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揚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200433)
大衛(wèi)·哈維作為今天英語世界與曼紐爾·卡斯特爾、愛德華·索亞三足鼎立的空間理論領軍人物,其對城市和社會公正的描述一向引人關注。在他卷帙浩繁的相關著述中,巴黎的城市空間顯然是一個焦點。梳理這一段因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哈維大體是以歷時態(tài)的敘述,給我們展示了巴黎這個當代資本主義第一時尚都市的三個空間視野。假如以人物的名字來命名,它們分別是巴爾扎克的巴黎、奧斯曼的巴黎和列斐伏爾的巴黎。
我們可以從他2003年出版的《巴黎:現(xiàn)代性的都市》說起。該書開篇的話題是現(xiàn)代性。作者說,關于現(xiàn)代性的神話之一,就是判定它是過去的決裂。這決裂是如此絕情而又絕然,以至于世界仿佛白板一塊,新世界可以在上面盡情書寫,但凡有過去橫亙中間,那也只管刪除便是。這樣來看,現(xiàn)代性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不管它是溫和民主的也好,創(chuàng)傷革命的也好,抑或獨裁專制的也好。這類現(xiàn)代性之所以是神話,哈維說,據(jù)他觀之是因為在重復大量并非如此的證明面前,它依然具有相當?shù)恼T惑力和影響力。而另一種現(xiàn)代性理論發(fā)端于圣西門,馬上就給馬克思接手,它認定社會制度的任何變革,必先孕育于現(xiàn)存秩序之中。問題是,圣西門也好,馬克思也好,這兩位現(xiàn)代性的先賢一方面堅決否定決裂傳統(tǒng),一方面又在鼎力鼓吹革命。革命能夠不破壞傳統(tǒng)嗎?你能夠不打破蛋殼做出一份煎蛋來嗎?事實是一切新世界的建立,必以打破舊世界為先決條件。這樣來看,言說現(xiàn)代性,“創(chuàng)造性解構”當非無稽之談。
哈維大量引用法國19世紀著名諷刺畫家奧諾雷·杜米埃的巴黎時態(tài)像,圖文并茂,洋洋灑灑講開了巴黎的故事。這段故事的起點是1848年:
在這之前,城市愿景充其量不過是浮光掠影,修修補補中世紀城市的基礎建設;在這之后,有奧斯曼大開大合將巴黎拽進了現(xiàn)代性;在這之前,有古典主義者安格爾和大衛(wèi)、色彩主義者德拉克羅瓦;在這之后,有庫爾貝的寫實主義和莫奈的印象主義。在這之前,有浪漫主義詩人及小說家,如拉馬丁、雨果、繆塞和喬治·桑;在這之后,有洗練緊湊、精雕細琢的福樓拜的散文和波德萊爾的詩。在這之前,是一盤散沙的制造工業(yè),由工匠行會分頭組織;在這之后,它們大都給機器和現(xiàn)代工業(yè)取而代之。在這之前,小店鋪沿著狹窄蜿蜒的街道,或在拱廊里面開張;在這之后,巨大的百貨商店閃亮登場,張牙舞爪擠兌到了大街上面。在這之前,流行烏托邦主義和浪漫主義;在這之后,是精明務實的管理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1](PP.2-3)
在這一長列排比句里,作者的激情躍然紙上。一切的一切無不表明,1848是一個舉足輕重的特殊時刻,許許多多的新生事物從舊時代中破繭而出。這一年里,巴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
1848年的巴黎見證了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的英勇巷戰(zhàn)。這是平民階層和君主政府的對決,其結果是奧爾良王朝的路易·菲利普國王逃往英國。巴黎成立詩人拉馬丁為首的臨時政府,曇花一現(xiàn)的第二共和國由此誕生,并且最后由拿破侖一世的侄子路易—拿破侖·波拿巴坐定總統(tǒng)位置。哈維重申這場革命就是典型的“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群眾攻進國王的杜伊勒里寢宮,大肆劫掠,割爛了所有繪畫,挨個兒坐到王位上過癮。然后王座給拖到巴士底,付之一炬。哈維指出,巴爾扎克雖然急著去俄國幽會他心愛的韓斯卡夫人,但還是忍不住親自趕到杜伊勒里一觀究竟。福樓拜也到了巴黎,20年后的《情感教育》中,作者精準又詳實地回溯了這一事件。波德萊爾則直接卷入了這場革命。后來成為巴黎空間大改造幕后推手的奧斯曼,當時則在布萊任副省長,事發(fā)兩天后才得到消息,跟其他外省人一樣,他感到驚詫不安,認為臨時政府不合法統(tǒng),罷官以示抗議。但最終是這位波拿巴主義的擁躉,破舊立新開啟了巴黎的現(xiàn)代性空間。
哈維發(fā)現(xiàn),奧斯曼1853年受命政變稱帝的拿破侖三世,主掌巴黎的現(xiàn)代化工程之后,是立志以前所未有的龐大規(guī)模,來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重建巴黎基礎設施的計劃七月王朝時期即已出臺,如在凱旋門和西邊的布洛涅森林之間新建大道,改造中央市場等。但奧斯曼總體上對現(xiàn)成的計劃視而不見,甚至皇帝的指示也是虛與委蛇,一心創(chuàng)立一個與過去決裂的神話,而事實上這個神話也一直維持到了今天。這里面原因有兩個,一是可以創(chuàng)造出建國的神話,這對于一切新政權都是勢在必行的舉措。二是讓人相信獨裁帝國施行仁政,它是唯一選擇。哈維特別提到了著名建筑家維克多·巴爾塔(Victor Baltard)被人戲稱為“市場堡壘”的中央市場(Les Halles)最初設計。它修到一半給拿破侖叫停,皇帝說是他寧可要一把“鋼鐵雨篷”。巴爾塔另起爐灶,果真就交出了這么一個鋼鐵支架的超級市場。奧斯曼覺得這個1855年完工的古典又現(xiàn)代的中央市場,正合心意。哈維卻覺得遺憾,巴爾塔這一類空間巨大的新科技拱廊建筑,如何就沒有給本雅明的法眼看中,收入他的《拱廊街計劃》呢?
哈維對奧斯曼全面改造巴黎的計劃表示贊許,認為這個計劃雖然是個與過去全盤決裂的神話,故而值得質(zhì)疑,但是它畢竟在新科技和新組織的啟發(fā)和推動下,給巴黎帶來劇變,使巴黎甚至包括它的市郊,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不僅如此,1848年作為現(xiàn)代性的一個分水嶺,哈維強調(diào),不光是奧斯曼的勃勃雄心,甚至福樓拜、馬克思和波德萊爾,也都是1848年之后才鋒芒畢露的。在福樓拜,只有在1848年根除浪漫主義和烏托邦幻想之后,幾近潦倒的他才拋棄對巴爾扎克的物質(zhì)主義偏見,從1851年開始,歷時5年埋頭寫出了《包法利夫人》。在馬克思,1848年他正流亡倫敦,但是他是年3月確實到過巴黎,假如沒有1848年至1851年間巴黎發(fā)生的那些事件,馬克思不可能擺脫早年的浪漫主義和烏托邦熱情,轉(zhuǎn)向科學社會主義。這當中的差異,只要比較馬克思1844年的《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和日后的《資本論》,便見端倪。在波德萊爾,哈維指出,這位現(xiàn)代性的使徒每天都生活在傳統(tǒng)和反傳統(tǒng)的兩難之中。一方面他是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一個憤世嫉俗的偷窺者;一方面又是一個熱烈追求美好目標的人。1848年他參加了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可是理性幻滅之后,又轉(zhuǎn)向蒲魯東的無政府主義和庫爾貝的現(xiàn)實主義??梢哉f正是這一矛盾,造就了波德萊爾一力鼓吹的美學現(xiàn)代性的不盡魅力。
那么,1848年之前的巴黎是什么模樣?《巴黎:現(xiàn)代性的都市》的第一部分《表征:1830—1848年的巴黎》,是通過巴爾扎克的視野得以展示的。哈維指出,巴爾扎克是用散文來描繪老巴黎的日常生活,但是其中并非沒有詩意。巴爾扎克的全部小說絕大部分以巴黎為中心,從1828年到1850年巴爾扎克51歲去世,《人間喜劇》約90部長短小說,差不多都是在這20余年間寫成的。要從這些豐富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作品中挖掘出現(xiàn)代性和巴黎的神話,自然殊非易事。言及空間,哈維指出,巴爾扎克小說有強烈的空間意識。作者很明白巴黎的每一個區(qū)域,都有一種生活方式,它揭示你是誰,你干什么,你來自哪里,你又在追求什么。故分隔不同階級的物理距離,一樣是展示了不同階級之間的道德距離。而社會階層的分隔,不僅見于橫向的空間生態(tài),同樣見于垂直的空間表現(xiàn),誠如巴爾扎克所言,巴黎的腦袋在閣樓上,那里住著科學家和天才;二樓裝著滿滿當當?shù)奈?底樓店鋪林立,那是腿腳,因為忙碌的商人就在這里進進出出。哈維特別引了巴爾扎克小說《十三人故事》中一大段巴黎社會中看門人的角色描寫,認為它正可印證巴爾扎克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空間理念:每一個歷史時期,上層階級與貴族的巴黎都有它自己的中心,一如無產(chǎn)階級的巴黎亦有它自己的空間區(qū)域:
在巴黎這座張牙舞爪的巨大城市里,每一部分的面相都有其不同類型,而這些類型又天衣無縫地配合著城市的總體性格。所以看守,或者說看門人、門房,不論我們管巴黎這巨獸體內(nèi)這個基礎神經(jīng)系統(tǒng)叫什么名字,他總是跟他工作的地區(qū)匹配無間,而且經(jīng)常還是畫龍點睛。圣日耳曼區(qū)的看門人每一條衣縫上都有穗帶,是條悠閑的漢子,還研究政府股票;昂丹大道的門房過得舒坦愜意;證券交易所的看門人各自看報;蒙馬特區(qū)的看門人兼做生意;紅燈區(qū)里,門房本人就是退休的妓女;在瑪萊區(qū),她可敬可畏、特立獨行,想入非非。[1](P.39)
《十三人故事》是巴爾扎克第一部巴黎場景小說集。哈維認為,巴爾扎克上文所展示的空間模式,意義遠大于門房這個階級的范圍。只要有人跨出自己的空間,即在錯誤的時間進入錯誤的空間,他就得死。故小說人物倘若越位,就是攪亂生態(tài)和諧,玷污道德秩序,必須付出代價。如朱麗夫人出于對父親費拉古的一片孝心,進入一個與她社會身份不相符合的地區(qū),結果就身體疾病和精神摧殘雙管齊下,死于非命。
但哈維發(fā)現(xiàn)巴爾扎克的空間視界也有一個演進過程。即是說,早期作品如《十三人故事》中壁壘森嚴的空間等階,到了后來有所松動。如晚期作品《邦斯舅舅》,天下好吃者無出其右的同名主人公,就是斷送在他可惡的女門房手里。因為這個公寓女管理員不光掌管著邦斯舅舅的居住地,給他提供一日三餐,而且還利用看門人關系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編織了一張陰謀大網(wǎng),同網(wǎng)絡遍布整個巴黎的歹徒結盟,輕而易舉盜走了邦斯舅舅品位極高的繪畫和古董收藏。這可見,即便是處在最底層的人,也可以如此這般來主掌和生產(chǎn)空間,由此來顛覆既定的空間模態(tài)。
本論文為河南省政府決策研究招標課題委托課題《伏牛山區(qū)農(nóng)業(yè)生物質(zhì)資源研究與分析》(課題編號:2017W015)階段性成果
哈維特別注意到巴爾扎克對巴黎的大街小巷和公共景觀傾注的滿腔熱情。認為它可以讓我們從多重視野來了解巴黎。一方面有萬花筒般旋轉(zhuǎn)不休的迷宮;一方面又有若干穩(wěn)定中樞,輾轉(zhuǎn)承合城市意象,使之定型下來。如圣日耳曼區(qū)、右岸那些大道上的商業(yè)世界、證劵交易所、皇宮、圣奧諾雷街、索邦周圍的學生區(qū),以及無所不在的工人階級的影子。還有巴黎美輪美奐的標志性景觀,歌劇院、各種劇院、林蔭大道、咖啡館、紀念碑、公園等等,它們星羅棋布點綴在城市的幕布上面,給城市生活編織出一張意義的網(wǎng)絡,使它不再晦暗不明。特別是巴黎的林蔭道,那真是充滿詩情,是城市的象征。
哈維認為巴爾扎克小說的空間觀念是雄心勃勃的,即它表現(xiàn)了資產(chǎn)階級消滅時空,進而主宰世界的崇高欲望。這是笛卡爾和歌德的傳統(tǒng)。動態(tài)與靜態(tài)、流動與運動、內(nèi)部與外部、空間與地方、城鎮(zhèn)與鄉(xiāng)村,這當中的辯證關系值得深究。哈維指出,巴爾扎克是有心占有巴黎的,可是他對這個城市太多敬重,太多熱愛,將它當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道德實體,結果就很難對它頤指氣使。所以他的占有欲并不是破壞欲。巴爾扎克需要巴黎來滋養(yǎng)他的形象、思想和情感,他不可能像以后的奧斯曼和福樓拜一樣,把巴黎當做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巴黎不但有血肉之軀,而且有人格品格。所以,巴黎這個“最漂亮的怪物”,經(jīng)常是被描繪為女人形象,用《十三人故事》中的話說,她既悲傷又快樂、既丑陋又美麗、活力十足又死氣沉沉,每一個人,每一棟房子,都是這個偉大妓女的一片細胞組織??墒前屠璧拇竽X功能卻是男性的,他是全球的思想中心,是引領文明的天才、不斷創(chuàng)造的藝術家,是深謀遠慮的政治家。哈維指出,巴爾扎克的巴黎愿景就是流行于19世紀的巴黎形象。他這樣比較了巴爾扎克和奧斯曼的巴黎情結:
奧斯曼裝備了氣球和三角測量臺,開始來重建巴黎的時候,一樣也是在想象世界里占有了巴黎。不過這里有個重大差異。在于巴爾扎克是一意孤行欲發(fā)號施令,穿透、分解,然后將與這個鮮活城市相關的一切吞下肚去,變成自己的東西。在于奧斯曼,則是將這一異想天開的沖動轉(zhuǎn)化成一個獨特的階級計劃,其中國家和金融家將來領導表征和行動的技術。[1](P.50)
國家和資本將替代巴爾扎克的浪漫主義巴黎幻想。在哈維看來,這就是奧斯曼改造巴黎的實質(zhì)所在。
奧斯曼受命拿破侖三世,主掌改造巴黎的命運,是在1853年6月,第二帝國成立后的第七個月。哈維認為延續(xù)了18年的第二帝國并非如梯也爾預言的那樣“癡呆”,也未必就如馬克思預言的那樣“滑稽”,反之它是個同時擁有警察力量和民意基礎的獨裁國家,是一場相當嚴肅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實驗。在這一時空背景下,拿破侖及其幕僚有心將巴黎連帶她的經(jīng)濟、文化、生活,從堅固的中世紀束縛中解放出來,應是勢所必然。有些工程是迫在眉睫的,如改善通往中央市場的交通道路,清除市中心周邊的貧民窟,以及改善火車站之間和通往市中心的交通等。在于奧斯曼,哈維覺得他具有濃重的馬基雅維利情結,口頭上全心全意貫徹皇帝的意志,實際上雄心勃勃,壓根不把異議和民意放在眼里。不管怎么說,奧斯曼著實是在政界大放了一陣光彩。
但哈維發(fā)現(xiàn)奧斯曼有一點甚是吊詭,即他一方面對巴黎作為一個都市經(jīng)濟體面臨的種種危機了如指掌,一方面他的反應卻總是集中在叫人非常頭疼的細節(jié)問題上。比如他仔細監(jiān)督街道設施的設計,包括煤氣燈、報攤,甚至行人小便處的設計,而且他分明是給直線迷住了。如調(diào)整塞納河上敘利大橋(Pont de Sully)的角度,以使先賢祠和巴士底的立柱成一直線,又大費周折將勝利紀念柱移到了新建的夏特萊廣場??偠灾?,到奧斯曼失勢被解職的1870年,他啟動的城市轉(zhuǎn)化已經(jīng)勢不可擋,無人能夠阻擋它的腳步。另一方面,哈維強調(diào),巴黎外部空間關系的轉(zhuǎn)化,也給內(nèi)部空間的協(xié)調(diào)帶來巨大壓力。就此而言,奧斯曼的成就堪稱現(xiàn)代主義都市規(guī)劃最偉大的傳奇之一。奧斯曼有皇帝的支持,又有大規(guī)模公共工程來吸收剩余資本和勞動力,這都使他能夠有條不紊地對巴黎社會與經(jīng)濟生活的空間構架進行重組。故投資不僅涵蓋了新的道路網(wǎng)絡,而且波及下水道、公園、紀念碑和標志性空間、學校、教堂、行政建筑、民居、旅館、商業(yè)用房等等,不一而足??傊?
奧斯曼展開的都市空間概念無疑是相當新穎的。他不是“東拼西湊將彼此少有聯(lián)絡的一條條公共大道計劃集合起來”,而是追求一個“總體規(guī)劃,其中細節(jié)不厭其詳,足以將各地互不相同的地方環(huán)境完美協(xié)調(diào)起來”??臻g被視為一個整體,其間城市的不同區(qū)塊和不同功能相互牽掣,形成一個運作良好的整體,奧斯曼也是這樣做的。[1](P.106)
但是哈維更看重的是資本在空間重組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他指出,奧斯曼雖然大權在手,而且經(jīng)常是異想天開,可是也清醒意識到自己的角色其實是多有限制的,知道巴黎要轉(zhuǎn)型,光是將物流和民眾從中世紀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是不夠的。他必須啟動資本的流通,而且事實上到頭來是資本主掌了奧斯曼本人。這也是第二帝國成立之初必須面對的現(xiàn)狀。它要生存,就必須吸收剩余資本和勞動力。而轉(zhuǎn)化了巴黎內(nèi)部空間的公共工程,也通過有的放矢重新布置原有環(huán)境的空間格局,促進了資本的自由流通。而資本一旦掙脫它的封建緊身衣,便根據(jù)自身獨特的原則來重組巴黎的內(nèi)部空間。哈維強調(diào)說,奧斯曼希望將巴黎建成一個對得起法國,倘若不說對得起整個西方文明的現(xiàn)代首都??墒堑阶詈?,他整個兒就是推波助瀾,將巴黎打造成了一座資本流通成為真實至尊權力,掌控一切的城市。新的空間關系對巴黎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影響深遠,給巴黎人造成的情感沖擊,更是舉足輕重。仿佛他們一頭鉆進了一個不斷增速,空間關系給急遽壓縮的眼花繚亂的世界。所以不奇怪,第二帝國在經(jīng)歷劇烈的時空壓縮之后,反作用也紛紛冒將出來,特別是空間和地方的矛盾,幾乎無處不在。如新投資總是趨向于巴黎行政、金融、經(jīng)濟和人口的集中化,這就將國家疆域內(nèi)政治權利如何處理地理集中和地理分散的棘手老問題,重新推了出來。導致建構公民權利和政治認同過程中,社區(qū)扮演怎樣的角色,也成為論爭焦點。中央集權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哈維引拿破侖的話:巴黎就是中央集權;又引奧斯曼的話:巴黎就是法國的大腦和心臟。君臣一唱一和,自豪之情躍然紙上??墒沁@自豪在挑戰(zhàn)地方共同體的生存和意義,甚至危及巴黎內(nèi)部的地方共同體。政治利益的地理疆界愈益模糊,這又在多大程度上阻礙了地方空間的政治認同和政治訴求?
哈維在他的多種著述中區(qū)分過三種空間。其一是絕對空間(absolute space)。這是歐幾里得、牛頓和笛卡爾的空間,通常表現(xiàn)為先天存在的和固定不變的坐標方格,亦即我們的物理空間,如國家領土、城市規(guī)劃等。其二是相對空間(relative space)。它涉及愛因斯坦的理論,比如根據(jù)交通方式的不同,可以繪制出完全不同的距離地圖。甚至可以通過網(wǎng)絡和拓撲關系來確認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它當然也影響到現(xiàn)代人對世界的看法。其三是相關的空間(relational space)。這是萊布尼茲的理論,反對牛頓式的絕對空間和絕對時間,仿佛上帝都處在這樣的絕對時空之內(nèi)。相對的時空暗示時間和空間的內(nèi)在關系,會把我們帶到數(shù)學、詩和音樂的匯聚點上。假如有人問天安門廣場和世貿(mào)大廈遺址意味著什么,那么回答只能是按照相關的狀況來進行思考。值得注意的是,針對馬克思《資本論》第一章中提出的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和價值這三個關鍵概念,哈維認為它們大體正可對話他的絕對空間、相對空間和相關的空間:
一切屬于使用價值的東西都存在于絕對空間和時間的領域中。個體勞動者、機器、商品、工廠、道路、房屋、實際勞動過程、能源消耗等等,全都可以在牛頓的絕對空間和時間的框架內(nèi)部被個性化、描述和理解。一切屬于交換價值的東西都存在于相對時空之中,因為交換需要有商品、貨幣、資本、勞動力和人員在實踐和空間中運動……資本的循環(huán)和積累發(fā)生在相對時空之中。然而,價值是一個相關概念。因為它的所指是相關時空。馬克思(有點令人驚訝地)宣稱,價值是非實體性的,卻是客觀的。[2](P.147)
可以說,正是基于這一錯綜復雜的空間認知,以及它同權力和生產(chǎn)過程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哈維引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chǎn)》中的名言,“在權力空間中,權力并非如其本然顯示于人,它隱藏在空間的組織里?!保?](P.370)進而指出,奧斯曼很顯然明白他手里這一形構空間的權力,一樣也可以影響社會再生產(chǎn)的過程。比如,他很顯然希望巴黎能擺脫它的工業(yè)基地和工人階級,如此或者可以擺脫革命,成為支持資產(chǎn)階級秩序的溫和堡壘。這個愿景太為宏大,一代人難以完成。事實上,一直到20世紀最后幾年里,奧斯曼當年的這個夢想,才最后成真。但是,奧斯曼不斷施壓巴黎的重工業(yè)和污染工業(yè),甚至輕工業(yè),以至于到1870年,巴黎市中心的大部分地區(qū),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了非工業(yè)化。工人階級也大都被迫遷出城市。市中心讓位給了帝國權力的紀念性建筑,以及行政、金融和商業(yè)區(qū)域,還有急劇增長的旅游服務業(yè)。這大體上也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巴黎模樣。
今天的巴黎什么模樣,哈維似乎并不樂觀。他2012年出版的《反叛的城市》,是從列斐伏爾的預言出發(fā),分析了今日都市的動亂動因。該書序言就起名為《列斐伏爾的愿景》,作者一開始講了這么一個故事。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葉,有位生態(tài)主義者給了他一張招貼畫,畫面上是熙熙攘攘的舊巴黎鄰里生活景象:陽臺上鮮花盛開,廣場上老老少少摩肩接踵,店鋪林立,游人如織,咖啡館鋪天蓋地,噴泉流淌,行人休憩河岸,還有星羅棋布的社區(qū)公園。當此良辰美景,真叫人情不自禁欲找三兩好友一敘心扉,或者掏出煙斗抽上一把。哈維說,他非常喜歡這張宣傳畫,可是天長日久,破損嚴重,他給扔了。如今,他真希望有人把它重印出來。
那么今天的巴黎呢?也許我們永遠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懷舊情結。今天的巴黎在哈維看來,城市景觀是令人沮喪的,與那個充滿生機、極具親和性的老巴黎適成對照。對此哈維的描述是,意大利廣場周圍幢幢高樓林立,虎視眈眈,仿佛欲同56層身高的蒙巴納斯大樓聯(lián)手,里應外合入侵老城。還有計劃中左岸的快速路,13區(qū)和郊區(qū)那些毫無個性的公共廉租房,千篇一律的商業(yè)化街道。當年瑪萊區(qū)生機勃勃的手工作坊、巴士底雜亂無章的房舍、孚日廣場的曼妙建筑,今天都給毀于一旦。總而言之,從20世紀60年代起,巴黎就在歷經(jīng)生存危機,老的不能長久,新的又太不中看,空空洞洞沒有靈魂。哈維認為法國名導演讓—呂克·戈達爾1967年的影片《我略知她一二》(Deuxou trios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是用審美的眼光,恰到好處捕捉到了這個敏感時機。電影講述一個已婚母親做兼職妓女,究其原因,固然是有生計的無奈,可是也有生活的無聊。電影的背景是美國資本大舉入侵巴黎,越南戰(zhàn)爭本來是法國的事情,如今給美國接手,巴黎郊區(qū)的擴張工程中,高速公路和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冒將出來,沒心沒肺的消費主義全面登陸城市的街道和店鋪。不過哈維對戈達爾以妓女之口來對建筑和城市發(fā)表無厘頭感慨的先驅(qū)后現(xiàn)代作風,并不以為然。
哈維指出,同樣是在1967年,列斐伏爾發(fā)表了他的著名論文《城市的權利》。這權利既是一聲呼喊,又是一個要求。所謂呼喊,是回應城市里日常生活日益凋敝的生存危機;所謂要求,是指清醒認識此一危機,以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都市生活。它將少一些異化,多一些意義和游戲。但是誠如列斐伏爾的一貫描述,它也總是布滿沖突和辯證契機,永遠開放通向未知的新世界。今天回過頭來看列斐伏爾這一時期的寫作,哈維發(fā)現(xiàn)時不時可以讀出海德格爾、尼采和傅里葉的影子,或者對阿爾都塞、??碌哪u。當然,整個框架必然是馬克思的遺產(chǎn)。但是,哈維呼吁學者關注實際上經(jīng)常被當代學者忽略的社會空間維度。即是說,今日流行城市的各種情緒,都是從街頭產(chǎn)生的,拆遷改造工程似乎是無所不在,有些區(qū)域像中央市場那樣,給整片整片推倒重來。街頭游行的悲歡喜怒,13區(qū)廉租房地帶那些星羅棋布的越南餐館,毫無個性的郊區(qū)中,給邊緣化后的絕望,失業(yè)率上升導致年輕人無所事事,這一切最終都將是動亂的根源。
哈維認為列斐伏爾是清醒意識到城市的這一反叛態(tài)勢的。某種程度上,《城市的權利》是提供了1968年巴黎五月風暴的潛在動因,而這一部分的研究,恰恰是被日后的學界所忽視了。哈維強調(diào)說,1968年巴黎革命之后那段和解時期里,當城市生活經(jīng)歷文化轉(zhuǎn)型,赤裸裸的資本披著商品拜物教、小眾市場和文化消費主義的外衣,扮演的角色遠不是清白無辜的。一如當年薩特等人創(chuàng)辦的《自由報》,就漸而轉(zhuǎn)向個性十足的文化激進主義,政治上卻不溫不火。他之所以舊話重提,是因為在過去的十年里,城市的權利這個問題有所復興。街頭的社會運動此起彼伏,這在歐洲和南北美洲都不例外。可以達成共識的則是,城市權利的思考主要并不是發(fā)生于各式各樣的學院幻想和流行時尚,而是來自街頭底層階級的絕望呼喊。而關于“工人階級”的構成,哈維注意到列斐伏爾已經(jīng)在暗示它并非清一色出自工廠的產(chǎn)業(yè)工人,反之成分比較分散凌亂,目標和需求也各各不同,經(jīng)常處在流動不居的無組織狀態(tài)。所以假如從革命而不是改良的角度來看城市權利這個問題,那么列斐伏爾的預言就絕不是明日黃花:
無論如何,列斐伏爾立場背后的邏輯在我們自己的時代是更進一步強化了。在許多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中,工廠要么消失,要么縮減,導致產(chǎn)業(yè)工人階級人數(shù)銳減。創(chuàng)造和維持都市生活的日益擴張的重要勞動,越來越靠那些毫無保障、經(jīng)常是臨時性質(zhì)的勞工完成,他們沒有組織,收入低下。所謂的“朝不保夕階級”(precariat)替代了傳統(tǒng)的“無產(chǎn)階級”。倘若我們的時代會發(fā)生革命,至少在世界的我們這一部分(如另一邊有正在工業(yè)化的中國),這個問題叢生,漫無組織的“朝不保夕階級”,是必須認真以待的。[4](p.xiv)
哈維一向?qū)α徐撤鼱柾瞥鐐渲痢!犊臻g的生產(chǎn)》1991年出英譯本,后記即是哈維所撰。除了向英語世界全面介紹列斐伏爾,哈維指出,1968年之后,列斐伏爾開始特別關注都市化的性質(zhì)和空間的生產(chǎn)。但是對都市問題的關注,很快又導致他否認城市在現(xiàn)代生活中具有任何意義實體地位,認為作為實體的城市必給都市化過程,或者廣而言之,空間生產(chǎn)的過程取代。由此全球與地方、城市與鄉(xiāng)村、中心與邊緣,都以完全不同的嶄新方式連接起來。這樣來看,列斐伏爾曾經(jīng)熱心的日常生活批判也好,馬克思主義理論也好,革命政治也好,最終將在一個恒新恒異的空間生產(chǎn)的背景中,得以重新闡釋。
巴黎是引領天下浪漫時尚的現(xiàn)代性之都。雨中漫步在拉丁區(qū)的鵝卵石街道上,感覺優(yōu)雅寂寥,恍惚而又迷離。從巴爾扎克筆下的曲折小巷,到奧斯曼督建的星形廣場和金碧輝煌的巴洛克歌劇院,一切無不時時刻刻發(fā)散出迷人的古典現(xiàn)代性光澤。但是巴黎也有陰暗面。當年波德萊爾作為19世紀藏污納垢都市里的“游蕩者”,他所見證的巴黎,到今天也還是栩栩如生。特別是美麗城這樣的“朝不保夕階級”的城中之城,依然是女孩晚上怯于單身行走的罪惡滋生地。2005年發(fā)端于巴黎郊區(qū)的移民暴動,迄今讓人記憶猶新。它亦足以顯示,列斐伏爾的預言并沒有過時。
由此我們看到哈維筆下的三種巴黎空間。它們分別是巴爾扎克的巴黎、奧斯曼的巴黎和列斐伏爾的巴黎。從現(xiàn)代性的尺度來看,前者可謂自然的空間,以物理空間標界出社會等級。誠如巴爾扎克所示,巴黎的每一個區(qū)域都有它自己的生活方式,揭示出你的身份和欲求。其次是資本的空間,就像哈維所言,奧斯曼重造巴黎,必須啟動資本的流通,可是到頭來資本反客為主,主掌奧斯曼本人,成為了巴黎至高無上的第一主人。最后是反叛的空間,一如列斐伏爾的預言,今日都市的各種流行情緒,都是從街頭產(chǎn)生,拆遷、移民、失業(yè),這一切最終都將是動亂的根源。這三種巴黎空間敘述不光是歷時性的描述,而且一樣具有毋庸置疑共時性的意義,無論對于巴黎這個古典現(xiàn)代性的地標,還是當今全球化背景中一切如火如荼抑或不動聲色的都市再規(guī)劃,它未必不是一個形象寫真。故而,假如我們判斷它們一定程度上都在呼應馬克思《資本論》中的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和價值這三個關鍵概念,應當不是夸張。即便經(jīng)過奧斯曼的大規(guī)模改建,巴黎市區(qū)依然建筑密集,小巷曲曲彎彎一如迷宮,多首尾相銜泊于小街的汽車,在這個大都會中心的地位,顯得相當尷尬。無論如何,當綿長雄厚的歷史成為浮光掠影,當美和藝術的經(jīng)典成為走馬觀花中的飄忽擬像,巴黎將會記住大衛(wèi)·哈維煞費苦心,立足資本,為她量身打造的城市空間分析。
[1]David Harvey.Paris,Capital of Modernity[M].New York:Routledge,2003.
[2]大衛(wèi)·哈維.作為關鍵詞的空間[C]//外國美學:第22輯.閻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4.
[3]Henri Lefebvre.La Production de l'Espace[M].Paris:Anthropos,1974.
[4]David Harvey.Rebel Cities:From the Right to the City to the Urban Revolution[M].London:Verso,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