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臻
(西南交通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成都 610031)
李白詩名重天下,身前不僅與日本、新羅等國詩人有詩賦酬唱,還曾賦詩“東風(fēng)日本至,白雉越裳來”,頌揚唐朝與日本的友好往來。千百年后,他的“謫仙”形象也如東風(fēng)化雨般播撒東瀛。特別是自江戶時代以來,李白在日本漢詩壇始終占據(jù)重要的一席。然而,近幾十年來日本學(xué)界對李白的關(guān)注度遠低于同時代的白居易、杜甫等唐代詩人。筆者統(tǒng)計,1949年以來,被日本國立情報學(xué)研究所收錄的李白相關(guān)論文僅300余篇,而白居易為600余篇、杜甫為400余篇,均高于李白。這些李白研究一個很大的特色是從微觀出發(fā),擇取某個詩語、素材,通過考察其在詩中的運用來弄清李白詩歌風(fēng)格、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以及李白詩作對日本文學(xué)的影響等。另一方面,與李白相關(guān)的日文出版物雖數(shù)量逾百,但多數(shù)為李白詩選集、精選。關(guān)于“謫仙”李白的接受史研究尚未引發(fā)關(guān)注?;诖?,本文以梳理“謫仙”李白東渡扶桑的歷史軌跡為基礎(chǔ),聚焦日本各時期漢詩中對李白的接受情況,探討李白在日本被接受的背景、歷程與特點。
“子不語怪、力、亂、神”。儒家思想使中國詩人的想象力受到禁錮,而道家飛天成仙之說卻促使李白這一仙想大師的誕生。同樣,老莊的神仙思想對日本文學(xué)也有所浸潤。《日本書紀(jì)》所載創(chuàng)世神話、《萬葉集》的和歌直至近世小說、俳句中均有受到神仙思想的影響。筆者統(tǒng)計,現(xiàn)存最早的日本漢詩集《懷風(fēng)藻》中共有18處提及“仙”。隨后,平安時期的漢詩集《凌云集》有10處、《文華秀麗集》有12處、《經(jīng)國集》有27處提及神仙。這一時期漢詩中的“仙”多指道教仙人或與仙人相關(guān)的事物,營造的仙境意象一味模仿中國漢詩對道教仙境的想象。如《懷風(fēng)藻》有詩:“姑射遁太賓,崆巌索神仙”(《春日應(yīng)詔》)、“神仙非存意,廣濟是攸同”(《三月三日應(yīng)詔》)、“靈仙駕鶴去,星客乘查逡”(《游吉野》)(與謝野寬,1926:10-70),這些詩句里的“神仙”、“靈仙”均是詩人想象中的天宮仙人,與李白并無關(guān)聯(lián)。
平安中后期的日本漢詩中才開始出現(xiàn)“詩仙”一詞,道教的神仙形象與日本漢詩、詩人、文人形象逐漸重疊?!侗境愒濉匪罩袝酢逗蛻舨可袝x寒林暮鳥歸》的第三聯(lián)“唯應(yīng)草圣妙飛墨,本自詩仙何用丹” (與謝野寬,1926:136)將唐代書法名家草圣張旭稱為“詩仙”,認為“詩仙”即擅長丹青的人?!斗ㄐ运玛P(guān)白御集》所收藤原忠通的《運轉(zhuǎn)左時至齡》詩序:“往日宴席,詩仙濟濟。年去年來,或無所殘,統(tǒng)兩三。”《江吏部集》所載大江匡衡的《九月盡日于秘蕓閣同賦秋唯殘一日》亦云“已到詩仙心事定,侍郎佳興過潘郎”。①文中的“詩仙”均指擅長吟詩的人。江戶漢學(xué)家林鵝峰的《本朝一人一首》卷十亦云大江匡房:“求王勃杜少陵集,且談及李謫仙事?!?富士川英郎,1983:17-18)根據(jù)這一史料,平安中期的日本文人不僅稱李白為“謫仙”,且談?wù)摾畎?,熟悉他謫仙稱號的由來。
關(guān)于李白詩作的最早記錄則是藤原佐世 (847~897)《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李白歌行集三卷”的記載。(矢島玄亮,1987:36)卷首題“正五位下行陸奧守兼上野權(quán)介藤原佐世奉敕撰”。藤原佐世任陸奧守是在891~897年間,故目錄應(yīng)該編撰于此一時期前后,李白詩作的傳日也可推定為九世紀(jì)以前。但在平安時代 (時間相當(dāng)于唐代),李白被接受的程度卻遠遜于后輩白居易等人。大江匡房(1041~1111)撰《詩境記》,歷數(shù)東傳至日本的中國詩人,未提及李白。成書于1013年的《和漢朗詠集》中也未收錄李白詩作。大江維時 (888~963)的《千載佳句》收錄白居易詩507聯(lián)、元稹詩65聯(lián)、許渾詩34聯(lián)、章孝標(biāo)詩30聯(lián)等。對于李白卻僅僅收錄了2聯(lián),是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李白詩作。其詩如下:
天象部·雪 玉階一夜留明月,金殿三春滿落花。(《瑞雪》)
地理部·山水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題鳳臺亭子》)(金子彥二郎,1995:671-674.)
所選上述兩聯(lián)語言華麗、明快,但遠稱不上上乘佳作。編選者明顯追隨平安詩壇熾盛的“樂天之風(fēng)”,以白居易淡泊平和的閑適詩風(fēng)為尺度,甄選出以上兩聯(lián)。編選者并未真正理解李白天馬行空、熱情奔放的浪漫詩風(fēng),飄逸狂放的“謫仙”形象也尚未被日本文人解讀。
其后的五山時代,稱李白往往依中國慣例“李杜”并舉。較之平安時代,李白在五山禪林中已有一定影響力。五山禪僧虎關(guān)師煉 (1278~1346)曾在《濟北詩話》中有關(guān)于李白的四段記載,引用如下:
①《玉屑集》 “句豪畔理”者,以石敏若“冰柱懸檐一千丈”與李白“白發(fā)三千丈”之句并按,予謂不然。李詩曰:“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蓋白發(fā)生愁里,人有愁也,天地不能容之者有矣,若許緣愁,三千丈猶為短焉。翰林措意極其妙也,豈比敏若之無當(dāng)玉卮乎!
②李白《送賀賓客》詩云: “山陰道士如相見,應(yīng)寫黃庭換白鵝?!庇?,《王右軍》云:“掃素寫道經(jīng),筆精妙入神。書罷籠鵝去,何曾別主人?!卑?,《右軍傳》寫《道德經(jīng)》換鵝,不寫《黃庭經(jīng)》也。白雖能記事,先時偶忘耶?
③李白進《清平調(diào)》三詩,眷遇尤渥,而高力士以靴怨譖妃子,依之見黜。嗟乎,玄宗之不養(yǎng)才者多矣!昏于知人乎?
④楊誠齋曰:“李杜之集無牽率之句,而元白有和韻之作。詩至和韻而詩始大壞矣?!薄疃艧o和韻,元白有和韻而詩壞者非也。夫人有上才焉,有下才焉。李杜者上才也,李杜若有和韻,其詩又必善矣。李杜世無和韻,故賡和之美惡不見矣。元白下才也,始作和韻,不必和韻而詩壞矣,只其下才之所為也,故其集中雖興感之作皆不及李杜,何特至賡和責(zé)之乎!(池田四郎次郎,1920~1922)
這是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關(guān)于李白的詩論。第一段詩話點評李白的名句“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贊李白“措意極其妙”,已然了解李白浪漫夸張的詩風(fēng)。第二段詩話舉出李白兩首詩中自相矛盾的用典,評論李白“雖能記事,先時偶忘耶”。作者指出李白的偶爾失考之處,正說明對他已有相當(dāng)了解。第三段是李白被黜離京的故事,發(fā)出“玄宗之不養(yǎng)才者多矣!昏于知人乎?”的感嘆,為李白的際遇鳴不平。第四段議論“李杜”與“元白”的上下之分,作者認為李杜上才也。這與平安文人推崇白樂天的風(fēng)氣大相徑庭,肯定了李白在五山詩壇上的地位。
然而,翻檢五山文學(xué)全集,五山禪僧的創(chuàng)作往往詩偈并作,整體詩風(fēng)帶有濃郁的蔬筍氣息,并未明顯表現(xiàn)出對李白詩作的整體受容,多數(shù)還只是對李白個別詩句的踏襲。五山禪林中與李白的詩風(fēng)較為接近,對李白較為喜愛的是在中國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元代日本禪僧雪村友梅。友梅的《岷峨集》中有不少豪邁之作,浪漫飄逸的詩風(fēng)頗似李白。如《失題》詩開篇:“西南足元氣,融結(jié)川與山。大峨勢不群,渥洼出天閑。奔騰六合表,一目窮海寰?!?玉村竹二,1967~1981:866)起筆豪放,氣勢非凡。還有《平羌》詩:“天澹澹,云閑閑,扁舟夜泊平差灣。水聲驟雨雜松籟,峨眉月冷冰輪環(huán)?!?玉村竹二,1967~1981:873)明顯受容李白《峨眉山月歌》。長篇《送開先腴知客游峨眉》:“乾坤闊日月幹,蜀江急峩山岌。峩山岌哉界天,壁立千萬丈。大鵬側(cè)翅飛不上,塵埃野馬何蒼蒼。呼吸風(fēng)霆俯星象,饤饌?cè)悍迦绾吮P。雪岷銀色冰闌珊,五月行人凍如蟻?!?玉村竹二,1967~1981:883)描摹巴山蜀水想象奇異夸張,語言富于變化,詩語和意境都模仿李白的《蜀道難》。
友梅還以李白自比。如《寄別李公叔二首》之一:“冰檗聲名記昔年,追隨鷹隼雪岷天。筆扛龍鼎臺衡表,書抱鴻鈞造化邊。行樂人生能幾幾,羈縻世事動連連。嘉陽幕府江山好,今著詩仙與酒仙?!?玉村竹二,1967~1981:876)追憶西蜀流放生活,贊美巴山蜀水的壯美,自比詩仙與酒仙,抒發(fā)了及時行樂的人生觀。另一首《贈李以正·李元夫歸鄉(xiāng)》:“謫仙才調(diào)欠一官,詩酒風(fēng)流轉(zhuǎn)豪氣。浪游萬里天一陬,笑談自可輕王侯。”(玉村竹二,1967~1981:894)刻畫了狂放傲世、任俠使氣、詩酒逍遙、視名利如敝屣的“謫仙”李白。
盡管五山禪林中出現(xiàn)了喜愛白詩及李白“謫仙”形象的傾向,但鐮倉和京都的五山禪院的實質(zhì)是受幕府庇護的官寺,禪僧與幕府關(guān)系緊密。他們更加推崇杜甫詩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儒家思想,喜愛瑣細平淡、追求理趣的宋詩。李白的狂放超逸難以符合人格方正、崇尚幽玄的五山僧侶的審美取向。正如馬東歌先生所言:“在日本,對于李杜,一開始就是并稱的,且并之為“李杜”,一開始就是作為“元白”——其詩風(fēng)在王朝時期曾盛行三百余年之久——的對立面而提出的?!?馬東歌,2004:49)
江戶初期,日本積年戰(zhàn)亂、道德淪喪,長期主導(dǎo)文化的僧侶不足以承擔(dān)力挽狂瀾的歷史重任。德川幕府開始重視儒學(xué)和儒生,朱子學(xué)成為幕府的官學(xué),但朱子學(xué)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卻成為禁錮文士思想的枷鎖。江戶中期,伊藤仁齋的“古義學(xué)”與荻生徂徠的“古文辭派”相繼而起挑戰(zhàn)朱子學(xué),提倡人性的解放。此時,明前后七子“詩必盛唐”的復(fù)古運動也流波東被日本,漢詩理論也由幕府初期的“勸懲論”轉(zhuǎn)向“人情論”,倡導(dǎo)氣象高華、詩風(fēng)昂揚的盛唐詩。托名李攀龍的《唐詩選》盛行加速了盛唐詩在日本庶民階層中的普及。
首先鼓吹盛唐詩風(fēng)的是被朝鮮使臣權(quán)菊軒稱為“日東李杜”的石川丈山。1642年,丈山在叡山山麓筑詩仙堂,請林羅山代為選出屈原、杜甫、陶潛、陳之昂、杜審言、李白、王維、孟浩然等36位中國詩人的畫像掛于墻上。丈山自號六六山人,潛心詩作。丈山之詩多仿杜甫,講究聲韻格律及文字巧拙。然而,詩仙堂的設(shè)置亦尊崇李白,于李白詩作也有倡導(dǎo)之功。松永尺五盛贊石川丈山“晝坐詩仙堂,摘李杜之精華而入毫端;暮登嘯月樓,漱陶謝之芳潤而充繡腸”,批評五山禪僧“不貴杜甫之神圣,何仰謫仙之高格”(《凹凸窠先生詩集序》)。江戶晚期的石克子復(fù)亦贊丈山之功云:“本朝之學(xué)者久效元白之輕俗,而未聞有闖李杜樊籬者,以至于今泯泯也。先生首倡唐詩,開元大歷之體制遂明于一時?!?富士川英郎,1987:51)
自石川丈山倡導(dǎo)李杜詩以來,李白的“詩仙”之名日隆。江戶詩人兼評論家江村北海的《青蓮榭》 (《北海詩鈔》二編卷四)云:“采石沉明月,浮云遺恨長。誰知東海外,復(fù)此仰清光。”將傳說于采石磯醉后捉月影而沉水的李白比作明月,將李白詩才比作清光,表達了對李白“謫仙”地位的敬仰。岡本黃石的《半謫仙人歌贈古梅》贊李白“萬古奇才李青蓮”;伊藤東涯的《南山詞伯抱病退隱于洛市頃和拙韻見寄再和謝之》亦言“豪情應(yīng)似青蓮李”;室鳩巢的《用前韻疊和君美見酬》 “李白文才傾寵貴,井丹經(jīng)術(shù)倒王侯”。(轉(zhuǎn)引自馬東歌,2004:57)還有尾藤孝肇的《讀<白長慶集>》 “自從知讀書,觸興輒吟詩。淵明與太白,所慕曾在茲?!?李寅生,2009:188)都表達了對李白的推崇以及學(xué)習(xí)李白詩作的激情。
祗園南海 (1676~1751)名瑜,字伯玉,別號蓬萊、南海等,江戶中期著名漢詩人。自幼穎悟,16歲入木下順庵門下。父亡后繼承紀(jì)州藩儒一職,后因行跡放蕩遭流放,謫居長原村。獲敕后,以漢詩文應(yīng)對朝鮮通信使李東郭,大展詩才。南海性格狂傲豪放,與李白相契。曾自擬李白,作《偶作》詩:“千里依劍去,十年抱玉歸。若逢知己問,山東一布衣?!痹姾笞宰? “以為慷慨之氣,可以拮抗盛唐?!?富士川英郎,1987:405)此處的“盛唐”代指李白,詩末句則是化用李白的《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中:“顧余不及仕,學(xué)劍東山來”之句。詩風(fēng)率直雄渾,頗似李白。
南海與李白的相似還體現(xiàn)在好仙與嗜酒上。李白詩多言“仙”,花房英樹 (1957)的《李白詩歌索引》中所錄李白的1049首漢詩中,言“仙”字共110次。這些想象多取自道教的神仙思想與道家的老莊思想。南海亦好仙,他描寫李白的仙姿:“君不見青蓮騎鯨天隨仙,六如之外先生耳?!?《贈烏石處士》)(多紀(jì)仁之助,1928:12)他在《賀白石60歲壽誕》中刻畫飄逸脫塵的仙人姿態(tài):“白石先生天上仙,身騎麒麟下九天。三十六帝留不得,天風(fēng)吹衣颯翩翩。夕憩扶桑倚東壁,夜煉白石餐紫煙。往往吐出天上語,人間聽者耳茫然?!?富士川英郎,1987:374)表面吟詠白石,字里行間描繪的卻是口吐“天上語”的李白形象。他還以“仙”奉人,對訪日的朝鮮使君李東郭賦詩《敬呈東郭李君案下》:“由來學(xué)士登瀛客,先見仙才御大風(fēng)?!崩顤|郭和詩一首《敬次南海詩仙韻》,詩題亦將南海比擬為仙。(轉(zhuǎn)引自蔡毅,2007:31)
李白還是以詠月名垂詩史的謫仙,在言“仙”的同時喜好在詩中營造月的意象。南海也注重將言仙與詠月結(jié)合,模仿李白舞影戲月的仙想情懷??梢哉f對月意象的承繼是南海描摹“謫仙”李白的重要方式。他的《秋日游明光浦》:“吾今傲云月,斗酒搜枯腸。安得李太白,百篇共商量?!庇钟衅吖砰L篇《丁未中秋與諸子泛明光浦》:“興逐星槎凌霄漢,身生羽翼度瀛洲。浩歌酣飲出塵埃,岸上人言李郭儔。啣杯向天仰大笑,明月落杯河影浮?!?轉(zhuǎn)引自蔡毅,2007:39-40),在一片月色朦朧中營造出飛天的仙人形象。
李白有以酒沃詩,“斗酒詩百篇”之說,南海也有立地成詩,一氣呵成之風(fēng)。南海作詩不事推敲,鄙夷雕琢,私淑于天馬行空的李白。17歲時,曾于十二小時內(nèi)作五言律詩一百首,新井白石亦記載此事“亟呼酒沃之。夜未半,竟成百篇。才思若沸,俊語疊出”,“不煩師訓(xùn),日弄翰墨,灑灑數(shù)千萬言,不甚經(jīng)思……” (《停云集·祈伯玉條》)(富士川英郎,1983:3)。雨森芳洲也曾形象地刻畫南海的這一風(fēng)格:“吾黨祗夫子,高才本不羈。窮年唯有酒,開口便成詩。”(《鐘秀集》)(富士川英郎,1983:91)南海追憶縱酒狂歌的年少歲月:“轟飲百斛氣如虹,不惜日費千萬錢。醉后大言驚四座,興來雄筆掃九天。傲睨宇宙高歌里,世人觀者言是仙?!?《贈對州松浦子儀》)(富士川英郎,1987:416)字里行間透露出對李白的取徑效法。木下順庵門下還有松浦霞沼,與南海交好,亦與李白詩風(fēng)接近。南海曾以李白比擬霞浦:“文采風(fēng)流憶昔時,青蓮去后有君詩”(《贈對州松浦霞沼二首》之二)(富士川英郎,1987:416)霞沼則吟詩:“祈子工文兼好仙,憶與余訂采大藥”,“詩酒追逐無虛日,臨風(fēng)霞舉態(tài)仙仙”(《鐘秀集·次韻伯玉詞兄寄懷卻呈》)(富士川英郎,1983:46),流露出二人對仙的神往。
從南海的詩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心中的“謫仙”李白是縱酒享樂、狂放不羈的天才式詩人。對李白形象的受容主要在超凡飄逸的仙姿仙態(tài)與沃酒賦詩的文采風(fēng)流上。而對李白那種“一醉累月輕王侯”的反抗風(fēng)骨、“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的哲思玄理的受容尚難覓蹤跡。
江戶晚期,幕府統(tǒng)治搖搖欲墜,社會動蕩不安,“謫仙”形象受到渴望逃離現(xiàn)實社會的喧囂、希求過上隱遁生活的文人喜愛。他們在吟詠李白時多沿襲唐人說法并加以發(fā)揮、比附。有的日本詩人甚至以整首詩描繪李白,謳歌其謫仙風(fēng)采。如村上醒石的《題醉李白圖》 (《宜園百家詠》卷七)云:
仙樂飄揚驪宮開,不知漁陽起塵埃。哲婦傾國豈忍見,終日頹然舉酒杯。文章無人得比偶,未審少陵相敵否?巍巍高冠謫仙人,唯有明月堪其友。何羨紫綬與金章,大醉如泥是君鄉(xiāng)。請看此中未肯忘社稷——白發(fā)緣愁如個長!(轉(zhuǎn)引自馬東歌,2004:52)
這是一首題畫詩。第一、二聯(lián)以安史之亂為歷史背景,刻畫了憂國憂民、舉杯消愁的李白。第三、四聯(lián)稱李白為與明月為友的“謫仙人”,贊譽他詩情橫溢。最后兩聯(lián)化用李白詩,寫醉鄉(xiāng)中的李白仍心系社稷、愁緒萬千。誠然,李白曾作文:“以為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上安州裴長史書》)、“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表達入世之心 (詹瑛,1993:3973-3988)。顯然,村上對太白的安邦之志是比較了解的。詩文表面寫李白憂國,實則隱射幕末政治腐敗、社會動蕩。詩人自比生逢亂世、報國無門的“謫仙”李白。
還有江戶中晚期儒者藪孤山的長篇《擬晁卿贈李白日本裘歌》(《孤山先生遺稿》卷二)頗有幾份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的風(fēng)采,情濃意重地描繪李白的“謫仙”形象。詩文如下:
天蠶降扶桑,結(jié)繭何煌煌。玉女三盆手,絲絲吐寶光。機聲札札銀河傍,織出云錦五色章。裁作仙人裘,云氣紛未收。輕如三花飄閬苑,爛似九霞映丹丘。世人懵懵苦塵網(wǎng),安得被服游天壤。六銖仙衣或不如,何況狐白與鶴氅。我求神仙無所見,遠至中州之赤縣。東京西京屹相望,五岳如指河如線。君不見歲星失躔落上清,化為漢代東方生。又不見酒星思酒逃帝席,謫為本朝李太白。太白何住太白峰,手提玉杖扣九重。九重天子開笑容,滿廷誰不仰清豐。片言不肯容易吐,才逢酒杯口蓬蓬。百篇千篇飛咳唾,大珠小珠走盤中。長安城中酒肆春,胡姬壚上醉眠新。長揖笑謝天子使,口稱酒仙不稱臣。忽思天姥駕天風(fēng),夢魂飛度鏡湖東。百僚留君君不駐,紛紛餞祖傾城中。我今送別無尺璧,唯以仙裘贈仙客。仙裘仙客一何宜,醉舞躚躚拂綺席。昂藏七尺出風(fēng)塵,已如脫籠之野鶴。從是云車任所至,弱水蓬萊同尺地。西過瑤池逢王母,云是日本晁卿之所寄。(轉(zhuǎn)引自馬東歌,2004:59)
該詩前半部分塑造美麗的玉女、華麗的仙裘、縹緲的仙境、詩情橫溢的歲星等審美意象,為超凡拔俗的“謫仙”出場做鋪成。緊接著寫酒星降臨人間,化為“謫仙”李白。并通過營造酒后醉吟、身披仙裘、適意自舞、飛升仙境、遨游瑤池等一系列意象,神話般地歌頌了李白的來歷與去向及其詩難以企及的奇逸。表達了作者對太白仙風(fēng)傲骨和傳奇性經(jīng)歷的敬仰和追慕。
有的江戶詩人對李白“謫仙”形象的受容則是間接的,李白之于詩人的影響乃是精神上的潛移默化。如大田南畝的《將進酒》借李白詩題,沿襲太白詩風(fēng):
君不見扶桑百日出海天,驚風(fēng)倏忽沒虞淵。人生雖壽必有待,莫將大年笑小年。不知何物解紛紛,唯有清樽動微醺。樽中竹葉綠堪拾,何可一日無此君?為君沽取十千酒,一飲應(yīng)須傾數(shù)斗。已當(dāng)玉杯入手來,胸中復(fù)有壘塊否?世人汲汲名利間,歡樂未極骨先朽。千金子,萬戶侯,于我如蜉蝣。與君樂今夕,一醉陶然瀉百憂。滿酌勸君君滿飲,有酒如海肉如丘!(轉(zhuǎn)引自馬東歌,2004:53-54)
此詩不僅詞語風(fēng)格,旨趣情懷亦沿襲李白。全詩雖未提及李白,字里行間卻流露出人生如夢、寵辱不驚、名利如蜉蝣的思想。詩人向往的是如李白一般及時行樂、放浪形骸的詩酒人生。
江戶漢詩中對李白的受容,大多數(shù)只是詩中的一兩句。如梁田蛻巖的《野中清水歌》(《蛻巖集》卷一):“蓬萊盞,海山螺,坐來未飲已欲倒。安得酣暢風(fēng)流李青蓮,醉后揮毫掞詞藻!”刻畫了縱酒享樂、詩情豪邁的李白。江戶文人還熱衷在畫中描繪李白并題詩。菅茶山題畫詩《江月泛舟圖》(《黃葉夕陽村舍詩》后編卷五):“半空峰影半輪秋,誰棹金波數(shù)曲流。想昔青蓮李供奉,思人思月下渝州?!笔苋萘死畎住抖朊忌皆赂琛返脑娬Z與韻律,據(jù)圖遙想李白當(dāng)年順流而下,出蜀游歷的情景。釋六如的《李白觀瀑圖》(《六如庵詩鈔》卷五):“才臥匡廬又夜郎,塵顏洗盡奈愁腸。銀河空掛三千尺,十倍輸他白發(fā)長?!痹姾髢删涫苋堇畎椎摹鞍装l(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塑造了被貶謫的愁苦的李白。
綜上所述,江戶漢詩不僅那份飄逸狂放、幻入仙境的風(fēng)韻頗似太白,江戶詩人受容李白也是多層次多角度的。李白所具有的非凡的詩才,特異的個性和傳奇的經(jīng)歷,使他本人或其詩有被仙化、神秘化的傾向。體現(xiàn)了日本文人對李白“謫仙”精神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強化。
“謫仙”緣自道教的神仙觀念,原是道教對被謫人間的神仙的稱謂,并將其視為隱居的仙人。《南齊書·高逸傳·杜京產(chǎn)》:“永明中會稽鐘山有人姓蔡,不知名。山中養(yǎng)鼠數(shù)十頭,呼來即來,遣去便去。言語狂易。時謂之‘謫仙’”。(蕭子顯,1972:72)唐代文獻開始借“謫仙”指懷才不遇的詩人,并在與李白相關(guān)的詩文中被反復(fù)借用?!爸喯伞笔抢畎滓宰院赖姆Q號,日本學(xué)者松浦友久統(tǒng)計,李白詩中共引用“謫仙”四次,而他身前由他人所寫資料中也使用了兩次。(李艷麗,2008)筆者認為,中國典籍中稱李白為“謫仙”,主要有幾點含義:其一,稱譽李白才學(xué)優(yōu)異。孟棨的《本事詩·高逸第三》載:“(天寶元年深秋)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逼涠?,指李白乖張狂放、憤世嫉俗的性格與特異經(jīng)歷??v觀李白一生,雖有“寰區(qū)大定,??h清一”之志,卻“不求小官,以當(dāng)世之務(wù)自負”。他“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其三,反映出李白的道教神仙信仰與道家思想。遍覽李白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老莊的批評意識、自由精神、超曠哲學(xué)、虛無思想都給李白打上了甚深的思想印記。
然,正如蔡毅先生所言,日本文人對“謫仙”李白的接受卻主要表現(xiàn)在文學(xué)趣味上,可以說是文學(xué)精神與風(fēng)格趣味的追步李白。(蔡毅,2007:34)縱觀其接受史:奈良平安時代,“謫仙”形象尚未引起關(guān)注,對李白的受容停留在神仙思想片段的攝取和語言典故的借用。五山時代,受容李白往往“李杜”并舉,李白詩作以及李白的形象已零散出現(xiàn)在五山禪僧的作品中,且大多夾帶著仙家暢想,透露出李白式點凡成仙的發(fā)想。直至江戶時代,李白及其詩作才得到日本文人的重視與全面接受。如果說江戶早期和中期對李白的接受還僅限于詩酒人生的文采風(fēng)流。那么,到了江戶晚期,對李白縱酒狂歌性格的外在模仿就已轉(zhuǎn)為了對其超塵絕世風(fēng)度的內(nèi)在神韻與道家思想的追求。
這種變化應(yīng)和當(dāng)時日本文壇喜愛道教、道家的風(fēng)潮密不可分。盡管道教在日本始終未能成為獨立的宗教,但林羅山等江戶大儒都對道教神仙思想、道家的老莊哲學(xué)持有濃厚興趣;松尾芭蕉在俳句中表現(xiàn)出受容道家思想的傾向;還有徂徠學(xué)派開始對老莊思想學(xué)問進行研究。至江戶中期,崇尚老莊已經(jīng)儼然成風(fēng)。但,日本文人在接受李白時明顯抽去了中國典籍中“謫仙”李白的第三層含義——即老莊思想中對統(tǒng)治者的批評精神、對儒家思想進行審視和反思的懷疑哲學(xué),而僅側(cè)重于對飛天成仙、出世虛無的自由精神與超曠哲學(xué)的汲取。這種接受不能不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日本本民族文化的特點。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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