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欣
(1.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700031;
2.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俄羅斯文化藝術(shù)研究中心,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從《約伯記》到《卡拉馬佐夫兄弟》
王麗欣1,2
(1.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700031;
2.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俄羅斯文化藝術(shù)研究中心,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內(nèi)容摘要]《約伯記》是《圣經(jīng)》舊約中的重要章節(jié),以義人約伯無辜受難的故事為主線向世人昭示苦難對于人的存在意義?!犊ɡR佐夫兄弟》通過一個偶合家庭的悲劇故事反映了作家對基督教的理解以及對俄羅斯人世界觀中的苦難意識的思考,小說中充斥著存在意味的哲理思辨。如果從基督教文化傳承角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似乎可以視為《約伯記》的無辜受難主題在俄國的延伸,它從宗教哲學(xué)層面詰問上帝是否存在以及苦難對于俄羅斯人的獨特意義。本文從被拋與皈依、隔膜與愛、曠野呼告與精神自由三個方面透視《約伯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存在意識,用以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蘊藏的悲劇哲學(xué)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約伯;苦難意識;存在;卡拉馬佐夫
《約伯記》為舊約中《詩歌·智慧書》的開篇部分。以42章較長篇幅講述信仰上帝的義人約伯經(jīng)受考驗的故事。上帝許可撒旦去試煉約伯,使他失去財產(chǎn)、家人以及健康。約伯在虔信上帝的同時,也提出了對于自己無辜受難的質(zhì)疑,約伯的友人試圖說服約伯使其承認自身的罪過,但約伯認定自己無罪,最后上帝以自己的大能(智慧)使約伯明白了善與惡的深刻內(nèi)涵,最終上帝使約伯加倍擁有原來的一切。故事背后隱喻著古代希伯來民族對于苦難的思辨。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神話故事對于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作家童年時就跟隨母親熟讀《圣經(jīng)》,對《約伯記》這樣的典故極為熟悉,成年后他又多次重讀《約伯記》,對約伯的理解愈加深入,他給妻子的信中說道:“我讀《約伯記》時幾乎感到病態(tài)的愉悅:我往往放下書,在房間里來回走一小時,幾乎要流下眼淚?!盵1]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作家借佐西馬長老之口道出對《約伯記》的評價?!都s伯記》中感人至深的并非約伯財富地位的失而復(fù)得,而是約伯勇于向擁有權(quán)威的上帝表達自己無辜受難的質(zhì)疑。俄羅斯的苦難意識一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關(guān)注點與創(chuàng)作動因:在19世紀俄羅斯農(nóng)奴制改革后混亂無序的社會現(xiàn)實中,看到封建地主制度的傾頹和新興資產(chǎn)階級崛起后俄羅斯平民的生活再度陷入困苦無助的泥潭,作家走訪孤兒院,尤其關(guān)注受虐兒童的保護問題。正是基于對俄羅斯人苦難的深刻認識,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了《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一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小說以一個偶合家庭(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的概念,意指偶然湊合的家庭)中父親與四個思想以及性格迥異的兒子之間圍繞著財產(chǎn)、情感與上帝等問題的糾葛而導(dǎo)致的悲劇,闡述了作家的苦難觀和基督觀,作品中充滿哲學(xué)意味的對話與陳述更鮮明折射出作家對人類悲劇存在的深度理解,即“宇宙本身的固有本質(zhì)和人類存在之間的一種無法回避的矛盾處境”[2]315。甚至可以這樣認為,《卡拉馬佐夫兄弟》是《約伯記》的無辜受難主題在俄國的延續(xù),在此基礎(chǔ)上作家于宗教哲學(xué)層面進一步提出了上帝是否存在以及苦難對于俄羅斯人的獨特意義。如果從被拋與皈依、隔膜與愛以及曠野呼告與精神自由三個角度透視《約伯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則可以揭示蘊藏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中的具有一定存在意義的悲劇哲學(xué)內(nèi)涵。
一、被拋與皈依
《約伯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兩部作品之所以擁有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并由此產(chǎn)生對靈魂凈化的重要因素肇始于無辜受難主題。這類主題顯示出人類存在的悲劇性,這一主題中受難的主體往往是被拋棄的人或孩子,也正是這些被拋的人們向信仰的皈依成就了他們的存在。作品中人們的皈依基督教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jīng)歷了痛苦的求索過程。需要指出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亦并非所有的人物都能找到自己靈魂的歸宿,他們靈魂備受煎熬之苦,繼續(xù)飄蕩于虛無。這一點似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化《約伯記》主題的新的嘗試或發(fā)展。
存在主義思想家看來,人是被拋到世界上來的。人的存在是偶然的和荒謬的[3]。人的世界生存狀態(tài)似乎是處于孤立無援之中?!都s伯記》中的約伯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偶合家庭中的孩子們的狀況契合了這種“被拋”狀態(tài)。約伯身為虔誠信奉上帝耶和華的義人,原本生活富足,可是上帝答應(yīng)撒旦要試煉約伯,于是約伯便馬上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財富、兒女和健康。約伯似乎在一夕之間便由上帝的寵兒淪落為棄兒,感受到被上帝拋棄的無助的痛苦。在同友人以利法的對話中,明確表現(xiàn)出了對上帝的質(zhì)疑:“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其毒,我的靈喝盡了;神的驚嚇擺陣攻擊我。”(約伯記6:4)他試圖通過詛咒自己來恢復(fù)對世界的秩序的修復(fù)性認識,“愿神把我壓碎,伸手將我剪除?!?約伯記6:9)“我對神說:我豈是洋海,豈是大魚,你竟防守我呢?”(約伯記7:12)“鑒查人的主啊,為何以我當你的箭靶子,使我厭棄自己的性命?”(約伯記7:20)約伯不斷詛咒自己的生日,并表達自己求死的愿望便是對自己被拋狀態(tài)的抗議、詰問、質(zhì)疑與宣泄?!犊ɡR佐夫兄弟》中的被拋者眾多,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老卡拉馬佐夫的四個兒子。偶合家庭的一切不幸的根源在于草率的婚姻以及其中不愿負責的父母。這種家庭的痛苦便由四個兒子來承受,伴隨他們成長,在他們童年、少年生命軌跡中留下的陰影一直影響到四個兒子的內(nèi)心世界,使他們產(chǎn)生了不同的生命體認與存在感悟。小說從第一卷的第二節(jié)開始講述了三個兒子童年被拋棄的不幸遭遇,第二節(jié)的俄文標題——первого сына спровадил,漢譯為甩掉第一個兒子[4] 6,俄語動詞спровадить 表示打發(fā)走不喜歡的或有麻煩的人的意思。 長子德米特里經(jīng)歷了數(shù)次被拋棄。母親與人私奔,他被丟給了老卡拉馬佐夫,父親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丟給仆人照料已然是第二次被拋,其后年幼的德米特里便被拋給堂舅彼得,“他青少年時代的歲月過得頗不像話……大肆吃喝玩樂,花掉了許多錢?!盵4]8父母對他的關(guān)愛的缺失讓他成長為一個浪蕩子。德米特里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在生母去世后遭到同樣的待遇——丟給仆人照料,同樣他們離開了家,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地受教育,“大的那一個——伊萬——長成了一個陰郁乖僻、性格內(nèi)向的少年”,寄人籬下的生活使他養(yǎng)成了敏感、高傲的個性,加之他學(xué)習(xí)的自然科學(xué),最終成為對信仰問題半信半疑的無神論者。阿遼沙則成長為一個有仁愛之心的年輕人,向往愛的光明,“他的心靈急于擺脫世俗仇恨的黑暗”,20歲便來到佐西馬長老所在的修道院。他“稟性正直,渴求真理、尋覓真理并且信仰真理”[4]15,他對自己說過:“我要為靈魂不滅而活著”。老卡拉馬佐夫的荒唐人生中最后一個孩子是他不愿承認的私生子,其母親是圣愚式的流浪女,斯乜爾加科夫同樣由仆人收養(yǎng),個性陰沉、乖僻、傲慢,總是沉思默想,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仇恨。我們看到同父異母的四個兒子長大后無論個性還是思想都十分迥異。陀思妥耶夫斯基將四個青年人的心理發(fā)展放在一個特定的時空中和事件背景之下加以考察,同樣的事件考量中,四個年輕人的生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悲劇存在,而他們的思想?yún)s又在悲劇中不斷得以發(fā)展。
《約伯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試圖說明存在的意義在于向上帝的皈依,更確切地說是由被拋到皈依的過程,正是在這一走過苦難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了人們向存在的邁進。無論是猶太教拉比們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都認為 “在人的心里,上帝與魔鬼在為了人類的靈魂而爭斗”[5]23,善與惡的較量,最終人心中的神性戰(zhàn)勝了人性中的惡,靈魂皈依上帝,人類找到存在的意義??藸杽P郭爾視生活的宗教階段為第三階段,也是人類最終通過依賴全能的上帝而得救的階段。約伯自蒙難后備受折磨,從身體的病痛到心靈困惑促使約伯極力想從上帝那里獲得答案,他一直以自我稱義的身份提出質(zhì)疑,同時也表白自己的虔誠;他詛咒自身的存在,同時又在贊揚上帝的全能。約伯的皈依是必然的,因他從未離開上帝,他經(jīng)歷質(zhì)疑之后的虔誠皈依正是約伯長期精神求索的結(jié)果,上帝深以為是,甚至認為約伯的三個朋友 “不如他所說的是”?!犊ɡR佐夫兄弟》中德米特里和伊萬同樣經(jīng)歷了心靈的痛苦,兩人則做出了相反的抉擇。德米特里作為具有雙重人格的悲劇性人物,內(nèi)心中永遠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矛盾力量在角力,這種矛盾的存在令他痛苦,他心中藏著一個魔鬼卻又尋找上帝,耽于情欲卻也渴望真正的愛情,卡拉馬佐夫式的卑鄙與高尚人格。這種分裂人格令他的現(xiàn)實生活混亂無序,他無法掌控生活,他內(nèi)心中的魔鬼隨時伴隨著外界的某個事件促使他犯下不可饒恕的弒父罪行。然而佐西馬長老在他面前驚心動魄的一跪,阿遼沙為他在父子之間的斡旋,甚至包括他并不愛的未婚妻卡佳所做的犧牲都在不斷喚醒他趨向神性。他的夢其實是對現(xiàn)實的另一種形式的觀照:著了火的村落的房屋,站在村口的農(nóng)婦,農(nóng)婦手中哭泣的嬰孩。這一場景使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從未有的憐憫之情”,本來徘徊于信仰與不信仰之間的上尉終于感到善的巨大力量,要“投向那誘人的光明天地”,他試圖以承擔弒父罪名來救贖自己的靈魂,換句話說,他終于借承受苦難救贖靈魂走向本己的存在或者說是本真的生存。在伊萬這個形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寄托了自己精神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曾經(jīng)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我渴望擁有信仰,但這種渴望給我?guī)砹硕椰F(xiàn)在還在帶來多少可怕的痛苦和折磨,心里的愿望越強烈,反對他的理由就越多?!盵4]7伊萬雖然渴望信仰,但他卻借不接受充滿惡的世界否定上帝的存在,對于那些無辜受苦的無知孩子充滿人道的同情,而對于虐待兒童的罪惡根本不能受到懲罰感到困惑。由此他判定根本沒有上帝,同時認為沒有靈魂不死之說,人可以為所欲為。在伊萬的思想影響下,本來內(nèi)心充滿仇恨的斯乜爾佳科夫精心籌劃后殺死主人老卡拉馬佐夫并嫁禍給德米特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伊萬否定上帝信仰的同時也失去了精神賴以依托的家園,人生的價值變得虛無,雖然他實現(xiàn)了長久以來的想法,卻無法感受到快樂。他終因縈繞于腦際的對兄長的愧疚而病倒了,伊萬因此而陷入內(nèi)心反省,囈語自己的夢??梢?,伊萬并沒有通過否定上帝的存在找尋到自己的存在,相反,隨著上帝形象在心目中的傾覆,人的價值也隨之消散了,等待他的仍是精神的虛無。
二、隔膜與愛
19世紀俄國農(nóng)奴制改革后,俄羅斯帝國的封建農(nóng)奴制逐漸瓦解,新的資本經(jīng)濟沖擊著俄國的社會生活,西方個人主義思想伴隨俄國經(jīng)濟模式的改變滲入俄羅斯人的意識形態(tài),崇尚理性與物質(zhì)的西方思想向俄羅斯東正教的非理性信仰發(fā)出挑戰(zh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看到西方文明的物質(zhì)化弊端后,他基于根基派的觀點提出俄羅斯不該步西方的后塵,而應(yīng)該走自己的路。我們看到,此時俄羅斯社會中人已經(jīng)陷入生存悖論之中,作為主體的人往往需要溝通與交流,但某種物質(zhì)性的力量卻使人與人之間趨向疏離,從而導(dǎo)致隔膜。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自己的小說描述了俄羅斯社會的存在狀態(tài),小說中也昭示了愛的真理是融化人的主體間隔膜的良方?!都s伯記》中同樣表現(xiàn)出人與人的隔膜,經(jīng)過上帝之愛的引導(dǎo)才得以消除。
《約伯記》中通過約伯之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與人間的隔膜。在約伯沒有受難之前,他與別人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在約伯最后一節(jié)中(約伯記29),約伯提到他作為義人受到人們的愛戴和尊重,“我出到城門,在街上設(shè)座位;少年人見我而回避,老年人也起身站立;王子都停止說話,用手捂口”;(約伯記29:7-9) “人聽見我而仰望,靜默等候我的指教。我說話之后,他們就不再說。我的言語像雨露滴在他們身上。他們仰望我如仰望雨,又張開口如切慕春雨?!?約伯記29 :21-22)隔膜出現(xiàn)在約伯遭遇不幸后,約伯與家人、朋友和熟人之間?!八盐业牡苄指粼谶h處,使我所認識的全然與我生疏。我的親戚與我斷絕,我的密友都忘記我。在我家寄居的和我的使女都以我為外人,我在他們眼中看為外邦人。我呼喚仆人,雖用口求他,他還是不回答。我口的氣味,我妻子厭惡:連小孩子都藐視我,我若起來,他們都嘲笑我。我的密友都憎惡我,我平日所愛的人向我翻臉。”(約伯記19:13-19)
《卡拉馬佐夫兄弟》描寫的偶合家庭中,“每個成員都過著獨立、封閉的生活,與其他成員處于隔離狀態(tài)?!盵4]366這個不祥和的家庭很難聚在一起,唯一的一次家庭聚會竟然是在佐西馬長老的修室里。老卡拉馬佐夫在孩子年幼時,打發(fā)孩子住在仆人的木屋里,以便孩子不會妨礙他酗酒作樂。在接近老年時,在這可以容納大家庭的房子里便只住老卡拉馬佐夫和伊萬。大兒子德米特里因為財產(chǎn)和女人與父親決裂,二兒子伊凡受德米特里之邀返回故鄉(xiāng)試圖調(diào)停哥哥與父親的爭端,他卻希望哥哥與父親徹底翻臉。四個兒子也同樣處于相互隔離很少溝通的狀態(tài)。阿遼沙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談,他十分希望親近自己的父親與兩個哥哥,而伊萬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卻對弟弟既無興趣也無感情。這樣一個畸形病態(tài)的家庭中,唯一的例外便是阿遼沙。盡管他力圖緩和家庭成員之間緊張的關(guān)系,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微弱的感情力量無法與物質(zhì)爭奪的殘酷力量抗衡。家庭成員之間的隔膜產(chǎn)生了從始至終籠罩于小說中的悲劇意味,而這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力圖使讀者感受到的。借神秘客人之口,作家提到了“人類的自閉階段——人人都把自己關(guān)在洞里,人人都遠離他人,把自己和自己所有的統(tǒng)統(tǒng)藏起來,結(jié)果自己不與他人為伍,也把他人從自己身邊推開?!幌嘈艅e人的幫助,不相信他人?!盵4]6它促使人們求索悲劇存在的原因,進入悲劇哲學(xué)層面探索人生的真理。
存在主義學(xué)者薩特認為:“他人即地獄”,對于每個人來說,別人即他者,與自己處于對立甚至敵對狀態(tài)。如上所述,在《約伯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都對這種隔閡有所體現(xiàn)。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沒有止于揭示這種隔閡,作家在小說中試圖以愛拯救處于隔閡地獄之中的人們。我們看到,在小說中處處也閃耀著神圣的基督之愛的光芒,它們出現(xiàn)在佐西馬長老、阿遼沙、《宗教大法官》中的基督身上,也同樣流淌著世俗之愛的溫情,如阿遼沙與大哥德米特里的兄弟情、卡嘉的愛情,仆人戈利高里對幾個孩子的淳樸人道的關(guān)愛以及全城的人對麗莎維塔的關(guān)心等等。在描寫佐西馬長老和阿遼沙的章節(jié)中,“作者試圖表現(xiàn)基督式博愛的力量”[5]7,基督認為,“愛人,不是監(jiān)管他,不是管理和統(tǒng)治他,同樣也不是憐憫。愛人,不是同鄙視與不信任相混淆。愛是與尊嚴和使命平等但不雷同的、精神上的親人的結(jié)合與融匯?!盵5]17我們看到,小說中所出現(xiàn)的神圣基督之愛,無論是佐西馬長老在德米特里面前一躬到地的長跪震撼了后者的向善心靈,還是阿遼沙對小丑父親的基督式的寬容,或是基督耶穌本人在宗教大法官唇上一吻所輸送的暖流都是對基督的愛的詮釋。世俗之愛如果脫離了基督之愛就會無法永恒,往往演變?yōu)楸慌鄣膼?。博大寬容的愛方可救贖世人脫離“自閉”,擺脫孤獨的悲劇性生存,走向共同的人間天堂。
三、曠野呼告與精神自由
曠野呼告源自《圣經(jīng)》,指的是一個先知的號召成為荒野上無人理睬的呼聲。俄羅斯存在主義思想家舍斯托夫曾認為,“不顧理性去信仰是造成很少有人去聆聽或傾聽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克爾凱郭爾的話的原因”[6]409。在有關(guān)上帝的信仰問題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克爾凱郭爾第二??藸杽P郭爾離開黑格爾走向特殊的思想家約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同樣如此?!盵2]315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曾數(shù)次插入有關(guān)《約伯記》的片段。筆者認為,從約伯充滿非理性的信仰呼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精神自由的向往,展現(xiàn)了作家從基督教哲學(xué)層面對人們存在狀態(tài)的理解、信仰對理性的反撥和理性對自由的奴役的深刻思考。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個體的人的苦難的悲憫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人類存在的哲學(xué)思考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約伯記》?!妒ソ?jīng)》中的約伯形象之所以受到后人世代的敬仰與深入研究的重要原因是約伯的非理性信仰。非理性的特征有兩個方面:首先,約伯對于上帝的虔誠的熱情。約伯對上帝的信仰絲毫沒有虛假的成分,也唯其如此他的受難才令人感到痛苦異常。約伯雖然質(zhì)疑上帝為何使其受難,卻一刻也未曾動搖對上帝的信念。在妻子勸說他——棄掉神,死了吧時,他以妻子為愚妄的婦人,始終懷著信仰,不愿棄絕。他的三個朋友包括后來的以利戶以因果有報勸說約伯,認為約伯一定犯有罪過而導(dǎo)致神的降罪。他的朋友們所依據(jù)的正是當時希伯來社會歷史條件下善惡有報因果循環(huán)的主流倫理觀念,即人行善,神降福于人;人作惡,神降罪于人。反之亦然,如果神降下懲罰,那么必然是人犯下罪過。而在約伯的意識之中,朋友們的想法無疑是世人道德的詭計,正如撒旦所說,人敬上帝是因為上帝的看顧,而如果上帝不再看顧,則必當面棄掉神。實際上約伯的信仰因絲毫不摻雜功利性色彩而表現(xiàn)出對宗教信仰的非理性特征。其次,約伯的探索真理的勇敢精神。上帝看重約伯的是約伯矢志不移的信仰而表現(xiàn)出的執(zhí)著。約伯一直的呼告是希望上帝可以給予他“希冀的屬于自己經(jīng)驗認知世界之內(nèi)的一種清晰的一元倫理立場”[2]315,當上帝在旋風(fēng)中回答約伯的提問時卻并沒有給予他夢寐以求的答案,而約伯僅僅從上帝處獲得人生苦難的啟示與對世界重新認知的知識,約伯也因此體認到人類存在的悲劇性意味。約伯代表了早期人類求索信仰與知識真理勇于辯駁的力量。舍斯托夫認為,“只有純粹的人類勇敢精神,才能為了永恒棄絕有限。”[6]403經(jīng)過苦難和勇敢求索得到的信仰彌足珍貴。
令陀思妥耶夫斯基恐懼的是為理性統(tǒng)治的世界,作家很多作品如《地下人手記》、《作家日記》等都反對理性必然性,在作家看來,這種理性中充斥的是人類的苦難和眼淚。因此,他曾提出——“活人的命運怎么會依賴上石墻和二二得四?”他認為,人類對理性真理的妥協(xié)是荒唐透頂。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宗教大法官”一章中,老法官依靠奇跡、秘密和權(quán)威實現(xiàn)對人的奴役,由此逼迫人們放棄信仰跟隨他,只為求得面包,人們同時失去的還有自己珍貴的自由。自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觀的核心,小說中描述了各種不同的自由,有老卡拉馬佐夫的低級的尚未超越動物性的自由,有伊萬所看到的不完美的自由,宗教大法官所宣稱的貴族式的自由等等。這些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作家以自己的小說闡釋了真正的自由是經(jīng)歷了苦難,拒絕一切世俗的誘惑,走向至善至美的神人之路的自由。人類需要不斷的自我完善,唯有如此才能獲得真正的精神自由,而精神自由才是人的真正的存在。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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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雅]
[中圖分類號]I512.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5)01-0077-05
[收稿日期]2015-01-1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一般項目“存在主義視域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lián)小說研究”(編號:09YJC752006)。
[作者簡介]王麗欣(1972-),女,黑龍江巴彥人,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斯拉夫語學(xué)院副教授,黑龍江省人文社會科學(xué)俄羅斯文化藝術(shù)研究中心研究員。
FromTheBookofJobtoTheBrothersKaramazov
WANG Li-xin1,2
(1.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
2.Center of Russian Culture and Art Studies,Harbin 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150025)
Abstract:The Book of Job,an important chapter of The Old Testament, shows righteous Job’s innocent suffering story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human suffering. The Brothers Karamazov,the tragic story of a coincidental family,reflects the writer’s understanding of the Christian and the Russian’s suffering consciousness. The story was filled with philosophical speculation of existence. From the Christian cultural heritage point of view,The Brothers Karamazov by Dostoevsky seems to be an extension of The Book of Job’s theme of the innocent suffering in Russia and from the religious philosophical level,it questions the existence of God and the unique significance of the Russian people’s suffering. This thesis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being thrown and the conversion,the diaphragm and love,freedom and faith ,analyzes the existence of consciousness of The Book of Job and The Brothers Karamazov to reveal Dostoevsky’s tragic philosophy connotation in the works.
Key words:Job;suffering;existence;Karamaz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