘酷。但從川端對基地的“原則”以及“戰(zhàn)況”的描寫中，我們看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

特攻隊員并不是長期地駐扎在基地。這里是為了出擊的最后的落腳點。各地的飛行隊、特攻隊員操縱著自己的特攻機飛到這里。然后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出擊。其后再有新的隊員和飛機到來，然后再出擊。補給和消耗異常地激烈，昨天的隊員今天就從基地消失了，今天的隊員明天就看不到了，這是這里的原則。

因為是這樣的一個基地，隊員都是做好了死的準備而來的。在興奮的頂點出擊，好像還好一些。如果延遲出擊，反倒很痛苦[5]612。

作品中這一段關于基地的描寫，實際上寫出了戰(zhàn)爭的殘酷。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來到這里，轉瞬間就消失不見了，這是基地的“原則”，也是戰(zhàn)爭的“原則”。

川端在作品中有一段關于戰(zhàn)況的描寫：“……在日本早已沒有了聯(lián)合艦隊”、“無論特攻隊怎樣出擊，包圍沖繩的敵人的艦船沒有減少反倒增多了”、“已經(jīng)沒辦法給特攻機配備護衛(wèi)的戰(zhàn)斗機了，特攻機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被敵機擊落了”、“由于特攻隊和搭乘人員數(shù)量不夠，甚至讓練習生搭乘練習機出擊”、“出擊成功的特攻機只不過是幾分之一”[5]602等等。川端在作品中對于戰(zhàn)況的描寫雖然著墨不多，但寥寥數(shù)筆已經(jīng)寫出了日本即將戰(zhàn)敗的慘狀以及戰(zhàn)爭的殘酷。

作品的最后，在從植木家回來的電車上，映入啟子和寺村眼簾的是在燒焦的樹上冒出的新芽。

“是街道兩旁的樹。在樹枝全部都燒折、像炭槍一樣尖尖的樹干上，噴出了新綠。嫩芽繁復重疊競相伸展向上，充滿了生機。”

“……在燒焦的城市里，這是自然的生命之火。”[5]623

川端以讓啟子想起的方式引用了耶和華啟示錄第二十二章的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

“天使又指示我看見像水晶一樣透明的生命水之河?！诔鞘写蟮赖闹醒肓鬟^。河的左右有生命之樹……樹上的葉子乃為醫(yī)治諸國之民?！?/p>

川端又引用了啟示錄中的第二十一章第一節(jié)：“我又看到了新天與新地。之前的天和之前的地都過去了，海也沒有了。”[5]623

大家都知道，在耶和華啟示錄中，天上的最終審判結束，終止了惡魔的活動。神完成了永遠的計劃。已過去的事情成為歷史，舊的天地過去了，走進的是新天新地。新天新地是一個完美的世界，沒有一點瑕疵，也不再有死亡、悲哀和哭嚎，因為神將一切都更新了。

川端引用這段耶和華啟示錄的寓意是深遠的。川端暗示：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罪惡受到了審判，死亡、悲哀和痛苦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日本從此也將要走進一個新的天地。

川端在這部作品中沒有正面地提出反戰(zhàn)的思想，只是從人們在這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戀人、即便僥幸活下來的人也面臨著良心的拷問以及自尊心的糾葛，戰(zhàn)爭使人傷痕累累、無人幸免這一角度，描寫了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傷痛。應該說這和川端在戰(zhàn)爭期間的態(tài)度是一脈相承的。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深深的喪失的感覺和哀愁應該說也是川端在戰(zhàn)爭期間所蘊含的情感的總爆發(fā)。川端在《天授之子》中曾經(jīng)談到自己在戰(zhàn)爭期間的這種感受：“月夜很特別。完全沒有了人工的光亮，我在揣想古人對月光的感受。在鐮倉，成排的古老的松樹形成了最好的月影。沒有了燈火，夜晚好像有了某種聲音似的。為了防備空襲而巡邏的我站在夜晚寒冷的道路上，這時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哀愁和日本的哀愁融匯在了一起。感覺到古老的日本在我的身體里流過。我一定要活下去，想到這我流出了眼淚。”[4]564戰(zhàn)爭期間尤其是在日本接近戰(zhàn)敗的時候，川端都是被這種深深的哀愁包圍著的。以1945年8月日本的戰(zhàn)敗為契機，這種哀愁傾瀉而出，在川端的隨筆、散文中隨處可見。川端在《我的思考》一文中，明確地披露了自己的這種悲哀的心境。“通過日本的戰(zhàn)敗，使我更切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生活在現(xiàn)在的日本。我比起政治上的憤慨，更多的是由于內心的悲哀。我的工作不會從這種悲哀中逃脫吧?！盵6]在戰(zhàn)敗的同時，川端接二連三地又失去了文壇上的知己好友，1945年8月島木健作去世，緊接著1946年3月武田麟太郎、1947年12月橫光利一又逝去。這些友人知己的死都帶著戰(zhàn)爭的不幸的影子，這一切又加深了川端的哀愁與憤懣?！渡畼洹肪褪窃谶@樣一種心境下寫成的作品。對于這場戰(zhàn)爭、對于戰(zhàn)敗，正像川端自己所說的那樣，“比起政治上的憤慨，更多的是由于內心的悲哀”。因此，《生命之樹》這部作品只是充滿了哀愁和傷痛，而沒有直接批判這場戰(zhàn)爭也就不足為奇了。

[參 考 文 獻]

[1] 川端康成.敗戦のころ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八卷[M].東京:新潮社，昭和六十年：8.

[2] 森本穫. 魔界の住人 川端康成上巻その生涯と文學[M] 東京：勉誠出版， 2014：483.

[3] 川端康成.哀愁 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七卷[M].東京：新潮社，昭和五十七年.

[4] 川端康成.天授之子 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三卷[M].東京：新潮社，昭和五十六年.

[5] 川端康成.生命の樹コレクション戦爭と文學8アジア太平洋戦爭[M]東京：集英社，2011.

[6] 川端康成.我的思考 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七卷[M].東京：新潮社，昭和五十七年：434.

[責任編輯：馮雅]

Kawabata’s Perception on War: Centering onTheTreeofLife

SHANG Yu-hong

(School of Public English，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12)

Abstract：In his unique perspective by descripting the feelings of grief and loss of family and friends，Yasunari Kawabata expressed his sadness and desire to regenerate from the ruins of post-war in The Tree of Life. He did not criticize the war directly in this novel，which was his delicate and vague general attitude during the war and post-war.

Key words：Yasunari Kawabata；War；sadness；feeling of loss；regeneration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5)04-0079-05

[中圖分類號]I313.064

[作者簡介]商雨虹(1965-)，女，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近代日本文人戰(zhàn)爭觀在侵華戰(zhàn)爭中的作用研究”(編號：14YJC770042)。

[收稿日期]201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