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婷

摘 要：日本昭和時代新心理主義代表作家崛辰雄的作品以細膩的心理描寫見長，其小說的特點是悲劇氣氛濃厚。崛辰雄的作品體現(xiàn)了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即無論處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都要堅信人生的崇高意義，去過真摯的生活，去繼承屬于自己的命運，并為之全力以赴。

關(guān)鍵詞：崛辰雄；人生觀；直面現(xiàn)實

中圖分類號：I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02-0155-03

日本小說家堀辰雄（1904年12月28日—1953年5月28日），曾與中野重治等人創(chuàng)辦《驢馬》雜志，1930年出版小說集《笨拙的天使》和《神圣家族》，受到名作家橫光利一的贊賞，成為文壇新秀。崛辰雄受法國文學的心理主義影響，創(chuàng)作風格以“私小說”為主，同時在日本古典文學中尋求新的靈感，并將二者融合創(chuàng)造出自己獨有的文學形式。崛辰雄因患肺結(jié)核多次在日本輕井澤療養(yǎng)，因此也留下了很多以輕井澤為舞臺的作品。在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時期，時局的動蕩，社會的不穩(wěn)定并沒有影響崛辰雄堅定自我的寫作風格，他的文學精神也影響了許多年輕的日本文學工作者，立原道造、中村真一郎、福永武彥、丸岡明等都受其影響，被認為是像崛辰雄的弟子一樣的存在。戰(zhàn)后因結(jié)核病病情加重，發(fā)表的作品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信濃追分接受治療，去世時年僅48歲。

一、《雪上的足跡》——人生的崇高意義

崛辰雄的《雪上的足跡》發(fā)表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新潮》雜志三月刊上。作品發(fā)表后，崛辰雄稱：“在這部作品中，回顧的要素很多，可以說是體現(xiàn)我半生經(jīng)歷的作品集?！薄堆┥系淖阚E》是崛辰雄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因此在分析崛辰雄人生觀、價值觀方面，這部作品是非常具有參考意義的。日本評論家杉野要吉評價這部作品是“日本戰(zhàn)后，以文壇復興為契機，對于戰(zhàn)后日本文學的發(fā)展方向，崛辰雄身先士卒加以體現(xiàn)的作品”。

作品以《雪上的足跡、高原古站上二月傍晚的對話》為標題，采用“主”和一個“學生”對話的形式展開。“主”和在雪后森林中漫步的“學生”談起立原道造的詩、契科夫的小說和對日本古典文學的看法，并對雪上的足跡發(fā)表了自己的感嘆：“這些足跡不知道是我留在的，還是立原留在的，這殘留著足跡的雪景真是一副難忘的風景?！?/p>

作品中的“主”即崛辰雄自身，“學生”即日本戰(zhàn)后青年文學工作者的代表?！把┥系淖阚E”象征著崛辰雄對自身文學價值的評價。在布滿積雪的文學世界，崛辰雄憑借自己的努力為后人留下了一串足跡。

作品中“學生”向“主”提及了俄國作家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大學生》。契訶夫的《大學生》講述了一個意志消沉的大學生在歸途中對兩個寡婦講述了十二節(jié)福音的故事，兩個女人聽后都流下了眼淚。通過這件事，大學生突然明白了：聽了自己的話，那兩個女人非常難過。那么顯然，剛才他所講的一千九百年前發(fā)生的事就跟現(xiàn)在，跟這兩個女人，大概也跟這個荒涼的村子有關(guān)系，而且跟他自己，跟一切人都有關(guān)系。過去同現(xiàn)在、真理與美曾經(jīng)在過去引導過人們的生活，將來依然會繼續(xù)不斷地引導人們的生活。這樣想來，大學生突然覺得自己的青春和幸福都回來了，人生也似乎充滿了崇高的意義。

主人公“學生”對這部作品感觸頗深，原因之一是《雪上的足跡》這篇文章寫于1946年，是日本宣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無條件投降的第二年。戰(zhàn)敗后的日本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日本人民也陷入一種精神頹廢、價值體系崩潰的空虛狀態(tài)。在剛剛失去家園、失去摯愛的親人，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慘痛卻換來最終失敗的日本人民中，有很多人都對生活和未來喪失了信心，沒有了前進的動力和勇氣。他們懷疑自己的人生，懷疑自己的生存價值，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寄托。在這樣的社會狀態(tài)下，崛辰雄意識到，不只自己沉浸在消沉中，整個日本的思想意識都處于一種崩潰的邊緣，為自己和讀者指明生活方向正是作者寫這篇作品的意圖之一，“過去同現(xiàn)在”表達了作者希望人們回憶起幸福和人生崇高意義的美好愿望。曾經(jīng)一直相信的“真理和美”并沒有消失，仍然一直存在于人們身邊。

主人公“學生”不僅喜歡閱讀西方文學，也向“主”提到：日本古典文學那么的凄美，感覺很懷念，但卻不像西方文學那樣充滿力量。讀古典文學，會讓自己感覺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對此，“主”的回答是：的確是那樣，本打算與命運抗爭的，但又漸漸感覺命運本身就是對生命的一種詮釋。雖然一切都是命運，但在能夠發(fā)揮自己力量的時候還是要盡量展示自己的。

崛辰雄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類似的主題，即我們的生命高于我們的命運。在直面日本戰(zhàn)后虛無荒廢的世相時產(chǎn)生種種悲觀絕望的心情是很自然的，但盡管如此，仍需要“發(fā)揮自己的力量”，這種意識的表達是值得尊重的。在創(chuàng)作這篇作品時，崛辰雄的結(jié)核病病情加重，需要長期臥榻休養(yǎng)，作者也是通過這篇作品表達了自己無論在多么艱苦的環(huán)境中都要堅持前行的決心和意志。

在作品的最后，“主”對“學生”說：“曾經(jīng)很容易為一個無聊的夢想賭上自己的一生，就好像是在紀念一個時代一樣。在這樣的落日前，讓我想起那個用十分錢買來的封面畫。……今天托你的福，又讓我想起了那個枯木樹林里的落日景象?！?/p>

這里的“枯木樹林里的落日景象”和“賭上自己的一生”又該如何理解呢？作者曾為自己的文學夢想賭上自己的一生，他被自己的夢想牽引著，努力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奮進，最后得到了讓自己無限懷念的落日風景。在這里崛辰雄向“學生”提及了自己的文學精神和人生觀：無論處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都要堅信人生的崇高意義，并為之全力以赴。

同樣的表達方式在崛辰雄的代表作《菜穗子》中也出現(xiàn)過。在《菜穗子》的第二十一章，主人公“明”臨死前看到積雪揚起的迷霧雪煙時說：“我的一生，就象那沒有熱度的火焰似的?！谖宜?jīng)過的地方，估計也留下了一道痕跡吧。也許另一陣風刮來，那道痕跡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今后肯定會有類似于我的人，繼續(xù)留下類似的痕跡。某種命運，就是如此由一個物體傳給另一個物體，不斷地往下傳的……”

“明”將自己的一生比喻成“沒有熱度的火焰”，努力在終會消失的命運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將命運比喻成“由一個物體傳給另一個物體”，對于命運的繼承與《雪上的足跡》一樣，表達了自己對日本青年文學者的期待。

二、《神圣家族》和《風吹了》——直面現(xiàn)實的人生

在崛辰雄作品中，私小說的色彩很濃。主人公大都被認為是崛辰雄自己或其身邊的人物。例如發(fā)表在昭和五年（1930年）十月《改造》雜志上的《神圣家族》這部作品，在人物設(shè)定上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崛辰雄、芥川龍之介和片山母子。登場人物九鬼因為與細木夫人隱匿的戀情，最終以自殺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九鬼的弟子河野扁理卻重蹈覆轍地與細木夫人的女兒絹子相愛了。在經(jīng)歷被愛欲支配、喪失自我的日子后，出于對生命的熱愛，河野扁理終于將目光重返現(xiàn)實，扼制了這段致命的愛情而重獲新生。

小說《神圣家族》取材于作家芥川龍之介的自殺，并根據(jù)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創(chuàng)作而成。堀辰雄曾與芥川龍之介、室生犀星、戲劇翻譯家片山廣子一起生活在輕井澤一段時間。芥川和片山廣子兩人之間隱隱產(chǎn)生了一種柏拉圖式的感情。堀辰雄在實際和他們相處時，深刻感受到了這種曖昧的氛圍。崛辰雄自己也對廣子的女兒總子產(chǎn)生了好感。但兩年后，芥川龍之介自殺，堀辰雄在精神上深受打擊，創(chuàng)作《神圣家族》這部小說是在芥川歿后的第三年，作者參與編輯《芥川龍之介全集》時完成的。

在這部作品中，登場人物的各自心中都萌發(fā)了真摯的愛意，這種愛意不斷膨脹，變成一種支配人心的幻影和過分的憧憬，主人公扁理在經(jīng)歷喪失自我、頹廢、病態(tài)的生活后終于在苦惱中收回自己的愛欲，開始直面現(xiàn)實，整理自己的生活，最終選擇了現(xiàn)實世界的戀愛對象。扁理的心理狀況在作品的最后是這樣描述的：“突然，有一種想法，讓扁理覺得一切發(fā)生了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剛才讓自己如此痛苦的東西，大概就是死亡的暗號吧（中略）。扁理終于明白了，已經(jīng)死去的九鬼原來一直活在自己的心里，并一直在支配著自己，正是因為自己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中略）然后，扁理發(fā)現(xiàn)了站在昏暗的海邊，被大量漂流物包圍的自己，自己的周圍散發(fā)著強烈的氣味，自己的腳邊堆滿了貝殼、海草、死魚。這一切都讓他想到自己頹敗的生活狀態(tài)。在這些漂流物中還有一只小狗的尸體。海浪涌來，似乎想挑逗小狗用牙齒咬自己一樣，涌到牙齒后又退了下去。扁理出神地望著小狗的尸體，慢慢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p>

從這里可以看出，扁理因為對自己夢想中的愛情過分憧憬而陷入病態(tài)的、喪失自我的狀態(tài)，使自己的生活變得脫離現(xiàn)實，頹廢雜亂。扁理內(nèi)心一直追尋著九鬼的影子，甚至在不知不覺中被這種幻影帶到了死亡的邊境，也正是因為這個契機，扁理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最終把目光重新放回在現(xiàn)實生活中。崛辰雄借自己的經(jīng)歷，通過《神圣家族》這部小說，表達了自己雖因芥川龍之介的自殺陷入深深的絕望，身體上也因此病情惡化，險些喪生。但為了生存，為了延續(xù)自己生命的價值，必須要直面現(xiàn)實的價值觀。

崛辰雄的代表作，中篇小說《風吹了》中也有相似的描述?！讹L吹了》于昭和十一年（1936年）到十三年（1938年）間在日本各報紙上連載后，在十三年四月由野田書房出版了單行本。故事依舊基于崛辰雄的個人經(jīng)歷。1933年，崛辰雄在輕井澤療養(yǎng)時結(jié)識了矢野綾子，第二年兩人訂婚，但不幸的是在1935年12月矢野死于肺結(jié)核。在其患病期間崛辰雄曾一同在富士見高原療養(yǎng)所療養(yǎng)，《風吹了》即取材于這段經(jīng)歷。

在《風吹了》這部作品的后半部分，主人公“我”因為不愿面對“現(xiàn)實=節(jié)子的死”這個事實，而讓自己陷入一個虛幻的夢境中，在這個幻象中“我”和節(jié)子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生活，“我們”在病痛和死亡面前是一體同心的。但這與節(jié)子不斷表現(xiàn)出的意識到死亡的言行相背離，其中有一個例子：

“你想家了吧？”一直懸在我心里的那句話終于脫口而出。

說完，我馬上不安地去看節(jié)子的眼神。她注視著我，目光冷淡，忽地又移開視線，用我?guī)缀趼牪灰姷乃粏〉穆曇粽f：

“是啊，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回家啦！”

我咬著嘴唇，悄然離開床邊，走到窗下。

背后傳來她微微顫抖的聲音：“對不起啊……只是剛剛那一瞬有那么個念頭……這種情緒馬上就會穩(wěn)定的……”

我在窗前抱著手臂，無言以對。群山腳下已經(jīng)被黑暗包圍，可山頂上還浮著一層幽暗的光。突然，一股恐懼襲來心頭，像是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回身朝節(jié)子望去，只見她用雙手捂著臉。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馬上就要失去一切，心里滿是不安。我沖到病床前，硬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她絲毫沒有反抗。

在這里，節(jié)子的“目光冷淡”和“忽地又移開視線”都在無聲地否定“我”幻想中的幸福?！拔摇币惨驗楣?jié)子的言行而感受到強烈的喪失感。二人想要以統(tǒng)一的心態(tài)去面對死亡，珍惜殘生的幸福愿望在這里難以實現(xiàn)。在死亡漸漸變?yōu)楝F(xiàn)實的時間里，主人公的幻影、夢想也在漸漸的崩潰瓦解。

《神圣家族》和《風吹了》這兩部作品的文章構(gòu)造比較相似。都采用在小說的開端，主人公沉浸在自己塑造的幻想世界，即自己認定的憧憬和夢想中不能自拔。在苦惱中掙扎、反省后最終通過直面現(xiàn)實，打破自己的幻想，進而回歸正常的生活。崛辰雄在這兩部作品中細致地描繪了青年人一邊被夢想牽引一邊掙扎著直面現(xiàn)實的精神狀態(tài)。

在《風吹了》這部作品中，節(jié)子死后，主人公依然感覺時刻都和節(jié)子生活在一起，當意識到這一點后，為了能讓自己直面現(xiàn)實，“我”不由地口中默念安魂曲：“我有許多死去的親人，我聽憑他們離去，我訝異地看到，他們并不似傳聞中的樣子。他們?nèi)绱撕V定，很快便安于死亡，甚至相當愉快。可只有你——只有你返身歸來。你擦過我的肩膀，你在我身邊彷徨，你撞到了些什么，它們發(fā)出聲響，告密你的歸來。啊，請別帶走那些，我花費時日學到的東西。我是對的，而你錯了?！边@里也表明了主人公決定與自己的幻想訣別，一個人勇敢生活下去的決心。在作品的最后，“我”終于放開了對幻想中的幸福的執(zhí)著：“我既沒有超乎常人的幸福，也并非不幸。那些與幸福有關(guān)的各種話題，曾令我們那樣地焦慮不安；可現(xiàn)在如果我想忘掉它們，也隨時都能忘得一干二凈。我反倒覺得，最近這段日子里的自己更接近所謂的幸福。嗨，硬要說的話，最近我的心離幸福很近，只是比幸福多了一點點悲傷——話雖這么說，可這并不代表我一點都不快樂……?！痹谥魅斯拿媲埃?jīng)完全看不到的“幸福的山谷”開始呈現(xiàn)它真實的面貌。主人公終于從難以舍棄的幸福的夢境中掙脫了出來，盡管夢境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在文章的最后，“我”對自己終于能夠直面節(jié)子的死亡感到欣慰：“我能夠不與任何人交往，一個人這樣平靜的生活對于我這種沒什么主意的人來說完全是多虧了你?！备袊@自己終于能夠正面孤獨，能夠用自己的想法去面對未來的一切。

在以上的作品中，崛辰雄表達了自己在痛苦面前不逃避現(xiàn)實，直面自己的人生；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的生存方式。戰(zhàn)后的日本文學界曾一度盛行無賴派等頹敗、虛無的寫作風格，反映了當時日本社會的動蕩混亂和人們迷惘病態(tài)的心理。但崛辰雄并沒有與那樣的世俗同流合污，崛辰雄文學的本質(zhì)就是他在最后的作品《雪上的足跡》中展示的那樣：向殘酷的現(xiàn)實表達自己堅定的意志，去過真摯的生活，去繼承屬于自己的命運，從中提升自己的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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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