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萍
母親過世已經(jīng)五年了。
上個月的農(nóng)歷二十三是母親的祭日,我回老家給母親上墳,一打黃紙,三炷心香,一堆土丘,繚繞起我的思念,我的愧疚,我的因歲月的久遠越來越清晰的依戀。
忽然想起一個孤兒的畫,月光下,思念母親的孩子躲開繁鬧的街市,在廣場上用彩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媽”,孩子就躺在這個“媽”的懷里睡著了……
五年前,在這里,我的母親用她的身體也為我畫了這樣一幅畫,每到她的日子,都盼望著我的到來,無須問,她的孤獨,我的孤獨。
母親是我的養(yǎng)母,從我懂事起,她就告訴我,她不是我的親媽,是姨媽。我的了不起的姥姥居然生出了生母和養(yǎng)母如此截然不同的兩個女兒,生母美麗賢淑,熱愛讀書,是個城里的國家干部,養(yǎng)母高大粗狂,大字不識,但她是1937年入黨的老黨員,為解放軍藏糧運糧的老革命,我們家鄉(xiāng)遠近聞名的村支書。
擁有兩個媽本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對于我,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為她們來自兩個大不相同的世界,為我輸出了完全不同的價值觀。
比如,妹妹打了架吃了虧,衣衫不整地回家,生母會不由分說地訓(xùn)斥她,一個女孩子,就知道瘋瘋癲癲,不嫌丟人?
如果我打了架,被小伙伴抓破臉回家告狀,養(yǎng)母就大吼小叫,活該,沒出息,下次誰再欺負你,你抓破他的臉!
有一年,村里遭受百年不遇的洪澇災(zāi)害,村民們餓瘋了,把剛長成的青玉米搶光了,我的表妹們也參加了搶的行列,記得一天早晨,養(yǎng)父給我煮了兩個雞蛋,說,你能搶來棒子嗎?結(jié)果是,我吃了兩個雞蛋,沒弄回一個玉米。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學(xué)受教育了,不禁怯怯地問母親,媽,這偷,對嗎?母親看了我一眼,沒搭理我。多少年后,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活著,老百姓的活著,就是一個天大的道理。
在那些饑餓、而又被大道理充斥的年代里,為了活著的“偷”,有時候不是恥辱,而是一種生存能力。
我的舅舅和叔叔是生母最不喜歡的兩個男人,他們不僅時常去母親家蹭飯,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臨走還偷偷穿上父親的毛背心或是小棉襖。多少年后,每每說起,生母還是生氣。母親說,不偷你的偷誰的?誰叫他們比你窮呀。
母親的生命哲學(xué)讓她強大,讓她活得理直氣壯,即使貧窮,即使一無所有。上世紀60年代初,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好過,我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一大群孩子紛紛跑到鄉(xiāng)下住在母親家,每到開飯,糠菜大餅子高粱糊糊吃的孩子們像小豬一樣幸福,像小鳥一樣快樂。母親的大臉盤子上洋溢著慈祥和滿足。
七十歲以后,我的母親就像候鳥一樣活著了,每到冬天來我家過冬,開始是,她一步一步扶著樓梯進我的家門,后來是我和女兒扶著她上樓,再后來是表弟們背著她上樓。時值我的更年期,撞上了母親的老年期。
母親年輕時因操勞過度,留下了肺癆病和氣管炎,夜晚的咳嗽伴隨著我的失眠痛苦無比,越睡不著越覺她咳嗽的聲音大,說不出的煩躁掛在我的臉上,又加上單位一堆爛事兒,有時候,臉上就只見烏云不見晴天了。母親說話一貫的大嗓門兒,我就喊,媽,你能不能小點兒聲???于是,母親就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話,我又覺得不得勁兒,媽,你不嫌悶得慌嗎,咱又不是做賊……
于是,我的母親就選擇性的耳聾了,高興的事兒,她就聽,不高興的事兒,她就聽不見。當(dāng)然,重要的事兒她肯定能聽見。
87歲時,母親有些糊涂了,她生病住院,費用全部我來承擔(dān),表哥象征性地給我一點兒錢,我執(zhí)意不要,又塞給他,隔著一個房間,母親聽見了,對表哥說,她不要你就拿著吧。我說,媽,你還是心疼你的兒子啊。母親說,是啊,誰叫他比你窮呢?
窮人的窮道理使母親活得透亮、灑脫,她一輩子不掙錢,卻一輩子不缺錢花。貧窮,使她變得富有。
在醫(yī)院為母親換病號服,母親的大棉襖里掉出一個手絹包,里面包著一沓錢,家里人故意逗她,給她要,她誰也不給,一把塞給了我,說,這本來就是你給的。
原來,母親的糊涂也是選擇性的糊涂。她的選擇性的耳聾和選擇性的糊涂讓她的老年活得簡單、快樂。
我最高興的事兒是和母親一起看電視,我愛看體育賽事,她就跟著我看體育臺??慈瓝舯荣悾赣H說,俺不愿看這,這些爺們兒太壞,怎么還捶人?。靠醋闱?,母親指著守門員說,這小子不地道,越踢不進去他越堵著門兒!每每,惹得我哈哈大笑。母親帶給我的快樂遠遠超過了體育賽事。雖然我們不在一個頻道上。
那幾年剛有手機,一天,我把手機扔在床上出門了,有一個電話打進來,母親沖著手機說,沒在家,沒在家!手機仍然響個不停,母親不耐煩了,沖著手機大喊“不在家就是不在家”!當(dāng)我的女兒向我還原這情景時,我的眼睛笑出了眼淚。
即使住在醫(yī)院,母親的笑話也裝回來一筐。因為母親夜間住進了醫(yī)院,就臨時住在急診病房。我有幸見識了省城大醫(yī)院的急診病房區(qū),簡直就是一個馬車店,十幾個人一個大房間,嗚嗚呀呀,一片嘈雜。
母親一陣兒明白一陣兒糊涂,把醫(yī)院當(dāng)成了生產(chǎn)隊的大場院,一會兒說,老少爺們不容易啊,今年的工分值錢了!一會兒說,分糧食了,今年棒子比棒槌還大,俺這支書干得不孬!她還把我給她帶去的香煙悄悄拿到走廊里,分給這個一根,那個一根——醫(yī)院成了她的一個場。從住院到出院,母親從未問過自己得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藥。
我常想,世界上什么人最幸福?一種是大徹大悟的高人,一種是真正的傻瓜。
我的母親屬于哪一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知書達理的生母活了78歲,到死,都沒有原諒蹭她飯偷她衣的弟弟和小叔子。
我的不識字的養(yǎng)母卒年91歲。臨死的那天中午還吃了三塊肉,喝了三杯酒。
跪在母親的墳頭,看著母親為我畫出的這幅畫,我說,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躺在你的懷里,和你重逢。