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知非
(蘇州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戰(zhàn)國秦漢趙地學術(shù)特征探微
臧知非
(蘇州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司馬遷和班固曾就民眾行為特點對戰(zhàn)國秦漢時期趙地的文化特點做出概括,這僅僅是趙地文化的一個層面。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從學術(shù)生成的地域性特征考察趙地文化則可以獲得新的認識。荀子之學、呂不韋的思想、董仲舒之學均植根于趙地或者與趙地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綜合”是其共同的學術(shù)特征,從一個側(cè)面說明“綜合”是趙文化的歷史屬性。
學術(shù)史;荀學;地域特征;綜合
關(guān)于戰(zhàn)國秦漢時期趙地的地理空間和文化特征,班固和司馬遷有過明確的界定和概括?!稘h書·地理志》云:“趙地,昴、畢之分壄。趙分晉,得趙國。北有信都、真定、常山、中山,又得涿郡之高陽、鄚、州鄉(xiāng)。東有廣平、鉅鹿、清河、河間,又得渤??ぶ畺|平舒、中邑、文安、束州、成平、章武,河以北也。南至浮水、繁陽、內(nèi)黃、斥丘。西有太原、定襄、云中、五原、上黨。上黨,本韓之別郡也,遠韓近趙,后卒降趙,皆趙分也。”以今地況之,約為河北、山西的大部。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概括趙地的社會文化特點云:
“種、代,石北也,地邊胡,數(shù)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nóng)商。然迫近北夷,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僄悍,而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故楊、平陽陳掾其間,得所欲。溫、軹西賈上黨,北賈趙、中山。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戲,悲歌忼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yōu)。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1]3263
從地理和文化淵源上看,趙地與胡人接壤,又有中山國和殷商遺民的歷史基因,其文化基礎和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具有多樣性。但是,司馬遷是立足于“貨殖”、從“經(jīng)濟”這個層面概括之的,時間也僅僅限于漢武帝以前,還缺少系統(tǒng)性。而班固的總結(jié)則更全面。《漢書·地理志》云:
“趙、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亂余民。丈夫相聚游戲,悲歌忼慨,起則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為倡優(yōu)。女子彈弦跕躧,游媚富貴,遍諸侯之后宮。
邯鄲北通燕、涿,南有鄭、衛(wèi),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其土廣俗雜,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
太原、上黨又多晉公族子孫,以詐力相傾,矜夸功名,報仇過直,嫁取送死奢靡。漢興,號為難治,常擇嚴猛之將,或任殺伐為威。父兄被誅,子弟怨憤,至告訐刺史二千石,或報殺其親屬。
鐘、代、石、北,迫近胡寇,民俗懻忮,好氣為奸,不事農(nóng)商,自全晉時,已患其剽悍,而武靈王又益厲之。故冀州之部,盜賊常為它州劇。
定襄、云中、五原,本戎狄地,頗有趙、齊、衛(wèi)、楚之徙。其民鄙樸,少禮文,好射獵。雁門亦同俗,于天文別屬燕”。[2]1656
比較班固和司馬遷文,班固除了抄錄司馬遷的總結(jié)以外,也受到司馬遷思想維度的影響,從經(jīng)濟特點、歷史傳統(tǒng)不同層面揭示風俗和行為特點及原因。眾所周知,班固和司馬遷的歷史觀有別,寫史的目的有異,對諸多相同問題的看法和材料取舍都有不同,但是,班固的敘述幾乎原封不動地接受了司馬遷的記述,說明司馬遷所說的風俗文化終西漢之世沒有改變,而班固看到了更多的現(xiàn)象,對區(qū)域文化特點的了解比司馬遷要豐富一些,所以班固的敘述要比司馬遷更加全面。
比較《史》《漢》文字,對戰(zhàn)國秦漢趙地文化特點可以有如下的認識:一是生產(chǎn)經(jīng)營方面,“不事農(nóng)商、仰機利而食”,走捷徑致富,生活奢靡?!罢煞蛳嗑塾螒颍鑿?,起則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為倡優(yōu)。女子彈弦跕躧,游媚富貴,遍諸侯之后宮”,“嫁取送死奢靡”。二是民眾性格“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民俗懁急”,“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三是善用心計,重視復仇,“以詐力相傾,矜夸功名,報仇過直”。四是民風古樸醇厚,“民鄙樸,好射獵,少禮文”。各個方面既有共性又有地域特征,均決定于其歷史基礎和現(xiàn)實條件:或者是因為“地近胡“,或者是因為殷商遺風,或者是因為中山國的歷史沉淀,或者是因為地理上的四通八達,或者是晉文化的遺傳基因,不一而足。這些,學界有過充分的研究,無需筆者饒舌①以《史記》、《漢書》的概括為引導研究先秦兩漢趙文化的論著甚多,或者是就某一個現(xiàn)象作出探討,或者做全面的敘述。系統(tǒng)研究者的代表作,參見盧云,《漢晉文化地理》,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王子今,《秦漢區(qū)域文化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筆者關(guān)注的是趙地學術(shù)特點問題。
司馬遷和班固是就趙地民眾的價值觀念、行為特征的總體而言的,屬于民俗的范疇,并沒有涉及學術(shù)問題。但是,無論是戰(zhàn)國時代的趙國,還是秦漢時代的趙地,其學術(shù)發(fā)展是不容忽視的,盡管人們在談到先秦法家時,不約而同地認為三晉是法家思想的發(fā)源地,趙國自然是法家思想的發(fā)源地之一,趙武靈王以“胡服騎射”為特征的社會改革影響深遠,從一個側(cè)面折射著當時趙國學術(shù)發(fā)展,但是人們很少去思考當時趙國的學術(shù)問題,對于以后趙地的學術(shù)發(fā)展涉及尤少。不能不說,這是受了“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民俗懁急”,“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等先入之見的影響。若從思想意識與歷史實踐相統(tǒng)一的層面考察,無論是趙武靈王之改革,還是平原君之養(yǎng)士,都說明了學術(shù)發(fā)展之一斑,因為有了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思考,趙武靈王才能排除阻力取得改革的成功,平原君所養(yǎng)之士固然以刺客死士居多,但是不乏一般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正是具備了這樣的歷史基礎,才孕育出荀子這樣的思想大家,呂不韋在邯鄲經(jīng)商才能具有卓越的政治眼光,不僅“釣奇”成功,而且能主持編纂出《呂氏春秋》這樣的雜而成家的大書;也正是這樣的歷史傳統(tǒng),董仲舒才綜合眾說而形成新的儒學。關(guān)于趙武靈王改革、平原君養(yǎng)士與趙國學術(shù)發(fā)展的關(guān)系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本文僅就荀子、呂不韋、董仲舒思想的學術(shù)特點,略述趙地的學術(shù)特征:這就是立足現(xiàn)實、綜合諸說。
關(guān)于荀子之學的學派歸屬,多以為是儒家,有的學者認為荀子是儒家的集大成者;或者以為自成一家,謂之荀學。筆者贊同后說,荀子是自成學派的。就本文來說,學派歸屬并不重要,這只是后人的排隊而已,故不加討論,重要的是要明白荀子思想的特征,這只要對荀子基本主張稍加概括就不難明白。荀子之學如人性自然、化性起偽;天人相分、制天命而用;隆禮重法、義利并重;道法后王、勸學論師,以及對君民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等等的分析論證,在先秦諸子中最具有科學理性,均是綜合諸子而自成體系。而這些都是植根于趙國這塊學術(shù)沃土之上的。
任何學術(shù)思想均有其相應的生成基礎,有著地域?qū)傩?,荀子之學也是如此。當然,這是個有爭議的話題。因為文獻中對荀子在故鄉(xiāng)生活的時間有不同的記載,對荀子故里也有不同的理解?!妒酚洝穬H僅謂荀子是趙人,然而趙國地域?qū)拸V,究竟出生于何處,是生活在趙國都城邯鄲,還是在別的城邑,如果在別的城邑,這個城邑的文化傳統(tǒng)接近于邯鄲還是更多地帶著其他區(qū)域文化特征,對于理解荀子之學與趙文化的關(guān)系是大有區(qū)別的。筆者以為,荀子即使不是出生于邯鄲,其學術(shù)活動也以邯鄲為中心,因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學術(shù)中心和政治經(jīng)濟中心合一,依附于政治經(jīng)濟中心而存在,不存在學術(shù)活動脫離政治經(jīng)濟中心獨立發(fā)展的問題?,F(xiàn)在需要說明的是荀子的思想基礎是在邯鄲奠定的還是游學齊國而后形成的,如果是后者,則無從說明趙國的學術(shù)特點。這要對文獻中荀子是15歲游學齊國還是50歲游學齊國作出明確的說明。
荀子50歲游學齊國的記載見于《史記》?!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分^:
“荀卿,趙人也。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騶衍之術(shù)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p>
按司馬遷文,“騶衍之術(shù)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并非如學者所說是錯簡,和荀子游學齊國沒有關(guān)系,而是在交代荀子游學齊國時的學術(shù)背景。即荀子到齊國游學時,曾經(jīng)享有盛名的鄒衍、鄒奭、淳于髡、田駢等輩已經(jīng)離世,但齊襄王并沒有因為鄒衍、鄒奭、淳于髡、田駢等輩的離世而改變招來天下學人的方針,而是繼續(xù)“修列大夫之缺”,在這一背景之下,荀子來到齊國,并且成為學術(shù)領袖,“三為祭酒焉”。劉向在編定《荀子》之書時,做《荀卿書錄》說明《荀子》一書的由來和荀子事跡,認為荀子是50歲游學于齊國,云:
“孫卿趙人,名況。方齊宣王、威王之時(引者按:系威王、宣王之誤。清人盧文弨已經(jīng)指出),聚天下賢士于稷下尊崇之。若鄒衍、田駢、淳于髡之屬甚眾,號曰列大夫,皆世所稱,咸作書刺世。是時孫卿有秀才,年五十,始來游學,諸子之事皆以為非先王法也。荀卿善為《詩》、《禮》、《易》、《春秋》,襄王時,孫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3]557
劉向的50之說,是根據(jù)司馬遷之說而來,還是另有所本,無法確證。但是,從邏輯上判斷,劉向博覽群書,收集到的當時流傳的荀子之書320篇,刪除重復292篇,確定32篇為定本,即今本《荀子》。關(guān)于荀子事跡,劉向所見,除了《史記》以外,可能有其他文獻,當這些文獻對荀子行年額記載出現(xiàn)矛盾時,自然要考訂而后立說。所以劉向和司馬遷一樣,謂荀子年 50游學于齊,只有兩種可能:就是劉向所見圖書對荀子游學齊國的年齡沒有不同記載;或者雖然有不同記載,經(jīng)過劉向考訂以后認為不可信,摒而不用。
荀子15歲游學齊國的記載見于東漢應劭《風俗通義》?!讹L俗通義·窮通》云:
“威王、宣王之時,聚天下賢士于稷下,尊寵之。若鄒衍、田駢、淳于髡之屬甚眾,號曰列大夫,皆世所稱,咸作書刺世。是時孫卿有秀才,年十五始來游學,諸子之事皆以為非先王之法也。孫卿善為《詩》《禮》《易》《春秋》,至襄王時,孫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
明顯,《風俗通義》所說荀子事跡是照抄《荀卿書錄》的,唯一不同的是謂荀子“年十五始來游學”。現(xiàn)代學者或主50游學于齊,或主15游學于齊,于是出現(xiàn)了荀子行年之爭,從20世紀初葉即有爭議,至今沒有定論①在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荀子游學齊國的年齡之爭,胡適首開其端,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認為“年五十始來游學,這個‘始’字含有來遲了的意思。若是年十五,決不必用‘始’字了”(商務印書館,1919年2月,第305頁)。胡適之說一出,首先有游國恩著《荀卿考》反對,認為是荀子年十五游學于齊;梁啟超《荀卿及荀子》、錢穆《荀卿考》均持年十五游學齊國說。贊同胡適、主張荀子五十游學于齊的則有羅根澤《荀卿游歷考》。以上諸文具刊《古史辨》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下同)。現(xiàn)在論者考證荀子行年時,無論是采納哪一家,所依理由,均未超出上述諸文。。這直接關(guān)系到荀子在邯鄲或者趙國學術(shù)活動及其思想體系的形成與趙國學術(shù)基礎問題,需要作出明確說明。
筆者以為,從目前所見傳世文獻難以對荀子行年作出確定無疑的答案,只能是從歷史和邏輯相統(tǒng)一的層面思考問題,在現(xiàn)有資料條件下,得出符合邏輯的結(jié)論。比較而言,應當以《史記》記載為是。這不僅僅因為《史記》成書距離荀子時代較近,本著時代較近可信性大的原則②見上皆羅根澤《荀卿游歷考》。,司馬遷記載的可信性要大于應劭,更主要的是“年五十始來游學”所透露的歷史信息。
胡適先生謂“年五十始來游學,這個‘始’字含有來遲了的意思。若是年十五,決不必用‘始’字了”。這是非常重要的見解,《顏氏家訓·勉學》謂“荀卿五十始來游學,猶為碩儒”。這“猶為碩儒”四個字正說明了“始來游學”之“始來”是“才來”的意思,表示荀子 50歲才來游學,但仍然成為一代碩儒,顏之推以此勉勵子孫只要潛心向?qū)W,年齡再大,也能學有所成,不能以年齡大為借口逃避向?qū)W。游國恩先生認為胡適看法“或是錯的”,以為應注意“游學”二字的含義:“游學于游宦和游說不同,荀子游學于齊與孟子游梁、墨子游楚和蘇秦游說六國不同。它來齊國游學,必在年少時代?!肌直居枮槌?,意思是說荀子十五歲的時候初到齊國來讀書。若五十歲才來到齊國讀書未免太遲了”。③游國恩,《荀卿考》,《古史辨》第四冊,第95頁。錢穆先生謂“以年十五之說為是。何者?曰‘游學’是特來從學與稷下諸先生而不明一師者,非五十以后為師之事也。曰‘有秀才’,此年少英俊之稱,非五十以后學成為師之名也。曰‘始來游學’此對以后之最為老師而言,謂荀卿之始來尚年幼為從學,而其后最為老師”。④錢穆,《荀卿考》,《古史辨》第四冊,第115-116頁。這是主張荀子年十五游學于齊的代表性意見。
筆者以為,游國恩和錢穆先生的理解粗粗看去似無問題,細繹則不能成立。因為即使是在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下,“游學”并不僅僅是求學,而帶有著學術(shù)交流的成分在內(nèi),需要以相應的學術(shù)素養(yǎng)為基礎。學有所成,周游四方,以文會友,交流提高者,也可稱之為“游學”,故不能把“游學”狹義地理解為“讀書”,謂荀子游學于齊是來“齊國讀書”。稷下諸公,享受列大夫的待遇,個個學有所長,不治而議論,其門下固然有生徒,但是起碼要系名于某位老師名下,15歲的荀子學不宗于一家,怕未得列于其中,所以說荀子“游學于齊”是到“齊國讀書”意有未周。當然,這個誤解的發(fā)明人不是游國恩先生,也不是錢穆先生,應該是應劭。東漢時,因為察舉的需要,為了擴大影響,讀書人特別是年輕學子游學他方,投附名師門下,蔚為風氣,應劭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覺得荀子 50歲才游學于齊,有些太晚,故而改50為15,后人不解,而是其說。應劭的《風俗通義》并非歷史著作,而是一部根據(jù)事實糾正流行觀點之謬的著作,舉荀子等人事跡的目的是為了自己對“窮通”的理解,即對于士人來說,為了自己的理想奔走四方,看上去四處碰壁,但并不存在世俗心目中的“窮”的問題,只要心目中的“道”在,理想在,永遠不“窮”。所舉事跡只要能說明自己的主張即可,對所舉事跡是否準確,并不在意。所以,應劭的“年十五始來游學”,要么是傳抄之誤,要么是應劭覺得50歲才來游學太晚而改。至于解“秀才”是“年少英俊之稱”則有望文生義之嫌,西漢時,秀才是察舉科目,是才學出眾的意思,故而舉“秀才”為官,和年齡沒有關(guān)系,和現(xiàn)代意義的秀才是兩個概念。劉向推崇荀子之學,和那些“作書刺世”的田駢之輩不相上下,才謂“荀卿有秀才”。這“有秀才”之“有”已經(jīng)表明“秀才”非“年少英俊”之意,而是說荀子才學超群,有漢代秀才之學而游學稷下。正因為如此,荀子才能夠“最為老師”、“三為祭酒”。若是15即游學稷下,經(jīng)過30多年,到了50歲以后,鄒衍、田駢之屬均已作古,才“最為老師”、“三為祭酒”,這不過是因為年齡大的原因而已,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稱道之處,司馬遷、劉向沒有必要稱羨,顏之推也沒有必要舉以勉勵子孫。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荀子是到了 50歲的時候才游學齊國,其思想體系已經(jīng)完成,贏得世人認可,才逐步成為學宮領袖,“最為老師”而“三為祭酒”。這“三為祭酒”很可能是連續(xù)三次任祭酒,也可能是多次(先秦時代,三亦指作多次),這兒的祭酒是禮儀性職位,而非職官性質(zhì),也無權(quán)干涉稷下學人的學術(shù)活動如寫什么和不寫什么,等等。也就是說,荀子的思想在游學齊國之前已經(jīng)成熟,此間固然不排除游學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但顯然是植根于故鄉(xiāng)。
現(xiàn)在談呂不韋與趙國的學術(shù)關(guān)系問題。古往今來的研究者,無不以為呂不韋是一個商人,是一個善于投機并取得巨大成功的悲劇性人物,和思想學術(shù)特別是和趙文化似乎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既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學者,雖然有《呂氏春秋》傳世,但是《呂氏春秋》是其賓客們的集體著作,而不是呂不韋的思想展現(xiàn)。這當然有其道理,但是仔細分析,又不盡然。班固把《呂氏春秋》作為雜家的代表,其特色是“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顏師古注說:“王者之治,于百家之道無不貫綜?!保?]1742所謂雜家,雜而成家,這個“家”就是“王治”的理論體系:“王者之治,于百家之道無不貫綜”?!秴问洗呵铩返娜蝿站褪前寻偌抑馈柏灳C”于王治,呂不韋編纂此書的目的就是要秦王嬴政能夠參照執(zhí)行,治理即將到來的統(tǒng)一王朝。呂不韋在《呂氏春秋·序意》中不無自得地借口回答“良人請問十二紀”時說:“嘗得學黃帝之所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圓)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4]648很顯然,呂不韋以黃帝自居,希望嬴政像顓頊師從黃帝那樣接受自己學說。這里透露出這樣一個歷史信息:就是呂不韋贊賞“王道”,希望統(tǒng)一以后,嬴政能夠?qū)嵭小巴醯馈闭危灰褚酝菢永^續(xù)“霸道”傳統(tǒng)。這個“王道”理論,和呂不韋的政治觀是分不開的,也可以說是呂不韋政治主張的具體化。
眾所周知,稷下學宮曾經(jīng)聚集天下學人,不治而議論,學術(shù)自由,思想解放,可謂盛極一時,但是并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使執(zhí)政者有不知所宗之嫌;四公子養(yǎng)士,名滿天下,但是更沒有什么理論建樹,也沒有給本國政治帶來改良。在這一背景之下,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遍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而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1]2510呂不韋是“以秦之強,羞不如”而“招至士”的,是為了秦國養(yǎng)士,諸侯之士來秦者,能仕者仕之,能著述者著述之。著述要有宗旨,這個宗旨誰來確定?衡以當時學界,怕沒有哪一位能夠承擔此任而得到眾多學人的認可。如果要這些門客討論而后決定,衡以稷下學宮的學術(shù)經(jīng)驗,更是難以確定。所以,只能由呂不韋來定。呂不韋對各家各派的思想主張不一定清楚,但是清楚自己的政治選擇,對各家各派的功能有著統(tǒng)一的要求,在這個統(tǒng)一宗旨、要求之下,諸子傳人才摒棄以往的門戶之見,根據(jù)呂不韋定下的政治目標的需要,選擇自己的思想主張,而為《呂氏春秋》一書,參與撰著的都是當時之選,其理論主張自然是最高水平,所以呂不韋才有自信懸書市門,千金求錯。
呂不韋何以將“王者之治”作為自己的目標?對諸子之學的認識是如何形成的?筆者以為,這當然與養(yǎng)士有密切關(guān)系,但是,不能謂之為是相秦以后才思考的事情。這和呂不韋在邯鄲的經(jīng)歷有著直接關(guān)系。呂不韋雖然是陽翟(一作濮陽)商人,但是其主要活動地點則在邯鄲,洞悉趙國、秦國內(nèi)部矛盾和秦趙關(guān)系,對聚集邯鄲的士人賓客也了如指掌,對諸子學說有一定了解,起碼懂得游說技巧,才能定下“奇貨可居”的計劃。如呂不韋游說華陽夫人姐弟時所透露出來的游說技巧和對游說對象的心理把握,與其說呂不韋是商人,不如說呂不韋是演說家,呂不韋相秦以后內(nèi)政外交等一系列舉措,更體現(xiàn)了呂不韋高超的政治智慧和理想追求。也就是說,呂不韋不僅僅會經(jīng)商,更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政治眼光,不僅僅懂得生意經(jīng),也懂得治國之道,有高遠的政治理想,對諸子之學內(nèi)容的把握當然不及諸子傳人,但是對諸子之學之政治功能的把握則在諸子領袖之上。①關(guān)于呂不韋與秦國政治以及《呂氏春秋》的成書、淵源,參見拙著《呂不韋傳》,重慶出版社,1999年;拙文《呂不韋、〈呂氏春秋〉與秦國政治》,《秦文化論叢》第六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由霸而王:〈呂氏春秋〉的學術(shù)史分析與歷史實踐》,《國學學刊》,2011年1期。郭沫若稱 “呂不韋在中國歷史上應該是一位有數(shù)的大政治家”[5]390是有道理的。呂不韋對“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遍天下”的了解并非始于入秦為相,而是淵源有自,不僅知道“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遍天下”,而且對荀卿之徒所著之書的內(nèi)容也有一定的了解。
秦昭王時,荀子入秦考察,對秦國政風民情有過高度贊揚,遠非六國能望其項背,《荀子·強國》云“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幸,非幸也,數(shù)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但是,在荀子眼里,這還屬于“霸政”的境界,這并非理想的政治,“懸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是何也? 則其殆無儒邪! 故日:粹而王,駮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3]303“駮而霸”是指為了霸業(yè)不分是非,只要有益于霸業(yè),即拿來為我所用,追求的是效率,置正義于一旁。所謂“粹而王”是指采用各家各派的“精粹”而實現(xiàn)的“王業(yè)”——既是天下一統(tǒng)而又盡善盡美。商鞅變法以后的成功是霸政使然,是“駮而霸”,缺少儒家的“王道”之善與美,“駮”而不“粹”,故霸則霸矣,距離“王者之業(yè)”還差得很遠,而《呂氏春秋》所要追求的正是王者之業(yè)。二者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是清楚的,這邏輯聯(lián)系,是以邯鄲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為基礎的。
秦漢一統(tǒng),文化地域性格趨同,但是其歷史基礎仍不容忽視,即使是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文化建構(gòu)也離不開地域文化的基礎,同時也反襯出不同的地域存留。董仲舒儒學的學術(shù)特色就從一個方面說明了西漢前期趙地的學術(shù)發(fā)展。董仲舒生活于廣川(今河北衡水),接近于齊魯文化圈,以春秋公羊?qū)W擅名天下,班固謂“《春秋》,于齊則胡毋生,于趙則董仲舒”[2]3593。景帝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yè),或莫見其面。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2]2495。這“三年不窺園”云云應是指當了博士官以后的事情,但從此可以推知在故鄉(xiāng)勤奮讀書的一斑,能夠潛心儒學,想來自有其風氣。學者或以為這是地緣上接近齊魯?shù)脑?,但是,若參以荀子之學,恐不盡然,趙國是有一定的學術(shù)基礎的。這些點到即明,無需多證?,F(xiàn)在要注意的是董仲舒之學的學術(shù)特征問題。董仲舒為春秋公羊?qū)W大家,漢儒的代表,其最大特點是站在現(xiàn)實需要的基礎上闡發(fā)公羊?qū)W的同時,吸收了其他學派的思想,陰陽學派,黃老學派、法家學說以至于民間方術(shù),一一糅合于公羊?qū)W系統(tǒng)之中,完成了以儒學為主體的對諸子之學的綜合改造,儒學從民間走向了官方,由此成為廟堂之學。這些眾所周知,無需一一。
綜上所述,從方法論的角度,將荀子之學、呂不韋思想、董仲舒的春秋公羊?qū)W聯(lián)系考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共性:就是綜合。這除了學術(shù)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使然之外,與地域文化的生成基礎是分不開的,就如陰陽學派之生成于燕齊海岱地區(qū),儒學之生成于魯,法家學派生成于三晉而以魏為核心一樣。趙地地理構(gòu)成復雜,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多樣,其民俗、學術(shù)自然具有多樣性。作為趙國都城的邯鄲,“北通燕、涿,南有鄭、衛(wèi),漳、河之間一都會也”,早在戰(zhàn)國末年雖然在地理位置上處于晉國邊邑,但是其經(jīng)濟和軍事地位遠非一般城邑可比,故而成為趙國都城。隨著工商業(yè)的發(fā)展,邯鄲商賈云集,人口雜湊,富商巨賈輩出,終西漢之世,均為工商業(yè)大都會之一,和成都、臨淄、宛、洛陽并列。文化遂人而流動、因人的思想進程而發(fā)展,人的思想則因為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在南來北往的人流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除了商賈官僚販夫走卒農(nóng)夫農(nóng)婦以及刺客死士之外,還有著相當數(shù)量的知識分子,平原君所養(yǎng)之士中除了權(quán)謀縱橫之士、雞鳴狗盜之徒以外,也有不少“賢者”,荀子也曾因為平原君之禮遇而出入趙國朝堂。這些“賢者”、士人,都學有所長,來到邯鄲之后,或者是交流思想,或者尋找施展身手的機會,他們從四面八方來到趙國,在宣揚各自主張的同時,自然的彼此認同、相互吸收而走向綜合。這些在傳世文獻中不見記載,但是,我們可以從學術(shù)思想的地域生成的層面窺見其一二。如此,我們對戰(zhàn)國秦漢時代趙文化的認識庶幾深入一層。
[1]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82.
[2]班固. 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
[3]王先謙. 荀子集解[M]. 北京:中華書局,1988.
[4]陳奇猷. 呂氏春秋校釋[M]. 上海:學林出版社,1984.
[5]郭沫若. 十批判書·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C]郭沫若全集:歷史編2.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責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蘇紅霞)
The Zhao State’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during Warring States and Qin-han Dynasties
ZANG Zhi-fei
(School of Society, 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006, China)
Sima Qian and Ban Gu had generalized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Warring States and Qin-han dynasty according to the people’s behavior characteristics, which is only one aspect of the Zhao culture. From the viewpoint of academic history and the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the Zhao culture can be gained a new understanding. Xunzi’s theory, Lv Buwei’s thought and Dong Zhongshu’s studies are directly rooted in the region. “comprehensive” is the common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historical attribute of the Zhao’s culture.
the academic history; Xunzi’s theory;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comprehensive
K232
A
1673-2030(2015)01-0024-06
2014-09-15
臧知非(1958—),男,江蘇宿遷人,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中國古代史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