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軼劼,梅山瑛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昆明 650500)
鬼文化在中國源遠流長。從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開始興起,到不談國事、喜談志怪的清代,《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螢窗異草》等志怪小說形式的筆記小說迎來了“大爆發(fā)”的春天。到了近代,中國古代文化中的鬼故事形成體系。當下,由于網(wǎng)絡、電視等新興傳播媒體的出現(xiàn),女鬼小說在新時期產(chǎn)生了新特征。2007年,網(wǎng)絡作家冥靈創(chuàng)作的《Miss小倩》受到追捧,給女鬼小說帶來了新的活力。
冥靈坦言這篇小說是自己向書生與女鬼小說致敬的作品。實際上《Miss小倩》這部作品打破了傳統(tǒng)女鬼書生小說的定律,極其富有作家的個人特色。女鬼在冥靈筆下,只是一個承載她要敘述的故事的外衣,在這件外衣下面,冥靈加入的是符合現(xiàn)代讀者審美心理、尤其是網(wǎng)絡讀者的肥皂劇情節(jié)。在《Miss小倩》第一章節(jié)中,女鬼首次出場是和道士在妓院唇槍舌劍的情景。在這一段小故事中,一個操著上海方言的女鬼把前來找她的道士氣得火冒三丈。讀者對女鬼形象的認識首先是潑辣,這和傳統(tǒng)的女鬼類型大相徑庭,這個女鬼既不是吸人精血的兇神惡煞,也不是復仇的羅剎,更不是像《倩女幽魂》里面年輕貌美的善良女鬼,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現(xiàn)代電視熒幕里面“無厘頭”女主角的形象。如果按照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來看,這段吵架的情節(jié)是毫無意義的,可是作者卻用詼諧的筆調讓它構成了第一章節(jié)的主要組成部分。
這樣有畫面感的情節(jié)在小說中屢見不鮮:道士喝下混有蜘蛛的茶水后嘔吐的行為;書生吃餅“如春風拂柳絮”,不像道士吃蜘蛛如同“老熊啃甘蔗”,[1]59溫文爾雅的書生和一口氣吃了十七餅的道士形成鮮明對比。這些不同于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更多來源于情景喜劇及網(wǎng)絡的影響。
大眾媒體對《Miss小倩》的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畫面感強的情節(jié)設計上,還表現(xiàn)在小說敘事結構的“電視劇化”:小說一共十五個章節(jié),每一個章節(jié)都有一個高潮和一個因果事件。例如第一章節(jié)講述多年后女鬼和道士相見,第二章節(jié)描寫的是道士因為吃了書生十七餅而與書生相識,第三章節(jié)以道士和狐妖為主角展開情節(jié)對話……每個章節(jié)都是一個獨立成章的小故事,串聯(lián)起整個篇章。其次,敘事現(xiàn)代化還表現(xiàn)在敘事手法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暗箶⒌拈_頭,結尾呈現(xiàn)半開放式的狀態(tài)等敘事方式和表現(xiàn)手法,超越了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章回體小說格局?!盵2]打破傳統(tǒng)的西方現(xiàn)代敘事方式使小說迎合當下青少年的審美眼光,擴大了讀者面。第三,新型語言、現(xiàn)代化口語在《Miss小倩》里隨處可見。在道士向書生討餅的這一情節(jié),書中這樣評價:“道士有點失望,因為他更想用旺旺仙貝做開胃菜,但餓極的他也不CARE這個,舉起貼餅子一口咬下,竟是棗泥餡的,道士喜出望外?!盵1]59短短一句話,出現(xiàn)了“旺旺仙貝”和“CARE”這一英文單詞。很明顯,冥靈《Miss小倩》內容是書生和女鬼的愛情故事,敘述形式和手法卻是現(xiàn)代的,超越了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章回體,結構不再是一段一段的,而是根據(jù)自己的整體構思有一個不同于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不交代主人公結局的結尾,人物心理的細膩描寫、人物動作的細致化都是現(xiàn)代小說的敘事手法。
《Miss小倩》自出版起,便注重媒體的開發(fā)與拓展,在網(wǎng)絡時代,小說的生存環(huán)境已經(jīng)拓展到網(wǎng)絡及手機。2007年12月,《Miss小倩》在《飛:奇幻世界》雜志首刊,隨后在榕樹下、晉江文學等著名網(wǎng)站付費連載。
從內容上看,自聶小倩這一女鬼故事搬上熒幕開始,導演就開始挖掘原著中的愛情故事線路?!袄詈蚕?960年導演的《倩女幽魂》就只截取了蒲松齡《聶小倩》的前半部分,濃墨重彩描畫書生與女鬼的愛情。到了徐克和程小東的87版,才子佳人的故事變成了落魄書生與性感女鬼的浪漫邂逅?!盵3]可以說,《Miss小倩》題目雖然借鑒了《聊齋志異》中《聶小倩》的名字,但是情節(jié)卻與蒲松齡的《聶小倩》大相徑庭。受到電視改編原著的影響以及網(wǎng)絡奇幻小說競爭的加劇,對愛情故事的編織和渲染成為冥靈的用心之處。以往的版本中,《聶小倩》的主角必定是聶小倩和寧采臣,在愛情關系上,主要突出書生寧采臣和女鬼小倩的愛情糾葛,道士在他們的愛情歷程中置身事外,黑山老妖在他們的愛情中起阻礙作用。一部女鬼書生小說要在愛情環(huán)節(jié)上有突破,必須打破原有的故事框架。在冥靈的《Miss小倩》中,由原來書生和女鬼的純粹愛情變成女鬼、書生和道士之間的糾葛,最后道士甚至為女鬼修煉了不死之身,世世代代追隨女鬼。
在《Miss小倩》中,道士一改原著和改編電影中的配角形象,一躍成為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主角,甚至因為道士,書生和女鬼的距離越來越遠。為了讓女鬼和道士的糾葛順理成章,冥靈做了兩個突出的變化。一方面,將道士年過半百的年紀改小,87版徐克導演的《倩女幽魂》讓45歲的午馬飾演道士,到了冥靈筆下的道士一改往日嚴肅面孔,出場時詼諧幽默,與女鬼打嘴仗,向書生討餅;愛上女鬼后,不顧個人安危,暗闖幽冥禁地搭救女鬼,年齡與性格的轉變使讀者對他們的愛情不但沒有違和感,反而更多了揪心的關注。另一方面,冥靈有意顛覆了道士的正統(tǒng)形象。道士和狐妖擅闖幽冥,最后狐妖為救道士而死化作漫天的粉末,道士流露出的是不舍與深思。
故事完結時,道士找到了即將老死要投胎轉世的女鬼,對她告白:“能蒼老和遺忘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看到現(xiàn)在的你,雖然歷經(jīng)磨難,雖然在吃苦,卻是盛衰一世后的平淡,我喜歡這樣的你?!盵1]80女鬼雖然沒有回答,但是從作者的引導來看,讀者不難看出“愛過”的潛臺詞。這樣的設定打破了原著愛情故事的脈絡,產(chǎn)生了新的愛情故事。當然小說中不可思議的愛情并不只是主角身上顛覆性的片段,還存在其他人物身上,比如原著中并沒有狐妖這一角色,冥靈不僅在小說中添加這一形象,而且還讓狐妖愛上道士最后為愛而死,頗有現(xiàn)代劇多角戀的味道。這樣的情節(jié)大大顛覆了原著和以往翻拍的版本,成為作者創(chuàng)作的獨特特色之一。
后現(xiàn)代主義視域下,重要的是解放現(xiàn)代主義布控下的單元個體。這意味后現(xiàn)代的女鬼小說首先要做的是打破傳統(tǒng)女鬼小說中的主體性——“鬼”的總體特征。
鬼作為一種虛構的角色,產(chǎn)生于先秦時期,鬼文化的源起可以追溯到商代祭祀神靈的盛行,而鬼的根本是一種人世精神,要打破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主體就要打破主角作為“鬼”的身份和精神。傳統(tǒng)女鬼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程基本上是由有別于人類的“鬼”的特殊身份推動的。故事看點多集中在女鬼這一特殊身份與人類之間產(chǎn)生的矛盾上,比如人鬼殊途不能相戀。
后現(xiàn)代視域下的新女鬼小說主要利用對“鬼身份”的消解,通過突出個別主體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種寫法常常形成一種固定的寫作模式被復制,如著名奇幻小說作家胡叉等人合作的《書生與女鬼系列》中的女鬼,多以一種輕松搞笑的形象出現(xiàn),以達到對女鬼身份淡化消解的目的,其中一個故事講述女鬼和書生在破廟打牌,定下賭約,誰輸誰就當牛做馬一輩子,女鬼苦練牌技打敗天下無敵手,最后要贏之際卻揚長而去。故事情節(jié)向前推進的主要動力不是由于人鬼身份產(chǎn)生的矛盾,而是女鬼與書生作為兩個獨立個體的情感、性格等自身因素。傳統(tǒng)女鬼小說中“鬼”的身份被淡化,女鬼喪失了“鬼性”。
在聶小倩搬上熒幕的系列故事中,這種消解“鬼性”的做法并不適用,原著文本的“鬼身份”已經(jīng)深入人心,不論是在1960年電影版本的《聶小倩》,還是1987年的《倩女幽魂》中,都有書生安放小倩的骨灰壇,保證她能平安投胎的情節(jié)。一旦消解淡化這種“鬼性”,就可能失去翻拍的必要。這種情況下,《Miss小倩》刻意將女鬼的鬼身份淡化,直接手段便是打破前版本中恪守的女鬼形象,女鬼完全和人一樣,具備人的特征,而地獄、幽冥禁地成為故事背景,并不是人鬼殊途的主要因素,人鬼相戀不受阻礙。女鬼不再是簡單的因為身份差異的因素而牽扯命運。作者開始注重女鬼個人的前世今生,將女鬼情感糾葛的個人心理因素擴展開來,而將地獄與個人命運的牽連削弱淡化。這種操作方式,雖有地獄,卻已非地獄,女鬼雖然是鬼,但更多的是一個在追求愛情之路上成長的個人。
這種淡化“鬼身份”的做法,使書生女鬼的關系更為純粹和簡單。書生和女鬼的愛情矛盾糾葛成為故事前進的推動力,這樣平面簡單的故事成了單純的愛戀,簡單純粹的愛情更加符合后現(xiàn)代語境下消費者的審美需求。
從徐克版本對聶小倩、寧采臣愛情故事的翻拍到《Miss小倩》對人鬼愛情故事的重新解讀,處于市場經(jīng)濟的時代,消費社會的形成帶來了對愛情消費概念的誕生。這個階段,聶小倩中鬼的精神被弱化,幾個導演的翻拍打破了原著才子佳人的愛情模式,冥靈的重寫更加突出純粹了小倩的愛情,代表著男性和女性魅力的愛情消費開始占據(jù)主要地位。消費主義引導下,奇幻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生變化:消解意義而張揚個人情感欲望,棄置精神談及本能來獲取以青少年讀者為主體的滿足。以網(wǎng)絡為主要傳播方式的修仙玄幻小說多選擇對男女主角愛情、成長之路的過程多加敘述,和奇幻小說部分重合的女鬼小說也改變了傳統(tǒng)女鬼小說的側重點和敘述方式。
冥靈正是采取這種顛覆的做法,將女鬼和書生跌宕的愛情打破,將道士設置成都市偶像劇里面時常會出現(xiàn)的癡情男二號形象,全篇都貫穿著道士對女鬼的愛情追求,最后再將這一愛情打破,滿足當下青少年讀者追求愛又不會輕易選擇男二號之愛的心理,相比男二號的癡情,讀者又更愿意選擇開始就設定好的書生和女鬼之愛。很多讀者評價《Miss小倩》這部作品展現(xiàn)的是“虐心”之旅。正是在這種不斷騷動人心的虐戀之中,《Miss小倩》獲得了讀者的感動和對純愛之戀的心理追求。
如此之下,鬼文化原始的教育意義在消費主義下逐漸淡化,迎合大眾的情感消費成為女鬼小說的新面貌。
《Miss小倩》是中國后現(xiàn)代本土奇幻小說的典型作品,很明顯這篇小說借鑒了《聊齋志異》中女鬼小倩的故事框架,它“從中國古典神話、故事、小說尋找寫作線索,通過對歷史的虛構來構建本土特色的奇幻世界”[4]。敘事方式以及情節(jié)設定上的現(xiàn)代化對后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而言具有普遍意義,反映了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共通性,即在消費主義影響下,為了迎合大眾審美需求和網(wǎng)絡新型媒體的傳播方式,女鬼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新特點。《Miss小倩》對聶小倩的重寫同時也給讀者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啟示。
[1]冥靈.飛:奇幻世界[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
[2]葉向東.論張恨水通俗文學思想的兩重性[J].當代文壇,2012,(3):126.
[3]柯倩婷.女鬼小倩及其愛情故事之流變[J].藝術天地,2011,(12):62.
[4]葉祝弟.奇幻小說的誕生及創(chuàng)作進展[J].小說評論,2004,(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