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花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淮安223300)

一、引言

淮安市位于蘇北平原中心地域，古有“淮上江南”和“壯麗江南第一州”的美譽。于1986年經(jīng)由國家有關部門論證并被批準為“歷史文化名城”?；窗矚v史上出現(xiàn)了許多文化名人，有漢代偉大的軍事家韓信，有中國古典四大名著的作者吳承恩。在近現(xiàn)代的歷史上，淮安同樣涌現(xiàn)出許多名人，最為大家所熟知的是新中國的開國總理周恩來，但卻很少有人把賽珍珠的名字和淮安聯(lián)系在一起。

退一步來講，其實對于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來說，“賽珍珠”這個名字也是十分陌生的。一位多次公開宣稱自己既是美國人又是中國人的作家，一位終生致力于書寫中國題材的作家，一位在世界文學殿堂上贊揚中國古典小說的作家，卻因為各種原因而無緣寫入中國文學史，這無疑值得我們深思。

改革開放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將目光聚焦于“賽珍珠研究”。就我國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賽珍珠研究主要集中于賽珍珠生前曾生活和工作過的省份和地區(qū)。如賽珍珠生活過的鎮(zhèn)江，多次舉辦“中國鎮(zhèn)江賽珍珠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及舉行“紀念賽珍珠獲諾貝爾獎70周年”“紀念賽珍珠誕辰110周年”等活動，鎮(zhèn)江學者郭英劍博士還曾編選《賽珍珠評論集》［1］。此外，安徽宿州學院成立有“賽珍珠研究所”，原鎮(zhèn)江師專成立有“賽珍珠研究課題組”，并發(fā)表了許多有較高學術價值的成果。和這些兄弟城市相比，淮安作為賽珍珠在中國停留的人生第一站，也是她接受人生啟蒙的起點，對賽珍珠的研究還遠遠不夠，除去有關報道和學者學術論著的零星介紹外，許多層面的研究尚屬空白，甚至許多淮安本地人都不知道賽珍珠曾在淮安生活過，也不知道淮安有賽珍珠遺址。

為了更為清晰地勾畫賽珍珠的生活軌跡，進一步挖掘賽珍珠作品中的地域文化，我們有必要建立賽珍珠與淮安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在二者的互動關系中推進賽珍珠研究，同時也有助于發(fā)掘淮安文化的歷史內(nèi)涵，提升淮安城市的知名度。

二、賽珍珠與淮安文化的概況

賽珍珠(Pearl S.Buck，1892年 6月 26日—1973年3月6日)，是以中文為母語之一的著名美國作家。賽珍珠以中文姓氏為姓(其父即名賽兆祥)，取pearl中文意思珍珠，合成自己的姓名。賽珍珠出生于弗吉尼亞州西部，4個月大時，隨傳教士父母賽兆祥和卡洛琳來到中國。先后在淮安(清江浦)、鎮(zhèn)江、宿州、南京、廬山等地生活和工作了近40年，她在淮安經(jīng)歷了她人生的早期歲月，因此她稱淮安是她的“中國故鄉(xiāng)”。賽珍珠曾動情地說:“我一生到老，從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屬于中國”，“我的第二祖國是中國”?？v觀賽珍珠81年多姿多彩的人生歷程，她前半生就有37年是在中國走過的。

賽珍珠的一生，勤奮而高產(chǎn)。她在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交流、捍衛(wèi)種族權利、保衛(wèi)婦女和兒童權益等不同的領域中均有建樹，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其中對后世影響最大的，自然還是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學者認為“在新世紀的文化語境中，賽珍珠的作品都能直接或間接地幫助我們更有效地開創(chuàng)一個理性的多元文化共存的新時代”［2］38。在賽珍珠40年筆耕不輟的寫作生涯中，她出版了100余部著作。在體裁上，她的作品體裁廣泛，包括長、短篇小說，戲劇、詩歌、散文、翻譯(中譯英)、傳記、自傳，還有兒童文學作品。在題材上，她選用了大量亞洲、特別是中國的題材，為西方文學的創(chuàng)作另辟蹊徑。當然，與同時期其他采用中國題材的外國作家相比，如史沫特萊、斯諾、斯特朗，還有法國詩人克洛代爾等，賽珍珠描寫中國題材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是有目共睹的。此外，另有研究資料表明:賽珍珠是所有美國作家中，作品被翻譯成外文最多的一位作家。

賽珍珠于1922年在廬山牯嶺開始嘗試寫作，賽珍珠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大地》，并憑借《大地》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學院授獎辭中寫道:“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豐富而真正史詩般氣概的描述”［3］13，由此不難看出這部著作的巨大價值。賽珍珠的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地分為不同的階段。她的第一部小說《東風和西風》(1930年)實際上包括兩個有相互關系的短篇小說，這部作品為她的初期寫作奠定了基礎。從1930年到她1938年獲諾貝爾獎，這期間的小說和傳記與中國的傳統(tǒng)有關，有些則與西方思想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有關。三部曲——《大地》(1931 年)、《兒子們》(1932年)、《分家》(1935年)——以一卷本《大地上的房子》(1935年)出版，該書喚起人們注意普遍的人類境況、自然的循環(huán)過程以及人類的興衰?！赌赣H》(1934年)介紹了一位不畏艱辛勞苦、勇于求成的婦女原型。似乎是為了強調(diào)東西方聯(lián)合的可能性，賽珍珠也以同樣的口氣發(fā)表了一些散文作品。她給她的母親和父親寫了傳記《放逐》(1936年)和《奮斗的天使:靈魂畫像》(1936年)。在兩種重要的文化都起重要作用的生活中度日是有困難的，這兩本書對此分別作了同樣的評價。諾貝爾獎給了她榮耀，但同時也說她是一位幾乎只以中國為寫作題材的作家。在后來的文學事業(yè)中，賽珍珠曾試圖擺脫這種寫作的狹隘性。賽珍珠1934年永遠地離開了中國，回歸美國標志著她開始努力擴大寫作范圍。她沒有拋棄遠東地區(qū)，然而除了這個題材以外，她不但以東西方世界的結(jié)合為題，而且也嚴格地以美國為題材進行著述。大多數(shù)作品受人歡迎，取得了成功。

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在賽珍珠的葬禮悼詞中，稱贊賽珍珠是“一座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她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一位敏感而富于同情心的人”［4］39。

賽珍珠來到中國的第一站是有著2 200多年歷史的淮安，悠久的淮安文化給了賽珍珠啟蒙教育?；窗参挥诮雌皆瓥|部，京杭大運河與古淮河在淮安交匯，歷史上是漕運樞紐、鹽運要沖，駐有漕運總督府，明清鼎盛時與蘇州、杭州、揚州并稱為運河沿線的“四大都市”，有“運河之都”之稱?；窗驳奈幕厣惨蛱幱谀媳苯粎R點而具有了文化融合的特色，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淮安文化。淮安漕運以鹽糧為主，而糧食和鹽都是國民最基本的生活資料，是中華王朝的命脈所在。作為明清兩代融“漕、河、鹽、榷”四大重地于一身的淮安繁華一時，康熙、乾隆六次南巡均駐蹕此地，是名副其實的“運河之都”?；窗睬囄幕l(fā)達，主要地方劇種是淮劇和淮海戲。除淮劇和淮海戲外，還有金湖秧歌、淮海鑼鼓、提線木偶、鄉(xiāng)人儺、十番鑼鼓、徑口高蹺等曲藝流傳，整體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形成了淮安特有的曲藝體系?；窗驳靥幗捶窖詤^(qū)，屬于北方方言區(qū)與吳越方言區(qū)的過渡地帶?；窗舱Z音，有“淮平子”之稱。南稱蠻北稱侉，而淮安的語音也就是不蠻不侉的意思，相對較平。淮安內(nèi)部來說，南部縣區(qū)方言，具備典型的南方方言特征，入聲詞匯眾多，無卷舌音，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難以聽懂，而北部縣區(qū)，北方方言色彩開始呈現(xiàn)，一些詞匯、發(fā)音有別于南部縣區(qū)，并開始出現(xiàn)卷舌音?；磽P菜，始于春秋，興于隋唐，盛于明清，素有“佳味之美”之譽。許多標志性事件的宴會都是淮揚菜唱主角: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首次盛宴、199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50周年大慶宴會、2002年江澤民主席宴請美國總統(tǒng)布什等，都有淮揚菜上桌?；窗参膶W歷史積累厚重，大戲曲家關漢卿踏訪淮安，寫出了悲劇名篇《感天動地竇娥冤》;小說《西游記》在這里誕生，《老殘游記》也在淮安完成。這片土地曾哺育出漢初名將韓信、著名漢賦家《七發(fā)》的作者枚乘、南朝詩人鮑照、巾幗英雄梁紅玉、溫病學家吳鞠通、抗英名將關天培等一大批優(yōu)秀兒女，開國總理的周恩來也誕生在這片人杰地靈的土地上，而且周總理與賽珍珠有很深的交往。

據(jù)賽珍珠回憶，1943年周恩來曾經(jīng)邀請賽珍珠回中國到延安看看。周恩來對賽珍珠的評價是，“賽珍珠是著名的小說家，對中國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同情中國，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周總理的評價可以說是對賽珍珠最恰當?shù)脑u價與定位。榮幸的是，這位書寫中國題材的著名小說家，這位中國人民的朋友，是在淮安市清江浦度過了她的童年時期，留下了許多珍貴的遺跡。

三、賽珍珠在淮安的生活軌跡

在淮安市老壩口小學校內(nèi)，有一座陳舊的二層小樓，斑駁的墻壁、褪色的窗框，這就是賽珍珠在淮安的故居——一座小小的福音堂。1887年，美國傳教士來到淮安以后，曾在清江浦修建了兩座教堂，定期向中國人宣傳基督教教義。賽珍珠幼年時期，就曾趴在媽媽的懷中，睡眼惺忪中，聽著父親洪亮的聲音回蕩在這間小小的教堂內(nèi)，當時的賽珍珠還不能理解父母親口中所說的“耶穌”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她不時用自己好奇的眼睛越過母親的肩膀瞧著前來聽父親布道的老百姓，看著他們迷惑的表情，凝視著他們與自己迥異的外貌，時不時還自娛自樂地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引來周圍人慈愛的目光。時至今日，這座小小的教堂還在發(fā)揮著它最初的功能。每個星期四和星期日的上午都會有神父給信徒傳授基督教教義。

在離老壩口小學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同樣古老的二層小樓，上面懸掛著“福音堂門診部”幾個字，昭示著這里已經(jīng)從原來的教堂改建成了門診。盡管內(nèi)部的布局已經(jīng)有了改變，盡管這座建筑的用途也有了很大變化，但不變的是對普通百姓的仁愛之心。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墻上懸掛的專欄，它詳細記載了福音堂門診部的由來和發(fā)展歷史，專欄的標題“傳承歷史，服務社會”，就是對這座門診小樓的歷史和現(xiàn)在的最好詮釋。

在老壩口小學內(nèi)部還有兩個古老的景點——古銀杏樹和娃娃井，它們分別有300年和一千多年的歷史。古銀杏樹高大粗壯、枝繁葉茂。它于2001年被列為省二級保護植物，每年9月滿樹都是金色的銀杏果實。幼年的賽珍珠或許還曾纏著孫媽給自己采摘銀杏果，并將自己得到的銀杏果和其他中國小朋友一起分享，同時，他們還一起分享了童年的喜悅和珍貴的友誼。

娃娃井深7米，水深5米，它有著很多美麗的傳說，如今有關“娃娃井”的傳說已被列入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將會在淮安大地上永遠流傳下去。娃娃井周圍的欄桿上，有許多學者的題詩，其中一首就是紀念賽珍珠的，題目叫做《瞻賽珍珠舊居》:

諾獎榮膺蓋世功，淮風亦聚藝文中。環(huán)球注目高歌日，五彩珍珠耀碧空。

距離老壩口小學以南一百米處，就是古運河遺址了。淮安作為古運河沿線“四大都市”之一，在明清時期，曾是運河漕運的樞紐。作為當時的黃金水道，京杭大運河的貨運主要以漕糧為大宗，商船、民船等貨運量也是難以計數(shù)。清代著名的思想家與詩人龔自珍在其《己亥雜詩》中就曾寫道:“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過此河。我亦曾食太倉粟，夜聞邪諸淚滂沱?！边@是龔自珍當年經(jīng)過淮安時寫下的著名詩篇，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淮安作為運河之都的風采。

幼時的賽珍珠或許曾和父母一起劃著木船到清江浦的老百姓家做客，在那里，她品嘗到了終生難忘的淮揚菜，結(jié)識了許多熱情的中國老百姓。她或許還曾在孫媽的陪同下站在河邊看著輪船駛過，這運河，是小賽珍珠認識外面世界的第一個窗口。

當賽珍珠剛踏上中國這片土地時，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清江浦的孫媽。孫媽曾有過痛苦不堪的被壓迫的生活經(jīng)歷，然而孫媽卻悉心教賽珍珠說話，給她喂飯、洗澡、穿衣，在哄她睡覺時，孫媽或許會給她哼唱古老的童謠，這可說是對賽珍珠的啟蒙教育。因而，賽珍珠先學會了漢語，隨著她一點點長大，還習慣了中國風俗，然后才跟著母親學習英語，以至于長大后賽珍珠把漢語稱為“第一語言”，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賽珍珠承認她的作品是以地道的漢語為基礎的”［5］50。正是這樣雙語交織的環(huán)境讓賽珍珠比其他孩子能夠?qū)W習更多的知識，也萌發(fā)了對中國的深厚情感，以至于賽珍珠小的時候認為自己和中國人沒什么區(qū)別，盡管自己是金發(fā)碧眼，不算是徹徹底底的中國人，但是身上已有很多中國人的成分，更為賽珍珠日后寫下《大地》等著作打下了扎實的基礎。雙重的文化背景使賽珍珠形成了獨特的觀察視角，賽珍珠因得天獨厚的條件而形成的中式思維在后來的作品有所體現(xiàn)。《也說中國》是賽珍珠第一次嘗試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文章，采用第一人稱，由小說化了的自己來講述。文章的基調(diào)是輕松愉快的，素材滑稽而生動形象，但是觀察很敏銳。孫媽還經(jīng)常給她穿上一件潔白色的細洋紗長裙，下身是一件襯裙，腳上穿著皮鞋。在孫媽那里，賽珍珠喜歡上中國的飲食:糙米粥、咸魚、腌肉、腌薺菜、酸白菜、豆腐、鍋巴和湯。賽珍珠長大一點后，孫媽又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剛出生的賽珍珠的弟弟身上，導致敏感的賽珍珠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嫉妒接受現(xiàn)實。其實從賽珍珠這樣單純的感情中可以看出她對孫媽是非常喜愛并有著深厚感情的。因此，正是從孫媽身上感受到的這些品質(zhì)與文化氣息，讓她能夠在《東風，西風》中塑造出女仆王媽的形象。賽珍珠在1933年寫的《自傳隨筆》里，曾動情地寫道:“我決不會忘記在我童年時代的另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我的中國老保姆。”

從得到的材料中可以知道賽珍珠非常聰穎，很小就能記事。她在一本回憶錄里說，小時候在清江浦和其他中國小孩一樣，“聽周游四方的說書人講故事，他們在鄉(xiāng)村道上邊走邊敲小鑼，到了晚上，就在鄉(xiāng)村中打谷場說書。一些江湖戲班也常到村里來，在大廟前找個地方唱戲。這些藝人的演出，使我很早就熟悉了中國歷史以及歷史上的英雄豪杰?！碑斎贿@與賽珍珠的父母是比較開明的傳教士分不開。賽珍珠父母為了更好地和中國人接觸，他們沒有選擇條件更好的洋人處所，而是和普通農(nóng)民百姓住在一起。賽珍珠從小就和中國人混在一起，她的小伙伴也大多是中國小孩，她和他們一起玩耍，說中國話，穿中國人的衣服，寫漢字，與底層百姓生活在一起，了解當?shù)氐纳钋闆r，熟悉當?shù)厝说娘L土人情。

雖然賽珍珠不是在淮安出生，雖然賽珍珠在淮安生活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年，但從賽珍珠記事起，她就是通過淮安最早接觸中國的，在伴隨她長大的淮安老保姆孫媽悉心照料下，賽珍珠早與淮安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淮安文化對賽珍珠的影響也融入了她的血液當中。

四、賽珍珠創(chuàng)作中的淮安文化

賽珍珠憑借一部反映中國社會的《大地》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并不遺余力地向美國人介紹中國。然而這并不是一件簡單易行的事情，可是她能如此堅定地做下去，就表明她一定是對中國文化有了深刻的認識與理解。《大地》中的那些點滴細節(jié)無不是中國文化在她腦海和心靈上刻下的印跡。

在《大地》中有很多淮安文化的表現(xiàn)，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結(jié)婚生子、飲茶、食物以及方言、語音都有具體表現(xiàn)。試想，如若賽珍珠不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并且留下深刻印象，怎么會有如此細致的展現(xiàn)?

關于結(jié)婚生子風俗的講究在《大地》中就有很多處，而且處處描寫精準切合實際。王龍的女人阿蘭是個大戶人家的丫鬟，嫁給王龍后第一次生孩子時，盡管沒有接生婆，阿蘭也沒有要求王龍幫忙，只是讓王龍給她一根蘆葦用來割斷孩子的臍帶?？梢哉f王龍基本沒有參與阿蘭生孩子的過程，這就看出當時淮安封建的思想文化，男子不直接參與女人生孩子，即使沒有接生婆也還是一樣，生孩子只是女人的事情。當阿蘭剛把孩子生下來時，屋里點著紅蠟燭，她按淮安的風俗用一條舊褲子將躺在她身邊的兒子裹著。其實，直到現(xiàn)在這個風俗依然存在，只不過現(xiàn)在剛出生的小孩是用小被子之類裹著，據(jù)說這樣的風俗是為了防止孩子伸小腿小胳膊活動受到驚嚇，降低孩子自身嚇醒的概率，也使孩子更加保暖。小說中不論是阿蘭生再生孩子，還是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沿用統(tǒng)一的風俗習慣。結(jié)婚沖喜這樣的風俗在《大地》中也有體現(xiàn)。當阿蘭已病入膏肓的時候，她希望能在離開人世以前親眼看到自己的大兒子成親，于是王龍立刻照辦了，派人前去南方叫回了大兒子。成親那晚，大兒子和新娘去阿蘭躺著的房間行禮前，阿蘭盡管費了好大勁兒還是穿上了那件好看的黑衣服，并坐了起來臉上露出兩圈紅暈;行禮時，阿蘭還用手拍了拍床沿說:“坐在這兒，在這兒喝合歡酒，吃合歡飯。我一定看著你們把這些事情辦了。我一斷氣抬走之后，這就做你們的新床。”酒席開始了，阿蘭要求打開所有門，拉開窗簾，好讓她聽到人們的喧鬧和笑聲，聞到飯菜的香味，還一遍一遍地對王龍說著話。直到喜宴結(jié)束，阿蘭的喜樂勁兒才稍微降了一點，最后阿蘭較為平靜地帶著一絲安慰離開了人世。這樣一段情節(jié)展現(xiàn)了阿蘭去世前明顯的狀態(tài)變化，那股喜樂勁兒正是成親這樁喜事兒所帶來的，也就是所謂的沖喜。雖然在此段情節(jié)中，賽珍珠并沒有明說這是所謂的沖喜風俗，也許賽珍珠可能壓根不知道這就是沖喜，但是從王龍看到阿蘭臉上兩圈紅暈時錯以為是健康的征兆而大聲叫阿蘭的病就要好了這個情節(jié)可以看出，這就是沖喜習俗的實際表現(xiàn)，只是賽珍珠的意識里有沖喜這樣的行為意識但沒有真正的沖喜習俗概念，而這足以證明賽珍珠在淮安這片土地上所感受的風俗。

《大地》中還描寫了王龍在他自己娶親的那天給他父親泡茶的細節(jié):王龍把開水舀到碗里，然后過了一會兒，他打開放在灶臺邊上一個發(fā)亮的小罐子，從里面拿出十來片卷曲的茶葉，撒在開水上面。舊時，淮安農(nóng)村里一般都用燒柴禾的三眼灶，有一眼俗稱“湯罐”，是燒飯時利用爐灶的熱量順便燒的儲備開水，來客時從中舀一碗。相傳，這“湯罐”里的水是觀音老母的仙水，人喝了此水能延年益壽、百病皆無。在王龍娶親那天清晨，王龍的父親喘著對正在發(fā)呆的王龍說:“怎么還不把開水拿來潤潤我的肺臟呢?”這無疑與淮安舊時對茶水的益處解釋相吻合，盡管只是灶里普通的開水而已，但是在淮安卻承載了有益健康的文化內(nèi)蘊。然而賽珍珠也因為這段茶文化描寫曾成為眾矢之的，很多評論者認為賽珍珠并沒有正確反映出茶文化中的茶藝。通過這段文字，讀者可以知曉王龍在給父親泡茶的時候是先將開水舀到碗里，而后才放入一些卷曲的茶葉。這樣的步驟在中國人看來，在淮安人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古往今來泡茶都是先將茶葉放入器具中，然后以沸水沖泡，也就是說先置茶后沖泡。而《大地》中所呈現(xiàn)的細節(jié)是截然相反的，但是我們不能忽略《大地》的背景和王龍所生活的大環(huán)境，任何的文化都要與現(xiàn)實生活緊密相連。主人公王龍是農(nóng)民的兒子，娶的媳婦是大戶人家的丫鬟，王龍父親對清晨能有開水潤潤喉已經(jīng)感到滿足。在王龍給他泡了茶時雖然抱怨喝茶好像吃銀子，但是他那睜大的貪婪的眼睛和大口大口喝起熱茶的模樣很顯然表明老人是非?？释炔璧?，只不過因為家境實在貧寒平日里只能望梅止渴，所以對于整個家來說喝茶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因此王龍在娶親這天清晨是照慣例給父親一杯開水，轉(zhuǎn)而又想到今天是自己娶親的好日子，想用茶向父親表達自己心中的喜悅與激動，表達對新生活的美好向往。經(jīng)這樣一番思考，片刻之后才往水中撒上茶葉。盡管顛倒了以往泡茶的順序，但足見茶的重要性，足見王龍生活之苦，足見賽珍珠描寫之細，通過淮安茶文化逆用的小細節(jié)展現(xiàn)了王龍窮苦的生活狀況。古往今來，被譽為“長淮重鎮(zhèn)”的淮安與茶結(jié)緣，當是歷史的必然，茶館業(yè)興盛也是淮安茶文化歷史發(fā)展的一部分。道光八年，淮安河下已有文樓飯店，興辦初期即是茶館。有很多來淮安從事商業(yè)活動或客居的鹽商富人們，往往是茶館的貴客，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品茗之處?！洞蟮亍分校觚埌l(fā)家之后常常去茶館，王龍的大兒子閑來沒事就去茶館坐坐，以及王龍去世后王大和王二若有事情商量都選擇茶館。

關于飲食文化，尤其是北方的飲食文化在《大地》中可見之處不勝枚舉。美國科學院院士、哈佛大學教授張光直曾言:“達到一個文化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肚子?！保?］50淮安地處中國北方南端而又處于中國南方最北端，淮南愛吃米，淮北愛吃面，淮安則亦面亦米。先看相對較多的面，在阿蘭還沒有嫁給王龍時，王龍父親等不到王龍干活回來就自己拌點玉米粥或者做幾面烙餅卷蒜苗?；楹?，阿蘭和王龍沒有太多的交流，偶爾兩句家常話也不過是“這面條做得好吃”，不多的家常話卻透露出他們平時常吃面食。當王龍全家去南方避難的時候，總是回想著在老家一個人有了白面烙餅卷大蔥就是一頓好飯，王龍父親在睡夢中還想念著中秋節(jié)時吃的芝麻餅。當王龍從南方回到老家又開始耕作時，又帶上烙餅卷大蔥去田里了。后來，王虎帶兵往北長途跋涉，只要堅持到最后王虎就又可以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回到北方，又可以吃到死面餅子，又可以聞到新蒜頭的香味。再者就是王源，王源不愿受制于父親王虎，偷偷跑回了祖父王龍小小的屋子。途中買過芝麻面餅，吃過肉包子;快到目的地時，街上盡是蹲在門檻上吃餅的人，跟在王源身后跑的小孩兒個個手中都捏著一片面餅;到達祖父的房子時，住在屋里的兩個老佃戶看到他后已經(jīng)塞在嘴中準備下咽的面餅梗在了喉嚨。之后，當老佃戶勸說王源這里只有粗面餅可以招待他讓他離開時，王源不但沒有離開反而誠心誠意說他愛吃，最后老佃戶就給了王源一卷新鮮的裹著蔥莖的面餅條。祖孫三代人都極度熱愛著面食，身在家鄉(xiāng)吃不膩身在異鄉(xiāng)滿是懷念，還有其他一些老百姓也都以面食為主，正如淮安當?shù)貙γ媸车钠珢?，至今面食在淮安依舊很受到人們的喜愛，有很多經(jīng)典面食館為人所贊嘆。然而《大地》不只體現(xiàn)了淮安喜愛面食，還有對米作為主食的表現(xiàn)。阿蘭嫁給王龍后第一次過年時，為一家人做了糕團，糕團是用米粉、豬油和白糖揉在一起制成的，味道十分好，以至于一家人后來的避難過程中對糕團充滿了懷念。還有就是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是面餅搭配米粥，一頓飯這樣足矣?？偟膩碚f，《大地》清晰地展現(xiàn)了淮安因地理位置既南又北而形成的亦面亦米的飲食文化，符合淮安飲食實況。

淮安方言文化在《大地》中沒有太多的表現(xiàn)，可能是由于賽珍珠用英語進行創(chuàng)作，無法將全部的方言都恰當?shù)乇磉_出來，但即使這樣作品中還是有較少卻精確的體現(xiàn)，主要表現(xiàn)在方言詞匯方面?；窗卜窖詫俦狈皆捪到y(tǒng)，是江淮方言的一個組成部分。淮安方言與普通話雖有差異，但與蘇南吳方言相比，差異要小得多?；窗踩思词共粫v普通話，大體也能聽懂普通話。正是因為這樣，《大地》中王龍全家剛到南方避難時，完全聽不懂別人說的話，認為南方人說話的聲音又尖又脆，甚至向別人打聽也還是難以聽明白。淮安方言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且鮮明生動?；窗卜窖栽谟迷~造句方面，有許多的自身特點。“拉呱”是正宗的淮安方言，意為閑談?！洞蟮亍分袑懙?他常?；燠E于路邊客棧前坐著的人群中，聽他們拉呱，但自己很少開口。則可以明白王源常常在人群中聽那些人閑談閑扯。如此說來，雖然應用的淮安方言不多，但多少還是涉及一小部分，因此也呈現(xiàn)了一部分淮安文化。

賽珍珠是美國人，卻在出生后就來到中國淮安這片土地上。而在她隨父母來到淮安之前，佛教文化已在淮安扎根很久，對淮安的歷史和文化產(chǎn)生了非常重要而且極其深刻的影響。因此賽珍珠父親作為第一個來淮安宣講基督教的傳教士，遇到的困難便可想而知，她父親本身遭遇的困難之一就是信仰沖突，因此賽珍珠從小就因為父親的原因感受到了兩種不同信仰之間的激烈矛盾，她便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信仰沖突真實地再現(xiàn)于《大地》之中。王龍一家避難流落到南方后，王龍收到一張洋人發(fā)給他的傳單，傳單上是王龍從未見過的耶穌畫像。王龍看到這樣一幅畫心里十分恐懼，甚至不敢接過這張畫，即使接過這張畫心里依然忐忑不已。孟每次看到外國人從身邊走過時，絕不會讓步，而且總是充滿敵意地自言自語道:“他們在我們國家并沒有什么公干，只不過是前來掠奪我們。他們利用宗教騙取我們的心和靈魂，利用貿(mào)易劫掠我們的貨物和金錢?！闭Z言直接而有針對性，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大聲地講出來，不留絲毫情面。盡管源與孟相比要溫和很多，但是源的心中其實也充滿了對外國人的不滿。源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曾對一位傳教士深惡痛絕，后來盡管釋懷了許多，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恨，他還是認為傳教士是錯的。源回國后，之前他在那外國傳教士面前感到的憤恨和羞愧又在他心中升起，憤怒夾雜著痛楚，攪動了他的五臟六腑，他像孟一樣感情沖動地叫道:“我們一定要把這一切污穢滌蕩干凈!”《大地》就是這樣，無論是誰始終有人對外國宗教充滿了排斥與怨恨，無論何時有人始終不改對外國宗教的貶低與謾罵。如此激烈的謾罵與心理上的排斥正是當?shù)馗畹俟痰姆鸾涛幕瘋鹘y(tǒng)與外來基督教文化沖撞的表現(xiàn)。賽珍珠父親賽兆祥在中國也算得上是一個開明的傳教士，對中國人充滿了同情，但是他沒有意識到傳教活動本身就是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一部分，他不自覺地為帝國主義殖民統(tǒng)治和經(jīng)濟掠奪服務，沒有正確意識到在淮安已有百年歷史和在淮安人民心中扎根已久的佛教文化。賽珍珠父親帶給淮安農(nóng)民的恐懼就像是王龍第一次見傳教士的感覺:這個人個子高高的，瘦得就像一棵被強風肆虐過的樹。這樣嚴重的信仰沖突既涵蓋了國人從外表方面對外國人的排斥，也包括了國人從信仰、政治、經(jīng)濟方面對外國的不友好。

以上這些，全都是賽珍珠《大地》中所折射出來的淮安文化，盡管沒有涉及各方各面，但僅有的這些習俗、方言和信仰都真實地反映出當時淮安文化的地域性和獨特性?！霸诋斍暗奈幕D(zhuǎn)型時期，東西文化將被重新估價、重新定位，賽珍珠的文化思想與作品以及她與東西方文化的關系，將日益顯示其重要性及現(xiàn)實意義”［7］81，由此可見，研究賽珍珠創(chuàng)作中的淮安文化是具有很大價值的。

五、總結(jié)與展望

淮安是全國歷史文化名城。秦時置縣，至今已有2 200多年的歷史，境內(nèi)有著名的“下草灣文化”和“青蓮崗文化”遺址。歷史上曾是漕運樞紐、鹽運要沖，明清鼎盛時與蘇州杭州、揚州并稱為運河沿線的“四大都市”。淮安市是總理周恩來的家鄉(xiāng)。歷史上誕生過淮陰侯韓信、漢賦大家枚乘、巾幗英雄梁紅玉、《西游記》作者吳承恩、民族英雄關天培等杰出人物。劉少奇、陳毅、黃克誠、羅炳輝、李一氓等老一輩革命家也曾在淮安留下光輝的足跡。悠久的歷史文化讓賽珍珠從小受到很好的啟蒙教育。賽珍珠來到中國的第一站就是淮安，淮安也是最早提出是賽珍珠第二故鄉(xiāng)的城市。為提高城市知名度，大力發(fā)展文化淮安，我們城市應該充分利用本市的資源，對賽珍珠應該有進一步的研究。這一點一直有人在默默地做著，一直在默默地傳播著優(yōu)秀的精神。在清江浦老壩口小學，孩子們在老師的組織下成立了“賽珍珠文學社”，每年都要舉辦相關的文學活動，幾年來，“賽珍珠文學社”培養(yǎng)了孩子們的寫作興趣，讀寫結(jié)合，有利于讓學生感悟人生的哲理，陶冶美好的情操，品味翰墨幽香浸潤心田的愉悅。

近期淮安市出臺《文化建設工程實施辦法》，從提升公共文化服務、做強本地文化產(chǎn)業(yè)、培養(yǎng)文化人才隊伍等方面全面構建蘇北文化中心城市藍圖。該辦法以本土文化資源的保護和發(fā)展為支撐，提出實施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五大工程，推進淮安運河文化旅游產(chǎn)業(yè)集聚區(qū)、洪澤湖漁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建設;建設古淮河文化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等九大文化產(chǎn)業(yè)園區(qū)。而關于賽珍珠紀念館的保護與建設，無疑也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賽珍珠一直將中國作為自己的第二祖國，她是中國和世界的橋梁，是她將真實的中國介紹到西方，讓西方更好地了解中國。她是溝通中西方的橋梁，因此我們應該更好地將賽珍珠展現(xiàn)給世人，我們應該充分利用本土的資源來做深入的研究，通過對文化名人的研究推動淮安文化的發(fā)展。

［1］ 郭英劍.賽珍珠評論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2］ 姚君偉.近年中國賽珍珠研究回眸［J］.中國比較文學，2001(4).

［3］ 泊爾·浩斯屈姆.《大地》三部曲·授獎辭［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4］ 劉心媛，昭質(zhì).賽珍珠的江蘇情結(jié)［J］.文史月刊，2012(1).

［5］ 董繡.賽珍珠以漢語為基礎的思維模式——談賽譯《水滸傳》［J］.中國翻譯，2010(2).

［6］ 高維恒.飲食養(yǎng)生全方略［M］.北京:人民軍醫(yī)出版社，2006.

［7］ 郭英劍.賽珍珠研究:新問題與新走向［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