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珞佳等

摘 要：黃庭堅是江西詩派的代表詩人，其七律成就極高。黃庭堅七律大量使用典故，技巧純熟，講求“無一字無來歷”和“以學問為詩”。本文將從黃庭堅七律文本入手，統(tǒng)計其典故出處，系統(tǒng)地研究黃庭堅的用典規(guī)律。同時力圖探究黃庭堅的創(chuàng)作理論“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黃庭堅；七律；典故

黃庭堅的近體詩，尤其是七律成就極高。大量使用典故是黃庭堅七律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其用典范圍廣，技巧純熟。

“典故”一詞最初是指典章、制度，也是漢代掌管禮樂制度等史實者的官名。后來，典故被融入詩文，成為詩文創(chuàng)作的常用手段。經(jīng)過歷代文人不斷地創(chuàng)作實踐后，其內(nèi)涵出現(xiàn)了新變化?！豆糯鷿h語詞典》中對“典故”的解釋是：“①舊的典制，先例。②詩文中引用的故事或有出處的詞句?！薄?】314本文研究的典故采用的是②號解釋。將這個定義拆開看，“典故”可以分為“詩文中引用的故事”和“詩文中有出處的詞句”，即“事典”和“詩典”兩個類別。

對于黃庭堅詩歌的用典現(xiàn)象，歷代文人學者作了大量研究工作。目前較權(quán)威的黃詩注本，如上海古籍出版社黃寶華的《山谷詩集注》和中華書局劉尚榮的《黃庭堅詩集注》，都是以三家注為底本點校而成的?？赡苡捎诘妆灸甏^于久遠，許多在當時看來人盡皆知的典故并沒有注出，使得后人在理解山谷七律典故時困難重重。這些注本存在的通病就是對典故的注解語焉不詳，甚至完全不注。例如在注《寄黃幾復》的頸聯(lián)“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2】90時，這兩個注本只注了“兩句皆記憶往時游居之樂，今既十年矣。《晉書· 張翰傳》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而“十年燈”、“桃李春風”、“江湖夜雨”卻沒有提及。對今人而言，典故已成為研究山谷七律的最大障礙，有待于進一步的闡釋梳理。

筆者在中華書局本《黃庭堅詩集注》的基礎(chǔ)上，找出了七律中大量未被注解的典故并進行梳理，對山谷七律的用典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

一、七律用典情況統(tǒng)計

（一）事典

黃庭堅喜用典故借古諷今，因此事典中的史部典很多。筆者統(tǒng)計了其中出現(xiàn)次數(shù)多的著名古代典籍，情況如下：《史記》35次、《莊子》33次、《漢書》29次、《晉書》20次、《后漢書》16次、《南史》12次、《論語》12次、《左傳》11次。

（二）詩典

黃庭堅素以善化前人詩文聞名，尤其鐘愛老杜詩。山谷七律中出現(xiàn)了大量詩文典故，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作者統(tǒng)計如下：杜甫61次、韓愈21次、陶淵明14次、李白13次、蘇軾13次、白居易12次、《詩經(jīng)》11次、宋玉10次。

另外，為求新奇，山谷七律中常用生典僻典，僅佛道經(jīng)文就有10處。

二、用典規(guī)律分析

（一）典故題材

1.喜用史部典

為以古喻今，黃庭堅好化史籍為典。例如《次韻馬荊州》：“誰謂石渠劉校尉，來依絳帳馬荊州?！薄?】537典出《漢書·劉向傳》：“會初立《谷梁春秋》，征更生受《谷梁》，講論《五經(jīng)》于石渠。”【3】396和《后漢書·馬融傳》：“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后列女樂?！薄?】1972。一聯(lián)連用兩史典，加深了詩歌的文化意味。

2.好用杜甫詩句

作為江西詩派祖師，杜甫的文辭格律、思想內(nèi)涵備受黃庭堅推崇，因此他?；枚旁姟Ｈ纭端蒙钌袝軙嵢铡罚骸肮切阋阎U驥子，性仁端是鳳凰雛?！薄?】1418就化用杜甫《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竇侍御，驥之子，鳳之雛?！薄?】867和《別蘇徯》：“豈知臺閣舊，先拂鳳凰雛?！薄?】1548。

（二）“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內(nèi)在要求：

1.求博

王若虛曾在《滹南詩話》中痛批黃庭堅“鋪張學問以為富”【6】72，雖有些偏激，卻反過來概括了黃庭堅用典的一大特色：求博。

例如《再次韻兼簡履中南玉三首（其二》：“江津道人心源清，不系虛舟盡日橫。道機禪觀轉(zhuǎn)萬物，文采風流被諸生。與世浮沉惟酒可，隨人憂樂以詩鳴。江頭一醉豈易得，事如浮云多變更?！薄?】477此詩真可謂“無一字無來處”，8句用了13個典，分別是：《四十二章經(jīng)》：“出家沙門斷欲去愛，識自心源?！薄?】67、《莊子·列御寇》：“泛若不系之舟，虛而敖游者也?！薄?】550、寇準《春日登樓懷歸》：“孤舟盡日橫”【9】1085-675、柳宗元《贈江華長老》：“老僧道機熟”【10】1135、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至于念佛求生凈土。亦須修十六觀禪?！薄?1】14、《楞嚴經(jīng)》：“若能轉(zhuǎn)物，即同如來?！薄?2】81、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文采風流今尚存”【6】1147、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沈浮?！薄?】296、《史記·游俠列傳序》：“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蔡琰《胡笳十八拍》：“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13】254、韓愈《送孟東野序》：“東野始以其詩鳴”【14】231、杜甫《曲江二首》：“每日江頭盡醉歸”【5】446和杜甫《可嘆》：“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薄?】1830黃庭堅認為要寫好詩必先博覽群書。在此基礎(chǔ)之上才能海納百川、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的詩歌風格。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首次提到“點鐵成金”：“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薄?5】475“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沒能積累足夠的鐵，何談“點鐵成金”。因此，高密度的典故全源于黃庭堅深厚的文化涵養(yǎng)和知識儲備。但廣博不是堆積，而是在熔鑄之上翻新出奇，以達到“成金”的質(zhì)的飛躍。

2.熔鑄

若用典僅追求數(shù)量，極易陷入“堆垛死尸”的怪圈。而黃庭堅善于熔鑄陶冶，使典故間聯(lián)系緊密，毫無堆積之感。

（1）一句融匯多個典故，形成新形象新意境；如《和中玉使君晚秋開天寧節(jié)道場》：“釣溪筑野收多士”【2】538典出《尚書·中候》：“文王由溪之水，呂尚釣其涯，王下拜，曰：‘乃今見光景于斯！尚曰：‘望釣得玉璜?！薄?6】411和《尚書·說命》：“說筑傅巖之野。”【17】415同一句將招納人才的典故盡收其內(nèi)，足見其陶冶熔鑄功力。

（2）同一聯(lián)的典源有關(guān)聯(lián)，多是上下句出處或典故作者相同。例如《題樊侯廟二首（其一）》：“拔劍一卮戲下酒，剖符千戶舞陽城?！薄?】1653前句典出《史記·樊酈滕灌列傳》：“項羽在戲下，欲攻沛公?！n之卮酒彘肩。噲既飲酒，拔劍切肉食，盡之?！薄?8】5900后句典出《史記·樊酈滕灌列傳》：“更賜爵列侯，與諸侯剖符，世世勿絕，食舞陽，號為舞陽侯，除前所食?！?908同一聯(lián)共用一個典源，使句意聯(lián)系更密切，表意也更連貫。

（3）一個詩典綜合一個作家的多篇詩文。例如《五老亭》“白發(fā)蒼髯五老人”【2】1432，“蒼髯”化用了多句蘇軾詩，分別是：《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山中只有蒼髯叟，數(shù)里蕭蕭管送迎。”【19】476、《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芙蓉仙人舊游》：“手植數(shù)松今偃蓋，蒼髯白甲低瓊戶?！薄?9】1178、《中山松醪寄雄州守王引進》：“郁郁蒼髯千歲姿，肯來杯酒作兒嬉?！薄?9】2017和《三月二十日開園三首》：“郁郁蒼髯真道友，絲絲紅萼是鄉(xiāng)人?！薄?9】2022

3.求新

“奪胎換骨”始見于《冷齋夜話》：“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薄?0】32黃庭堅認為“換骨法”指不改原意而通過創(chuàng)新語言來表達新意。“奪胎法”則是在深入了解原意的基礎(chǔ)上進行新形容，不一定要保留原意。可見“換骨法”即是熟典翻新，“奪胎法”則是翻案法。

（1）熟典翻新。好奇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新事物總能激起好奇心。熟典翻新正是利用了這種心理，將原典中的字詞語義陌生化，使讀者眼前一亮。

呂本中指出：“極風雅之變，盡比興之體，包括眾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當永以為法?！薄?1】305黃庭堅的翻新技巧可謂一絕。例如《湖口人李正臣……次前韻》“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2】596用了大眾耳熟能詳?shù)牡涔省巴觇禋w趙”、“南柯一夢”，本極易流俗，但黃庭堅卻借用俗典闡發(fā)出新意，表達出斯人已去的傷感，離典故本義甚遠，但效果卻更勝一籌，充分展現(xiàn)了黃庭堅“以俗為雅，以舊為新”的創(chuàng)作主張。

（2）翻案法：反用典故。黃庭堅在用典時常反其意而用之，即“翻案法”。其本質(zhì)是否定、質(zhì)疑古人的思想、情感，生發(fā)出新的思想觀點。

例如《池口風雨留三日》的“翁從旁舍來收網(wǎng)，我適臨淵不羨魚?！薄?】1016典出《淮南子·說林訓》：“臨河而羨魚，不如歸家而織網(wǎng)?！薄?2】1224他卻反用表達不求仕進、自甘淡泊的心境?！堕c月訪同年李夷伯子真于河上子真以詩謝次韻》：“濁涇清渭要同流”【2】815出自《晉書·王濛傳》：“夫軍國殊用，文武異容，豈可令涇渭混流，虧清穆之風?！薄?3】2419，此處黃庭堅反用以勸誡李子真隨俗從眾。

崇古是中國重要的傳統(tǒng)思想，更是古代文人的信仰。敢于翻案的勇氣正是黃庭堅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的體現(xiàn)，也是黃庭堅用典模式的核心。

4.求奇

陳師道《后山詩話》：“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24】1478-282黃詩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在于他一向以奇致勝。

（1）典故材料奇特。為避免熟滑，黃庭堅常在雜書里尋找僻典，以求新奇。《楞嚴經(jīng)》的化用就不止一次?！对俅雾嵓婧喡闹心嫌袢祝ㄆ涠罚骸暗罊C禪觀轉(zhuǎn)萬物”【2】477典出《楞嚴經(jīng)》卷二：“若能轉(zhuǎn)物，即同如來?！薄?2】81還有《與黔倅張茂宗》：“吏隱堂中已息機”【2】1471典出《楞嚴經(jīng)》卷六：“息機歸寂然，諸幻成無性?！薄?2】297

小說《述異記》的出現(xiàn)也不少。例如《次韻奉答文少激推官紀贈二首（其一）》中的“氣似靈犀可辟塵”【2】472和《和仲謀夜中有感》：“愁思起如獨緒繭”【2】1654分別化用《述異記》：“卻塵犀，海獸也，其角辟塵?！薄?5】8和“至蠶時，有一女自來助養(yǎng)蠶，以香草食之，得繭一百二十枚，繭大如甕，每一繭繅六七日絲方盡。”【25】10《贈李輔圣》的“舊管新收幾妝鏡”【2】551中“舊管新收”本是吏文用語，黃庭堅在這里取用，可謂將“以俗為雅”發(fā)揮到了極致。

但這一特點多為人詬病。錢基博曾云：“而其好用事，以語僻難曉，則與西昆不同體而同弊。”【26】565在藝術(shù)上力避滑熟是值得鼓勵的，但是用典太多太僻，導致其七律顯得艱澀難懂，在現(xiàn)代人的眼中卻不值得贊賞。錢鐘書也曾批道：“黃庭堅有著著著實實的意思，也喜歡說教發(fā)議論；不管意思如何平凡、議論怎樣迂腐，只要讀者了解他的那些古典成語，就會確切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他的詩給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澀，語言不夠透明，……讀者知道他詩里確有意思，可是給他的語言像簾子般的障隔住了，弄得咫尺千里，聞聲不見面。”【27】98文人的堅持變成矯情，這也算得上黃庭堅的悲劇了。

（2）用典構(gòu)思奇特。黃庭堅的寫作思維極具跳躍性，總能想常人之不敢想。典故構(gòu)思的奇特性在獨特的比喻比擬中得以彰顯。

例如《觀王主簿家酴醾》：“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灶爐香?！薄?】1200前句典出《世說新語·容止篇》：“何平叔美資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淡，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zhuǎn)皎然?！薄?8】714后一句典出習鑿齒《襄陽記》：“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君何惡我愛好也。”【29】389人們多以美女喻花，這里黃庭堅跳脫出陳詞濫典的桎梏，以男子喻花，構(gòu)思奇特，令人眼前一亮。

再如《弈棋二首呈任公漸（其二）》“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薄?】761化用《南史·王偉傳》：“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幌鏂|一目，寧為赤縣所歸？”【30】1712和《史記·高祖本紀》：“項羽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洪溝?！薄?8】868用楚漢爭霸的戰(zhàn)場廝殺比喻棋盤上的對決，既巧妙新奇又合情合理。

三、結(jié)論

黃庭堅依靠“奇崛生新”的用典特色，以其“點鐵成金”、“脫胎換骨”的創(chuàng)作理論，使其七律名留青史。其藝術(shù)成就之高、藝術(shù)價值之大是無可否認的。

形式與內(nèi)涵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中亙古不變的一對矛盾，所有詩人都在試圖找到二者的平衡點，但常會矯枉過正。雖然黃庭堅在七律創(chuàng)作中一直力圖兼顧文辭華美和詩意深刻，但顯然他的七律還是偏重形式美，思想情感屈居第二。詩境若反為典故所累，影響詩歌的藝術(shù)性，反而得不償失。

總之黃庭堅高度濃縮典故的意義，更充分地發(fā)揮了典故的意象功能，對中國詩歌的用典傳統(tǒng)做了巨大貢獻。雖然常被批判“堆砌典故”，但瑕不掩瑜，其藝術(shù)價值仍值得后人研究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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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資助項目（項目編號：201410108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