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文
(臨沂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臨沂276000)
約瑟夫·海勒是具有代表性的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家之一,他被國內(nèi)學者稱為“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者”①,其第一部作品《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宣告了這一小說流派的開端。與其他黑色幽默作家一樣,海勒也將死亡書寫看作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動機之一。在海勒的小說中,死亡不再是偶然的、隨機的,它變成了一條繩索,緊緊勒住了每一個小說人物的脖子。在講述小說人物如何擺脫死亡的生存困境時,海勒的文本生發(fā)出了一套死亡哲學。
海勒一生總共創(chuàng)作了七部小說,和傳統(tǒng)英雄敘事方式不同,小說均以小人物的視角展開,連圣經(jīng)人物大衛(wèi)也在《上帝知道》(God Knows)中變成了貪生怕死、好色自私的市井小人。這些小人物有一個共性,即提及死亡便無比恐懼,而其中又以《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和《最后一幕》(Closing Time)的主角約塞連(Yossarian)為最。小說人物所表現(xiàn)出的對死亡的恐懼,實際隱藏了作者海勒對于人類生存困境的深度思考。所謂的生存困境,指的是人的肉體性和精神性之間的抗爭,也就是死亡的必然和對永生的渴求之間的矛盾。這種肉體性和精神性的抗爭,貫穿于《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之中,集中體現(xiàn)在約塞連對肉體死亡的恐懼情緒和逃避行為之中。
約塞連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最早從騙局中覺醒的士兵之一。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一個死去:克萊文杰駕駛飛機消失在云端,鄧巴在醫(yī)院里荒唐地“被消失”,基德·桑普森被麥克沃特的飛機削成兩半,而后麥克沃特自殺,內(nèi)特利等十一人駕駛飛機遇難,更滑稽的是,亨格利·喬竟然在睡夢中被夢魘活活嚇死。這些死亡促使約塞連做出決定,自此以后不執(zhí)行任何戰(zhàn)斗飛行任務(wù)。需要完成的飛行任務(wù)數(shù)量不斷攀升,約塞連為了保命開始裝瘋賣傻——他赤身裸體地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倒退著行走,甚至裝病賴在醫(yī)院里??墒牵s塞連種種逃避死亡的辦法都沒有起作用,每天仍然有人死去,而他自己也越來越消沉。在這種情形下,約塞連見到了雨后蘑菇叢生的荒誕場景。在森林的深處,約瑟連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蘑菇”,而且“它們的個頭兒好像越來越大,數(shù)量似乎也越來越多”。難以抑制的厭惡感令約塞連倉皇逃跑??墒?,就在約瑟連回頭張望之時,“那些又白又軟的東西在后面盲目地趴著追趕他,或是突變成了蠕動的難以控制的一團,正悄悄地往上爬過樹梢”②。不斷繁殖的蘑菇缺失了本質(zhì)含義,成為人類肉體性的直接隱喻,蘑菇群成為約塞連對生存之重進行思考的啟發(fā)點。換句話說,這一幕成為約瑟連思考人類肉體性和精神性矛盾的起始點。他意識到,只是消極逃避飛行任務(wù)并不能一勞永逸地活下去,沒有靈魂的肉體永生毫無疑義。這種靈魂的參與,意味著人類行為有了倫理限度。用劉小楓的話來講,“對命運的理解就是對個體肉身在世的理解,就是個人如何安置自己的肉身倫理”③。
故事接近尾聲時,約瑟連被內(nèi)特利的女朋友刺傷住進醫(yī)院,在昏迷期間他親眼看到了死神。約塞連眼中的死神“長著尖指甲”、“面容猥瑣”、“穿著病院的浴衣和睡衣褲”,并嘲弄似地告訴他:“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④。死神出現(xiàn)之前,約瑟連和卡斯卡特上校做了一筆交易:約塞連愿意成為卡斯卡特們的“朋友”,而卡斯卡特上校則答應(yīng)送他安全回家。交易完成之后,約瑟連的內(nèi)心分裂成了互相斗爭著的兩部分,一面是對死亡的恐懼,一面是對倫理的訴求。約塞連應(yīng)承了上校的條件,肉體的安全暫時得以保障,但與此同時他卻背叛了戰(zhàn)友,離棄了倫理責任。這樣看來,約塞連眼中的死神實際是內(nèi)心對死亡恐懼的具象化,代表了死去的良知,而死神口中的“伙伴”指的就是約瑟連。在肉體性和精神性短暫分離之際,壓抑在約瑟連內(nèi)心深處的斯諾登之迷浮出水面。他回憶起斯諾登死前的恐怖情形:斯諾登“那可怕的五臟六腑臟兮兮地淌了一地”。約塞連這才意識到,斯諾登的死蘊含的重要信息是:“靈魂離去之后,人就變成了垃圾。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⑤。斯諾登的秘密給約瑟連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他再次對自己的處境進行了思考。約塞連的結(jié)論是:為了肉體的安全而出賣靈魂,這樣的做法是自欺欺人的。意識到人類生存困境的約塞連決定“放棄游戲”——逃跑。約塞連的叛逃,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怯懦和恐懼,而是在肉體和靈魂結(jié)合之中尋求生存的唯一途徑。
在《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出版27 年之后,海勒完成了第六部小說《畫畫這個》(Picture This)。和極度渴望活下去的約塞連完全不同,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蘇格拉底一心求死。當官方給出兩個選擇:認罪釋放,抑或不認罪死刑,蘇格拉底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學生克里托提出要幫老師逃跑,蘇格拉底拒絕道:“不要管我,克里托,我想要完成上帝的旨意”⑥。兩位主角的選擇看似相反,實際是殊途同歸的。雖然蘇格拉底視死如歸,但和約塞連一樣,他一心求死就是為了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小說中,蘇格拉底的生活同樣充斥著肉體性和精神性之間的抗爭。但與約塞連的故事不同,這一矛盾具象化為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文化的信仰。大智者蘇格拉底將自己平生追求的理念視為一種精神文化信仰,對理想國中社會規(guī)章和文化制度的堅定信念使他的“小我”在“大我”面前變得微不足道,進而達到了一種“無我”的狀態(tài)⑦。為了保全、弘揚和發(fā)展“大我”,“小我”的犧牲是難免的,也是有意義的。帶著對“大我”的無限希望,他鄭重地告訴克里托:“即使自己是被冤屈的,也不能做背棄信仰的事情”⑧。在他看來,為了維護信仰而死,自己就會變成這個信仰的一部分,從而達到寓意上的永生。因此,肉體雖然會死亡,但卻帶來了精神的永生。這正契合了貝克的“永生規(guī)劃”(causa -sui project),即當個人感知自己創(chuàng)作或是變成了永恒事物的一部分,他會認為自己也是永生的。
總而言之,盡管約瑟連和蘇格拉底面對死亡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但這兩種選擇卻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尋求永生,約瑟連的永生是在肉體和靈魂結(jié)合下對死亡的抗爭,而蘇格拉底的永生則是將“小我”投注于“大我”的信仰之中達到的。兩位人物都試圖在人類的肉體性和精神性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通過這個平衡點遠離死亡、到達永生。人類的生存困境是海勒死亡哲學的起點和生發(fā)點,而小說中時空秩序的錯亂則是死亡對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沖擊的重要體現(xiàn)之一。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社會,表面看來雖然異常平靜,但實際上卻是波濤暗涌、危機四伏,民主危機、政治危機、信仰危機,人們對現(xiàn)實感到不解的同時,更是對未來充滿了迷惑。大多數(shù)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家將對死亡的書寫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任務(wù),他們將時空凝固,恣意地延伸或者縮短“滴”“答”兩聲之間的間隔,讓時代對死亡的恐懼躍然紙上,同時也令讀者體驗到了時空的完整性。
海勒在《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刻畫了一名自詡能夠改變時空秩序的士兵——鄧巴。因為志同道合,鄧巴在小說中是約塞連最好的朋友。這一對苦命兄弟都意識到了戰(zhàn)爭的荒誕性,也明了“活下去”才是當務(wù)之急。在小說第一章中,鄧巴盯著天花板紋絲不動地躺在病床上。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想要“延長自己的壽命,而辦法就是培養(yǎng)自己的耐煩功夫”⑨。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鄧巴用了最簡單的方法,即讓生活變得極度無聊,從而令“心理時間”得以延伸。無聊的日子令人痛苦和麻木,而在“度日如年”的無聊中時間的節(jié)奏似乎也慢了下來。正因如此,鄧巴才會喜歡克萊文杰,因為“克萊文杰常惹他惱火,仿佛讓時間走慢了些”⑩;也正是這個原因,他沉溺于射擊雙向飛碟的游戲不能自拔,“因為他極討厭這一運動,所以,時間過起來就顯得很慢”[11]。從害怕死亡、延續(xù)生命的角度看,鄧巴原本荒誕的行為變得合情合理。實際上,可以將死亡看做海勒小說最重要的主題,它無處不在,也無所不能,既影響了文學語言的應(yīng)用和小說的整體結(jié)構(gòu),也造就了人物性格的多樣態(tài),甚至引起了小說人物的性格變異??傮w說來,在海勒小說的時空秩序上,死亡主題主要起到了兩個重要的作用,即解釋時空秩序的合理性和幫助人物認識“當下”的意義。
首先,死亡解構(gòu)了小說的整體解構(gòu),但是自覺的死亡意識卻為小說人物思考時空秩序的合理性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促使他們理性地面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四轮赋?“我們站在歷史長河的中心,末日意識將想象中有記載的過去和預料中的將來結(jié)合起來,賦予生活以意義”[12]。死亡的大幕籠罩在小說故事的上空,恐懼帶來了一系列的時空錯亂,解構(gòu)了傳統(tǒng)線性小說中的時序結(jié)構(gòu)。
自出版之日起,《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就因看似雜亂的章節(jié)安排而飽受爭議。有評論者指出,抽出任一章節(jié)來看,小說的主題、風格甚至是故事梗概都不會改變。實際上,僅以小說情節(jié)的破碎來否定其藝術(shù)成就是不合理的。理解小說看似混亂的時空秩序有一個關(guān)鍵的事件,即斯諾登之死。盡管章節(jié)分布表面看來破碎雜亂,整個故事實際上圍繞著三次飛行任務(wù)展開:費拉拉行動(the Ferrara mission)、博洛尼亞行動(the Bologna mission)和阿維尼翁行動(the Avignon mission)。費拉拉行動在1944 年3 月,博洛尼亞在同年的六月,阿維尼翁也是在這一年的七月。這三次飛行任務(wù)分別出現(xiàn)在小說的第十三章、第十二章和第五章,最后一次飛行任務(wù)出現(xiàn)的最早,整部小說講述的故事都是由這一次行動延伸出來的[13]。羅伯特·麥爾維爾將整部小說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第一章到第十六章,第二部分從第十七章到第三十三章,剩余的是第三部分。麥爾維爾劃分方法的依據(jù)在于,小說三個部分的基調(diào)從第一部分的幽默變?yōu)榈诙糠值膰烂C,最后以第三部分的悲傷結(jié)束[14]。麥爾維爾沒有意識到,這三個部分都重復了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即斯諾登之死。斯諾登在第一部分第五章結(jié)尾處第一次被提起:“這時,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里”[15]。在第二部分的第二十二章中,斯諾登之死再次被提到,這一次約瑟連回想起了細節(jié):斯諾登受傷之后,“在對講機里用微弱的聲音啜泣著”,并哀求到:“請救救我吧,我好冷啊”[16]。直到最后一部分的第四十一章,約瑟連才清楚地介紹了他遭遇的斯諾登之死的場景。第二部分的故事大都重復第一部分,時間的腳步在這一部分停滯不前,直到第三部分,時間節(jié)奏突然快了起來,桑普遜、麥克沃特、內(nèi)特利、多布斯、亨格利·喬一個接一個地殞命。這些死亡事件帶來的沖擊,令約瑟連鼓起勇氣重新憶起在小說前兩個部分刻意壓抑的事件:斯諾登之死。所以,小說看似不規(guī)整的結(jié)構(gòu)實際也是有規(guī)可循的:約塞連的敘述視角刻意回避斯諾登之死,因此小說的時空秩序才變得四分五裂。
此外,自覺的死亡意識還可以幫助小說人物認識當下生活的意義。一般意義上的死亡,指的是肉體的消散,但產(chǎn)生死亡意識卻只能是鮮活的人類。換句話說,死亡的意義存在于活著的人身上。美國哲學家赫伯特·芬加雷特認為,死亡本身毫無意義,考慮死亡的意義實際上就是考慮人生的意義,與死亡的抗爭實際上是與生活的對抗,而“害怕死亡實際上是生活引起的陣痛”[17]。在海勒的小說世界中,像《出事了》中的斯洛克姆一樣的人物也是通過死亡才認識當下的意義,找到面對未來的勇氣和力量。
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在斯洛克姆開始自白之前,小說大部分主要情節(ji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包括謀殺兒子、得到卡格爾的工作等。因此,講故事的斯洛克姆理應(yīng)在獨白中使用過去時態(tài)。但小說中卻出現(xiàn)了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兩種不同的時態(tài)。在這本長達569 頁的自白小說中,前556 頁都是用過去時態(tài)寫作的。只有在小說結(jié)尾處,斯洛克姆在潛意識中決定殺死兒子之后,現(xiàn)在時才替代了過去時態(tài)繼續(xù)敘述。根據(jù)“補充性原理”(the Principle of Complementarity),謀殺兒子的決定是敘述時態(tài)由過去時轉(zhuǎn)為現(xiàn)在時最主要的原因[18]。克默德認為,在時間的流逝中,“現(xiàn)在”對于“過去”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過去是簡短的,是根據(jù)我們現(xiàn)在的欲望建構(gòu)的……任何小說,無論聲稱自己有多么貼近現(xiàn)實,都是和真實有區(qū)別的”[19]。正如小說題目所暗示的,斯洛克姆始終有不好的預感——“要出事了”。他總是幻想著自己或者家人遭遇不幸,因而整日惶惶不安。小說最后,斯洛克姆不但沒有找到生活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而且眾叛親離,就連最珍愛的小兒子也開始疏遠他。就在這個時候,當碰巧遇到在車禍中受傷的兒子,斯洛克姆毫不猶豫地將兒子悶死在了懷里。兒子的死亡帶來了父親的再生,斯洛克姆的生活再次變得井然有序。斯洛克姆渴望著再生,但又害怕謀殺帶來的負罪感,因此他以謀殺現(xiàn)場為現(xiàn)實立足點,重新組織了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試圖通過這個辦法為自己開脫。正因如此,小說中的自白才以謀殺兒子的決定為分水嶺,分別運用了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兩種時態(tài)。
總之,死亡意識貫穿于海勒的小說世界之中,不但沖擊著小說人物帶來了性格的變異,而且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的安排也受到極大的影響,使得作品中的時空秩序產(chǎn)生錯亂。然而,在肯定死亡巨大沖擊力的同時,也要看到,海勒的小說并不以死亡為最終歸宿,有關(guān)死亡的故事中處處閃現(xiàn)著“再生”的希望。
美國黑色幽默小說之“黑色性”,正在于小說家濃墨重彩地勾勒死亡的主題。黑色幽默小說一般圍繞死亡場景展開,其它的情節(jié)服務(wù)于對死亡懸念的終極揭示。正因如此,和傳統(tǒng)小說不同,黑色幽默小說中的死亡宣告了敘事的開始,而不是故事的結(jié)束。利克萊爾就曾經(jīng)指出,“死亡是行動的原因,而非結(jié)果”[20]。故事發(fā)端于死亡,那么就可能以兩種方式結(jié)束:要么是另一個死亡場景,要么是一個帶有再生希望的場景。在小說的字里行間,海勒透露出對于未來的信仰,對于死亡另一端的“再生”的執(zhí)著。
死亡的意義在于生命的延續(xù),或者是某種意義上的再生。在海勒的七部小說中,《畫畫這個》的故事是最令讀者絕望的一部,幾乎所有人物在小說結(jié)束時都已經(jīng)死去,包括大哲人蘇格拉底和畫家倫勃朗。但是,死亡并不能抹殺小說中暗含的“再生”主題。蘇格拉底欣然接受死刑,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正如上文所講,他放棄了肉體的茍活,得到的卻是化身為文化信仰的一部分,即精神的永生。其二,蘇格拉底被執(zhí)行死刑之際,身邊圍繞著眾多名弟子,他們會將老師的衣缽傳承下去,以不同的方式幫助老師化身永恒。正因如此,蘇格拉底的死亡并未給讀者帶來過多的悲傷,這些細節(jié)暗示著他生命延續(xù)和再生的可能。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故事里,隨著戰(zhàn)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約瑟連最終下定決心叛逃。正如上文所講,約瑟連的叛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小說結(jié)尾也因此而回蕩著“活下去”的弦外之音。為了在一部有關(guān)戰(zhàn)爭和死亡的小說中勾勒出“活下去”的可能性,海勒在其中安插了許多代表再生的人物形象。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白色士兵”就是一個象征再生的形象,原因有二:其一,當士兵在第一章中出現(xiàn)時,海勒寫到,他是一個“讓白石膏白紗布纏滿身的士兵”[21],這一形象與埃及的木乃伊十分相似。根據(jù)埃及人的傳統(tǒng),人死后之所以被做成木乃伊,是為了死者復活后可以繼續(xù)使用沒有腐壞的軀體[22]。因此,白色士兵儼然成為再生希望的負載物。其二,正如上文指出的,小說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部分,每個部分開始的時候白色士兵都會現(xiàn)身。隨著他的出現(xiàn),約瑟連每次都會對“生存困境”有進一步深入的認識,直至最后他的“出走”。從這個意義上看,白色士兵對于約瑟連的“再生”也有重要的標示作用。代表再生之神的還有約瑟連的好友克萊文杰。在一次飛行任務(wù)中,克萊文杰消失在了云端,自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巳R文杰以《圣經(jīng)》中以利亞回歸天堂的方式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以利亞在升入天國之前,不僅為人類帶來了火種,而且復活了死者。小說中,克萊文杰用以利亞的姿態(tài)為整部小說帶來了生的希望。
小說中的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被認為是谷神的化身,原因如下:首先,哈爾福特和谷神外形和命運相似。海勒這樣介紹哈爾福特:“相當英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顴骨、一頭蓬亂的烏發(fā)”[23],這樣的外形與瑪雅文化中的谷神十分相似:“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留著一頭像玉米穗一樣的亂發(fā)”[24]。在神話傳說中,谷神在冬季時會死亡,來年春季復活。哈爾福特一再強調(diào),自己會在冬季死于肺炎。其次,哈爾福特在小說中都是作為別人生命的輪回而出現(xiàn)的。他來到皮亞諾薩島是替代了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庫姆斯中尉,在其死后內(nèi)特利又接手了他的工作。再次,哈爾福特“給予”了弗盧姆上尉第二次生命。由于哈爾福特的恐嚇,弗盧姆上尉性情大變,搬進了灌木叢中過起獨居的生活。因此哈爾福特“自豪地視這個新的弗盧姆上尉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作品”[25]。當哈爾福特在冬季來臨時由于肺炎不得不住進醫(yī)院之時,弗盧姆順理成章地從灌木叢中搬回了帳篷。小說中另一個具有“再生”意味的角色是奧爾。當故事進行到最后一章,約瑟連身陷泥淖難以自拔。經(jīng)歷了朋友的死亡,看到了地獄之城羅馬,而后又不得不接受了卡斯卡特上校的骯臟交易,約瑟連發(fā)覺,自己正難以自抑地變形成為另一個卡斯卡特。就在這個時候,牧師帶來了關(guān)于奧爾的消息:奧爾并沒有死,他已經(jīng)成功逃到了瑞典。奧爾成功叛逃的消息,讓心灰意冷的約瑟連有如醍醐灌頂,他意識到自己還有另一條路可以選擇:追隨奧爾踏上叛逃之路。所以,在小說進行到山窮水盡之處,在約瑟連陷入絕境之時,有關(guān)奧爾的消息不僅復活了小說,也挽救了約瑟連沉淪的命運。奧爾(Orr)的名字在希伯來語言意味著光明,英語又有“或者”(Or)的意思,因此海勒如此命名這個角色可謂別具匠心。
盡管海勒是在描寫“黑色”,訴說死亡,但是小說的字里行間卻透露出對未來的殷切希望和對生命延續(xù)的無限信仰,這就將“死亡”和“再生”兩個互補的主題融合在了一起。需要指出的是,再生的希望都是以死亡為前提的。正如利夫頓所說:“所有的宗教都教導人利用時間和死亡的媒介調(diào)整自我。這種自我的調(diào)整實際是一種精神的再生,這種再生是以之前的自我死亡為前提的。”[26]死亡與再生關(guān)系的視角,解析了海勒小說許多看似荒誕的故事情節(jié),像是《出事了》之中斯洛克姆的弒子情節(jié)和《像戈爾德一樣好》之中哥哥希德之死。斯洛克姆的內(nèi)心分化為世俗成年人和天真孩童兩個部分,隨著內(nèi)心兩個主體斗爭的加劇,斯洛克姆的人格分裂也日趨嚴重。為了生存下去,斯洛克姆決定除掉其中之一。既然兒子代表了內(nèi)心那個天真的孩童,那么他的死亡就不可避免了。戈爾德在小說最后也陷入困境,他被卡在時光軸之中,丟失了過去和未來,更認識不到現(xiàn)實中的自我。希德之死將他從空中擲向地面,換句話說,哥哥的死亡換來了戈爾德的再生。
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產(chǎn)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它接受了源自歐洲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但與薩特等存在主義作家認可“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積極行為哲學不同,大多數(shù)黑色幽默小說家認為世界是虛無的,藝術(shù)家只能唏噓哀嘆地訴說世界的“黑色性”。與他們不同,海勒的小說雖然也是“黑色的”,也圍繞著死亡主題展開,但是讀者卻能明確地感知到小說中對生命延續(xù)的信仰。所以說,同樣使用幽默媒介表達死亡,海勒的獨特性在于他的死亡哲學中包含了再生的希望,表達了他對未來的堅定信念。正因如此,海勒的小說可以被稱之為“充滿希望的黑色幽默小說”。
[注釋]
①汪小玲:《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第219 頁。
②④⑤⑨⑩[11][15][16][21][23][25]約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揚恝,程愛民,鄒惠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年版,第159-160 頁,第488 頁,第492 頁,第496 頁,第9 頁,第16 頁,第39 頁,第53 頁,第252 頁,第6 頁,第45 頁,第61 頁。
③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年版,第99 頁。
⑥Joseph Heller. Picture This. London:Pan Books in Association with Macmillan,1989,p. 341.
⑦亨伯特·芬加雷特在專著《死亡:哲學探通》中提出,在東方文化中戰(zhàn)勝死亡恐懼的最重要的途徑就是達到“無我”。他說道:“人們越少的關(guān)注自我,死亡對他的威脅就會越小”。
⑧Joseph Heller. Picture This. London:Pan Books in Association with Macmillan,1989,p.340.
[12]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 USA: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77,p.8.
[13]海勒在一次采訪中談到,三次行動中阿維尼翁最為重要,參見索爾金編寫的《和海勒的對話》第80 頁。Adam J.Sorkin,ed. Conversations with Joseph Heller. Mississippi: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3,p. 80.
[14]Robert Merrill. Joseph Heller. 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7,p. 49.
[17]Herbert Fingarette. Death:Philosophical Soundings. Chicago and La Salle,Illinois:Open Court,1996,p. 6.
[18]在《死亡的意義》中,克默德詳細闡釋了補充性原理的內(nèi)涵和外延。他認為,補充性原理起作用的過程就是小說寫作的過程,將過去發(fā)生的不相關(guān)、不可理解的事物合理化。
[19]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 USA: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77,p.50.
[20]Thomas LeClair,“Death and Black Humor,”Critique,17.1 (1975),p. 37.
[22]正是因為白色士兵和木乃伊在外形上的相似性,喬恩·伍德森在《約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研究:來回飛兩次》中,將士兵的身份確定為埃及神話中的冥界之王歐西里斯。
[24]Norman Hammond. Ancient Maya Civilization. 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82,p. 281.
[26]Jay Robert Lifton,and Olson Eric. Living and Dying. New York:Praeger Publisher,1974,p.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